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篱
熬过一夜春风,窗外春日的清晨跟浸过蜂蜜似的,金澄澄的。赵辛夷擦擦手,戴上口罩拎起包往病房外走。
老周追过来在身后喊,哎,刚来个新病人,全天的,价格不错,你做不做?
不做。赵辛夷没回头。她到了门口,心中一怔,脚步慢下来。眼前的花圃里,一阵阵纸片般兀自飘零着白色的辛夷花。四月还没到,花竟落得这么烈。
老周有点悻悻地,远远瞪一眼前方那个窈窕的背影,吐着烟雾往回转。
走到了拐弯处,赵辛夷稍稍回望一下,老周已经不在门口了。她心里涌上些许歉意。但很快,便同刚才遇见落花的伤感一起,被迎面热烈的春风吹散了。
出了医院,赵辛夷伸手招了辆面的。她通常不打车,但昨晚和星跟她约好了,今天十点鬼马见。只剩两个来钟头。衣服昨晚准备了,脸却没法准备,她得找个地方化个妆。夜护的脸像抹了层焦糖,带着洗不净的憔悴。怎么能这么去见和星?医院的味道也像黑色的影子,总缠着人的脚,她应该回家洗个澡才对。然而时间不充裕,医院离鬼马五站路,她家却在一个比较远的老小区。
距离鬼马还有两站路时,赵辛夷下了车,进了路边一个公厕。她从前散步经常会路过这里,知道这里是商业区与商业区之间的空窗地带,人少,连带这里的公厕也分外僻静干净。
公厕里没有人。赵辛夷拿纸铺在洗手台上,放下包,从包里拿出化妆盒,对着墙上开阔的镜子开始化妆。她对化妆不是很熟练,二十来岁在家乡新街小镇丝绸厂工作时,买过鹅蛋粉、腮红、指甲油,对了,和星还送过她一管口红,但不敢明里用,那时候小镇多土啊。只有在晚上,或跟和星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才抹上。后来结婚了,多少年基本只用雪花膏。她皮肤不占势,黑,显老,但五官挺稳重,加上瘦高的身材,只要抹上点粉遮住黑,人立马就能比平时出挑一两倍。再后来丈夫去世,很长的一段日子,她几乎连雪花膏都懒得买。但这段日子,她重新捡起化妆盒了。她盯着镜子里那张越来越老的脸,抓起一瓶价值不菲的养肤水,像抓着一把剪刀,修剪去那些不断在她脸上叠加的令她心慌的年轮。
关于化妆的要点,她买书研究过了:不妖不素,精致和谐,一定要结合面部缺陷与优点扬长避短,化得好看上去能减龄十年。
镜子里的女人俏丽起来,似乎真悄悄减去了十岁。赵辛夷对着镜子轻轻弯弯嘴角,忽然有点发愣,她想起上一次跟和星在一起的那个下午。他好像在哪儿喝了许多酒,跌跌撞撞敲开她的门,什么也不说,直接扑到她怀里。那个动作对于现在的她来说那么突然,但分明又十分熟悉,一瞬间将她推进某个十分久远的几乎忘却的过去。就是那一刻,她猛然发现,自己还在原地,从没离开过,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已经顺从地走进从前沉睡的以为再也不会醒来的那个季节。
进来一个人,是个脸很白唇很红的二十来岁的时髦小姑娘,速度很快地如厕、出来。在水池边洗手时,赵辛夷发现小姑娘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几眼。不是女孩单纯的目光,是一种女人对女人的打量,冷冷地带点鄙夷。
赵辛夷面一热,低头假装收拾妆盒。等女孩转身往外走时,她也冷冷地回盯了女孩几眼。
