太宰治小说《惜别》之中国社会历史描写素材述考

2021-11-28 23:23
关键词:三民主义太宰近代史

刘 金 宝

太宰治(1909-1948)是日本战后无赖派代表作家,曾先后改编过《聊斋志异》中的《黄英》和《竹青》。《惜别》(1)本文中的作品名、书名及引文均为笔者根据日文原著名称及相关文本自译。是其响应日本宣传当局将日本军国主义政府炮制的所谓《大东亚共同宣言》文学作品化的要求,受内阁情报局和文学报国会的委托创作的长篇小说,改编自鲁迅的《藤野先生》,1945年9月由朝日新闻社出版。《惜别》的主人公是鲁迅,采用的是一个老医师的回忆录的形式,因其是鲁迅就读于仙台医专时的友人,因此从他的视角对青年时期的鲁迅进行了描写。为了再现鲁迅的生活背景,作品中随处可见中国的历史、风物等文化元素。众所周知,作家的取材方法往往是多样的,既可以取材于自己的真实经历,如私小说,也可以取材于已有作品,如对古典或其他作家作品的改编。关于《惜别》里的历史、风物等中国文化元素取材于何处,虽有松木道子的《太宰治〈惜别〉对鲁迅的接受》(2)[日]松木道子:《太宰治〈惜别〉对鲁迅的接受》,《国语国文研究与教育》1981年第9期,第62-72页。等几项研究,但目前为止最为全面的考察当属山内祥史的《〈惜别〉解题》。(3)[日]山内祥史:《〈惜别〉解题》,《太宰治全集》(第7卷),东京:筑摩书房,1990年,第419-446页。山内祥史指出《惜别》的素材有小田岳夫的《鲁迅传》、(4)[日]小田岳夫:《鲁迅传》,东京:筑摩书房,1941年。连载于杂志《东亚文化圈》上的实藤惠秀的《留日学生史谈》、(5)[日]实藤惠秀:《留日学生史谈》,《东亚文化圈》1943年第10、11、12期,1944年第1、2、3期。《世界地理风俗大系》第三卷《中国篇下》(6)[日]仲摩照久:《世界地理风俗大系》第3卷《中国篇下》,东京:新光社,1930年。等。作为鲁迅生活的时代背景,《惜别》里还出现了甲午战后列强的对华扩张、戊戌变法、孙文领导的民主革命等关于中国历史的描写。此外,《惜别》的正文中虽未出现,但《〈惜别〉构思笔记》里却出现了关于鲁迅离开日本以后中国的情况,如“第五年(7)鲁迅1906年离开仙台,辛亥革命爆发于1911年,即鲁迅离开仙台后的第五年。、辛亥革命、民国二年、第二革命、民国四年、第三革命、民国十四年、孙文殁”(8)[日]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13卷),东京:筑摩书房,1999年,第378页。等。这些关于鲁迅生活时代背景的描写,松木道子在其整理的《〈惜别〉的出典》(9)[日]松木道子:《太宰治〈惜别〉对鲁迅的接受》,《国语国文研究与教育》1981年第9期,第65页。的第38项里指出,太宰治取材于小田岳夫的《鲁迅传》,这也是目前唯一的观点。小田岳夫的《鲁迅传》对鲁迅20岁前后中国的形势确实有所叙述,但过于简单,且并未提及孙文之死,《〈惜别〉构思笔记》里的“民国十四年、孙文殁”这一记述出自何处成了疑问。本文拟对《惜别》中这些中国历史描写的素材进行考证,以此为据,综合相关素材来源,可以确定作家的取材方法,从而为研究其创作手法提供依据,并启示我们如何让中国文化走出去。

一、《世界历史大系》第9卷《东亚近代史(二)》与小说《惜别》的素材渊源

关于《惜别》中的中国历史描写的素材来源,笔者经过调查新发现了《世界历史大系》第9卷《东亚近代史(二)》这一素材。

《世界历史大系》是1934年8月至1936年5月间,由平凡社出版的,内容包括史前史、东亚考古史、东亚古代史、东亚中世史、东亚近代史、中亚史·印度史、朝鲜·满洲史、日本史、西洋古代史、西洋中世史、西洋近世史、西洋最近世史、现代史、年表、史籍解题等,根据地区和时代分为25卷,分别由历史学各领域的专家撰写。

