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娜
编者按:在2020年的尾声,重庆失去了一位重要的朋友。美国著名中国问题专家、哈佛大学荣休教授傅高义,于当地时间12月20日去世,享年90岁。
早在2000年前后,因为研究邓小平的缘故,傅高义就来过重庆。不过那时,重庆学界与傅高义还未正式建立联系。重庆与傅高义的正式对话,始于2009年秋天在重庆举行的中日战争國际共同研究第四次会议。作为第一召集人的傅高义,以其在国际上的重要影响力,召集了数十位国际顶尖学者来渝。自此,傅高义与重庆的故事,才算真正开始。
2009年秋,第一份见面礼
第一次来重庆开会,傅高义就送上两份“大礼”:第一,将中日战争研究领域的各国学界领袖和资深学者都召集到重庆,用中国抗战大后方研究协同创新中心主任周勇的话说,“他几乎把当今西方主流学界的整个阵营都给搬来了”。第二,他还动用自己的人脉,邀请欧盟驻中国前大使魏根深和香港前总督卫奕信勋爵分别向会议发来贺信。
回顾2009年的中日战争国际共同研究第四次会议,周勇感触良多。那时,“重庆抗战工程”刚启动一年,尚无国际影响力,本地学者只在书本上论文里见过傅高义、山田辰雄、方德万、米德等国际顶尖学者的名字。眼下却能跟他们坐在同一间会议室共同讨论中日战争的话题,无疑是令人激动的。
那一年秋天,重庆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学术味道。
实际上,能与重庆“结缘”,也是傅高义一手促成。他不仅是中日战争国际共同研究学术会议的发起人,也是将第四次会议落地重庆的提议者、推动者。2008年,当周勇从中国学者杨天石口中得知,傅高义向他提议由重庆来举办第四次会议时,周勇便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美国老头儿心生敬意。一位外国学者,能看到重庆在二战中的重要历史地位和对抗日战争胜利的杰出贡献,这非常难得。
重庆欣然接下傅高义送的这份“礼物”,还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就是在这次会议上公开发布一份《重庆倡议》。当听到这个建议时,傅高义一口答应。那种爽快的态度让周勇略有点吃惊,“他很懂中国的人情世故,很给东道主‘面子”。
同样,傅高义在重庆公开场合的首次亮相,给重庆学界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傅高义是这次会议的灵魂。”每每回忆起那次会议,周勇都如是评价。
而傅高义也有特别的收获。彼时他正在撰写一部关于邓小平与中国改革开放的著作,周勇在会上将自己主持编纂的《邓小平西南工作文集》赠送给了傅高义,为他的研究补充了珍贵的史料。两人的友谊就此结下。
会议开得很成功,可在傅高义临走前发生了点小插曲。离开重庆那天早晨,他在宾馆用剃须刀剃须,结果下颚被划伤,血流不止,而国际航班已定,傅高义坚持要走。周勇立即协调渝北区医院为傅高义止血、包扎,处理好之后,他陪傅高义直奔机场。傅高义登机后,周勇等仍然格外担忧,直到傅高义来信报告平安,才松了一口气。
2012年,在波士顿接待
“重庆朋友”
周勇一直致力于搭建重庆与海外学者沟通的桥梁。自结下友谊,他与傅高义时常通过邮件保持联系。
2012年9月,周勇率重庆中国抗战大后方研究海外资料搜集考察团一行23人前往美国,先后到旧金山、华盛顿、波士顿、纽约等地,搜集保存在海外的重要史料。其中,波士顿一站,首要任务是前往傅高义家中拜访。
此时的傅高义于中国,比之前又多了一层意义,他的著作《邓小平时代》英文版、繁体中文版已相继问世。
当周勇等到达傅高义位于哈佛大学的家时,傅高义穿着蓝色西服站在门口,彬彬有礼地与他们一一握手,并用流利的汉语说:“你好!你们好!”
