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勇
(泉州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福建泉州362000)
左东岭在评价易代之际文学价值时云:“从诗学的角度看,感人的作品往往是那些慷慨不平的鸣响,而易代之际皆正是这样一个情感多元、感慨多思的时代,从情感的浓度与感人的深度上,几十年的易代之际往往胜过平淡无奇的百年承平。”[1]作为明清易代之际南明重要组成部分的隆武朝,虽存在时间仅一年余,但不多的诗作却能够自然地融入家国情感,诗人大多完成了对自己之前诗歌的超越,这其中尤以一代大儒黄道周写在生命最后时刻的诗歌最为典型。
黄道周(1585-1646),字幼玄,号石斋,福建东山人。天启二年(1622)进士,改庶吉士。历官翰林院修撰、詹事府少詹事等。黄道周命运的最后转折始于与唐王朱聿键的相遇,而两人初次见面的场景却充满了偶然性。洪思《黄子年谱》弘光元年(1645)六月载:“子乃移舟至桐庐,忽接檄,令所在扶驾。恫疑久之,问其材官,则曰:‘圣驾乃唐藩,非潞藩也。’”道周“从舟中晤唐藩,见所谈论,慷慨以恢复自任,因同众交拜,约成大业。”[2]朱聿键(1606-1646),字长寿,明太祖朱元璋第二十三子唐王朱桱的八世孙。“重风节,善文学”的唐王表现出的积极抗清姿态,深深打动了此时对明朝藩王表现极其失望的黄道周,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巧合的是,唐王封地南阳恰是汉光武帝刘秀的故乡,在黄道周看来预示着“起南阳者即为恢复汉家之业”,“以今揆古,易世同符”[3]。以致“明日,乃具小启,共请监国。虽靖虏意,亦以板荡之会,非太祖亲藩不足复襄大业也”[4]。
即位初的隆武帝确实让期盼明君的士大夫看到了希望。一是知恩图报。钱澄之《所知录》载:“上规模阔大,好仿佛汉光武,平时恩旧皆以南阳故人目之。如路振飞,远隔三吴,募能召至者,赏银五百两,给以六品京秩。振飞至,即日拜相,官其子太平为卿。”[5]路振飞(1590-1648),字见白,号皓月,河北曲周人。崇祯十六年(1643)秋,路振飞为右佥都御史,巡抚淮、扬。时为唐王的朱聿键,因故废为庶人,囚于皇陵,并遭看守虐待。路振飞获知此事,“假赈罪宗名入见王”,并“瞻以私钱,且责吏之无状者石应诏”[6]。感念路振飞旧恩这件事,为隆武帝加分不少。黄道周弟子、隆武朝延平推官钱澄之有《故人行》称赞:
汉家天子重故人,南阳耆旧衣冠新。羊裘已随安车至,钓滩寂寞谁垂纶。
滹沱麦饭芜蒌粥,黄金大郡报不足。共称天子笃恩私,努力云台慰主知。
请君试看冯异赐,不是滹沱才过时[7]。
二是节俭勤政。黄道周在给友人杨廷麟的书信中谈到:“今上不饮酒,精吏事,洞达古今,想亦高、光而下之所未见。”[8]钱澄之亦云:“上性俭素,伤国家多难。敕断荤酒,衣大布衣,后宫十余人皆老妪,于嗜好泊如也。特好读书,博通典故,为文下笔数千言立就。”[9]钱澄之《宫词》六首中的隆武帝则更形象:
(其一)内使承恩新置机,诏传大布织龙衣。六宫罗绮无人着,敕与元戎绣将旗。
(其二)光禄虚闻进八珍,君王蔬食已多春。黄门小竖闲锄地,御苑时供菜甲新。
(其三)宫漏沉沉迥未眠,大家炳烛在甘泉。遥瞻御笔珠帘里,夜半频闻手诏传。
(其五)外廷章奏晚犹通,侍史开封五夜同。传道君王看不及,黄罗亲裹送中宫[10]。