《惜别》里关于中国历史的描写应是取材于第9卷《东亚近代史(二)》,其作者有松井等(10)松井等为日本著名的东亚史学家,1920年9月成为日本国学院大学专职教授,1929年5月开始兼任国史研究室第二分科主任,1937年5月病逝。主要著作有《东亚近代史》《东亚近代政治思潮》《最近中国政界的趋势》《中国现代史》《东亚史概说》《东亚史释要》等。、佐藤正志、吉田金一、野原四郎、佐野利一、白濑弘、铃木朝英,内容由《近代史概要》和专题两大部分构成。《近代史概要》部分分为《鸦片战争与英国的对华活动》《列强的在华权益争夺》《中国的革新运动与革命运动》《中华民国》《最近的中国形势以及九一八事变(11)原文记作“満州事変”。》《革命进程中的印度》等12章,由松井等撰写,以19世纪中叶至该书出版的1934年的中国历史为主线,概述了列强向东亚的扩张和由此带来的国际关系的变化,以及印度的革命等。例如,在第7章《列强的在华权益争夺》里叙述了甲午战争以后,列强围绕租借、势力范围、铁路等权益展开的争夺及面对列强的压迫中国所进行的戊戌变法、义和团运动以及俄国向满洲和朝鲜的扩张。第9章《中国的革新运动与革命运动》则概述了张之洞等人的变法意见书、清政府的宪政实施等革新运动、辛亥革命及清朝的灭亡。《近代史概要》的后面设有《中国革命的发展》《围绕中朝问题的日俄近期关系》等9项专题,分别由佐野利一、野原四郎等6位史学专家对相关史实进行了详细叙述。例如,在《围绕中朝问题的日俄近期关系》专题里详细叙述了甲午战争的背景、甲午战争给中国和朝鲜带来的影响,以及日俄战争的主要背景——两国在朝鲜权益的对立。

以下将通过对《惜别》中关于同盟会的成立等四段史实的描写与《东亚近代史(二)》中的相关叙述进行比较,以证明《东亚近代史(二)》是《惜别》中的中国历史描写的素材来源。

(一)关于中国革命同盟会成立的描写

1905年,日本在对俄战争中取得胜利,加上俄国革命的刺激,中国的三大革命团体——华兴会、光复会和兴中会在东京汇合,成立了以孙文为会长的中国革命同盟会。对此,《惜别》里写道:“现在,黄兴一派与孙文一派的联合终于得以实现,成立了中国革命同盟会,一大半的留学生都是同盟会的会员,听他们说,中国革命似乎马上就可以成功”。(12)[日]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8卷),东京:筑摩书房,1998年,第268页。

小田岳夫的《鲁迅传》对同盟会成立的叙述为“1905年,结束了长达3年的向世界各国宣传自己政治主张的旅行,孙文再次回到东京,以此为契机,灭满兴汉的革命团体华兴会(湖南人黄兴领导)、光复会(浙江人章炳麟领导)以及孙文领导的兴中会,联合一致结成中国同盟会”。(13)[日]小田岳夫:《鲁迅传》,东京:筑摩书房,1941年,第72页。如果《惜别》里关于同盟会成立的描写依据的是小田岳夫《鲁迅传》里的叙述,那么在《惜别》里,黄兴及其领导的华兴会、章炳麟及其领导的光复会、孙文及其领导的兴中会都应该出现。可是《惜别》里只出现了孙文和黄兴,未见章炳麟,恰恰说明太宰治可能参照了别的资料。《东亚近代史(二)》的《近代史概要》第9章《中国的革新运动与革命运动》里有如下叙述:

明治38年,孙文一派与黄兴一派在东京联合,组织了中国同盟会。革命运动的规模因此次联合而不断扩大。(14)[日]松井等:《东亚近代史(二)》,东京:平凡社,1934年,第60页。

对照《惜别》里的描写可以发现以下三个共同点。首先,在《近代史概要》第9章《中国的革新运动与革命运动》里并未提及三大革命团体之一的光复会及其领导人章炳麟,《惜别》里也没有出现光复会和章炳麟。其次,在《惜别》与《近代史概要》里都只出现黄兴的名字,而未见其领导的兴中会。最后,《惜别》里的“黄兴一派与孙文一派”(15)《惜别》原文:黄興の一派と孫文の一派。与《近代史概要》里的“孙文一派与黄兴一派”(16)《东亚近代史(二)》原文:孫文の一派と黄興の一派。在文字表述上非常相似,虽然黄兴与孙文出现的顺序不同,但语义完全一致。所以,笔者认为《惜别》里关于同盟会成立的描写参照了《东亚近代史(二)》的《近代史概要》第9章《中国的革新运动与革命运动》。

