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传统与新变*

2021-11-25 11:49王玮棣
国际汉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亚非汉学古典文学

□ 王玮棣 周 睿

海外汉学(Sinology)的起源可以追溯到16世纪欧洲传教士对儒家经典的学习和研究,其学科特点是以历史语文学(Philology)和文本为基础,对中国典籍进行解读与翻译。之后汉学在欧洲诸国(以法国、德国、英国为甚)持续发展,渐成气候,涌现出一大批知名汉学家并取得丰硕的研究成果,并在20 世纪上半叶达到顶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汉学研究的地理中心逐渐从欧洲迁至美国,学术风气上也完成了从区域研究(Area Studies)到中国学(Chinese Studies)的“范式转移”,对东方主义和后殖民主义的批判和反省也在经历不断的审查和自我审查。近年来,域外研究者的相关成果越发得到国内学界的重视,汉译本在中国陆续出版。代表性丛书有江苏人民出版社的“海外中国研究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海外汉学丛书”、上海三联书店的“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译丛”等。专业学术刊物如《国际汉学》《汉学研究》的创办也为海外汉学的引介提供了重要平台。然而由于起步较晚、中西方之间存在意识形态壁垒等原因,当下的海外汉学研究仍存在诸多空档,例如对汉学史的整理欠缺学科细化,缺乏有关源流影响、当今研究现状等学理性的爬梳整合等。英国是欧洲汉学研究强国之一,关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学术成果斐然。伦敦大学亚非学院(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University of London,简称SOAS)作为与牛津大学(University of Oxford)、剑桥大学(University of Cambridge)齐名的汉学研究重镇,在英国乃至欧洲汉学界都享有举足轻重的话语影响力。本文以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基本概况和历史脉络为样本,借此以点带面观照西方异质文化视野中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由此审视当今欧洲汉学研究的学术传统的具体面向,反思其在传承与新变中的动向与局限。

一、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概况

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成立于1916 年,是英国唯一一所专攻亚洲、非洲、中东研究的高等教育机构,成立的最初目的是为促进英国在亚洲与非洲的学术与商业发展,并使伦敦大学具有足以和柏林、巴黎、圣彼得堡等著名东方学院相竞争的实力。伦敦大学致力于中国文化研究和教学的主要基地是中国与内亚语言文学部(Department of China and Inner Asia,简称中文系),它隶属于语言文化学部的东亚语言文化系(East Asian Languages and Cultures),其“中国学研究”是英国唯一一门专门研究中国文学的硕士课程。此外亚非学院另设中国研究院(SOAS Chinese Institute,简称SCI),这个欧洲最大的中国研究学者社区聚集了不同学科的致力于中国研究的学者,并通过与媒体、艺术及其他领域的学术互动,促进全球中国研究的交流,也间涉中国古典文学研究。

与英国其他高校普通本科学制不同,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中文系的本科教育学制为四年;硕士教育学制一年,分为授课型和研究型,攻读研究型硕士(Mphil)的学生若想继续进修博士学位,必须在第一学年结束时向学术委员会提交自己未来研究方向的开题报告(research proposal);博士教育学制三到四年,专业涉及汉学、中国文学等。不论是本科还是研究生教育,亚非学院中文系的课程均是以全英文授课,所有阅读材料也皆以英文为主,但与此同时也鼓励学生在课后自行阅读原始中文文献。古典文学相关课程的参考书目类型多样,既有西方学者的英文研究专著,也有跨文化教育背景的华裔学者的外文专著,同时并不偏废中国古典基本文献。通过阅读这些文本,学生们能够对中国古典文学有一个全面的了解,并将其与西方文学理论融会贯通。

作为英国五家国家级研究图书馆之一,亚非学院图书馆与大英图书馆等其他馆藏体系建立了深度合作关系,为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提供了深厚的文献储备。中文部拥有丰富的汉学图书资源,重要藏品包括五册馆藏《永乐大典》、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收藏的800余种17 世纪、18 世纪的中国木刻版书籍,400 余本年鉴与年代统计资料,1 000 余种地方志,约5 000 册日本汉学研究资料,明清善本近4 000 册,庄士敦(Reginald Johnston,1874—1938)的个人藏书系列,涵盖经史诗文说唱等多领域多版本的佛教文献等。正在建设的数位化典藏中心新建宫廷戏曲等俗文学的电子文档目录,搜集整理元明清时期的孤本杂剧,努力提升中文古籍的辨识度,以此使传统汉学研究与国际人文学科现代化研究接轨。