臣下眼中的隆武帝精力充沛、宵衣旰食、君臣同心、夫妻恩爱、喜读诗书,完全是儒家理想的圣贤明君。
三是积极抗清。隆武帝即位仅十日,就下令诛杀清廷招降使者,并敕谕众臣,誓言亲征:“朕今痛念祖陵,痛惜百姓。狂彝污我宗庙,害我子民,淫掠剃头,如在水火。朕今诛清使、旌忠臣外,誓择于八月十八日午时,朕亲统御御营中军平彝侯郑芝龙、御营左先锋定清侯郑鸿逵,统率六师,御驾亲征。”[11]虽然未能立即实现御驾亲征的愿望,但却极大地振奋了士大夫的抗清士气。同时,隆武帝对抗清将领荣宠有加。兴化人江北总兵黄斌卿出师舟山,行前,隆武帝特于午门饯行,并赋诗云:“朕今伸大义,卿任董恢征。寸心达圣祖,一德壮神京。将廉天地祜,恩遍事功成。终始封劳报,君臣共治平。”[12]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隆武帝性格上致命的缺陷以及急剧恶化的抗清局面,导致隆武帝对臣下鼓噪的抗清建议无法准确判断。李天根《爝火录》载:“大学士杨廷麟请王出江右,何腾蛟请出湖南,浙中诸将请幸衢州。原任临清州知州金堡陛见,言腾蛟可恃,芝龙不可恃,急宜弃闽幸楚。王大喜,即授堡兵科给事中。”[13]姑且不论隆武帝未能识破各地掌兵悍将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心,仅在不了解情况的前提下就着急下结论,其政治才干就有待商榷。他的这种不切实际的做法,受到东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路振飞的批评:
唐王每切责廷臣怠玩,路振飞因进曰:“上谓臣僚不改因循,必致败亡。臣谓上不改操切,亦未必能中兴也。上有爱民之心,而未见爱民之政;有听言之明,而未收听言之效。喜怒轻发,号令屡更,见群臣庸下而过于督责,因博览书史而务求明备,凡上所长者,皆臣所甚忧也。”其言曲中王短云[14]。
崇祯十七年(1644)正月,农民军陷山西,路振飞遣人分道防河,团练乡兵,得两淮间劲卒数万,是一位政治、军事斗争经验十分丰富的实干家,因此对隆武帝的批评绝不是纸上谈兵。今人孟森也曾一针见血指出:“隆武帝之恭俭,承弘光之后,亦若崇祯之承天启,而其见短之处,亦正与烈皇相似。”[15]所以,隆武帝的抗清意志虽然足够坚定,但性格急躁、志大才疏的缺陷也是客观存在的。因此正如陈支平所评,隆武帝“是一位富有激情的皇室后裔,但不是一位脚踏实地的战略家或‘中兴之主’”[16]。
然而,黄道周对隆武帝的期望明显过高。甫一见面,立即踌躇满志地为还是唐王的隆武帝制定了北伐战略:“以殿下之才,师此三师,友此三友,宽仁以为城郭,慈俭以为衽席,察四通四塞之宜,轻重布之,诚不出一年而国势可立矣。国势既立,然后右携江西,左挟会稽,兴桓文之师,□□□□,朝见孝陵,收复南京,旋清中原,以慰宗社苍生之望。”[17]这不免让人联想起诸葛亮初见刘皇叔,畅论天下《隆中对》的场景。
