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术史角度认知傅高义*

2021-11-25 11:49侯且岸
国际汉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费正清共产主义研究

□ 侯且岸

2020 年12 月20 日(美国当地时间),美国著名的东亚研究、中国研究学者傅高义(Ezra Vogel,1930—2020)教授在美国仙逝,享年90岁。噩耗传来,我们为国际中国学领域失去了一位理性而睿智的开拓者深感痛惜。作为美国(汉学)中国学的研究者,我想从学术史的角度切入主题,以地区研究(Regional Studies)为基点,对傅高义教授的学术研究背景、深刻内涵及特点做一追思,就教于学界同仁。

一、东亚文明与东亚社会研究

熟悉美国汉学史的人都知道,美国汉学经历了由传统汉学(Sinology)向以地区研究为主要特征的中国学(Chinese Studies)的演变,这一史学化、社会科学化的进程是由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1907—1991)和赖肖尔(Edwin Oldfather Reischauer,1910—1990)在哈佛大学(Harvard University)开启的。

1932 年,费正清首次赴华时,马士(Hosea Ballou Morse,1855—1934)曾给他特别的忠告:“要尽快从专心致志的语言学习中摆脱出来,进入‘自我的中国研究’。希望我们共同的领域在历史,希望你如同在哈佛一样充实,就像宓亨利在芝加哥那般努力。”(1)John King Fairbank, Martha Henderson Cooltdge, Kicard J. Smith, H. B. Morse, Customs Commissioner and Historian of China. Lexington: 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 1995, p. 258.1936 年,费正清回到美国,在哈佛大学历史系任教。根据当时的时代背景,他把研究的关注点放在整个战争中的关键区域——远东。同时,他很注意研究日本的中国研究,自修了日文,并且和日本问题专家赖肖尔共同开设了“东亚文明史”课程。20 世纪40 年代,费正清第二次来中国,他曾写信给美国国务院,表示我们现在目光不应仅仅盯着战时战况,应该转向文化,他就是要利用这次机会深入了解中国的历史文化,并且产生了一种强大的动力,一定要深入研究中国。回国后,1946 年8 月,他在哈佛大学主持地区研究(中国)项目,建立了一个新的学科,即“东亚语言与文明”,并以史学为基础,开展东亚地区研究。

作为战后成长起来的一代学人,傅高义的“学院化”经历始于20 世纪50 年代。1950 年,他毕业于俄亥俄威斯里安大学(University of Ohio Wesleyan),而后在美国军队服役。两年之后,他考入哈佛大学社会学系;1958 年,获得博士学位。1958 年至1960 年,他赴日本学习语言。归国后,在耶鲁大学(Yale University)担任助理教授。1961—1964 年,他进入哈佛大学,从事中国问题研究博士后工作,研究中文和中国历史。1967 年,傅高义升任社会学教授。由于他接受过系统的地区研究训练,中日文俱佳,成功地奠定了从事地区研究——东亚研究的基础,并且成为费正清教授的继承者,是哈佛学派的代表人物。1972 年,42 岁的他接替即将退休的费正清教授出任哈佛大学东亚研究中心主任。今天,我们从整体上评价傅高义先生的中国研究,不可忽略他与费正清的关系。

与费正清和赖肖尔相同,傅高义延续了同样的认知理路——从日本研究开始,进而转入中国研究,不过傅高义比起他的前辈更加社会科学化,他的基础专业是社会学。他重视知识的实用性,注重个案研究,长于实证分析,在研究实践中更讲求与异国(研究对象国)学者相互合作。他敢于超越意识形态的羁绊,深入到时代关注的主题,同时亦将历史研究的时限切近于现实,探究1949年以后的中国社会。

早在1963 年,他在日本研究方面的处女作《日本新中产阶级》(Japan’ s New Middle Class)出版。1979 年,他又推出了《日本第一:对美国的教训》(Japan as Number One: Lessons for America),畅销日本。

