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野性、血性和人性

2021-11-13 04:35
戏剧之家 2021年36期
关键词:仇虎焦母血性

陈 洁

(东北师范大学 吉林 长春 130024)

《原野》是曹禺在《雷雨》《日出》后的又一经典力作,也是中国戏剧史上的一次大胆尝试。它灵活运用戏剧舞台上掌控节奏、渲染气氛、展现人物的锣鼓经,把“活见鬼”式的戏剧场面巧妙地移植到了现代话剧当中,并由此揭开了仇虎、花金子与焦氏一家的矛盾冲突和心灵抗争,展现了人物在封建社会的大熔炉中对自身命运的思考和抗争。

而这种抗争也源于他们所遭受的苦难和不平。曹禺提到《原野》“不是一部以复仇为主题的作品,它是要表现受尽封建压迫的农民的一生和逐渐觉醒。”因而,若是将其看作为一部惨烈的复仇史诗或是爱情悲剧就没有真正读懂《原野》的深厚意蕴。它是极有血性的作品,一方面延续着《雷雨》当中的人性批判和道德审视的创作路线,另一方面也将《雷雨》中没有展现出的野性激情、原始蛮力和宗教神力都通过仇虎和花金子的原始性欲和血腥复仇激烈而又充分地展现在读者和观众面前。

八年前的惨案在人物的对话中逐渐被挖掘,仇虎、花金子、焦母等人的真实面目也如同剥洋葱般一一暴露于人前:看似因仇恨所疯魔的仇虎内在精神空虚,他的人性终究在野性和血性的牵扯下全线崩塌,走向灭亡之路;表面热衷野性情爱,向往灵魂自由的花金子,依旧难逃旧式思想的禁锢,血性不足,意志薄弱;以铁血手段保家护子的焦母实则人性扭曲,不仅是焦阎王留在人世的傀儡,更是封建顽固思想的具象化,极大地显示出人心之恶……他们身上的野性、血性和人性也在事态的演进中不断交织缠绕,显示出人物思想性格发展的阶段性和复杂性。

一、野性的恣肆和蔓延

如果说蘩漪有着最“雷雨”的性格,那么在《原野》中,仇虎就是最“野性”的人物形象了。他骨子里流淌着的是粗犷野蛮的基因,曹禺对他的刻画也很生动:越狱后自残式地去除枷锁,恐吓威胁路过的白傻子,并趁机抢夺他手中的斧头,这些行为无一例外都透露出一股子“匪气”。配合着他瘸了腿,衣衫狼狈的模样,由内而外地显示出仇虎在遭受了现实生活多重打击后的异化状态——誓死要摆脱一切外在束缚与这残酷的社会反抗到底!

而随着故事的推进,仇虎身上的野性也在不断深化,由单纯的生理层面展现出的面貌过渡到更深层次的心理状态——势必要讨回“公道”,要给惨死的父亲和妹妹一个交代。由此他就在“中国传统宗教神道”的驱使下成为了一股原始复仇的力量,一种荒诞而又野蛮的内在力量。“父债子还,天经地义”的迷信思想在壮大其野性力量的同时,也增添了麻木愚昧的成分,使得他的野性逐渐向野蛮靠拢。

仇虎并非空有一腔野性,在他激烈的思想冲突中包含着生命的原始动力,也包含着难得的铁汉柔情——他对白傻子有怜悯,对焦大星有不忍,对花金子有怜爱。但封建迷信的思想早已深入仇虎的骨髓中,使其心灵饱受摧残,终而丧失理性,化为对无辜者绝地反击和孤注一掷的惨痛决定和暴力行径。

从这点来看,仇虎身上的终极“野性”状态是可悲的,他实现了肉体的自由,却把自己的精神永远地束缚在了那里,在蒙昧的野性中盛开了一朵恶之花。而从全剧来看,仇虎身上的野性在亲眼见证焦母误杀黑子后达到了一波高潮,之后逐渐下降,但始终伴随着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同时他的野性也在无意之中唤起了花金子身上的“野”,这个“野地里生野地里长”的小妇人。她是一个比蘩漪还要勇敢和果断的女人,内心更是时时保持着纯粹和炽热,因此即便自身的野性在焦母的雷霆手段下被暂时压制,但是一经仇虎的点拨,就如同星星之火迅速“燎原”,所以她才会说“现在我才知道我是活着,你怎么能不要我,我的活冤家”。而在之后的亡命之旅中更是进一步证明了这朵娇花对仇虎的肉体欲望也逐渐上升到一种灵性的层面。从这方面来看,她也具有激烈的斗争精神,在其女性柔嫩的身躯当中孕育的是极端的思想,怀揣着的是反抗现实生活的精神诉求。

二、血性的激发与消退

曹禺刻画人物形象的功底很是深厚,他笔下的人物性格往往会随着场景剧目的变化自然而然地呈现出一定的动态发展,并能够借助一定的肢体动作和语言提示将人物的内心冲突和心灵交锋呈现在观众面前。仇虎、花金子和焦母、焦大星这些主要人物更是如此。

以仇虎为例,能够看到他的血性在与焦母的语言交锋中彻底被激发出来,原本还在友情和亲情中苦苦挣扎的男人,终究无法忍受焦母伪善狡猾的嘴脸,在听到她对焦阎王一系列恶行的慷慨申辩后,满腔热血彻底沸腾起来,那是对父妹二人惨死的愤懑难平、苦痛难消的热血。因此,在内心的极致伤痛下他选择将复仇目标由已死的焦阎王转变为现存的子孙两代人。

