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引

2021-11-13 06:19吴祖丽
雨花 2021年11期
关键词:大姑村小

吴祖丽

暑假里的校舍昏昧寂寥,苏志文独坐檐下伏案临帖。寅时落过一场雨,此刻虽已日上三竿,空气中仍余一丝薄荷清凉。

临的是苏子瞻的《归来引》。一本线装拓印版字帖,封面封底皆无,是他刚来代课时打扫村小的图书室,在某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字帖破得不成样子,到处留有蠹鱼光顾的痕迹,他偏中意,没事就翻出来写上几笔。“归去来兮,世不汝求胡不归……”那只幸存的安哥拉兔紧挨着苏志文的小腿,眯着眼睛趴在青砖地上,白成一堆雪。

我不是来看他写字的,我是来唤他回家的。我妈大清早就把我从床上拖起来,说旱谷地里的草要薅,秧田里的稻飞虱要打药水,去叫你二哥回来。

走了七八里路。雨后空气清新,路两旁皆是绵延浩荡的墨绿稻田。稻田上面浮着一层薄薄的白雾,蜻蜓成群结队,在草尖上飞来飞去。我追会儿蜻蜓,看河边一个戴破草帽的人钓鱼,坐在石拱桥上发呆,直到太阳升到头顶,我才慢慢走到村小门口。砂子路潮湿泥泞,新买的塑料凉鞋扯断了一根带子,我蹲在井台上洗脚,心中懊恼,不知如何跟我妈交待。

那双塑料凉鞋是粉红色的,透明得像即将融化的果冻,鞋面有一对俏皮的蝴蝶结。那年我十三岁,即将升入初二。

我在这里读了五年书,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熟稔。村小偏僻,四周都是田畴,三五里外才有人家。大门朝东,迎面一溜房子是教师办公室,两排教室则坐北朝南,青砖灰瓦。围墙是后来砌的,红砖上面潦草地涂了些水泥和白灰。我站在铁栅门上晃荡,以前我们都喜欢双手攀着栅栏,一只脚站在上面,另一只脚瞬间大力蹬地,铁栅门能够带着我们快速地位移。现在我没兴趣那么做,我长大了。我告诉苏志文,妈妈叫你回去薅草。他低头写字,半天才咕哝一句:我不想薅草。

那你就回去治虫。

我也不想治虫。他说着,抬起头双眼放空,眉头皱成一团。

他叛逆的样子诱惑着我。我说,你不回去,那我也不回去。安哥拉兔支棱起耳朵警觉地看着我。

苏志文说,就一张床,你哪里凉快往哪里去。

天哪,这兔子精得好像能听懂人话,它朝我翻白眼呢。

人家叫小白。

好吧,小白。大门旁边就是门卫室,里面还是老样子,油漆剥落的旧课桌挨着床铺。桌上搁着一摞摞书和一只苍黄的竹制笔筒。收拾得倒也清爽。里间是厨房,厨房另有扇朝西开的门,日晒蒸得室内闷热。我对苏志文说,我睡床,你睡课桌,那么多课桌呢,爱睡哪张睡哪张。

苏志文没吱声,夹着两本书,头也不回地走向教室。我知道他要复习备考。那天村长告诉我妈,听说上头下来几个民办教师、代课教师转正指标,暑假一开学就要考试,这是最后一批,以后想考试都没机会,让你家二小子努努力,加把油。我妈琢磨着,努努力,加加油,一咬牙回屋摸了两包烟出来,塞到村长手里。村长也没推托,短促地笑了两声。村长跟校长是连襟。他俩长得也像,都有一张尖尖的老鼠脸。不同的是,校长留着几根胡须,他讲话的时候喜欢不停地去捻胡须,这纯粹是一个哲学性质的抽象动作,他的胡须稀疏可怜,几不可辨。