亚非学院中文系学术交流频繁,经常延请在中国古典文学领域颇有建树的本土与海外学者赴校演讲。以近四年为例,先后有南京大学解玉峰(1969—2020)、德国维尔茨堡大学(Julius-Maximilians-Universität)安如峦(Roland Altenburger)、中国台湾“中央研究院”祝平一、意大利威尼斯大学(Università Cafoscari Venezia)李集雅(Tiziana Lippiello)、韩国国立首尔大学(Seoul National University)米欧敏(Olivia Milburn)、美国爱荷华大学(University of Iowa)莫舒特(Morten Schlütter)、法国国立东方语言文化学院(Institut National des Langues et Civilisations Orientales)戴文琛(Vincent Durand-Dastès)、挪威奥斯陆大学(Universitetet i Oslo)何莫邪(Christoph Harbsmeier)、比利时根特大学(Ghent University)巴德胜(Bart Dessein)、加拿大麦吉尔大学(McGill University)方秀洁(Grace Fong)、美国圣母大学(University of Notre Dame)贺麦晓(Michel Hockx)等知名学者开设专题学术讲座,拓宽了学生的学术视野和研究方法(1)https://www.soas.ac.uk/cia/events,最后访问日期:2020 年4 月7 日。。此外,毕业于亚非学院,后赴该校访学的中国学者也不在少数。

综上所述,亚非学院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总体特征是在教学和研究中将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站在西方视域内观照中国文化,并有机地扎根于丰富多元的学术资源,使得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超越国界与语际,与世界文学互相参照,从而进一步延展研究范围,碰撞出另样的思考与讨论。

二、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学术传统对世界汉学界的影响

自1917 年招生以来,亚非学院便开设中文课程,旨在培养一批精通中文的人才,从而加强英国对东亚事务的认识和参与。肇始时期起,学院就涌现出了许多在中国古典文学领域有着卓著贡献的学者,老舍(1899—1966)是其中的外籍代表人物。1924—1929 年,老舍在担任亚非学院汉学讲师期间,既专注于创作现代小说,又把学术目光投向古典文学领域,曾发表过有关唐传奇的英文演讲。而更多的学者则来自英国本土:1931年,溥仪导师庄士敦被该院聘为首位汉学教授,深受中国佛教思想影响的他认为不仅中国的古典诗歌带有显而易见的禅意,而且许多民间故事也与佛教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其对于佛教文本和佛教思想的重视,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彼时汉学研究的方向。阿瑟·韦利(Authur Waley,1889—1966)自1948 年起在亚非学院担任客座讲师,他虽从未去过中国,却与胡适、徐志摩等中国学者保持良好的私交。他专注于中国古典文学的译介和研究,其中《九歌》是英国汉学界第一次对此做整体性译介,在《亚细亚》(Asiatics)杂志上发表的欧阳修散文译文《鸣蝉赋》使西方第一次接触到了中国宋代的散体赋(2)陈友冰:《英国汉学的阶段性特征及成因探析——以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为中心》,《国际汉学》2008 年第3 期,第34—47 页。;他所翻译的唐诗典雅隽永,广受读者欢迎。此外,韦利还是著名学者韩南(Patrick Hanan,1927—2014)、白芝(Cyril Birch)的导师,为欧美汉学的后续发展培养了学术力量。

20 世纪50 年代初期,在德国汉学家西门华德(Ernst Julius Walter Simon,1893—1981)的主持领导下,亚非学院中文系开设首届博士班,逐渐从语言教育中心转向学术型汉学研究机构。雄厚的师资力量、系统且有组织的教学和研究模式培养了大批底蕴深厚的汉学家,如葛瑞汉(Augus Charles Graham,1919—1991)、刘殿爵(D. C. Lau,1921—2010)、蒲立本(Edwin George Pulleyblank,1922—2013)、鲁惟一(Michael Loewe)、白芝、杜希德(Denis Twitchett,1925—2006)、刘若愚、韩南等。他们鞭辟入里的研究方法在开创学院学术传统的同时,也深化了海外汉学界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对其中代表人物的学术史梳理即可见微知著,窥一斑而知全豹。