激发血性的是苦难本身,同时苦难也使得这一血性带上了浓厚的悲剧色彩——他要亲手对两个无辜的人下手,这是违背道德伦理却又合乎“人伦纲常”的事情。这意味着他若是想要成功复仇,就得把自己变得和焦母一样冷血。所以,血性固然在体内奔腾并和野性一起冲刷着自己,但是冷热交替的过程却让其走进了另一个家族苦难的深渊,暴露出仇虎实则内心软弱可欺的“孱弱本相”。

在《原野》中,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血性,也都在不同程度地被点燃,而唯独一个人——焦大星以一种自欺欺人的方式,始终无法真正向别人展示他的血性。这是一个连施暴者仇虎都觉得“命苦”的男人,他被焦母扼杀了正常的家庭生活乃至性欲,无法像一个正常的男人那样去全身心地疼爱自己的妻子。过强的干预和保护,让他对于家族间的血腥仇杀一无所知,野性在其身上沉眠,他至死都无法鼓起勇气去和仇虎、花金子真刀真枪地进行反抗。从这点来看,他的血性不仅没有被真正释放出来,甚至还在他接受复杂真相的过程中不断退温,连同那么一点人性的光辉都在悄然间消退——他甚至提出粉饰太平,让花金子继续在家中和仇虎欢好的“冷血”的意见,展现了麻木而没有一丝生气的灵魂。

三、人性的觉醒与没落

对于人性进行深度的挖掘和展示也是曹禺戏剧创作的一大特色,他善于把人物置于复杂的社会场域中来表现他们内心的激烈冲突,进而挖掘人性中的善与恶。在《原野》中,曹禺就提出了自己对于仇虎一角的主要看法:

“在黑的原野里,我们寻不出他一丝的‘丑’……他代表一种被重重压迫的真人,在林中重演他所遭受的不公。在序幕中那种狡恶、机诈的性质逐渐消失,正如花氏在这半夜的磨折里由对仇虎肉体的爱恋而升华为灵性的。”

从曹禺的笔触中可以看出他对于仇虎这一人物的深切同情,同情于他所遭受的不公,同情于他狡恶、机诈的面具下所藏匿着的那颗赤子真心。即使经历了八年多残酷的监狱生活,但仇虎依旧能够对焦大星抱有一丝真情,对他心有不忍,他知道对方在这场血腥复仇中是何其的无辜,可偏偏他就是“焦阎王的种”,是焦母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摔了的心肝,这样的身份就注定了两人势必要对立的命运态势。

剧本中,仇虎再三犹豫,先是吟唱小调《妓女告状》,后是使出他的杀手锏——向惨死的父亲仇荣寻求精神支持,随着一声“爹啊,你要帮我”的低哑呼唤,最终仇虎向醉梦中的焦大星伸出了手。但这样的精神支柱终究无法帮他洗刷内心深处的谴责,他的“大仇”在无辜者、弱小者的身上得报,也为此陷入了无尽的悔恨、自责当中,黑森林对于仇虎来说何尝不是一次更加深重的心灵历练呢?身旁人花金子的反应更是证明了那魑魅魍魉的迷离身影,多数是仇虎心中幻象世界的虚拟再现。

仇虎虽然具有强大的魄力和旺盛的生命力去殊死反抗不公的现实和黑暗的社会,但在思想上依旧饱受传统宗教神道的折磨,依旧具有一定的蒙昧麻木性,最终暴露出他在本质上和焦大星一样,意志脆弱、不堪一击。剧本在最后也接二连三地戳破了“金子天堂”和“兄弟接应”的谎言,对于仇、花二人而言,世界上是不存在这样美好而又神圣的地方的,但是这依旧是二人心之所向。

总之,仇虎逃出了焦家,却没有逃出自己心灵的谴责与叩问,这也就凸显了封建迷信、封建统治势力对人民精神的极大摧残。仇虎的复仇终究是拘泥于暴力镇压的肉体层面,却没有意识到阶级对立和冲突背后的真正根源,反而自欺欺人地用传统的宗教神道思想来蒙骗自己的“灵魂”,背离人性的呼唤,显得更加悲壮,揭示了个人力量的不足和农民阶级自身的局限性,最后的自杀举动不免带上了阿Q 聊以自慰的色彩,可悲可叹。

四、结语

正如曹禺所说,“最后一幕是写实的,也是象征的,没有出路。”失去了人性的人,也就不再是完整的个体,而人性渐灭的人也终究难逃悲剧的结局。没了仇虎的花金子究竟奔赴的是“金子天堂”还是另一个吃人的“焦家”,或许也就有了答案。

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不同的人性,也都有着与生俱来的野性和血性,三者之间如何平衡是很多人所面临的困境。这个社会需要一定的血性、野性和真性情,但被血性背后的暴力思维所包裹,采取暴力行径去解决问题,往往是另一种情境下的退缩。这就意味着不管有没有面临被欺辱的处境,人都要遵循一定的道德准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它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一种平等的信念——通过牺牲他人的性命来实现自己的理想和目标都是无人性、不正当的。

仇虎个人的悲剧既是封建统治势力长期施压灌输的结果,也是其未能把人性放在适当位置的苦果。但从其奋斗与抗争的经过来看,他面对残酷现实、丑陋人心、鬼神信念的打压和折磨,终是用生命还之以重重一击,给人以强烈的震撼!

注释:

①曹禺.曹禺自述[M].北京:京华出版社,2005.110.

②田本相,刘一军.曹禺全集[M].河北: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2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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