傅高义并非孤立地研究日本,他是紧密结合现实矛盾,针对错综复杂的国际变化所产生的问题、难题而苦寻破解之策。2019 年,这位耄耋老人写出了对中日关系的新知,即《中国与日本:正视历史》(China and Japan. Facing History),这也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部力作。他期望中日两国能够共同正视历史,面向新时代,相互借鉴,搞好中日关系,同时搞好与美国的关系。一个稳定繁荣的东亚是维护世界和平的重要保障。

其实,傅高义的这一思想正是他的“日本研究经验”所得。他在2007 年写道:“深入研究日本的经验也让我看到了不同社会间如何处理问题的联系。我从中知道,不能把官方说法当作事情的全部解释,而应常常探究更内在的关系,以及更深层次的态度。”(1)傅高义著,高申鹏译:《共产主义之下的广东:一个省会的规划与政治(1949—1968)·序二》,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 年,第4 页。在另一部他主编的论文集《不确定的年代》(The Age of Uncertainty)中,他进一步展示了自己的设想:在美、中、日之间建立理想的三角关系。他分析道,从1989 年到2001年,整个世界发生了巨变。面对如此变局,“三国领导人的任务是发现整合三种不同力量的合作方式,去回应诸如朝鲜半岛未来的问题,并且充分考虑和圆满处理各自的双边关系,兼顾第三方的利益与关切。”(2)参见哈佛大学亚洲研究中心(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网站资料。傅高义的这种考虑显然不是破解矛盾的权宜之计,而是他对东亚和平发展的期许和善意。事实上,至今这个“不确定的时代”并没有完全过去,争取和平发展仍需要超越意识形态的政治智慧。

二、现代中国社会研究(1949 年后)

20 世纪60 年代,在经历了麦卡锡主义的肆虐之后,美国的地区研究和中国研究开始有了复苏的迹象。1962 年初,美国的俄国问题研究学者、华盛顿大学(University of Washington)远东和俄国问题研究中心主任乔治·戴德华(George E. Taylor,1905—2000)在《亚洲观察》(Asian Survey) 撰文《共产主义中国是美国面对的重要问题》(“Communist China the Problem Before US”),在美国学术界引起不小的震动,正在全力研究日本的青年傅高义无疑受到影响。戴德华教授指出:“目前最为重要的是概念问题。我们有自己理解的社会观念,这种观念与我们的主要历史是一致的。我们的很多著作是肤浅的,纯粹是在堆积事实,它们不能给人以重要的启迪,我们也没有能够发人深思的传世之作。”因此,我们要“加强对共产主义的基础研究”,“促进各种学科的相互配合与运用”,这是“对我们整个学术知识的挑战,涉及我们所有的基本价值观念和学术传统”(3)侯且岸著:《当代美国的“显学”——美国现代中国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86—87 页。John King Fairbank, Chinabound. A Fifty-Year Memoir. New York: Harper & Row Publisher, 1982, pp. 367—369.。

随之,在学术领域中便适时出现了一种新的研究——比较共产主义研究,这种研究又同地区研究相结合。正如普林斯顿大学(Princeton University) 历史学教授罗伯特·塔克(Robert C. Tucker,1918—2010)所总结的那样:“如果说共产主义多样化的发展时代是扩大比较共产主义研究的一个先决条件,那么地区研究的发展、积累就是另外一个条件。没有建筑在国家研究之上的坚实基础,共产主义的比较研究分析就可能成为一种空洞的说教。”“但是,我们今天有这样的基础,特别是关于苏联的地区研究中,对制度、经济、政治、法律、文化、社会和意识形态的历史考察在广阔的学术视野中有了长足的进展。”因此,“乐观地说,充分的地区研究无疑有助于比较共产主义研究的进步”(1)Robert C. Tucker, On the Comparative Study of Communism, Communist Studies and the Social Sciences. Chicago: Rand MeNally and Company, 1969, pp. 49—62.。在这里,塔克没有提到中国研究,但就在该文发表的同年,傅高义的《共产主义之下的广东》(Canton under Communism)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本力作标志着西方第一部研究中国的地区研究专著问世,它也是地区研究与比较共产主义研究相融合的结晶。它证明“共产主义不仅在发展,而且共产主义的发展存在着多样性”,它“对美国的中国研究将产生积极的作用”(2)《当代美国的“显学”——美国现代中国学研究》,第90 页。。

