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二记

2021-11-11 11:35王川
边疆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范蠡西施

王川

神仙居记

穿越“神仙居”几乎用去了一整天。这座山的主峰大青岗,海拔其实仅有1270 米,按说不高,却隐藏了峰峦交织、巉岩跌宕、曲折回环的深阔与幽邃,其间,葱林拥簇、山体磊砢、云海蒸腾、悬瀑千尺,其进陟峗岖,非双脚踏过而不得体会。不过,抬眼即见美景的享受,当是对步行跋涉最好的酬报——只有面对绝世之美,时间才能变得倏忽短暂。

我们是从北山入而从南山出。起初,寄托于索道的便捷,却不料正在检修,车厢静止悬挂在上面,如一只只漂浮于天空之海的方舟;待攀爬至顶,下山索道又因雷雨突降而停运,“方舟”仍系在缭绕的云雾之间,解救不了我们的疲劳。只好继续漫步下山。

在景区门口一块《神仙居简介》的木牌上,我才得知,原来这所谓“神仙居”就是天姥山,又名韦羌山,属括苍山韦羌山系。果真如此,何必改名“神仙居”?想必天姥山因李太白的那首诗更让人耳熟能详,况且这“神仙居”的名称也并不让人自然联想到一片既峻拔又绵邈的钟灵毓秀,倒更像是一处吃住兼备的别业或酒店。不过,倘若领略过其云峰霞壁、幽谷藏真的俊逸、雄奇与缥缈,“神仙居”的名字也便称得上恰切了。然而这个位于台州市仙居镇之天姥山与绍兴市新昌县儒岙镇之天姥山究竟是何关系,颇令我疑惑。我非地理学家,没有劳神分辨端详的必要。浙东山系连绵,它们该是一脉相接的吧。此处若用李太白招徕游客,也很可理解,谁让一位伟大诗人总要在所到之处留下千古绝唱呢?而其行踪之难考,便成了各地或明或暗争夺其“现世价值”的理由。果然,一进这“神仙居”,就听到《梦游天姥吟留别》的歌曲悠扬,此处佳境打的正是李太白的牌,暗示游客,“神仙居”定是他所游历之天姥山无疑,不管是真的来过还是在梦里。好在关于绍兴天姥山的史志描述——“层峦叠嶂,苍然天表,千姿万壮”,也很吻合这片重峦四峙的奇绝。

我想象自己是跟着李太白的脚步进入“神仙居”的。这位“谪仙人”步履轻盈、衣带飘举,始终出现在我的前方与上方,又不断地闪入丛林深处或小径拐角,若隐若现,忽有却无。因为这小径、这石阶,或曾承纳过他的行迹,“神仙居”便似乎接续起了不同的时间和空间。往事千年,天姥依旧——虽然只有后人才能在臆想中瓦解时间的跨度,看到未曾彻底消失的背影与声像,哪怕恍兮惚兮,绵绵若存,却至少也能获得置身同一空间的自我确认,如与李太白诗作的“互文”——这是难免的,对于眼前的景观,李太白提供的文本,令我多多少少会使用他的目光和角度来阅读和品味。

唯有南方的山水担得起“秀美”二字。这秀美始终有种庞大的气场——只需远远看见,便令你直觉已置身其中。而且,你的眼神、皮肤,乃至神经似乎都已被这气场里清新的分子摩挲、冲洗过一般。在这气场中,“神仙居”的山峰漂浮在林海之上,被一团团洁白的云絮笼罩;细雨初歇之际,丛林碧翠,云带似练,崖深岫险,危岩抹润。

洁净、湿润的空气有一种魔力,不止能营造秀美的山川气场,更能暂时让你放下心中坍缩的东西,改变你对生活与生命的某些认知,甚至改变你对人间的淡漠。面对这样的美,往往一霎那,你会恍然觉得人生还值得珍惜下去,并顿然获得业已丧失的勇气,可以有胆量再次面对与美相反的事物,远离那些泛滥的丑陋与粗鄙。很多时候,我会在梦里见到这些南方的山水,魂魄游荡其上,仿佛一再执拗地寻找着饱含滋润的安放。也许,那一直是潜藏在我内心的梦想——它属于江南。