傅高义请远道而来的朋友来到客厅。他曾在这里接待过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接受过全球媒体的采访。客人在沙发上落座,他则搬来一把靠背椅,坐在大家中间,亲切地聊起来。
几句寒暄后,便进入了正题。周勇向傅高义讲述此行率团从西海岸旧金山登陆,然后一路向东寻访资料的情况。话音未落,傅高义说:“我给你们找一位朋友来,他可支持你们。”随后拨了一个电话。5分钟后,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馆长郑炯文来到傅宅。
经过深入交谈,郑炯文爽快地表示支持重庆抗战工程,并承诺,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将检索关于中国抗战的资料,协助考察团在哈佛进行资料搜集。
周勇一行拜访傅高义的一个重要目的,是邀请他参加2013年秋在重庆召开的中日战争国际共同研究第五次会议,并向他介绍会议的准备情况。傅高义开心地对周勇说:“我很愿意支持您的工程。要是您派遣专家小组来到哈佛大学查阅资料,我当然会尽量给他们支持。”
时隔三年未见,从重庆到波士顿,主客身份的对调,周勇深深地被傅高义的人格魅力所折服。一位国际顶尖学者如此虚怀若谷,实在令人钦佩。
当天的另一个重要谈话内容,是傅高义的新书《邓小平时代》。他主动提起2009年在重庆时周勇送给他的《邓小平西南工作文集》,并大加赞赏,称这本文集为他提供了邓小平主政大西南时期的重要史料。说着他拿出《邓小平时代》的英文版和繁体中文版,分别签名后赠送给周勇。并告诉大家,目前正在与北京三联出版社谈出版合作事宜,估计不久会在中国内地出版。
这个消息让在座的每个中国人都感到兴奋。周勇当即向傅高义发出邀请,希望他2013年到重庆时去重庆图书馆做一场《邓小平时代》的新书推荐会。傅高义欣然同意。
2013年,与重庆读者的见面会
时间来到2013年,尚未等到中日战争国际共同研究第五次会议召开,傅高义已于4月来到中国参加博鳌亚洲论坛。
4月8日上午,他出现在重庆江北国际机场,提前来履行他对周勇的承诺:为重庆市民做一场《邓小平时代》的新书推荐会。
周勇在机场接到傅高义,两位老朋友来了个热烈的拥抱。那天,陪同傅高义来渝的只有他的妻子和孙子,三个美国人从中国的一座城市转到另一个城市,连个翻译也不需要,足见傅高义对中文十分精通。
吃过午饭,傅高义并没歇下,下午3点即赶到地处解放碑的重庆书城举行签售。彼时,《邓小平时代》简体中文版在中国上市不到三个月已热销50万册。当天的重庆书城人头攒动,人们为买到一本傅高义亲笔签名的《邓小平时代》排起了长队。
走进会场那一刻,傅高义还用“中国式谦虚”幽默了一句:“這一次,我是卖书的小商人。”周勇随口回应:“小商人,大学者。”在这里,傅高义接受了十多家媒体的现场采访,全程用中文与大家交流,游刃有余。
“来到重庆,我特别高兴,因为邓小平当年就在重庆读过书。”傅高义说,重庆的求学经历对邓小平的发展非常重要。他认为,伴随邓小平一生的爱国主义思想正是在重庆启蒙的,邓小平的视野也是在重庆不断扩大的。
说到这里,周勇告诉他,邓小平当年就读的留法预备学校,就在书城旁边的夫子池。“这么近啊!”得知自己与邓小平当年读书的学校离得如此近,傅高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喜。
次日,傅高义在周勇的陪同下来到重庆图书馆演讲,题目是《邓小平与中国道路》。下午2点半,当傅高义走进重庆图书馆演讲现场时,人群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由于现场座位有限,重庆的读者只能提前抢票。有一名重庆邮电大学的学生为抢一张票,提前一个星期早上7点到图书馆排队,因为每天只有前6个读者可以获得入场券。