多年后,在为该著中文版撰写的《序言》中,傅高义专门解释了他的创作动机以及写作过程:

1963 年夏,我在香港生活了一年(这里是当时了解中国的唯一窗口,引者注)。其间对中国有了初步的了解和认识。在此基础上开始了我对当代中国的研究历程。当时很多美国报刊希望报道中国“大跃进”失败的消息。也有一些美国特工人员从事收集中国情报的工作。而我们这些学者在研究目的和角度方面却迥异于那些报刊记者和特工人员。我们的研究目的着眼于中国1949 年后的全面历史发展(包括政治、经济和日常生活现象)。因为中国是个人口大国,历史悠久,我们预测到中国与美国、世界的关系将逐步展开。我们的学者不想抵制中国的发展,而是为了更好地与中国交流,需要掌握和了解中国。因此,我们当时认为,我们的研究任重道远。但当时绝大多数美国人却没有意识到我们的研究的重要性。(3)《共产主义下的广州:一个省会的规划与政治(1949—1968)》,第2—3 页。

格外令人感兴趣的是,傅高义还特别谈到自己的学术个性,他甚至觉得,美国的中国研究学者都具有自由主义特质。他在《序言》中继续写道:“我们的目标是要努力客观地去理解它(共产主义)”。要知道,“我们不会迷信毛泽东的话语,也不会完全听信在(中国)台湾地区和美国的反共产主义者的言论”。“我们已经看到了‘大跃进’带来的很多严重问题”,这就是“乌托邦主义”。(4)同上,第4 页。不过,我们没能预见到中国的改革,它激励了我对中国的深入研究。

正是有了这样细致的考虑和对新事物的好奇,他立志要用具体的个案分析代替抽象的说教,发奋研究。历时四年,他每天阅读《南方日报》《广州日报》《羊城晚报》,与助手们讨论报刊内容以及内容的背景与含义,包括“运动”的来龙去脉。几十年后,他甚至认为,这一著作没有更改的必要,显现出强烈的自信。

三、当代中国社会变革研究

在傅高义的中国研究中,最能反映其研究功力的是对当代中国社会变革的研究。从他自身研究的发展轨迹看,这方面的研究正是他的地区研究与比较共产主义研究结合的续篇。因为按他自己的话说,这是他完全没有预见到的事件,充满着神秘色彩,必须探个究竟。

从美国中国学的发展看,由于事态变化的急剧,很多著名的中国研究者在观察“文革”后的中国时,都还停留在中国改革开放前,他们不理解这个社会内部出现的变革与毛泽东的“社会主义革命”的关系。费正清的看法就很有代表性。

在从事中国研究的过程中,费正清苦苦寻找中国社会内部有何积极的因素与外部西方的思想发生联系,但寻找线索的时候,他自己也觉得异常艰难,难于找到。因此,他认为“中国革命”的内在动力不足,必须要有外部的影响来促进中国内部的思想变动,从而引发思想革命。有关中国近代以来的第一次革命就是按照这样的逻辑展开分析的。

引起费正清对中国革命更深刻的理解,在他看来给中国带来希望的是后来的第二次革命。他更关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中国社会所发生的革命,也就是我们习惯上所说的“社会主义革命”,而这个革命发展到极致就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仅费正清,和他同时代的一大批美国中国学家都对中国的第二次革命产生浓厚兴趣,并开展研究。他们终于发现中国社会内部发生革命的动力因素和精神因素。