(一)白芝

白芝,1925 年生于英国兰开夏(Lancashire),1948 年年毕业于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中文系并留校任教,1960年转赴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随后担任东亚系教授及系主任,是20 世纪最具影响力的汉学家之一。

话本小说是白芝的重要研究领域,他的博士毕业论文《〈古今小说〉考评》(Ku-chin hsiaoshuo: A Critical Examination,1955)是英语世界关于《喻世明言》首本研究专著,引发了西方世界对中国话本小说翻译和研究的热潮:法国学者雷威安(André Lévy,1925—2017)于1971 年出版了《中国话本小说研究》(Études sur le conte et le roman chinois)在法语汉学界引起重视,澳大利亚学者马兰安(Anne E. Mclaren)于1994 年英译三篇“三言”故事,借此来分析明朝小说中的女性形象等。当前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中文系也师承了这一历久弥新的研究传统。

基于民族语境与社会环境的不同,中西方学者对于文学史和文学作品的认知与判断也存在差异。白芝的《中国文学选萃》(1)Cyril Birch Ed., 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 New York: Grove Press, 1965—1972.就是一部反映20世纪60 年代西方汉学界的审美偏好的代表作品集,其异于中国大陆传统经典作品的选择模式,在一定程度上树立了西方的某种学术范式,例如选录了24 则在故国文学史中“边缘化”的寒山诗歌,由此确立了寒山诗在美国翻译文学中的经典地位。《中国文学选萃》是北美地区接受度很高的中国文学选集,诸多高校皆指定此本为东亚系教学的教材。耶鲁大学(Yale University)教授孙康宜(Kang-i Sun Chang)教授就白芝选集的学理化论著《中国文学文体研究》的书评于1978 年问世,既是她用英文进行学术写作的起点,也是她在美国汉学界雏莺初啼的试笔之作(2)Kang-i Sun Chang, “Review of Studies in Chinese Literary Genres, Ed. Cyril Birch ,”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37. 2(1978): 346—348.。亚非学院原中文系教授兼首任中国研究院院长、现圣母大学教授贺麦晓参与编写《剑桥中国文学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2010)时亦借鉴了白芝强调“边缘性”的文学文化史写作模式而将对晚清民初文坛的关注焦点放在了小众的印刷文化和文学社团上面。

白芝的戏曲翻译对明清戏曲在西方的传播也具有推波助澜的深远意义。他翻译的《牡丹亭》(The Peony Pavilion,1980)成为西方国家流传最广、影响最远的英译本。有学者指出,“白芝的《牡丹亭》译本出版后随即引起了西方汉学家的关注,奚如谷(Stephen H. West)、杜威廉(William Dolby)等一大批知名学者发表系列文章,从翻译和文学研究的角度评述了白芝的译本。同时,国外汉学家对该译本的赞誉进一步推动了该译本进入英语文化的文学研究工具书和文学史论著,如《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印第安纳中国传统文学指南》(The Indiana Companion to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等,从而使《牡丹亭》进入英语文化的文学研究体制和学术视野”。(3)张玲:《汤显祖戏剧在海外传播的契机和途径》,《东华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 年第3 期,第303—306 页。在教学应用领域,北美众多高校将此译本列为中国古典戏曲和明代文化生活的指定参考文献。白芝还带动了后学者的戏曲翻译研究,如他与伯克莱同事陈世骧(Chen Shih-Hsiang,1912—1971)、艾克敦(Harold Acton,1904—1994)合作译出《桃花扇》(The Peach Blossom Fan)。白芝的研究对当时在伯克莱工作的奚如谷也产生了影响:他主编了《宋元明戏曲研究资料》(Chinese Theater 1100—1450: A Source Book),并与伊维德(Wilt L. Idema)合作翻译了《西厢记》(The Story of the Western Wing)等。现阶段亚非学院中文系重戏曲、轻诗词的课程结构和研究计划或是间接由此导致。

(二)韩南

韩南,1927 年生于新西兰莫林斯维尔(Morrinsville),1950 年进入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学习,1961 年获得中国古代文学博士学位。短暂留校任教后,他相继转赴美国斯坦福大学(Stanford University)东亚系、哈佛大学(Harvard University)东亚系任教并任哈佛燕京学社(Harvard-Yenching Institute)社长,是英美第三代汉学家的代表。