开始换衣服。一只帆布包跟她的挎包一起,每天去医院随身带,装一些女人必需的日常用品。在医院做护工,日子绑在腿上,家也绑在腿上,除了老周那里,没有地方供护工放物品。当然她比别的护工好得多,她们一年到头游魂一样整日整夜耗在病房里;她则早归晚出,做夜护,从来不做白天。虽然熬夜说起来更伤人,但一个护工谈什么养生。何况能将时间分成块,她的自由存活了下来。钱也少不了太多,她们一天一夜两百,她一夜一百三。她不稀罕那七十块钱,她必须要有自己的时间。她跟她们不同。
电话响起来时,赵辛夷的裙子刚拉到一半。是和星。
辛夷姐,突然有点事,你等我一会,差不多十一点半左右我就能到了。我们直接去西餐厅。
赵辛夷转头看镜子,弯出个很好看的微笑,对电话说,没事,我等你!声音柔得连她自己都有些吃惊。
这下没那么急了。赵辛夷慢慢穿好衣服。看看镜子,又回头看公厕一角。来过好多次,居然没发现角落里还有把像样的长木椅。她盯着长木椅,像被那张木椅刺激了一下,蓦然张开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拎起包走到长椅边,掏出面巾纸将长椅仔仔细细擦拭一遍,坐下来,打开手机,看看微信。没什么可看的。她舒展下身体,闭上眼往椅背上靠去。这个春天回忆太多,睁眼闭眼间纷至沓来。去年年底,她在街上走,一抬眼看见和星站在街边抽烟,居然跟二十多年前没什么变化,像是昨天刚离开她视线,今天又站在这里等她一样。不过变化还是有的,和星更结实了,唇上添了一道硬硬的胡茬,鼻梁依旧挺,眼眶更深了,皮肤黑了粗了好些,但更有男人味了……她的微信里没有和星。那次分别时和星跟她要了手机号,之后几乎每天晚上,他都会给她打电话,聊别前别后的境况,说说将来的打算。好几次她想问他要个QQ 或微信号,都没开得成口。当然,她一向也不爱看手机。都过五十的人了。
然而哈欠一打,像打开装满瞌睡的潘多拉盒,赵辛夷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这次看护的老人夜里特别能折腾,不是要喝水就是要坐起来,或者要上厕所,再不就是哪里疼哪里痒要伺候,总之她几乎整夜不得闲。不过赵辛夷习惯了,光找夜护的病人都是那种折腾型的,并且大多手头不宽裕。当然,病床向来是贵得最后谁都无法宽裕的。她不习惯的是今天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清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按时回家倒头就睡。
其实年后已经两三个月了,和星在那个孟浪的下午过后,又忽然消失了。她像多年前那样,心里的一根弦被抻起来,空空地等了许多日子。刚刚要再折了那份念想,他又出现了,而且还正儿八经地像要搞什么仪式似的约她出来喝茶、吃西餐。她仔细想一想,他们也算认识几十年了,她还从没有被他这么正式地对待过。这么想着,她心底涌上来一股暖流,也跟浸了蜂蜜似的。
坐一会,又发会呆,再看看手机,离十一点半还有两个小时呢。先去西餐厅等着?不行,她还从没去过那种地方,别刘姥姥似的被人笑话了。去哪儿逛逛吧,她想着,盯着空气犹豫。渐渐地眼皮松下来。她忽然看见和星挎着一只黄书包,微笑着朝她走来……