苏志文执拗地读了三回高三,高考回回名落孙山,无奈到村小担任代课教师。村小八个教师,其中三个民办教师、两个代课教师。代课教师待遇最差,活还干得最多,不像公办教师吃的是皇粮,整天磨洋工也照样拿工资。苏志文除了带三个班的语文,还要带体育、音乐、美术,甚至还兼门房,拿到手的工资不够他一个人吃喝拉撒。这些都是我妈的原话。我爸妈在这一点上意见惊人地一致,他们都看不上代课教师这活儿,早就给苏志文下了最后通牒,再转不了正,就回家种地或者学木匠。苏志文红着脸,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爸是个木匠。不,他更像是一个风流倜傥的流浪者。一年到头总是四乡八村地到处迁徙,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短则两三个月,长则五六个月,他才会蜻蜓点水般地回趟家,拿些换洗衣物。回到家总有吵不完的架,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野女人。我妈说他天生不涨汤,历数他的种种劣迹,喝酒、赌钱、勾搭女人。不知道哪天开始,他们不再吵架。我妈一个人里里外外喂猪、养狗、料理家务,像男人似的在田里干活,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她变得沉默,并且迅速变老,永远在为钱操心,为三个孩子的学费和成家立业操心。有几年,人们一阵风似的养安哥拉兔,我妈也买下十来只,还没剪几茬兔毛,兔子就染上兔瘟,一笼兔死得只剩一只。我妈黯然拆掉兔笼,准备做碗红烧兔肉。那只差点成为盘中餐的兔子就是小白。苏志文救了它。为此他拿出一个月工资交给我妈。

苏志文对小白好得有点过分,胡萝卜要洗净切碎,野薄荷草要挑鲜嫩欲滴的,还要滤干水分,才搁在碟子里喂它。他宠爱地抚摸小白的头,交待我说,我们小白是只特别的兔子,不喜欢吃青草,只喜欢吃长在水边的野薄荷,爱莲你没事的时候给小白挑些回来,越嫩越好。我撇撇嘴,嘀咕着:一只兔子惯成祖宗似的!

小白对苏志文百依百顺,对我爱搭不理的。苏志文让它回屋睡觉,它就竖着两只耳朵,蹦蹦跳跳地乖乖进屋。苏志文用木条给它做了只小木屋,搁在丝瓜架下的花圃边上。

我们刚吃过晚饭,太阳就下山了。黄昏来临,昼夜缓慢交替。透过镂空的院墙,河面升起淡淡的雾岚,河边的杨树林、菜瓜架和远远的玉米地显现出深浅不一的黑色轮廓。蝉声阵阵如雨,更衬出天地间的静寂。我和苏志文坐在教室里,各据一隅,互不相扰,他看他的书,我做我的暑假作业。

未几,外面传来轻轻的叩门声。苏志文领进来一个女孩,细挑个子,皮肤雪白,又穿件白色连衣裙,更衬得眉眼如漆。女孩大概没料到另有人在,微微红了脸。苏志文指着我说,我小妹。我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女孩,她不像我们镇上人,我们镇上没有女孩会穿这么白的衣衫。她身上有丝丝清凉的香气。女孩好似能看出我的疑惑,细声细气地说,我住在那边渔船上,都说苏老师学问好,来跟他学念书。

那天,他们学的是五年级语文课本上的《南湖》。苏志文说,我念一句,你念一句,微雨欲来,轻烟满湖,登楼远眺,苍茫迷蒙。这里有两个生字,“眺”,“目”字加个“兆”,读“tiào”,四声,往远处看的意思……

我嫌他们吵,换到隔壁教室做作业,却不由自主竖起耳朵分辨隔壁的动静。他们学完《南湖》,就传来苏志文抑扬顿挫的声音: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苏轼的《前赤壁赋》。这是苏志文最喜欢的一篇古文。他喜欢苏轼。我抬头看着窗外,今天念这篇倒是十分相宜,雪青色夜幕上镶嵌一轮圆月,月光铺在操场上,如瓮底汪着的一潭水,几株枇杷、柳树和两个篮球架悉数投影水中。我看着月亮,老人们常说,月圆之夜要多看月亮,可以令我们的眼睛清明。一切渐渐都变得不那么真切,微风、蝉鸣、玉白的月色和耳边的絮语,以及动动荡荡的倒影。