可以说,傅高义上一次来重庆,用学术魅力征服了重庆学者;这一次,他凭借一本《邓小平时代》走进了重庆大众的视野。
虽然《邓小平时代》已经出版,但傅高义并未停下研究邓小平的步伐。2013年春天的重庆之行,傅高义迫切需要解决的疑问是:为何当年川渝能出像朱德、刘伯承、邓小平、聂荣臻、杨尚昆这样的英雄与名人?因此,刚下飞机他就与周勇讨论过一轮。在书店签售、图书馆讲座、接受媒体采访时,他再次把这个问题抛出来,意在得到更多的答案。
周勇作为地方史专家,早就研究过这个问题。不过,傅高义提出来之后,他又重新进行了思考、整理,在当天的讲座上再次与傅高义分享他的观点:“川渝地区曾经太穷,所谓穷则思变,冲出夔门是当时很多有志青年的抱负。另外,重庆在清末时就开埠,是西南地区经济和交通的枢纽,是信息汇集和传播的地方;还有就是明末清初时湖广填四川,这里来了很多移民,移民有开创精神和兼容并蓄的精神。”
傅高义很认同这种解释,他认为移民精神的确很重要,“移民有创造性”。
“今天,我孙子也跟着我来重庆了,他25岁,走了很多地方,他评价重庆是个很酷的城市。我也比较赞同。”这次重庆之行,让傅高义对这座城市的理解更进一层。除了“酷”以外,其底蕴厚重,更让他印象深刻。
“中国先生”
2013年9月,“第二次世界大战背景下的中日战争——中日战争国际共同研究第五次会议”在重庆举行。短暂告别五个多月后,傅高义再次来到重庆。
时隔四年再次承办中日战争国际共同研究会议,重庆的抗战工程已取得长足进展。会议期间,借助海外学者云集重庆的机会,重庆正在筹拍的12集大型电视纪录片《大后方》导演组接到一项重要任务:对傅高义等与会国际学者进行专访。
那时的傅高义,因为《邓小平时代》简体中文版正在热销,自然成为读者和媒体追逐的学术明星。时间宝贵,原本他只答应接受媒体的集体采访,无暇安排专访。
15日早上,《大后方》总导演徐蓓在通往餐厅的路上“拦截”了傅高义,没想到他很爽快答应,在集体采访前单独留半个小时做专访。
“您希望说英文还是说中文?”徐蓓其实做好了用英文采访的准备。
傅高义却毫不犹豫地说:“说中文吧。”
不只是在专访中,徐蓓在整个会议期间都很仔细地观察这位“中国通”,她注意到一个很有意思的小细节:会议茶歇为嘉宾们提供了袋装的速溶咖啡,不少外国学者将速溶咖啡倒进纸杯,却被没有咖啡勺给难住了。其他人一筹莫展时,唯有傅高义拿起一根筷子,熟练地在杯子里搅拌起来,旁边的外国学者们一脸拜服的表情。虽然是一件小事,却证实了一点:这位“中国先生”确实很懂中国。
当徐蓓跟周勇说起此事时,也勾起周勇对另一件小事的回忆。2013年傅高义在重庆图书馆演讲前,在食堂吃工作餐。有人问傅高义,要刀叉不?他摆摆手,用筷子夹起一块麻辣肉片:“筷子我用得很熟练呢,我还能吃辣呢,川菜的味道我很喜欢!”这让在场的工作人员很吃惊,只听说傅高义精通中国事务,没想到他对中国的饮食文化也是如此熟稔。
2015年8月,为庆祝抗战胜利70周年,纪录片《大后方》在重庆卫视首播。人们在片中再次看到了傅高义,这也是他留在重庆的最后影像。
虽然在2013年之后没再来过重庆,但傅高义与重庆的联系从未断过,周勇便是这条联系的纽带。
2019年7月,周勇再访美国,专程去哈佛大学拜访傅高义。
一年后,傅高义年满90岁。7月11日,周勇给他发去一封电子邮件:“在您九十华诞之际,祝先生寿比南山,为世界而珍重!”“愿先生保重,期待在中国相见!”
傅高义回复邮件时写道,很感谢周勇对二战研究的贡献。他还记得周勇到哈佛大学时的情景,现在因为新冠疫情,工作不多,希望今后继续工作,也好继续联络。末尾落款“老傅”,成了傅高义留给周勇的最后两个字。
编辑/王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