(二)关于戊戌变法的描写

《惜别》里还出现了“就在那个时候,康有为呼吁制定国策,效法日本的明治维新,打破陈规陋习,通过大量引进各国的新知识来振兴国力,并向皇帝推荐所谓的‘变法自强之说’,被采纳后开始了全面的政治改革,却遭到了Eitelkeit的Dame及其身边保守势力的破坏,结果新政只施行了一百天即告失败,皇帝被软禁,康有为与梁启超等好不容易脱险,一同逃亡到了日本”(17)[日]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8卷),东京:筑摩书房,1998年,第198页。这样关于中国戊戌变法的描写。

小田岳夫的《鲁迅传》只叙述了“年轻的光绪帝接受广东南海出身的学者康有为的建议,想要背着慈禧偷偷施行全面的政治改革,却被慈禧提前发觉,软禁在了南海瀛台。戊戌政变的悲剧就发生在鲁迅去南京那一年”,(18)[日]小田岳夫:《鲁迅传》,东京:筑摩书房,1941年,第51页。并未提及梁启超,也未提及康有为和梁启超两人逃亡海外之事。

关于戊戌变法,《东亚近代史(二)》的《近代史概要》第7章《列强的在华权益争夺》里的叙述是这样的:

康有为也是倡导吸收西洋文化的长处,推动改革的人之一。他呼吁制定国策,效法日本的明治维新,打破陈规陋习,通过引进各国的新知识来振兴国力,当时28岁的光绪帝为之所动,光绪二十四年4月(明治31年6月)破格提拔了康有为以及谭嗣同、梁启超等人。……康有为和梁启超好不容易脱险,一同逃到了海外。(19)[日]松井等:《东亚近代史(二)》,东京:平凡社,1934年,第43页。

这比《鲁迅传》叙述得更为详细,也提到了康有为、梁启超逃亡海外的史实。对照《惜别》里的“呼吁制定国策,效法日本的维新,打破陈规陋习,通过大量引进各国的新知识来振兴国力”这一描写与《东亚近代史(二)》里的“呼吁制定国策,效法日本的明治维新,打破陈规陋习,通过引进各国的新知识来振兴国力”这一叙述,除《惜别》中多出“大量”一词外,两者的文字表述完全相同,(20)《惜别》原文:日本の維新(日语中特指“明治维新”——笔者注)に則り、旧弊を打破し大いに世界の新知識を採り、以て国力回復の策を立てよと叫び。《东亚近代史(二)》原文:日本の明治維新に則つて、旧弊を打破し世界の新知識を採り、以て国力回復の策を立てよと叫び。加上前述两者在同盟会成立上的共同点,基本可以断定太宰治参照了《东亚近代史(二)》。

只是《惜别》里的描写为“康有为与梁启超等好不容易脱险,一同逃亡到了日本”,将两人的逃亡地确定为日本,而在《东亚近代史(二)》里,只提到两人逃亡“海外”,并未将逃亡地限定在日本。另外,《惜别》里的“变法自强”这一政治口号以及“新政只施行了一百天”这样的表述在《东亚近代史(二)》里也没有出现。1943年11月1日发行的《东亚文化圈》第2卷第11号上刊载了实藤惠秀的《留日学生史谈(二)——少数良质时代》一文,文中提道:

广东人康有为献上了“变法自强”之策。……因为改革过于激进,被慈禧一派保守势力所痛恨,导致了所谓的“戊戌政变”,新政只施行了一百天,康有为等人不得不逃亡到了日本。(21)[日]实藤惠秀:《中国留学生史谈》,东京:第一书房,1981年,第22-23页。本文中关于实藤惠秀的《留日学生史谈》的引用均出自《中国留学生史谈》一书,其内容与连载于《东亚文化圈》上的《留日学生史谈》相同。

此处可见“变法自强”的口号以及“新政只施行了一百天”“逃亡到了日本”等叙述,因太宰治参照了实藤惠秀的《留日学生史谈》已是不争的事实,所以笔者认为《惜别》里出现的“变法自强”的口号,以及关于康有为、梁启超逃亡日本的描写应该就是取材于此文。也就是说,《惜别》里关于戊戌变法的描写既参照了《东亚近代史(二)》的《近代史概要》,也参照了实藤惠秀的《留日学生史谈(二)——少数良质时代》。