苏志文后来说过,这女孩从小在渔船上长大,没念过什么书,就想认点字,哪知道伶俐得紧,一学就会,真是棵好苗子。我疑惑地看着苏志文,她姓甚名谁?他说,哦,姓什么没问,她说她叫小月。

我爸骑着显然是借来的轻骑木兰出现在村小门口,我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寻常。我爸没进来,沉着脸跨在轻骑上,苏志文梗着脖子倚在铁门边,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没过一会儿,我哥气呼呼地喊我收拾东西回家,我黑着脸万分不情愿。苏志文坐后座,我被我爸搂在怀里站在踏板上,我有些别扭,好像不习惯跟这个人这么亲密。他对我其实还算温柔,不像我妈会拿竹篙下狠劲打我。他甚至偶尔会带礼物给我,一袋零食,一条丝巾,我升初中后,他还送了我一块电子表。但我还是觉得跟他有距离,好像他不属于这个家,或者说即使他人回来了,心也没有回来。他总不喜欢说话,只是沉默地拿眼睛瞅着你。

只有一回他喝醉酒,红着脸满身酒气,非要抱我坐在膝盖上,啰啰嗦嗦说了好些话。他说,他们这些人跟我谈什么手艺,他们哪见过世面?我年轻那会儿,跟着师傅走南闯北做活,那时候的人才叫讲究,不赶工慢慢做,带踏板的雕花大床、红木箱子、高低柜、两门橱,不兴用钉子的,用钉子那算什么本事?好木匠都用榫,榫比什么都好,不怕阴雨潮湿,不怕干燥收缩。咳,他清清嗓子,扳着手指说,爱莲,我告诉你,榫也有很多种啊,直榫、圆榫、三角榫、燕子榫……他说着说着,倚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我爷爷托人把我爸从遥远的外乡叫回来的。他们是为苏志文的婚事,也是为苏志文的工作。这两件事忽然变成了一件事。说简单点,就是乡里文教助理的女儿看上了苏志文,文教助理就让村小校长探我哥的口风。校长不敢耽搁,立刻把苏志文叫到办公室,还倒了杯水,意识到眼前的年轻人即将成为顶头上司的乘龙快婿,他手一抖又搁了些茶叶,没想到话刚开个头,我哥就摇头。校长气得挥挥手,本想丢开手,又怕怠慢文教助理。校长就去找我妈,他委婉地说,志文老大不小了,在我手下也干了好几年,乡里乡亲的,弟妹你要相信我,我就给这孩子说个媒。我妈喃喃说,承校长情,亏得你关照,谁能看上我们家志文呢?文不文武不武的,不怕你笑,本来家底就薄,老大结个婚再分个家,欠了不少债。校长笑了,结上这门亲,不但不要你家彩礼,志文转正的事就是铁板钉钉的了。我妈越发忧心忡忡,能有这样的好事?校长说,怎么不能?乡里文教助理的姑娘,长得俊工作也好,在供销社卖布,打得一手好算盘,就是患过小儿麻痹症,走路有点跛。

我妈犹豫了,哦,腿脚不便?

校长手一挥,坐那儿跟正常人一样,再说这条件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弟妹你哪天自己到供销社服装柜台相相。他声音低下来,你们抓紧时间合计合计,这最后一批转正指标要是错过了,以后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他们小孩子不懂事,以为光凭考试就能转上正呢。咳,能有这好事?

全家人权衡利弊,一致认为这是门好亲事,文教助理家的姑娘,在供销社卖布,这是多少人眼红的工作,虽然有点腿脚不便,但又不用种地,碍什么事呢?最关键的是,苏志文转正的问题就变得不是个问题。可苏志文显然不这么认为,他态度坚决地表示,这件事没门,绝对没门,一点门都没有。

我爸胸有成竹,你不同意也可以,婚姻大事不能勉强,但是你想转正估计是难上加难,你干脆跟我学木匠去。他说着,瞥了我妈一眼。不想学木匠就回家种地,代课老师不能再干了,工资就那一点儿,靠不住,哪天才能成上家立上业?