《金瓶梅》研究是韩南最早涉足的汉学领域,他精于考证的研究方法和独到的专业见地在《金瓶梅》研究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获得了钱锺书先生的高度赞誉。在亚非学院读博期间,韩南就完成了有关《金瓶梅》满文译本比较研究的毕业论文,1962 年他论述《金瓶梅》版本的论文(“The Text of Chin P’ing Mei”)至今依然有不可忽视的价值。(1)如40 年后依然影响到田晓菲的著作,可参见Xiaofei Tian, “A Preliminary Comparison of the Two Recensions of Jinpingmei,” in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62. 2 (2002).他注意到《金瓶梅》借用了大量丰富且多样化的素材资源,并推测10 卷本与20 卷本存世可能具有两个底本源头。他是第一位重视沈德符所说的“有陋儒补以入刻”的章回问题的研究者。

清初作家李渔的作品早在19 世纪就传入西方,但相关研究只局限在李渔的戏曲理论或《肉蒲团》的真伪上。随着韩南对李渔及其作品的深入解读,欧美及东亚学界重新审视了李渔在中国文学史中的重要性。他打破了中国学者抓住李渔“喜剧”这一文体来研究李渔的传统,更关注其喜剧色彩的自我蜕变过程,从而以全新的人物视角加以分析。在《创造李渔》(The Invention of Li Yu)一书中,韩南亲身践行“复调与对话”理论,将个人、李渔、作品三者置于一个平等的位置,不从主观赏欣视角去审视李渔及其作品,以此引发读者的共鸣。这一成功实践无疑为走近作者、探寻其内在的心灵世界提供了一条新兴的研究路径。

韩南不仅自身学养深厚,在哈佛大学任职期间的学术辐射能力颇引人瞩目,他指导过的诸多学生在日后成为活跃在美国汉学界的重要角色:被誉为“北美敦煌学第一人”的梅维恒(Victor H. Mair)教授是韩南最早的博士生,他领衔撰写的《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是学界公认的中国文学史经典重写本;卫斯理学院(Wellesley College)教授魏爱莲(Ellen Widmer)早年追随韩南学习明清小说,博士论文专攻17 世纪中国小说批评背景中的《水浒后传》,其代表作《美人与书:19 世纪中国的女性与小说》(The Beauty and the Book: Women and Fiction i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堪为女性文学研究领域的扛鼎之作。韩南的高足还包括专治宋代文学的斯坦福大学教授艾朗诺(Ronald Egan),钟情于聊斋研究的芝加哥大学(University of Chicago)教授蔡九迪(Judith T. Zeitlin)以及在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教授戏曲的袁书菲(Sophie Volpp)等。

(三)葛瑞汉

葛瑞汉,1919 年生于威尔士珀纳斯(Penarth),1946 年开始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学习中文,获得学位后留校担任中文讲师,1971 年取得教授职位,1984 年荣休,是英国和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具有代表性的本土汉学家。

葛瑞汉英译的唐诗选《晚唐诗》(Poems of the Late T’ ang)与大多数中国文学史所沿用的“政治史”分期法不同,他从解构主义视角对唐代的历史分期提出了新概念,进而颠覆了传统中国文学史“整体性”“连续性”的写作形式。这一提法在汉学界影响深远,例如哈佛大学教授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在编写《剑桥中国文学史》“文化唐朝”部分时,也尝试把初唐与唐朝其他阶段分开,归入六朝文化史部分,以此方式去探寻唐朝不同时期的社会文化史对文学思想所造成的结果和影响。

《晚唐诗》可谓是引领英语世界译介杜甫诗热潮之肇始,被《印第安纳中国传统文学指南》评为最具代表性的杜诗英译本之一,有助于杜甫诗歌在异质文化层面的传播接受,还原了杜诗的真正内涵,体现出原诗所独具的高超艺术特色,并诠释了“经典之作”“诗史”这两个术语的内在含义。此后欧美汉学界有关杜甫的翻译研究成果斐然,如霍克思(David Hawkes,1923—2009)的《杜甫初阶》(A Little Primer of Tu Fu,1967)、戴维斯(A. R. Davis,1924—1983)的《杜甫》(Tu Fu,1971)、戴维·亨顿(David Hinton)的《杜甫诗选》(Selected Poems of Tu Fu,1989)、麦大伟(David R. McCraw)的《杜甫的南方悲歌》(Du Fu’s Laments from the South,1992)、周杉(Eva Shan Chou)的《再议杜甫》(Reconsidering Tu Fu: Literary Greatness and Cultural Context,1995)、华兹生(Burton Watson,1925—2017)的《杜甫诗选集》(The Selected Poems of Du Fu,2002)乃至宇文所安的全译本《杜甫诗》(The Poetry of Du Fu,2016)等,都与葛瑞汉译本的声气相应。