《惜别》里还可以看到“遭到了Eitelkeit的Dame及其身边保守势力的破坏”这样的描写,“Eitelkeit”是德语“虚荣”的意思,“Dame”是德语“贵妇人”的意思。叙述中国的戊戌变法却使用“Eitelkeit”“Dame”之类的德语词汇,这样的日文书籍应该是不存在的,所以笔者认为,“Eitelkeit的Dame”(虚荣的贵妇人)这一表述并非取材于书籍,而是太宰治为了调侃慈禧太后自己想出来的。另外,在《惜别》里是主人公鲁迅在叙述戊戌变法,而鲁迅就读于仙台医专时是学过德语的,应该是太宰治为了使鲁迅形象更显真实,而刻意使用了“Eitelkeit”这类德语词汇。

(三)关于列强对华扩张的描写

甲午战争以后,欧洲列强看到清政府的软弱无能,竞相向中国租借港口城市,划分势力范围,掀起了瓜分中国的狂潮。对于这一史实,《惜别》里写道:“那个时候,从德国(22)原文:独逸。租借胶州湾开始,俄国(23)原文:露西亚。、英国、(24)原文:英吉利。法国(25)原文:佛兰西。已经分别租借了关东州、对面的威海卫、南方的广州湾,而且这几个国家还在中国获得了很多铁路、矿山方面的权益”。(26)[日]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8卷),东京:筑摩书房,1998年,第199-200页。

小田岳夫的《鲁迅传》的叙述为“旅顺、大连、威海卫、胶州湾、广州湾已经分别被俄、英、德、法租借”。(27)[日]小田岳夫:《鲁迅传》,东京:筑摩书房,1941年,第51页。“旅顺、大连、威海卫、胶州湾、广州湾”五个港口城市被“俄、英、德、法”四个国家租借,具体是哪个国家租借了哪个港口,太宰治如果不参照别的资料应该是弄不清楚的。单就租借的先后顺序而言,《鲁迅传》里的“俄、英、德、法”与《惜别》里的德国、俄国、英国、法国也不一致。另外,太宰治参照的实藤惠秀的《留日学生史谈(二)——少数良质时代》中也有“就在这时,德国找借口租借了胶州湾,俄国租借了旅顺、大连,英国租借了威海卫”(28)[日]实藤惠秀:《中国留学生史谈》,东京:第一书房,1981年,第22页。这样的叙述,因其并未提及法国租借广州湾这一史实,因此应该不是《惜别》里相关描写的素材。《东亚近代史(二)》中《围绕中朝问题的日俄近期关系》的专题里,关于列强对华扩张的叙述是这样的:

以沙俄为首的列强瓜分中国的过程如下:

(一)以租借为名的土地割让

1898年3月,德国(29)原文:ドイツ。租借胶州湾

1898年3月,俄国(30)原文:ロシア。租借旅顺、大连

1898年4月,法国(31)原文:フランス。租借广州湾

1898年6月,英国(32)原文:イギリス。租借威海卫九龙

(二)铁路铺设权的获得

细目略

(三)矿山的获得

1897年9月,英国获得山西省的采矿权

1898年6月,英国获得河南省的采矿权(33)[日]松井等:《东亚近代史(二)》,东京:平凡社,1934年,第394页。

《惜别》里出现的四国列强及其租借的港口城市均被列举出来,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二)铁路铺设权的获得”“(三)矿山的获得”等内容,在小田岳夫的《鲁迅传》和实藤惠秀的《留日学生史谈》里都未见相关叙述,所以《惜别》里的“在中国获得了很多铁路、矿山方面的权益”这一描写应该即取材于此。不过,《惜别》与《东亚近代史(二)》之间存在以下两点不同:

《东亚近代史(二)》里的“旅顺、大连”在《惜别》里变成了“关东州”。众所周知,日俄战争以后,战败的俄国将包括旅顺、大连在内的辽东半岛转让给了日本,辽东半岛进入日本统治时期后才被称为“关东州”,日俄战争以前,称为“辽东半岛”或“旅顺、大连”。如前所述,俄国租借旅顺、大连是1898年3月,当时还没有“关东州”这一叫法,任何书籍里都不可能有俄国租借关东州这样的记述,所以《惜别》里的“关东州”应该是太宰治根据《东亚近代史(二)》里的“旅顺、大连”改写的。另外,《惜别》里的“独逸”“露西亚”“英吉利”“佛兰西”等国名的书写方式与《东亚近代史(二)》里的“ドイツ”“ロシア”“イギリス”“フランス”不同,因小说设定的时代为明治30年代,当时日本用汉字书写外国国名,笔者推测应该是太宰治为了迎合小说的时代背景,有意将国名由《东亚近代史(二)》里的片假名书写改成了汉字书写。