隆武政权的美好幻象,忠孝的黄道周不亲临前线是不可能看破的。怀着对国家的责任,隆武元年(1645)七月廿二日,黄道周在几乎无兵无饷的情况下,毅然踏上了抗清的道路。十二月,黄道周提孤旅疲兵出师婺源,结果兵败被俘,次年三月就义于金陵。黄道周殉国后,诸书皆载隆武帝“震悼罢朝”,赠太师、文明伯,谥忠烈。然事实并非如此简单,李世熊《请褒卹孤忠疏》载:“辅臣死已阅月,通政司郑凤来犹驳云‘未有确报’。士大夫无有颂辅臣之烈以祈帷盖之恩,将来必有构辅臣之短以荧日月之照。一则曰‘辅臣懵不知兵,迂愚自用’,一则曰‘辅臣失律轻生,无补于国’,原草初膏,身名遂烬。”[18]我们该如何看待对黄道周殉国行为的争议?笔者认为清初邵廷寀所评较为公允:“道周说经议事,与匡衡、刘向相类,而直节李膺、范滂之流;虽才不及济乱,要亦三百年之元气所留也。”[19]晚清陈寿祺也持类似观点:“尝论公德性似朱紫阳,气节似文信国,经术似刘子政,经济似李忠定,文章似贾太傅、陆宣公,非独以殉国震耀宇宙。又拟公之学与文,在胜朝当与刘诚意、方正学上下驰骋。与国家相为终始。不可以成败兴亡言也。”[20]顾诚认为:“他(刘宗周)和福建铜山的黄道周(号石斋)备受东林—复社人士的景仰。由于他的弟子黄宗羲等人对他推崇备至,流风所及,人们往往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只要刘、黄诸君子掌握朝政,明帝国就有中兴之望。其实,刘宗周和黄道周都不是栋梁之材。他们‘守正’而不能达变;敢于犯颜直谏而阔于事理;律己虽严而于世无补。”[21]顾先生所言虽有些刺耳,但与上述二公观点也基本一致。
然而黄道周的殉国并没有换来隆武小朝廷的团结,郑芝龙决意投降清廷,导致仙霞岭等重要关隘防备松弛,“二百里间,空无一兵;惟所遣守关主事及内臣数员”[22],计六奇在《明季南略》中更有生动的描述:
是时,旧抚田兵及方兵、郑兵号“三家兵”,或离或合,逶迤而南。或手不持铁,所致劫掠,或挟妇女,坐山头呼虚浮白,漫衍岭界者四五日。后关门无一守兵,亦无一敌兵,寂如也。如是者三日,始有轻骑二三千从容过岭,分驰郡邑[23]。
清兵不费一枪一弹穿过仙霞岭,当时民谣讽刺云:“峻峭仙霞路,逍遥车马过。将军爱百姓,拱手奉山河。”[24]八月,隆武帝启程前往赣东,后清兵追及汀州,被杀。徐鼒《小腆纪传》中有详细记载:
是日上发顺昌,闻追兵已至剑津,仓卒就道,妃媵有一骑而三人者。福清伯周之藩、给事中熊纬将兵五百人随扈。庚子抵汀州。明日五鼓,有数十骑称扈跸者突入行宫,之藩、纬皆斗死。上与曾后遇害于汀州府之大堂[25]。
隆武帝的被杀,宣告了曾经给无数士大夫带来收复大明江山的希望破灭了,但“国家不幸诗家幸”,诗人苦苦追求的真情开始回归。
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黄道周诗歌创作并未因国事艰难、军务缠身而终止,反而创作生命更加旺盛,尤其是被俘期间所作《石斋逸诗》更是对个体生命存在价值充分、冷静的思考。对隆武帝的忠贞,对大明衰亡的悲愤,对亲朋故旧的眷恋,在悲喜交织的真情展露中完成了诗歌主题的升华。
黄道周南归途中接到隆武帝的征召,顾不得与新出生的儿子见面,立即赴福州就任首辅,并豪情满怀地憧憬着大展宏图:
(其二)缅怀幽蓟三千里,惆怅江东仅一春。幸遇少康光旧物,残念岂敢惜余身。
(其三)六十年来事已非,翻翻复复少生机。老臣挤尽一腔血,会看中原万里归[26]。
全诗情感收放有度,既有对河山破碎的惆怅,又有对未来的自信与热血。
对隆武帝殷切期待的乐观情绪,诗人也急切地向门生传递,如《陛见后门下士毛生来,作诗示之》:
出山辞鹤侣,轩冕奉新君。幸有八闽地,绵延三百春。
有怀惟国难,图报在今辰。急务谁先着,尊皇庇万民[27]。
诗人希望新生的隆武政权能够借助八闽大地再延祚大明江山三百春。而此时自己身任首辅,深受信任,正是报效国家、为国出力的好时机。这种美好幻象中的自信在另一次隆武帝召见后更加洋溢:
丑夷寇掠几时休,扰害民生二十秋。岂有残山容立马?更无剩水荡扁舟。
君臣立志卑南宋,文武齐心剿北酋。人定胜天天降鉴,乾坤万里克时收[28]。
此诗题为《召入内廷面谕,国事艰难,群工须尽改崇、弘时陋习,庶可光复旧物。臣道周伏地痛哭,内监掖之起,赐御诗一章,恭和原韵,呈进上慰宸衷》。郑亦邹《黄石斋年谱》载:“隆武虽拥空名,实为寄生,独倚先生为重。先生知事不可为,每陛见,相对泣下,辄请行边。”[29]黄道周与隆武帝君臣一心,期待北上抗清,但郑芝龙掌控兵权,君臣徒呼无奈。不过此诗虽仍保持多典故穿插之习,但毫无生涩深奥之感,气势充沛,无滞无碍,一泻千里,实为黄道周难得的豪放佳作。
当然,黄道周还是有比较清醒的认识。清兵南下迅疾,已经横渡长江,朝浙南猛扑过来,此时纵然陶侃、岳飞等名将再世,能保住半壁江山就已经不错了。而眼下郑芝龙、郑鸿逵等将领骄横专断,不肯为国效力,如何报效君国?焦虑、悲愤的情绪笼罩在诗人心头,如《示赖、赵二门人》二首:
(其一)八闽开行殿,遗黎奉吾皇。微臣惭衮职,老将怯戎行。
晋室推陶祖,宋家有岳张。同心靖国难,仅得守南方。
(其二)国事胡堪说,吾君实圣明。韩彭无伟绩,富贵已专城。
运策仰宸断,艰难属老成。更兼兵饷匮,何以慰皇情[30]。
黄道周依然坚定地认为隆武帝是圣君,国事不堪实乃悍将跋扈。不过客观来说,郑氏兄弟把持兵权毋庸置疑,但当时主动出兵抗清的条件确实不具备。阁臣蒋德璟亲临前线后,认识马上转变:“阁臣蒋德璟见郑师逗留,因自请行关,确察情形,相机督战,隆武许之。比至,则疲兵弱卒、朽甲钝戈,一无可为,因叹息告病去。”[31]可惜这些真相隆武帝与黄道周并不知情。
当黄道周决然提一孤旅北伐,现实的情况更为糟糕。门人李世熊在八月十六日《再上石斋黄老师书》中云:“先生之行也,招募市人才三千耳,饷不给于国帑,而资于门生故友之题助,此一时义激慷慨耳,朝廷才给空名札百十道,以当行银,兵事数月未可解,义助能够岁月例输乎?空札可当衣食易死命乎?就令士饱马腾,人人致命,三千未教之卒,可枝柱诸道分进数十万方、张之敌乎?”[32]李世熊所言问题针针见血。此时黄道周兵员、粮饷极度短缺,身心俱疲:“以四千之卒,给三月之饷,而臣之心血皮骨消磨俱尽矣。”[33]几月之前的“隆中”计划开始变得遥不可及,迷茫、焦虑的心情写满了与好友路振飞的诗中:
(其一)东西南北路迷离,窈窕佳人未可期。荒草寒云横古渡,夕阳归鸟绕疏枝。
百年心事随流水,四顾低徊怆后时。举首问天天不答,长歌去去欲何之?
(其二)茫茫宇宙一浮沤,万里新秋绕郡楼。远远砧声和野哭,霏霏月色愈添愁。
十年多难离乡恨,百炼刚肠绕指柔。底事不堪回首说,风风雨雨满皇州[34]。
天地四塞,路在何方?问天不语,去去何之?诗人如屈原一样迷茫、孤独,又显得那么无助。放眼之间,荒草寒云、归鸟疏枝;两耳之内,锤锤砧声、声声野哭,离家远乡、国事艰难的愁绪瞬间充溢于诗人心中,也自然地弥漫在诗里行间。
黄道周“自被俘至慷慨就义,作诗三百余首。这些诗以忧愤的血泪写成,最为感人”[35]。这“要其光焰,不啻万丈”[36]“一字一涕泪,至今流耿光”[37]的三百多首诗,就是黄道周生前珍视的《石斋逸诗》。三百余首诗,“既极写壮志未酬之悲愤、舍生取义之气节,又蕴含迂回曲折的故国之思、缠绵婉转的山水之恋,无论五、七言,无不洋溢着丰沛澎湃的诗情”[38]。如《自悼》:
(其五)已发英雄叹,仍多亲戚怜。经营文谢后,可在殷房前。
夫子宁欺我,长文尚有天。春秋二百载,研泪纪新编。