葛瑞汉对文本创作时代的社会整体价值观和意识形态加以观照,在专注经典文本研究之余,肯定了非主流文本和小众作家在文学史上不可或缺的价值。除杜甫、韩愈以外,《晚唐诗》选录的其他六位诗人的作品,如卢仝的《月蚀》以及“苦吟诗人”孟郊的一系列诗歌,在过去都一直被其他译者所忽视。宇文所安曾受到葛瑞汉研究范式潜移默化的影响和启发,在后来的研究中也强调文学史的撰写也应关注非主流作家的作品。不应重复叙述知名作家的作品,更不应把知名度作为编目的入选标准。

葛瑞汉的翻译在意象的塑造、典故的运用、句法的对应等方面都有一定的尝试和探索,所译语言简洁、准确,颇为后世译者所推崇。从《晚唐诗》的序言《中国诗歌翻译》中可以看出葛瑞汉既强调文本的精确性,又重视意象所蕴涵的内在本质。因此,当遇到承载源语文化信息的诗句时,他所采用的翻译策略便是兼顾二者的笺注式译法(annotated translation)。这种翻译方法达意且传神,肯定了文化的独特性,至今对于亚非学院翻译课程的教学模式乃至整个欧美地区汉学界和翻译界都产生过影响。

(四)刘殿爵

刘殿爵,1921 年生于中国香港,1950 年从格拉斯哥大学(University of Glasgow)毕业后获聘亚非学院远东部讲师,1970—1978 年出任该校首位华人汉学教授讲席。1978 年起任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兼任中国语文研究中心主任,《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主编,1989 年荣休,是华人汉学家的杰出代表。

在英伦教学期间,刘殿爵在世界知名的企鹅图书出版集团(Penguin Group)出版了英译本《道德经》(Tao Te Ching)、《孟子》(Mencius)、《论语》(The Analects)。这三本中国古典经典译本在语言上朴实易懂,受众面广,纠正了过去传教士在欧洲基督教文化的影响下对中国古典文化的诸多误读。这些译本不仅是西方普通读者了解中国传统文化和思想的热门读物,也被公认为中国早期典籍英译的典范学术之作。20 世纪60 年代西方流行的“嬉皮士”文化恰与《道德经》所提倡的“道法自然”有异曲同工之妙,刘殿爵的译作恰逢其时,推动了中西方思想的碰撞,为中国道教文化在西方的传播打开了另一扇窗口。他的译本至今仍为西方学界奉为圭臬。达特茅斯学院(Dartmouth College)教授、刘殿爵在亚非学院前同事艾兰(Sarah Allan)2015 年出版专著《湮没的思想》(Buried Ideas: Legends of Abdication and Ideal Government in Recently Discovered Early Chinese Bamboo-Slip Manuscripts),书 中 探 讨 战国时期思想家关于禅让传说和理想政制。她在写作此书时参考的就是刘殿爵英译的《论语》。此外,刘殿爵与其在亚非学院时指导过的学生、夏威夷大学(University of Hawai’i)荣休教授安乐哲(Roger T. Ames)合译《孙子兵法》(The Art of Warfare)及《淮南子·原道》(Yuan Dao: Tracing the Dao to Its Source)等。

离开伦敦返回香港后,刘殿爵随即号召发起粤语正音运动,旨在纠正大众传媒在粤语发音中的错读现象。1980 年,他出任吴多泰中国语文研究中心主任,与杜祖贻合编《中国古典文学精华》——此书对加强中国香港地区的国学教育,扩大传统文学的接受范围做出了突出贡献。2005年,刘殿爵筹备建立了中国古籍研究中心(后改名为刘殿爵中国古籍研究中心),致力于先秦至南北朝传世文献的数字化,为学界提供了丰富、便捷的古籍工具电子检索,订阅用户涵盖哈佛大学、耶鲁大学等知名学府,于古典文学研究意义重大。