和星刚来丝绸厂的时候,挎个黄书包。跟那时候流行的喇叭裤童花头一起承载着新街小镇他们年轻时代的记忆。那年和星十九岁,比赵辛夷小六岁。不知怎么的,女友告诉她和星的年龄时,她脑海里忽然冒出两个字:六冲。她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听谁说过这个词。后来查字典,知道是天干地支里的,民间指男女婚配,跟六合相反,表示八字不配。
不过好歹从头到尾那个“六冲”从未浮出过水面,因为没有人将赵辛夷与和星放在一起,既没人介绍,他们彼此间也从没透露过有关这方面的心迹。他们只是同在丝绸厂上班,一个纺丝绸,一个干维修。不同的是下班后,跟女友一起,他们仨爱在一起打闹、走路、吃饭、看电影。和星家在县城,平时不回家。听说县丝绸厂厂长是他叔叔,让他来乡下历练,将来回去要接替位置的。她呢,那时候正跟一个货车司机似有若无地谈对象,是人家介绍的,初中文化。她家条件好,父亲在街上卖烧饼,母亲做挂面,一个弟弟在念书,他们一家算是当时新街镇比较有钱的人,体面人。这体面不仅体现在平时赵辛夷带给和星的那些吃食上,还体现在赵辛夷的穿衣打扮,甚至名字上,她可不像那个货车司机,她是那时候新街镇响当当的高中毕业生。八九十年代土得发愣的小镇丝绸厂,找不到几个这样高知的女孩子。高知的另一个显著特征也是货车司机无法望其项背的,她不但看过《红楼梦》,还喜欢诗歌。她读过许多诗人的作品,不过最后却宿命一般地喜欢一个记不住名字的诗人写的一句诗:辛夷花开发如雪。并且在读到这句诗之后果断地将自己赵晓华的名字改成了赵辛夷。字典上说,辛夷是夷人传过来的品种,味辛,又名玉兰、木笔、望春。她觉得自己喜欢辛夷花是有先见,因为许多年之后,这世界忽然到处兴起了好看的辛夷花,哪儿哪儿都能遇见它们。
如果晚生几年,她跟和星真是哪儿哪儿都般配的。
令她气结的是,女友竟然跟和星好上了。其实他们一点都不般配。女友虽然是丝绸厂经理的女儿,跟和星同龄,看起来小巧可爱,但傻里傻气的,像个傻妹子。和星这样的男人,需要贤妻良母型的、能替他思虑周全的女人。她气结很久,他明明喜欢那些诗歌,也喜欢跟她在一起谈诗歌和诗人,还谈厂里的那些人,谈从小到大受过的委屈。他们无话不谈。在她二十六岁生日那天,和星还带她去他的宿舍,送给她一管玫瑰色口红。后来他们一起溜出丝绸厂,在小路的月光下将嘴巴涂得红灿灿的,大笑着吻在一起,又去看了一场记不住名字和情节的电影。一片农场的草垛下,她被压在他身下时说,货车司机被她赶跑啦,她父母急疯啦,就好像她成了即将烂在手里的陈货,到处给她托媒找婆家,她就是要将那些媒人轰跑,那些没有一点诗书气质的男人她怎么受得了,她才不要呢。
然而,没过多久,她自己也没想到的是,她竟然都没怎么犹豫,就答应和星,为他选择女友充当把关人。
如果不是那个穿橘色荧光服的环卫工,赵辛夷都不知道自己会睡到什么时候。要是错过时间,她会杀了自己。
环卫工手握扫把和拖把,很大声地放水洗涮,惊醒了梦里的赵辛夷。她从梦里蹬坐起来,盯着环卫工,一下子想起约会的事,一看手机,离十一点半还有十分钟,拎起包就跑。跑几步又急回转,冲到镜子前整理一下衣服和发型,该死,额头靠在木椅把上,不知怎么竟印出一道压痕,像一道深深的皱纹,一直滑到鬓角里去。她瞥一眼镜子里的环卫工,后者正漠然地看着她。她冷冷地掏出化妆盒,稳住心神补那道该死的压痕。然而没时间了。赵辛夷拎了包,边跑边十分懊恼地骂自己。