(其六)求仁何所怨?失道未忘愁。故主日初旭,余生乌自投。
断崖千尺网,一苇大江舟。狂稚看吾独,驰驱答众尤[39]。
狱中的诗人是矛盾的,但不是纠结生死,而是国事,毕竟诗人早已作好了“防风虽倒,犹留一节,以问尼父”[40]的准备。诗人一方面相信“故主日初旭”,另一方面也明白大明江山的倾覆不可逆转,诗中充斥着个人责任解脱与国事艰辛不得解脱的矛盾。
诗人被俘本想立刻尽节,“从军主事赵士超曰:‘此去南京不远,倘得面数承畴误国之罪,魂魄得傍孝陵,死亦未晚。’公从之,作诗四章。”
(其一)陋巷惭颜闵,行筹负管萧。风云生造次,毛羽定飘摇。
火厝难栖燕,江横许渡桥。可怜委珮者,晏晏坐花朝。
(其二)搏虎仍之野,投豺又出关。席心如可卷,鹤发久当删。
怨子不知怨,闲人安得闲。乾坤犹半壁,未忍蹈文山。
(其三)诸子收吾骨,青天知我心。为谁沦板荡,不忍共浮沉。
鹤怨空山浅,鸡啼中夜阴。南阳江路近,怅作卧龙吟。
(其四)火树难开眼,水城劵着身。支天千古事,失路一时人。
碧血题香草,白头逐钓纶。更无遗恨处,燥发为君亲[41]。
诗人不畏死,但情不能平。诗中有对当权者尸位素餐的讽刺,有对清兵侵掠的愤恨,有对自己不步文天祥式殉国的解释,有不能如诸葛再世挽大厦于将倾的无奈。
更让诗人痛苦的是世人的麻木不醒。行至新安,恰逢元宵佳节,所见“最是西桥歌舞盛,鱼龙百战不知还”“粉楼峻宇少安眠,舞罢灯前再数钱”的“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场景,以致诗人“念正希已死,予又被执,世事不竞,遂使民心至此,写之泪下。翌日,遂绝粒”[42]。残酷的现实促使诗人开始对世间万物作最后的道别,《告辞十八翁诗》就是这方面的集中表现。诗人对十八座名山辞行,每山赋诗四首,共七十二首,其不舍之情与拳拳之心,如在目前。如《辞黄山》其四:“新岭非不高,乃不得相见。今有青鸟笺,欲寄南归雁。”《辞天台》其四:“名山不忍辞,今复那得遇。荒荒龙蛇秋,猿鹤不知处。”《辞白岳》其二:“幽人多古力,破得洪蒙臆。屏风与香炉,宛转在吾侧。”诗人自注云:“生死千秋,未必再晤。风雷楮墨,载其精神,亦使众山闻之,谓吾不薄也。”又云:“辞十八山诗凡七十二首,武夷、太姥系于维桑,大涤、焦桐为吾讲舍,寤寐相绻,未之辞焉,世事如此,意有所归,七尺蘧庐,何时不返,而留情如此,犹之痴梦也。”[43]诗人所辞名山,不仅仅是曾经游历之处,此时在诗人心中早已幻化成华夏山河的符号与文化象征。辞别十八翁,更像是诗人对华夏文化的最后道别。
当生命的倒计时开始,黄道周从容不迫。临刑前,盥洗更衣,遗言家人:“蹈仁不死,履险若夷;有陨自天,舍命不渝。”[44]以死报效君亲,死而无恨了。人陨但诗存,透过《石斋逸诗》,我们看到“坚守纲常的教化追求与渴望不朽的个体需求、感叹朝廷倾覆的悲愤绝望与如释重负的自在解脱”的黄道周,而《石斋逸诗》“富于张力的审美效果为读者提供了激荡心灵的独特体验”[45]。
后人评黄道周“律诗多用比兴,寓意深渺,但其中使事多僻,用意过晦”[46],这种情况确实是其诗歌的一大特点。黄道周作诗用典不仅多,更是十分生僻,因此诗歌往往晦涩难懂。如“论述惭聃耳,离山忆亢仓”、“狂客题冰柱,仙人刺铁船”、“姓字不如桀溺,人才遇到龙且。莫遗路头子路,去问车前左车”,可谓句句有典。不过在生命的最后,这种用典生僻的情况在不自觉间得到很大改观。如:“乐毅未归赵,鲁连不入秦。两书傅白璧,只字动青平。得正吾何憾,微名世所亲。苍茫樵采者,不易写啼麐。”[47]乐毅、鲁连等历史人物皆为常用典,比起上文所述桀溺、龙且确实明朗不少。