苏志文不应声,“哐当”一声用力撞上房门。

苏志文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绝食抗议。我妈舍不得,做了碗鸡蛋面端给他,他抄起碗推开窗户就摔出来,天井里洒了一地白花花的面条,青花碗摔得稀碎,院子外面几只芦花鸡“呼啦”一声围上来。

我爸气得去拿扁担,我爷爷拦住他,叹口气说,一模一脱,犟骨头,跟豆荚里的蚕豆一样固执。我爸噤声,杵在院子里。爷爷咂摸着猛吸一口烟说,怕真是中了邪。我爸不以为然,中什么邪,哪来的这些话?爷爷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整天不着家,你管过孩子的事吗?村小那地方僻静,他老是一个人住在那儿,谁知道招惹上什么?爷爷说得含糊,可能是因为我站在边上。

后来我才知道,村里的那些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不止一个人说在晚上路过村小时,看到一个白衣红鞋的女孩站在高高的红砖围墙上翩翩起舞,腰细细的,腿长长的,闻得人声,一闪就不见了,会飞似的。村里人都信,乡间旷野,这些事情自古就不稀奇。我爷爷说他亲身经历过一桩,晚上到邻村喝完喜酒回家,不过三五里的路程,走到半道竟迷了路,走来走去一直在原地打转,天亮时发现自己抱着一座坟茔睡着了。

以后很多年,我老是想起他们说的那个场景。那个女孩甚至数度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不知道那寓意着什么。我跟不同的人说起过这件事,白衣红鞋的女孩站在高高的红砖围墙上翩翩起舞,腰细细的,腿长长的,闻得人声,一闪就不见了。他们会有不同的反应。有一个苏州男人沉思片刻,神色温柔地说,这种事情说不清楚,这个世界说不清楚的东西太多了。我知道他这么说,不是因为我们刚刚缱绻过。我说,我从小就很孤独,我二哥也是,我们家的人大概都是。他吻了吻我的面颊说,我们生来孤独。我说,我永远不能忘记,有一天我跟着我妈在田里学插秧,秧田边就是一条南北走向的田埂,我看到我爸背着包从北边过来,他好几个月没回家了,我直起腰有些期待地看着他,这时候我妈挑着一担秧从南面过来,路窄得只够一个人走。他们两个竟然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没有一句话,一个眼神也没有,我看得清清楚楚,不是冷漠,连冷漠都算不上,冷漠还要花些力气。他们是厌绝。我那时候才七八岁,已经能够感受到成人世界的恐怖。

许多年后,我妈在电话里告诉我,你二哥辞职了。我真觉得意外。她唠里唠叨,爱莲,你二嫂的服装厂做得真不赖,接的都是外贸订单,听说产品卖到十几个国家。我着急,所以呢,所以我二哥呢?我妈说,你二嫂忙不过来,想让你二哥去公司搭把手。

苏志文接手管理公司,二嫂闲了许多。2003年,她到上海做手术,他们没有告诉我。我当时正在公司美国总部参加一个为期半年的集训。那是2003年6月,我记得很清楚,96 岁的凯瑟琳·赫本过世。我最喜欢的女演员。二嫂的手术很成功,她甚至可以穿高跟鞋和齐膝短裙,露出修长匀称的小腿。

当年苏志文为了抗婚,三天没有吃饭,也不跟人说话。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白天睡觉,晚上在屋子里瞎转悠,灯泡把他的身影投在粉墙上,拉得特别长,特别夸张。我妈愁死了,说他本来就瘦,这下子脸上光剩一副黑框眼镜和两颗眼珠子了。

他战斗的姿势一如当年,复读,再复读。

我隔着窗子小声告诉他,小白不见了,我到村小去过,笼子里空空如也,我们走之前搁在盆里的胡萝卜丁和薄荷草一点也没少。

苏志文好像早已预知这个结局,一点反应也没有,直挺挺地睡在床上,像条腌过的鱼。我很想跟他说说村里人的传言,一个白衣红鞋的女孩站在村小高高的红砖围墙上翩翩起舞,腰细细的,腿长长的,闻得人声,一闪就不见了。