笔者认为,虽然有一些改写的地方,但总体而言,《惜别》里关于欧美列强对华扩张的描写取材于《东亚近代史(二)》的《围绕中朝问题的日俄近期关系》专题。

(四)关于孙文领导的民主革命的描写

如前所述,正文里虽未出现,但《〈惜别〉构思笔记》里却有“第五年、辛亥革命、民国二年、第二革命、民国四年、第三革命、民国十四年、孙文殁”这样的关于孙文领导的民主革命的相关文字记述。在小田岳夫的《鲁迅传》里,二次革命的时间明确记载为“民国二年”,(34)[日]小田岳夫:《鲁迅传》,东京:筑摩书房,1941年,第104页。而三次革命的时间没有明确记载,从文章的前后脉络来看应是“民国三年”,(35)[日]小田岳夫:《鲁迅传》,东京:筑摩书房,1941年,第106页。这与《〈惜别〉构思笔记》里的“民国四年、第三革命”这一记述不符。正如前面提到的,《鲁迅传》里并无关于孙文之死的叙述。关于孙文领导的民主革命,在《东亚近代史(二)》的《近代史概要》第10章《中华民国》里,“二次革命”和“三次革命”的时间明确记载为“民国二年”(36)[日]松井等:《东亚近代史(二)》,东京:平凡社,1934年,第64页。与“民国四年”。(37)[日]松井等:《东亚近代史(二)》,东京:平凡社,1934年,第66页。关于孙文之死,《东亚近代史(二)》的《中国革命的发展(二)》专题里有详细叙述,并将孙文逝世的时间精确到了“民国十四年三月十二日上午九点半”。(38)[日]松井等:《东亚近代史(二)》,东京:平凡社,1934年,第278页。所以笔者认为,《〈惜别〉构思笔记》里的“第五年、辛亥革命、民国二年、第二革命、民国四年、第三革命、民国十四年、孙文殁”等文字记述应该就是出自这里。

如上所述,《惜别》是应《大东亚共同宣言》文学作品化的要求,受内阁情报局和文学报国会的委托创作的,当时有意创作的作家有很多,对于出现这一情况的原因,太宰治的夫人津岛美智子在《回忆太宰治》一书中写道:“之所以有意创作的作家有很多,是因为内阁情报局和文学报国会许诺,作家收集资料或者调研时,会在介绍信的开具、车票的购买等方面提供方便,还会在稿费的支付、稿纸的分配等事项中给予帮助,这在当时是绝好的条件”。(39)[日]津岛美智子:《回忆太宰治》,东京:人文书院,1997年,第199页。有了内阁情报局和文学报国会的帮助,《东亚近代史(二)》这样的书太宰治应该是很容易收集到的。

基于此,可以确定《惜别》中的中国历史描写取材于《东亚近代史(二)》。

二、小说《惜别》的其他素材及太宰治的取材方法

《惜别》中还有一些关于中国革命历史的描写,已确定的相关素材中均没有与之相符的叙述,笔者推测太宰治应该还参照了其他书籍。此外,为了还原鲁迅生活的地理环境,小说《惜别》还从《世界地理风俗大系》第3卷《中国篇下》中选取了素材。

(一)关于兴汉会的成立及孙文与康有为对立的描写

《惜别》中还有一些关于中国革命历史的描写,如关于孙文与康有为对立的描写等,小田岳夫的《鲁迅传》、实藤惠秀的《留日学生史谈》《东亚近代史(二)》等书中均没有与之相符的叙述,笔者推测太宰治极有可能还参照了其他涉及中国革命的书籍,如吉野作造的《对华问题》,(40)吉野造作(1878-1933),日本著名政治学家、思想家,曾任教于东京大学,同情朝鲜独立运动以及中国革命运动,主要著作有《旧政治的新看法》《现代政治讲话》《中国·朝鲜论》等。因无确凿证据,作为可能性提示如下。

