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绍俊
胡冬林是一位优秀的生态文学作家,他写了很多生态文学作品,但我们仅仅这样评价胡冬林还不够,我们不应该仅仅从作家这一身份去认识胡冬林,或者更准确地说,不能仅仅从我们所习惯性理解的作家角度去认识胡冬林,胡冬林不是我们传统意义上的作家,他大大拓宽了作家的边界,也大大拓宽了文学的边界。
胡冬林是一名行动知识分子。在冯骥才的学术研讨会上,我说冯骥才的意义就在于,他是以行动知识分子的姿态承担起知识分子的责任的。在我们这个习惯了只说不做、言行不一的知识社会里,行动知识分子太稀少,因此也特别可贵。后来我也一直关注,还有谁是行动知识分子。我发现了,胡冬林也是一位令人敬佩的行动知识分子。
我们应该探讨一下,行动知识分子意味着什么。美国的托马斯·索维尔写了一本《知识分子与社会》,该书是反思和批判“公共知识分子”的社会学名著,索维尔对20世纪以来的知识分子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他认为知识分子基本上对社会没有做什么好事,反而是不断地给这个世界添乱。萨特、罗素、杜威等等,都在他的批判之列。他认为,知识分子总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发现了治理社会的最佳方案,他们想尽办法影响执政者的行动,塑造公共舆论,最终影响事件进程。无论执政者是否接受知识分子的一般构想或者决策,知识分子的这种影响都会实现。索维尔提醒我们,知识分子在这个世界是掌握着话语权的,知识分子也是热衷于争取话语权的。面对话语权,知识分子可能变得非常自负,最终成为话语权的奴隶。但索维尔的观点显然有偏颇之处,因为知识分子也有清醒者,也有行动者。
当然,行动知识分子是有特定含义的,不是说他只需动动手而已,也不是大贬知识的时代所号召的知识分子要向工农学习的行动。行动知识分子的行动首先是文化理想的实践性行动。孔子特别强调知识分子的行动性。他对文人提出了很高的道德要求,并认为这些道德要求并不是说说而已,而是要自己躬行践履。孔子躬行的就是他的文化理想。孔子为古代文人确立了一个高标准,这个高标准的核心就是要做行动知识分子。当代作家也有能够继承古代文人高标准的,柳青就是代表。柳青在解放初期放弃城市的生活,到皇甫村去体验农村生活,在那里住了十四年,皇甫是他写作《创业史》的生活基地,同时又是他实现文化理想的行动基地。他的文化理想就是要让农民走上集体富裕的道路。他和农民一起劳动,一起商量生产的事情。柳青在皇甫更多的时间不是考虑写作,而是考虑如何把皇甫村建设好。
行动知识分子的行动还必须有专业性。要在专业上做好充分的准备。胡冬林致力于生态文学和生态保护,他并不是生态专业出身的学者,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该专业的学习。他对学习充满热情,也大有收获,后来完全成了这方面的专家。
行动知识分子还必须有一种大爱,爱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胡冬林当然充满了大爱,他把自己的爱都施予了大自然。他也自称这是一种偏执的爱。他说:“爱,偏执的爱,爱一棵树,爱各种植物,爱林中的鸟类及动物,甚于爱一个人。”
胡冬林热爱长白山,他被称作守卫长白山的卫士,由此我想起了另一位人物,可可西里的杰桑·索南达杰,他为了保护濒临灭绝的藏羚羊而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他是可可西里保护环境第一人,被誉为“环保卫士”。在纪念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的活动中,他被授予“改革先锋”的称号。可可西里因为有了杰桑·索南达杰而有了春天,同样我们也可以说,长白山有了胡冬林而更加郁郁葱葱。我们不仅要把胡冬林看成是文学界的骄傲,也要把胡冬林看成是长白山的骄傲。胡冬林是我们新时代的英雄,是一名为人类未来文明献身的英雄。
我们也不能以惯性思维来理解胡冬林的《山林笔记》。如果按习惯性所理解的文学来看待《山林笔记》,它就是胡冬林为自己的创作所准备的素材,是他创作出好作品的原材料。的确,胡冬林就是为了写作才记笔记和日记的,他在这些笔记的基础上进行创作,生前曾计划写好几部作品。但我要提醒的是,如果止步于习惯性理解,会完全淹没《山林笔记》的独特价值。我以为,胡冬林有着双重人格,一个是社会人格,一个是自然人格。胡冬林的社会人格很健全,他遵守着社会规矩待人接物,但他也清楚社会秩序对人性的约束和异化,所以他在社会上并不是一个游刃有余的成功人士。这在很大程度上缘于他具有自然人格,他的自然人格在社会上游走时往往是处在被压抑的状态,只有到了长白山,融入大自然中,他的自然人格才尽情释放。他在进行文学创作时,基本上是处在社会人格状态之中,他会认真地按照文学的规则去构思、去支配文字。但他在写《山林笔记》时,绝大多数情况都处于自然人格状态之中,他不在乎文学规则,也不受社会的各种制约,完全敞开心灵,自由地书写,把眼里看到的、心里想到的痛痛快快地书写出来。他在《山林笔记》里就说:“我的身体有一部分是植物,一部分是动物,在长白山生活的时间里,这个感觉十分明显。”因此《山林笔记》在很大程度上是胡冬林自然人格的真实呈现,最自然,最率真,也最质朴。
胡冬林是长白山的魂灵,他在活着的时候,已经不适合生活在喧嚣的人类社会了,因为他把灵魂搁置在了长白山中,只有当他返回长白山时,他才活了过来,他的灵魂才和躯体合为一体。他属于长白山,他就是长白山里的一种生命。长白山里成千上万种生命,有各种各样的植物,各种各样的动物,有胡冬林专门提到的那些可爱的动物:青羊、水獭、熊、狍、马鹿、星鸦、狐狸、山猫,但是我们一定不要忘记除这些以外还有一种生命,这种生命就叫胡冬林。胡冬林死了,但他的生命还存在,他的灵魂还在长白山里陪伴着那些动植物们。我相信,胡冬林在我们这个时代会是一种顽强的生命,他会像长白山的所有生命一样生生不息,也就是说,会有一个又一个的胡冬林诞生,像胡冬林一样成为行动知识分子,以英雄般的意志守护着大自然,守护着我们的精神家园。胡冬林有着自己的英雄观,他也按照自己的英雄观去行动,他曾经说过:“在长白山,每头被打死的熊和活着的熊,都是英雄。”他还说:“熊是山林中最神奇的自然瑰宝,过去是我们的老师,现在是我们最好的朋友……”胡冬林就是和这些熊站立在一起的一位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