小白走了,它本来就是自由的。它经常消失一两天,然后自己回来。但是这回,它再也没有出现。跟着小白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叫小月的女孩。也许她的渔船泊去了别的河流。我们这里水太多了,到处都是。村小向西,翻过一座大堤就有条大河,据说河水通向遥远的大海。向南七八里就是浩渺的高邮湖,我们去湖边秋游过,看到很多带篷顶的船只排列整齐地泊在岸边。

小月会读书,手脚也勤快。每回都要抢着做事,不是蹲在井台上洗衣服,就是给菜地花圃浇水,或者打扫操场。她把操场边边角角的杂草拾掇干净,变戏法似的找来碎砖把残缺的花坛砌好,认认真真种下几株月季、芍药和枙子花,加上先前的鸡冠花和晚饭花,小花坛变得像模像样起来。

有一日,她带只叫蚰子送我,我起初没什么兴趣,单喜欢那只精致的笼子。笼子很小,不过盈掌,正方体,上面覆着宝塔状尖顶,最有意思的是笼子门亦可左右推拉,闻着有些青涩的香气。小月说,这笼子是高粱秆编的,花了两个晚上呢,这叫蚰子不可多得,你看它通体碧绿,嗓子清亮,挂在床头听着它唱歌可以驱梦安神。

我颇不服气地撇撇嘴,她好像知道我惯爱做恶梦似的。

那一夜,我在叫蚰子“唧唧唧唧”的鸣唱声里睡去,竟真的一夜无梦。查新华字典,叫蚰子,学名蝈蝈,又名螽斯,三大鸣虫之首,外形和蝗虫相像,身体草绿色、灰色或褐色,触角细长,鸣声清越。再看这只蝈蝈,真是精神,绿得不带丝毫杂色,两只前翅长而阔,呈现半透明的网状细纹。

我问小月,喂它些什么好?

蔬菜瓜果都可以,指甲盖大点就够了。小月喜欢用手捂着嘴笑。

小月没读过什么书,天地间的事情她倒是都懂。

再一晚,她提几尾活蹦乱跳的草鱼过来,说是给我们做碗汤。没过一会儿,草鱼豆腐汤、丝瓜炒蛋、胡萝卜饭就端上了桌。小月厨艺很好,鱼汤鲜得掉眉毛,苏志文和我吃得满头大汗,各自喝下两三碗。

小月不吃鱼,说是闻不得那腥味。我好奇,你不吃鱼,还做得那么好,比我妈的手艺好。

小月捂着嘴笑,些许小事,哪还用学,看看就会的,比不得你们念书。她吃得极少,只少许咽些米饭上蒸的胡萝卜丁,还有几根鱼汤上漂着的薄荷草。

她学得倒真快,五年级下册语文书上的生字很快学完,课文亦能熟读。翌日,小月再来,就对苏志文说,苏老师,这些日子多有叨扰,你不肯收学费,我就帮你干些活吧,外面菜田里的胡萝卜熟了,我把它们刨出来,翻翻地点上秋小豆吧。

我哥惊讶,你跟我们校长想到一起去了,他是交待让我暑假里拔掉胡萝卜,点上秋小豆的。

小月指指墙角,嗳,这袋秋小豆怕就是做种用的吧。

我们学校在围墙外面开出两块荒地,历来是高年级学生上劳动课的实验田,收获的蔬菜瓜果都是老师们分分带回家。

小月不肯要我们帮忙,让我们安心复习功课。不知道她忙了多久,反正我和二哥都看书看困了,趴在课桌上睡着了,好像做了一场梦。早晨醒来天已大亮,井台上搁着一只大竹篮,里面码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胡萝卜,外面的地翻得平平整整,垄是垄行是行,墙角的口袋瘪下去,秋小豆已经睡在松软的泥土里。地是湿的,浇过水。

第二日,她没来。一连几日,小月都没再来。苏志文有些怅然若失。我后来偷偷翻看他的日记。他这一天的日记里写有一句话:美如春园,目似晨曦。

再然后,我们被我爸押回家了。

我奶奶做主托人去请陶大姑。陶大姑住在高邮湖边,据说十八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就此开了天眼,在家设坛做香头,能通阴阳。四乡八邻都请她,甚至有那外乡外县的人大老远找上门,请她去断事。陶大姑一辈子没嫁人。我悄声问奶奶,什么叫香头?