刘殿爵为欧美及东亚汉学界培养了大批古今贯通、语文学养深厚的学生。他在伦敦期间指导安乐哲、卜立德(David Pollard)、柯玫瑰(Rose Kerr)、尤德爵士(Edward Youde,1924—1986)、董桥、詹德隆等。刘殿爵回到香港后培养的高足包括香港中文大学现任中文系主任邓思颖(Sze-Wing Tang)、香港文学研究中心主任樊善标(Fan Sin Piu)等。2006 年,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成立了海外汉学中心,利用香港本身的地理优势和国际地位,以中介之姿积极推动亚太地区的汉学研究与整合,加强各国之间汉学研究者的互动,为亚太地区和欧美汉学研究的传播交流架构桥梁,而刘殿爵无疑是汉学在香港地区发展和国际化过程中的关键人物。

20 世纪后期以来,“英国学术界跟随美国地域研究和社会科学的步伐,大力发展当代中国研究。此消彼长之下,传统语言文字和历史文化的研究被忽视”(1)黄海涛:《评熊文华〈英国汉学史〉》,《九州学林》2010 年春夏卷,第286—311 页。,但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学者们还是接过古典文学的薪火并将之引向新的殿堂。亚非学院不仅有如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Princeton University)的卢庆滨(Andrew H. B. Lo)教授继续镇守学院,让古典文学研究发光发热。同时,许多曾在本校或任教或求学过的学者更是将中文系学术传统的影响辐射至全球各地:艾兰自1972年起任教亚非学院,主要致力于先秦文献和中国思想史的研究,1995 年她移民美国,开始在达特茅斯学院担任教授,开设《道德经》导读、早期中国文化等课程;赵毅衡曾任职于亚非学院终身聘资深讲席,2005 年之后他回国担任四川大学文新学院教授及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其所著的《诗神远游——中国如何改变了美国现代诗》一书是新时代中国比较文学研究中第一本具有广泛影响力的著作;王次澄(Tzi-Cheng Wang)在亚非学院任教14 年后重返中国台湾,现为“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宋元逸民诗与诗学》《南朝诗研究》等书籍;陈汉文(Oliver Hon Man Chan)博士毕业后在香港浸会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任副主任,继续从事历代中国诗选、楚辞和元诗研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颜子楠、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陈佳妮等也都是在亚非学院取得博士学位后回国任教的青年学者。

此外,由亚非学院主编的《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学报》(Bulletin of SOAS)和《中国季刊》(China Quarterly)也是不容忽视的有关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发布平台,它们所载的学术论文和书评文章具有深远的学术影响力。例如戴乃迭(Gladys Yang,1919—1999)1980 年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学报》刊文,从三个方面高度肯定霍克思《石头记》的前80 回译文,并认为其本人(与杨宪益合作)的译本“与之相比恐怕只能是供语言学习的直译本”,侧面确立了霍译本的经典地位;同时,霍克思的一些汉学研究论文也多见刊发于《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学报》和《中国季刊》上,为英语世界全面了解中国与中国文化起到了促进作用。这两本刊物至今在欧美汉学界享有极高的学术声誉。

三、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在亚非学院的发展新变与生存困境

总的来说,当今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保持着异彩纷呈的多元格局,在承袭了白芝、韩南、葛瑞汉等前辈遗留下来的优秀学术传统的同时,又在理论视角和研究范式上对一贯有之的学术谱系有所创新。

现任亚非学院汉学教授奥地利籍的傅熊(Bernhard Fuehrer)在中国台湾大学、奥地利维也纳大学(Universität Wien)获得学位,他对于中国文学史研究和文本翻译有着深入的思考,指出翻译作品的选择必须具有代表性,所选作品通过特定的文学手段被解释、接受,继而产生影响后重构出更广泛的历史知识背景,从而强调被忽视的档案材料的重要性。傅熊的《忘与亡:奥地利汉学史》(Vergessen und Verloren: Die Geschichte der österreichischen Chinastudien, 2011)一书围绕“文本中心论”展开,以汉学家的作品作为节点,以文本细读的方法探索文本所引发的汉学史问题,从而爬梳了汉学在奥地利的流传与变化过程,使文本和历史呈现出双向互动的动态局面,见微知著地分析了各国文献的学术价值和国际汉学的研究趋势。