正像他们研究中国“文化大革命”时所说的那样,我们是现实主义者,不是理想主义者,但是当那种乌托邦的理想主义一经付诸社会实践的时候,我们大家都来关心它,甚至拥护它。(1)Maurice Freedman, Why China? The Study of Chinese Society. Car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p. 407.中国“文革”引起了美国中国学界非常强烈的反应,可见一斑。按照费正清的逻辑,内部产生的革命动力实际上是有了内部革命的思想动力,这就是毛泽东思想。毛泽东思想在影响中国的革命和整个中国。

正因如此,当“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中国进入改革开放时代。美国很多中国学家,包括费正清本人,没能很快从既定的革命观中扭转过来,正视中国的改革开放,甚至费正清在他的书中谈到“中国革命是否应该放慢其节奏”。言外之意,中国的革命可能正在走向另一种方向,而这种方向很可能偏离了它原有的轨道,变得“越来越像我们了”。

与大多数中国研究者不同,傅高义坚定地认为,必须勇敢地挣脱意识形态的藩篱,深入到当代中国社会内部,做具体的个案研究,冷静地对这个复杂的社会做出实际的观察分析。凭借着他对广东研究的经验,他的社会调查对象仍然是中国改革的这个前沿地区。

1987 年,傅高义应广东省政府的邀请,历时八个月,走访70 多个县,考察广东省的经济和社会改革,写出了考察报告,并成书——《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广东》(One Step Ahead in China: Guangdong under Reform,1989)。美国前驻华大使恒安石(Arthur W. Hummel,1920—2000)在书评中写道:

傅高义富有睿智地阐明了广东与海外多方面的联系。通过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结合敏锐的洞察力,他清晰地描述了将广东省变成中国社会主义制度和西方自由贸易制度之间的小站的异乎寻常的影响。这一有价值的著作对于理解中国改革将永远是必不可少的。(2)傅高义著,凌可丰、丁安华译:《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广东》,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 年,封底文字。

1991 年,傅高义的研究领域继续延伸,他在“赖肖尔讲座”基础上著成《亚洲四小龙:东亚工业化扩展》(The Four Little Dragons: The Spread of Industrialization in East Asia,1991)。

在上述一系列研究的基础上,傅高义有了更大胆的想法,即深入研究当代中国社会的转型,他将这一研究聚焦于邓小平与中国的改革开放。这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社会变革。尽管已近耄耋,但他仍旧焕发着青春的学术活力,着实让人称奇。2011 年,积十年之力的创新之作《邓小平与中国的巨变》(Deng Xiaoping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a,2011)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中译本《邓小平时代》于2012 年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是傅高义中国研究最丰硕的成果。

在我看来,不能仅仅视此书为关于邓小平的个人传记,而应将它视为对中国改革开放史诗般的客观记录。它凝聚了傅高义毕生的心血,展现了他在中国研究方面的自我超越。这部巨著也使傅高义的名字和中国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与一般的看法不同,傅高义认为,“邓小平是转型过程中提供全面领导的总经理(the general manager),在最高层提供稳定的领导”,“他是解决难题的人”。在“邓小平时代开启了开放性的流动,对社会结构产生了更加深远的革命性影响”。对于中国在世界的定位,傅高义见解独到:“中国是亚洲的一个地区性大国”(3)Erza Vogel, Deng Xiaoping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a.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 694—695, p. 706.,它正“从亚洲文明的中心走向世界大国”。傅高义对未来的中国寄予厚望,希望中国继承邓小平的精神遗产,继续坚持改革开放,而中美关系一定会在改革开放的基础上向前发展。

傅高义和其他从事中国研究的美国学者一样,他们并非是为中国而研究中国,他们的受众是美国公众和美国政府。但从他们的研究折射出的思想取向和见解却能深刻地影响到中国,给我们以重要的启示,进一步引发我们对自身问题的思辨。我想,这才是我们追思傅高义的真正目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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