《惜别》中关于兴汉会的成立以及以孙文为首的革命派与以康有为为首的改良派的对立写道:“关于中国革命的现状,我还不知道详情,但听说三合会、哥老会、兴中会等革命党的秘密结社早就以孙文为盟主,实现了合作。先逃亡到日本来的康有为一派的改良主义,与孙文一派的民族革命思想互不相容,康有为悄悄离开日本去了欧洲。”(41)[日]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8卷),东京:筑摩书房,1998年,第206页。

关于三合会、哥老会与兴中会联合创立新的革命组织兴汉会的经过,吉野作造在《对华问题》中叙述如下:

三合会与哥老会认为拥立孙文做头领,便于革命的开展,主动向兴中会提出要合作,最终三股势力联合在一起成立了兴汉会。(42)[日]吉野作造:《对华问题》,东京:日本评论社,1930年,第44页。

与《惜别》中的“三合会、哥老会、兴中会等革命党的秘密结社早就以孙文为盟主,实现了合作”这段描写相比较,虽文字表述不尽相同,但语意是基本一致的。

吉野作造的《对华问题》中还详细叙述了孙文与康有为两股势力谋求合作但未能成功的经过,并对两派对立的原因作了如下分析:

不管怎样,康有为都是一代鸿儒,只要承认其一世师表的身份,就不难理解他是不会因为一时的挫折就直接摈弃皇室中心主义思想的。所以,认为可以让他与从一开始就以推翻清朝为唯一目标的孙文联手的想法是异想天开。在孙看来,可能的话,可将康一派的势力作为一支先锋加以利用。而在康看来,孙的图谋只是不共戴天的可怕的谋反。(43)[日]吉野作造:《对华问题》,东京:日本评论社,1930年,第58页。

康有为深受儒家忠君思想的影响,是彻头彻尾的保皇派,而孙文则是以推翻清朝统治为目标的革命派,二者的对立确属思想上的“互不相容”,《惜别》中的“康有为一派的改良主义,与孙文一派的民族革命思想互不相容”这段描写似乎是对《对华问题》中关于两派对立原因的叙述进行的精准概况。

基于此,笔者推测吉野作造的《对华问题》之类的书籍很可能也是《惜别》中的中国革命历史描写的素材来源。

(二)关于《惜别》中“三民五宪”的表述

《惜别》中多次出现孙文提出的“三民五宪”这一政治纲领,例如:

据说孙文的所谓三民五宪之说现在已形成压倒性优势,基于其所确立的主义纲领,开展更加活跃的实际行动的时机已经成熟,见此情形,孙文自己也来到东京,在日本志士的帮助下,开始多方筹划,最近东京似乎已成为中国革命运动的根据地。(44)[日]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8卷),东京:筑摩书房,1998年,第206页。

我本来就尊敬孙文先生,比任何人都赞成他提出的三民五宪,但对于我来说,在三民主义的民族、民权、民生中,最容易理解的是民生这一条。(45)[日]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8卷),东京:筑摩书房,1998年,第207页。

关于中国的革命思想,我了解的也不是很深入,但我觉得三民主义的根本应该在于民族自决,不,应该说是民族自发。(46)[日]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8卷),东京:筑摩书房,1998年,第230页。

多处出现的“三民五宪”是三民主义和五权宪法的统称。众所周知,孙文革命理论的核心是三民主义,即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民生主义。此外,在行政权、立法权和司法权之外,追加考试权和弹劾权,统称为五权宪法,被认为是孙文的独创。《惜别》创作于1945年,当时三民主义在中国仍作为政治理念被倡导,因此,太宰治即使不查阅资料也有可能知道三民主义,但是,不参照相关资料就了解五权宪法的可能性不大,而且关于三民主义的根本精神,太宰治在《惜别》中写道:“三民主义的根本应该在于民族自决,不,应该说是民族自发”。如果其没有参照相关资料,对三民主义的了解应该不会如此深入。《东亚近代史(二)》等书中均没有关于“三民五宪”的叙述,笔者推测太宰治应是参照了涉及中国政治的书籍,如犬养健翻译的《三民主义解说》。《三民主义解说》一书对三民主义和五权宪法进行了详细解说,其中,关于民族主义写道:

所谓民族主义,就是主张所有民族的自决权的主义,即主张建设民族国家的主义。如前所述,民族主义有三大要素,第一是中华民族自身的解放,第二是国内民族的一律平等,第三是所有被压迫民族的解放。而这些要素的根本精神在于民族自决。(47)周佛海著:《三民主义解说》,[日]犬养健译,东京:岩波书店,1939年,第82页。