黄道周诗的另一大特点和成就是多为组诗。黄道周曾在《书双荷庵诗后》中云:“古诗之法,篇各数章,章各数意,今以施于古诗之近汉魏者,而近体邈然,锯摅八句,几不能成,可谓穷哉。仆始创为篇法,大则十余,小则数首,以错综事物,酌于情理今古之间,其流连风月、泛滥觞彩者,概不得与。”[48]古诗中组诗形式普遍存在,而今人作诗,尤其是律诗“几不能成”。因此黄道周力求以组诗形式表达丰富的情感,诗歌生命最后所作《石斋逸诗》亦是如此,如《过言》八首、《自悼》八首、《告辞十八翁》七十二首等,皆为组诗形式。
黄道周不仅自己在诗风上发生了变化,更影响了亲人故旧,诗中含情成了共有的现象。隆武元年(1645)七月廿二日黄道周“朝饯启行”,夫人蔡玉卿得到黄道周授钺专征的消息后,赋诗二首为夫壮行:
(其一)为国征戎狄,行行速出关。内廷斧钺授,王殿宠恩颁。
甲帐吟风远,凯歌捐日还,南疆盘石固,差可慰天颜。
(其二)大厦已倾危,诚难一木支。同心济国事,竭力固皇基。
白水真人起,黄龙痛饮期。公今肩鉅任,勿负九重知[49]。
蔡玉卿虽为女子,但昂昂有大丈夫之风。其一昂扬激越,犹如擂响的战鼓,闻者无不满腔热血;其二深知国事艰危,但又深明大义,饱含对丈夫的殷殷期盼,差堪比拟巾帼英雄梁红玉。
黄道周殉国后,其行为更是给予活着的人以巨大的心灵震撼与精神鼓动,激励着他们勇往直前,忠君报国。夏完淳有《六君咏·黄少保道周》云:“破胡虽不成,报国心已毕。灵旗缥缈间,阴飙斩卫律。”[50]后夏完淳被清兵俘,不屈被杀。当黄道周的噩耗传至漳州,继室蔡玉卿闻讯“执诸子手而泣曰:‘以先生之忠,显荣褒大,施及孙子,……,国恩如此,愿子若孙,世世其无忘先人哉。’”当听闻桂王朱由榔建立永历政权,蔡玉卿追思亡夫,复杂的心情难以抑制:“石斋殉节,未及从死,惨酷萦怀,益无聊赖,偶吟时事数律,以舒愤痛”:
永历元年诏已颁,黎民喜噪震人寰。千群鞑靼丧魂魄,三尺儿童尽笑颜。
万里成欣有共主,一戎大定旧河山。行翰褒节文明伯,内殿谢恩预列班[51]。
门生钱澄之闻讯悲痛欲绝,长歌哭之:
(其一)宣麻几日点朝班,谁遣单车自出关。久信赤符成两汉,空占紫盖照三山。
总戎已弃全军遁,丞相何难匹马还?长啸请缨虚有愿,惟余涕泪洒龙颜。
(其二)去岁吴门己变名,市中卖饼识邠卿。曾将逃死嗤张俭,何取狂生荐祢衡。
南极有星通夜动,天隅一柱早时倾。入关狼狈音容阻,回首铜山哭几声?
(其三)二月长干天昼昏,都人争举李膺幡。笑将涕泪辞知己,坐索衣冠谢主恩。
无路请还先轸首,何人招返屈原魂!当年北寺留皮骨,此日南朝仗尔存[52]。
组诗选取三个典型场景,以事抒情,穿插典故,层层道来,渐有宋诗气息。诗人一哭恩师遭人排挤,只身募兵抗清的愤懑,并也委婉地指出文人带兵非师所长。正如路振飞所云:“道德公自重,文章公自深。若夫军旅事,似非公所任”[53],以致兵败;二哭自身走投无路之际,恩师搭救于吴门,深受教诲,并举荐隆武朝为官的似海恩情;三哭恩师被杀之日不负大明恩荣的视死如归的高贵精神。在黄道周气节的感召下,隆武政权败亡后,钱澄之辗转入桂,为永历帝庶吉士,制诰文字多出其手。
隆武政权败亡,钱澄之深感哀痛,又无限感慨,作《鄞江怨词》:
(其一)六龙空驻禁城旁,铁骑宫前射锦珰。隆准奇姿人尽识,谁为纪信代君王。
(其二)此日君王行路难,穷庐犹献八珍盘。金钟玉箸髵䰄进,岂似伊蒲出大官?