和星站在西餐厅门口,手机放在耳边,看样子是在打电话。赵辛夷心慌慌地躲到一边掏出小圆镜,对着额头摸摸那道压痕,岁数大了,皮肤缺乏弹性,还那么深,怎么办呢?她放松脑后的发卡,抓开一些碎发,遮一遮。
辛夷姐——和星边喊边向她招手。
乍一看,赵辛夷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包间。包间里坐着一位老人。她回头看和星。和星点头,伸手做一个邀请的动作说,这是我爸。爸,这是我辛夷姐。
赵辛夷的脸猛地烧起来。和星真是,也不打个招呼,贸然就带她跟长辈见面,多尴尬啊。她情急下弯腰鞠了个躬,说伯父您好,然后慌不择路地放下包,在老者对面坐下来,脸热得像要滴出火来。
对面的老人盯着赵辛夷看,呵呵笑了,和星,赶紧开始吧。
一道接一道花花绿绿生的熟的菜送上来,一桌盘子开始水一样在她眼前流转,精致得令赵辛夷大气都不敢出。她简直是太LOW 了,连菜的材质都说不清。和星往她面前的高脚杯里倒红酒。赵辛夷小声跟和星申辩,她不会喝酒,一喝酒就失态。老人好像听见了似的,呵呵笑着说,没事,女性喝点红酒对身体是大有裨益的。然后就问她的家庭情况。
赵辛夷慌乱地看老人一眼,又偷偷不无怪嗔地瞪一眼和星,低头说起了她的情况。她原本是个企业职工,2000年左右买断工龄下岗了,丈夫去世,留下些看病的债务、一套房子和一份遗嘱补助,房子给了继子,她留下补助跟债务,这几年做护工基本已经偿清债务。
她断断续续惴惴不安地说着,声音小得几乎自己都听不到。她忽然停顿了一下,她发现餐桌上还多一套餐具。也许是服务员没来得及收走?但高脚杯里分明倒了酒。和星母亲早就去世了,难道他姐姐也来,抑或是他哥哥?她心里一慌,赶紧回到话题上来,一边又想着到底该不该说这些。但既然和星父亲都问了,她想,她得实话实说。她跟和星虽然很多年前就相识相知,但她的事,他们应该事无巨细地知悉每一根发丝。
老人跟赵辛夷一样,吃得很少,在她说话的时候,时不时插一句,吃啊,多吃点,你太瘦了。
和星话不多,一直给她和他父亲夹菜、添红酒,或小声跟父亲耳语几句。他们父子长得可一点也不像,估摸和星长相像他母亲。那他母亲应该是个高个子大美女。哎,女人不经岁月,美不美都那么昙花一现。不知道和星爸爸知不知道她年龄,会不会嫌弃她岁数太大。他一直没说到六冲之类的话,但愿他不像乡下人那样信那一套。
老人忽然笑起来,说他们那辈人以前上山下乡的时代真的彻底过去了。然后就听到门响。
啊呀,我来迟啦!
一个长发稍显凌乱的俏丽女人披着春风走进来,额头光洁得像一面镜子,好似拍一拍翅膀就能跟春雀儿一样飞起来。和星赶忙起身接过女人的包,介绍说,茗茗,这是辛夷姐,辛夷姐,这是茗茗,本来说好先去鬼马的,恰好公司有个临时会……对了,茗茗给你带了一套她们公司的新产品,在车上,我都忘记拿了,我去拿一下,对皮肤很好……
门一开合,和星的身影不见了。和星的背影还是那么具有杀伤力,赵辛夷想。和星真变了,有主见了,成大男人了,现在做事一点都不跟她商量,不像当年在丝绸厂,中午打什么菜,早上穿什么衬衫,配哪条牛仔裤,都习惯问她。这么大的事,也不提前透露一下。然而大家都中年人了,自己的事还要谁来把关?难道这个岁数还要跟年轻时一样,讲究个八字相合吗?