我奶奶摆摆手,小孩子不许多嘴,没规矩,不能当面叫人香头,要叫就叫陶大姑。

我妈细细扫地,擦桌子,在堂屋另摆下一张长条桌。收拾妥当,陶大姑进屋的时候,天已擦黑。这陶大姑跟我妈差不多岁数,长脸高个儿,短发掖在耳后,有些女生男相。进来先扫视一圈,点点头,也不多言语,翻她挎着的那只长而大的灰布包,抖出一块皱巴巴的黄绸布,展平铺在长条桌上,上面印有几行字:一色杏花红十里,状元归朝马如飞。少年子弟登金榜,出入龙门吉早回。看不懂什么意思。陶大姑努努嘴,我妈恭恭敬敬把香炉放在正中。陶大姑掏出几张黄裱纸搁香炉边上。八仙桌上是现买的毛笔墨汁,样样齐全。

陶大姑目光如炬地看向苏志文住的东厢房,怎么还不出来?我妈忙去开门,苏志文像是早站在门边等着似的,一步跨进堂屋,低眉耷眼站在香案前。陶大姑说,还不跪下。我妈正要上去拉他。苏志文“扑通”跪在地上,膝盖直挺挺落在硬纸板上。我妈和我奶面面相觑。

陶大姑燃上一炷线香,双手合十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猛然抬头,喃喃说,这孩子身上沾着脏东西,一个白色的影子,哦哟,跑得倒快,唔,东北方向,七八里地下去了。

我奶奶双手合十点着头,连声说,神,真神,他姑,有法子吗?

村小就在我家东北角上,约莫七八里路。

陶大姑没接话,自顾自说,小伙子精精神神,教书多美,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政府发工资,多舒坦。我妈听得眼睛亮了起来。

苏志文也不言语,闭着眼睛跪在那里,脸上神情阴晴不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似的,尤如正在经历生离死别。

陶大姑在前引路,口中絮絮念着咒语,我爸捧着香炉缓缓相随。我妈跟在后头,屋前屋后绕三圈,一路烧着纸钱。进屋后陶大姑拿毛笔醮上墨汁,龙飞凤舞在黄裱纸上画上许多图案,拿火柴点着搁香炉里烧了。又从上衣兜里摸出个小纸包,示意我妈倒杯水来,纸包里抖出些粉末状的东西,洒在水里,浮浮沉沉的。我妈把水端给苏志文,他好像渴得厉害,也不说话,一仰脖子把水全喝下去了。

陶大姑拍拍手说,这就好了,睡上一觉保管灵醒。说着,把手中的小纸包递给我妈,交待说每日辰时冲水服下,连服三日。我妈不住点头。

临走时,陶大姑伸出右手,五根指头略掐了掐,笑着说,这喜信就应在明年春上。

那年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校长做媒,两家人吃了顿饭,婚事三抵六面的就定了下来。未来嫂子长得不难看,穿上裙子甚至看不出破绽。

我爸陪客人小酌几杯,男客们红着脸,喃喃说着天气稻谷收成之类的闲话。我妈收拾锅碗,给客人泡上茶水。

我爸呷口水,含笑自言自语似的说,我那香烟呢?

我妈说,瞧我这记性。忙不迭进屋拿出两包红塔山,递给我爸。我爸敬了一圈烟,又一一给客人点上。慢慢坐下来,捏着火柴梗,漫不经心地拿那烧黑的一头在八仙桌上划来划去。我妈的眼珠盯着那个缓慢移动的黑点。她心疼为了两家会亲而新漆的桌面。总的来说,一切都很顺当,苏志文始终笑嘻嘻的。

年底,二哥仔细填写许多表格,层层递上去,不久红头文件就下来了,他的名字列在最后一批转正名单当中。

翌年春天,他们结了婚。日子正是陶大姑看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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