指出民族主义的“根本精神在于民族自决”,与《惜别》中的“三民主义的根本应该在于民族自决”这一叙述很相似,不同的是《三民主义解说》指出的是民族主义的根本精神,而《惜别》叙述的是三民主义的根本精神。众所周知,民族主义是三民主义的核心内容,因此将民族主义的根本精神表述为三民主义的根本精神亦无不可。另外,与《惜别》中“我只是想把自己一直相信的三民主义通俗易懂地告诉民众,以促使他们民族意识的觉醒”(48)[日]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8卷),东京:筑摩书房,1998年,第275页。这一描写相对应,《三民主义解说》中可见如下解说:

靠历史和文明无法拯救民族危亡,但是,民族意识觉醒后,致力于民族独立运动,即使被其他民族压迫、分割,也一定能够恢复一个民族独立自由的地位。(49)周佛海著:《三民主义解说》,[日]犬养健译,东京:岩波书店,1939年,第21页。

也就是说,如果民族精神没有消亡,凭借民族意识的觉醒,开展民族独立运动,即使民族处于危亡之际,也可以挽救,即使民族灭亡了,也可以再恢复。(50)周佛海著:《三民主义解说》,[日]犬养健译,东京:岩波书店,1939年,第24页。

让民众崛起需要民族精神的恢复,为了恢复民族精神,首先需要让民众知道中华民族现在的地位,促使他们民族意识的觉醒。(51)周佛海著:《三民主义解说》,[日]犬养健译,东京:岩波书店,1939年,第108页。

凭借民族意识的觉醒,通过开展民族独立运动,即可实现民族独立、民族地位的恢复。为了让民众崛起、为了恢复民族精神,首先必须做的就是促使民族意识的觉醒。《三民主义解说》反复强调民族意识觉醒的重要性。《惜别》中的“我只是想把自己一直相信的三民主义通俗易懂地告诉民众,以促使他们民族意识的觉醒”这一描写和《三民主义解说》的上述解说有一脉相承之感,而且在表述上也和《三民主义解说》中的“首先需要让民众知道中华民族现在的地位,促使他们民族意识的觉醒”极为相似。因此,笔者推测《三民主义解说》之类的书籍很可能也是《惜别》的素材来源。

(三)关于《惜别》中浙江风物描写的素材

关于《惜别》中的浙江风物描写的素材,山内祥史在《〈惜别〉解题》中虽然指出:“关于‘西湖’以及‘钱塘大潮’的记述应该是参照了《世界地理风俗大系第三卷》(新光社,昭和五年七月十七日发行)中的《西湖与吴山》《钱塘大潮》等内容”,(52)[日]山内祥史:《〈惜别〉解题》,《太宰治全集》(第7卷),东京:筑摩书房,1990年,第445页。但并未作出具体说明。

《惜别》中主人公鲁迅曾游览日本著名的松岛,并对松岛与浙江西湖作了如下比较:

我生于浙江省的绍兴,那里被称为东亚的威尼斯,附近有著名的西湖,很多外国人来到这里,赞不绝口。可是,在我看来,那些风景里有太多生活的粉饰,不值得赞叹,或许应该称之为人的历史的粉饰,西湖只不过是清政府的园林,西湖十景啦、三十六名迹啦、七十二胜啦,人们人为地对其进行了这许多虚饰后而自鸣得意。松岛则没有这些人为的造作,因其隔绝于人的历史之外,故文人墨客们无法去亵渎它。(53)[日]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8卷),东京:筑摩书房,1998年,第190页。

此处将西湖定义为清政府的园林,《世界地理风俗大系》中载有一张题为“前清行宫”的照片,照片下附有“中国人以西湖是世界上风景最秀丽的地方而自负,那里的风景可谓细腻精致,虽缺乏壮丽之势,但却是一个水清林美的水乡。前清选择这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建造了一个大行宫”(54)[日]仲摩照久:《世界地理风俗大系》第3卷《中国篇下》,东京:新光社,1930年,第84页。这样的说明。所谓行宫,不过是供皇帝游玩的地方,西湖被选作行宫,自然成了皇帝的园林,《惜别》中将西湖描述为“清政府的园林”应该就是基于清政府在西湖建造了行宫这一事实。《世界地理风俗大系》中的《西湖与吴山》一项还有如下记述:

自古以来,文人墨客们或赋咏十景,或列举三十六名迹,或例数七十二胜,赞赏那些美景。十景,即苏堤春晓、双峰插云、柳浪闻莺、花港观鱼、曲院风荷、平湖秋月、南屏晚钟、三潭印月、雷峰夕照、断桥残雪。(55)[日]仲摩照久:《世界地理风俗大系》第3卷《中国篇下》,东京:新光社,1930年,第86页。

《惜别》中的“西湖十景啦、三十六名迹啦、七十二胜啦”“文人墨客们无法去亵渎它”等描写应该就是取材于此处的“文人墨客们或赋咏十景,或列举三十六名迹,或例数七十二胜,赞赏那些美景”这一记述。

(四)太宰治的取材方法及其启示

正如王向远(56)王向远:《“笔部队”和侵华战争——对日本侵华文学的研究与批判》,北京:昆仑出版社,2005年,第251-259页。指出的,为了宣扬《大东亚共同宣言》中的“独立亲和”这一理念,将鲁迅塑造成“日中亲善”的典范,太宰治将鲁迅由一位帝国主义战争的反对者塑造成日俄战争的拥护者,又将其由一位反封建斗士塑造成日本封建天皇制的赞美者,对真实的鲁迅形象进行了肆意的歪曲。但为了还原主人公鲁迅所处的时代背景,太宰治从《东亚近代史(二)》这一历史学专门书籍里选取了素材,很可能也从吉野作造的《对华问题》、犬养健翻译的《三民主义解说》之类的政治学专门书籍中选取了素材,为了再现鲁迅生活的地理环境,又从《世界地理风俗大系》这一地理学专门书籍里选取了素材。因《东亚近代史(二)》《世界地理风俗大系》等均为专门书籍,因此其叙述较小田岳夫的《鲁迅传》等书更为详实,通过取材,在艺术效果上还原了主人公鲁迅所处的时代背景与地理环境,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使人物的塑造更显生动。综上可以发现从历史学、地理学等专门书籍中选取素材是太宰治的取材方法之一。这将为我们研究其创作方法提供依据,并为研究其他外国作家作品里的中国文化元素的取材方法提供借鉴,同时还将给予我们如下启示:

外国作品里的中国文化元素,无疑是对中国文化的吸收,同时这些中国文化元素,势必会通过作品的阅读再传播给广大读者。若将中国文化的这一传播过程分为两个阶段:中国文化输出给外国作家的过程视为第一次传播,中国文化通过外国作家的作品这一载体输出给外国读者的过程视为第二次传播,就会发现整个过程是“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有效途径之一。在“中国文化走出去”这一战略背景下,如何让中国文化走向世界已成为学界的重要课题,太宰治所采用的从相关的历史学或地理学等专门书籍里选取中国文化素材这一做法,给了我们启示:首先将介绍我国文化的专门书籍翻译成外文,并及时推介给外国当代作家,同时与外国学者开展广泛交流,鼓励其研究中国文化,并帮助其将研究成果及时推介给其本国的作家。外国作家从这些专门书籍里选取素材,即可实现中国文化的第一次传播,进而通过其作品的流通实现第二次传播。

三、结语

本文通过对《惜别》中关于中国革命同盟会的成立、戊戌变法、列强的对华扩张以及孙文领导的民主革命等四段史实的描写与《世界历史大系》第9卷《东亚近代史(二)》中的相关叙述进行比较分析,确定了《东亚近代史(二)》这一历史学专门书籍是《惜别》中相关中国历史描写的素材来源。通过《惜别》与相关文本的比较分析,推测吉野作造的《对华问题》、犬养健翻译的《三民主义解说》之类的政治学专门书籍也可能是《惜别》的素材来源。在创作动机上受《大东亚共同宣言》文学作品化要求的驱动,作品中存在歪曲鲁迅真实形象等偏离实际的地方。综合《惜别》对《世界地理风俗大系》这一地理学专门书籍的素材运用,发现从历史学、地理学等专门书籍中选取素材是太宰治的取材方法之一,太宰治的这一取材方法的确定具有双重意义:一方面,在文学上将为我们研究其创作方法提供依据,同时也为研究其他外国作家作品里的中国文化元素取材方法提供借鉴;另一方面,在文化上启示我们可以通过将介绍中国文化的专门书籍译成外文并及时推介给外国当代作家,或者与外国学者开展广泛交流,鼓励其研究中国文化,并帮助其将研究成果及时推介给其本国作家等方式让中国文化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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