忽然想起从前的女友,也多少年不见了,当年她美滋滋地跟和星一起去了县城,将她赵辛夷的心也带走了,一路走一路蹂躏践踏,没想到也没能白头偕老。和星跟赵辛夷相遇后,第一个说的就是女友。说她百般可恶,简直一无是处。证明赵辛夷当年的直觉是对的,女友不适合和星,和星适合处处为他着想、什么都帮他弄得妥妥当当的女人。
回来许多天后,辛夷花落尽了,树叶已有巴掌那么大,那一天的情景赵辛夷依旧能一一记得真切。那个茗茗来了之后,呱啦呱啦讲一阵公司的事,就自顾着在那吃,不时看一眼赵辛夷,那眼神既不是打量,也不是漠然,而是一种观“物”的目光。对,就像赵辛夷是个物件,就像是长在那儿的一株司空见惯的植物。而老人一边吃饭,一边讲了许多往事,说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说他们这代人是目前中国人当中最劳苦功高的,说他的职业和工资,说他还算硬朗,再活个十几年不成问题。然后让和星开车送赵辛夷回家,说他女儿的司机会送他回去。
女儿。原来是岳父。赵辛夷有些过意不去。她没再仔细听老人的话。她在想自己从昨晚接到电话到早上出来一路的荒唐,她在公厕化妆的时候,脑海里还八杆子打不着地闪过和星的爸爸,和星的姐姐哥哥,对了,老天,还有和星叔叔一家,当年安排和星去乡下的叔叔没儿子,有意栽培和星让他接替自己的位置。虽然和星说,他没能耐,后来把厂子搞垮了,但承继叔叔已经是事实了,那还得去见叔叔一家,还得过他们一家人的各个关口……
停车!她忽然喊道。
和星停车,有点惊讶的样子。还没到啊,他说。看着她下车,他从座位上抓起那套化妆品递上来。她伸手一把推开,告诉过你了,我不能喝酒,一喝酒我就要失态。然后踉踉跄跄地,落叶般往前飘。
老周也来凑热闹,也在那天,在那天夜里。病床上的老人前半夜出奇地安稳。老周喊她的时候她正在做梦。梦见丈夫躺在床上,拉着她的手大声说,我疼。丈夫是肝癌晚期,跟她在街上走路时忽然倒下来。她觉得很奇怪,丈夫倒下来,然后去医院、去世她好像都提前知道,她在他身边也像个护工一样,只动手不动心。当年他娶她,因为家住县城,弥补了他相貌与年龄等种种不足,她嫁他也是图他家在县城。然而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县城给她带来了什么呢?她一生都没爱过他,连个孩子都没跟他生过;他呢,也从来没能力改变她乡下人的身份,而在跟他生活的二十多年里,她也从没能遇见同住在这个县城的和星。
老周的样子挺奇怪,端着茶杯,叉着腿戳在赵辛夷面前,瞪着她看,跟下最后通牒一样,问她究竟想干什么,给个话。说他这么些年待她怎样她心里清楚,为啥成天跟他吊着个脸。
我老周就那么磕碜吗?多少人想跟我都找不着门,咱不给她们留门子。就属你最没良心,小没良心的。老周恨恨地无限委屈地说。
她当时气糊涂了,靠在椅背上瞪着他,忘记上去给他一记耳光。然后病床上的老头开始呻吟了。她顾不上搭理老周,忙起来。然后脑子也动起来,边忙边在心里骂,奶奶的,一群人在这白色坟墓一样的地方围着一群病人转,他以为她真的跟他一样?别以为他能弄几个钱……要不是当年丈夫死在这里,要不是同乡,要不是看在他给她指了这条路,她真想朝他脸上唾一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可是今天,今天她到底被当个笑话一样玩弄了,多少年了,怎么还是那个笑话,重复羞辱她……可和星他永远不知道那件事,当年他走了,带着他的幸福,也带走了她的幸福,却给她的肚子里留下一块肉,她在父母的眼泪和灭火式的处理方式下拿掉了那块肉,然后将自己僵尸一样的心随便扔在了马路上。
她一生都相信,他们还要再见,他们没完。所以她才会好好地在路上走着走着看见站在街边抽烟的他,好似昨天他们还在一块……更令她震惊的是,他一见到她就主动告诉她自己前妻的事。前妻。多么巧,若不是天有意,他们怎么会像六道轮回那样相遇,而且她未嫁他未娶?
和星的电话是第二天打来的。他说,辛夷姐,你怎样?