现任亚非学院中国文学教授的新加坡籍学者陈靝沅(Tian Yuan Tan)先后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和哈佛大学,深受“哈佛系”注重概念创新的影响,强调突破传统,以跨文化比较的方法,厘清文本内外的关系。谈及汤显祖戏曲研究,陈靝沅认为不能拘囿于中文学科领域,还要延伸至西方的历史文化语境,从文化传播和接受的角度思考文本的内涵。在《1616 年:莎士比亚和汤显祖笔下的中国》(1616: Shakespeare and Tang Xianzu’ s China)一书中,他借由“文学场域”的概念,比较这两位同时期最伟大的剧作家的身份阶层、创作背景及其作品所反映的社会文化等方面,并利用中国传统的电影、话剧等现代艺术媒介推广中国古典戏曲、创新戏剧文化符号。同时,他也秉承西方学界流行的文学文化史观,追溯文本自身的发展脉络,近年来将研究转向宫廷戏曲这一处于边缘地位的文学样式上。继承之外,他还借自身经验寻求新的文学批评方法,例如提出将细读和泛读、个案和整体相结合的阅读研究方式,把“视觉文化研究”这一艺术史学科的概念引入戏曲研究之中,指出文学读本和表演文本借由文学的“视觉性”产生一定的互文本关系,以这两种关系所形成的张力,拓展对文学本体研究的空间。

在傅熊和陈靝沅二位核心人物的带领下,亚非学院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正凸显出它特有的研究方向。从近年来博士生的毕业论文中可以发现他们的选题多以新历史主义和文化唯物主义为导向,同时重视海内外汉学研究学术前沿的把握,具体表现为以下两点:其一是关注性别研究,强调女性的主体意识,力图纠正过去文学史对女性的一些误读——如《唐代女诗人的群体之声》(“Trespassers of the Gender Boundaries: Collective Voice of the Tang Dynasty Women Poets”)借由“女性诗人”这一共同体展现唐代开放包容的社会风气;《十二世纪动荡国势与宋代女性形象》(“Women in Chaos: Female Images in Song Dynasty and National Instability in the Twelfth Century”)提出女性在政治参与中享有独立的“本我”身份而非男性的附庸,以此颠覆以男性为中心的一元论社会形态结构;《明代南京妓女形象论》(“Misty Flowers in a Floating World: The Images of Courtesans in Ming Dynasty Nanjing”)借用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的精神分析法 对妓女的身世处境与心理结构加以剖析,重点考察“妓女”与“文人”这一新型男女关系;《明清情色小说中的女性与性关系》(“The Craft of Affairs: Women and Sexual Liaisons in Late Imperial Chinese Erotic Fictions”)正视身体书写和女性道德权力,回顾女性在所谓“不正当”事件中的表现和接受,强调个人欲望的合理性以消解古典的正统性。这些论文都是将性别研究与文本研究并置,呈现出不一样的学术视角。其二是以文本本身为经,以社会人类学为纲,透过文章表面挖掘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学和社会的真实样貌,以《六朝文学中的乐器》(“Musical Instruments in Literature of Six Dynasties China”)、《早期中国的诗歌与占卜》(“Poetry and Divination in Early China”)、《洪武朝皇太子婚姻仪式个案研究》(“Deciphering a Tool of Imperial Rule: A Case Study of the Marriage Rituals for Imperial Princes during the Hongwu Reign 〈1368—1398〉”)、《清代 旗人子弟书的叙事与传播》(“Storytelling and Transmission of Manchu Bannermen Tales in Qing Dynasty〈1644—1912〉”)四篇为例,各自阐述文学与音乐、巫术、风俗、种族的互渗与互释,彰显了千年来中华文化作用于不同社会领域的递嬗过程与多元形态。总而言之,这些研究方向所展现的一些观点具有鲜明的学术个性,涵盖的研究范畴更具开放性,从中可以窥见亚非学院汉学研究的最新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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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阎国栋教授《俄国汉学史》
俄罗斯汉学研究400年:与中华文明对话
重要启事
写在改版之际
好玩的跷跷板
轻和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