(其三)日落三山烽火迷,乘舆说共左贤栖。长安不作青衣恨,夜半微闻杜宇啼。
(其四)龙旗何事久淹留,手诏频催待大侯。今日蒙尘栖毳幕,元勋先已著毡裘[54]。
消息传到湖南,正在组织积极抗清的章旷悲愤不已:“才说三年又换年,哭声倒地且呼天。此身珍重为青史,种得冬青处处烟。”[55]无奈、悲愤,但又坚贞的情感直刺人心。
当时有关隆武帝的下落有不同说法:一是被杀,或汀州,或福州;一是逃粤,代死者张致远①《小腆纪传》卷三《纪第三·隆武》载:“或曰:遇害于福京,后投九龙潭死,亦曰死于建宁,或又曰,建宁代死者为唐王聿钊,汀州代死者为张致远,上实未死。后朱成功屯兵鼓浪屿,有遣使存问诸臣者,云为僧于五台山,然亦莫别真伪也。”参见:[清]徐鼒.小腆纪传(卷三)[M].北京:中华书局,1958:38-39.。大学士路振飞更愿意接受后者,其《吊张公致远》云:“驾幸长汀逼敌营,计穷烈士显忠贞。衮龙暂着纲常重,刀锯仍甘性命轻。纪信乘车能建汉,韩成赴水实兴明。张公凛烈追千古,魂气犹应傍帝京。”[56]路振飞把张致远与纪信乘车、韩成赴水归为一类,坚信“太阳终是胜邪阴,何事妖氛敢犯侵”[57]。因此他不避千难万险踏上前途未卜的寻帝之途:“几番捧读御诗新,感遇篇中更怆神。衮冕身能思袯襫,珍馐味觉让鲈莼。共传载旆深荆阻,仍说吹笙入汉津。肯订老臣同杖履,追随负汲供樵薪。”[58]《余于腊月十九日离中左南行,二十二日泽溥儿即到中左寻余。不遇,大哭而还。因留家书一封,余回见书不觉泪下,因口占一绝》:“臣急君兮子急亲,干戈万里隔风尘。粤闽空返无消息,说与途人也怆神。”[59]寻帝的同时,路振飞对死难忠臣多有诗凭吊。过黄道周乡里,作《过铜山吊黄石斋先生》,在粤作《挽陈文忠公秋涛讳子壮》:“乾坤板荡仰苍旻,谁遣风尘遍海滨。不揣词臣先举义,岂期身陨自成仁。英风凛烈辉青史,宠锡崇荣及后人。滏畔伤心同调客,招魂难赋泪沾巾。”[60]《戊子春日伤熊雨殷正月十七日雨殷杀于罗星寺外》:“芳兰当户古来难,况值阴风傲日寒。逸韵清芬播自远,可怜圃史看摧残。刦重奇多事诧闻,狻猊恣噬凤鸾群。福清岭外何玄子,长乐江边熊雨殷。”[61]历尽千辛寻故主,又眼看战友被杀,但一片丹心仍不悔:“望断衡阳无雁书,黄云漠漠倍愁予。艰贞历尽千山险,一点丹心不易初。”[62]《戊子元日步韵》:“万里飘零叶似身,幼从庭训识君臣。乾坤整顿宁须我,节义坚持尚有人。忝列鹓斑分鼎鼐,耻随渔父共丝纶。济时未许优游办,岭外梅花又报春。”[63]永历元年(1647)路振飞倡议颁行“隆武四年戊子大统历”,寄托挽救故国的殷殷期盼。正如黄节所言:“隆武建元仅一年有余,而造历则称四年,盖遗臣犹冀唐王之未死,题曰‘上出狩不知所之’,诗曰‘犹看正朔存,未信江山改’。此文贞制历与亭林作诗之意也。”[64]隆武遗臣路振飞忠君报国之坚贞令人震撼。
在国破家亡的紧急关头,以黄道周为代表的隆武诗人的情感与国家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们的诗歌创作不再过度强调宗唐黜宋的门户之见,也不再强调楚音吴声之别,而是摒除门户之见,在亲身体验中把国仇家恨、亲情友谊、生命价值等人间最真实的情感流淌出来,在完成了对自己超越的同时,也开启了南明文学自然重情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