赵辛夷正躺在床上翻一本很久之前的日记。听到他的声音,她首先涌起一阵无法自禁的伤心。她听着他熟悉的声音,心里恨他,那还用问吗?这么多年,我做梦都在跟你牵手,你难道都视而不见吗?但她心里更恨自己,现在不但恨自己早生了几年,更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个好的家庭,一个上山下乡过的父亲;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公司负责人,一个漂亮年轻的女强人。看看自己,又老又丑,还是个护工……哎,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梗,那么大的梗,它怎么可能就那么轻易地在某个日子一口气吐掉?
辛夷姐,和星说,跟你说件事,你知道我一直担心你……
赵辛夷躺在老周的小床上嗑瓜子的时候,离那一天已经过了半年多了。那夜的老周最终败给了她怒火喷薄的目光,悻悻地出去了。但第二天晚上,还是半夜时分,她刚歇下来的时候,他又像平时那样,蹭过来,手里端着那杯永远递不出去的红糖莲子桂圆汤。补气,女人这个岁数不经老,你不听话将来有你受的。老周说着,话的内容跟之前许多个夜晚一样,话说完后的动作也一样,打开盖子准备自己喝,他知道这个女人不领情,不会接,她不肯上他的船。他就说说罢了。
赵辛夷却“嚯”地站起来,瞪着老周,一把夺过桂圆汤,“咕嘟咕嘟”几口喝完,喝完猛地捂住嘴巴,双肩惊天动地地抖动。老周戳在一边,张着嘴巴愣愣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情景。许多年后,他躺在临终病床上跟赵辛夷说,那晚他看见她双肩拼命地抖动,像一棵大风吹着的花树,眼前是纷纷飞舞的辛夷花瓣,纸片一样。
这大概是老周一生唯一一次充满斯文气的时刻。
而病房外的那些白色的辛夷花,就在那之后的几天内一齐凋零殆尽了。落也有落的好处,花落了,叶子才能生长。辛夷树是先开花后长叶子的,追着春风开,必然追着春风凋零。
赵辛夷再去树下时,辛夷花瓣还没完全枯萎,不过也都已经锈得不能看了。老周说,你就是心气太高,谁不是在这个世上刨食,在哪儿刨也是刨,老子不喜欢跟能人牵马,老子就信一条,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护工怎么了?咱们吃香的喝辣的……
再后来赵辛夷继续做护工,做全天的。做得很有心得,像个职业护工。老周确实对她不错,他在医院有个小工具房,为了赵辛夷,里面的陈设一应俱全。赵辛夷累了他就替换她一会儿,让她在工具房的小床上睡一觉,或者干脆让她回家歇两天,有轻泛活就接下来先替着,不耽搁她挣钱。他说,你这个女人终于开窍了,我跟你说,挣养老钱哪儿也没这地儿好,风不透雨不漏,挣得稳妥。医院病房里来来去去的,也碰见不少从前的熟人。赵辛夷有时候戴口罩,有时候不戴,碰见认识的都热热闹闹跟人打招呼,嘘寒问暖,顺便说一句,有要护理的找我啊。
她已经差不多忘了和星在最后一个电话里说的那些话:……我很担心你下半辈子,辛夷姐。我和茗茗刚刚得到个新的机会,下半年要去深圳发展,我打算重新规划一下我的未来。但我岳父,他有高血压和冠心病,茗茗的意思是找个保姆型的老伴,年轻点的,他们家家底厚,岳父工资也很高,对了,昨天他对你很满意,不会亏待你的,这样你下半辈子也有着落了,将来……
每一年,辛夷花依旧在这家医院的病房外热热闹闹地开着和落着。赵辛夷路过那儿会停下看看。从前的事不大想得起来了,辛夷花却依然好看。但无论开落,她不再像从前那样莫名感伤。现在身上早放上肉了,伤不动了。只偶尔会想起那一年那一天清晨出门时的情景。她有些纳闷,那种漫天纸片一样惨烈的落花,这些年,为什么再也没碰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