我想起景区前面那一片阔大的平台和平台里注满清水的“镜面”,它收纳着辽远的天空和“神仙居”的倒影,又与之形成某种内在呼应,仿佛是对一个智者心灵镜像的模拟,用一个光洁滑润的平面维度,展示着空间的嵯峨与伟岸,让人看到更加开阔的原野、水光与山色。我渴望心中也拥有那样一个纯洁的“镜面”,只收纳天下至美。

“神仙居”的寂静是庞大的,甚至每走一步都听到林木反弹的清晰回响,像滴在石板路上的雨滴一样清脆。这是大山这部宏伟乐章的起始音符,缓慢,从容,轻盈,干净。当年,雪崖禅师就在此处造庐修行,小径左侧,绿林深处,仍隐藏着一座红漆高门的瓦房,远处似乎还有几座石屋。“西罨慈帆”之景当指他的卓锡之地——西罨寺。如今丛刹成墟,晚钟不再,从宋至今,也不过八百来年。此间的无常幻化,唯有永恒的山林见证。人行走于空间,难免不感喟人与事在时间深处的匆迫沉淀。“光阴荏苒真容易,回首沧桑五百年。”(刘鹗《老残游记·第九回》)哪里有跨越时间的世外高人?所谓不着于物,并非凡人可以做到。唯愿雪崖禅师只是隐去了肉身,时间并没有终止一切,大山的褶皱里,或仍回荡着他行走中的衲衣簌簌抖动的声响,葱茏的林木只是暂时遮去了他的身影。在“神仙居”最初的山道上回望西罨寺,耳畔的点点鸟语,都令我感觉得到了类似在梵呗法音护持下的侥幸与惬意,尽管它是如此卑微,如此渺小。

“神仙居”分为“北海”与“南海”两部分。山以“海”名,虽不多见,却得神韵。云可以为“海”,山自然亦可。不过,山之海庞大、耸峙、凝固,永远保持着造山运动时“巨浪滔天”的气势,然后,“大音希声”,岑然万古。

西罨寺位于“北海”入口处,曾纂修过《明史》的清初吴江人潘耒(1646年-1708年)游览时曾有“寺甚幽峭,奇峰环立者八九”的记录。这是一个先声夺人的开端,宏大的乐章尚未开启,已让人感觉到它波澜壮阔的气魄。

不得不叹服僧人的智慧,安住山寺,上可行“千岩万转”,观“列缺霹雳,丘峦崩摧”,下可入“世俗民间”,悟“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山里山外,情态迥然,却有一个安住不变的心念在。也许这“不变的心念”本就空无,然要更得“妙有”,恐怕还需要那空山岑寂和人间烟火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的搓揉、涤洗。我虽做不到,可总有些惦念与向往。于是便被心牵着,一次次往“山海”里跑,逃离身后的喧嚣。纵然乘不上“慈帆”,被山中的云和雨擦一擦眼睛、打湿下身体,也好。

过了窄窄的问仙桥,一座巨石横挡面前,需仰头方见其顶。神仙居于高处,问道必须谦卑。然而我却没有那般谦卑。在睡美人与情侣林之间的一丛桃树下,还在想,在这仙山的乌托邦里,放下尘世的烟火,沉重的肉身就能轻盈无碍了?记起昨夜的醉意,在小镇的一家酒馆里,杨梅酒和绍兴老酒的甘醇在体内发酵为轻虚虚的飞升之感,好似褪下了衰老的皮囊,扔掉了所有的起心动念,忽然明白了“生活在别处”的深意。小镇与我彼此“陌生”。失去了“背景”,才深解“远离”。醉,也是“远离”的方式,但“远离”从不意味着“背弃”。酩酊中,游荡在街灯暗淡的夜色里,竟不知身在何处,全然忘记了第二天还要去游览“神仙居”。如果将一世化作这一夜的陌生,我也愿意领受这身在尘世的遗忘,不必问道,也不必谦卑。

然而,我还是来了,抵不住美的诱惑与交付。一夜醉意未消,似为了接续眼前的幻境缥缈。

天色阴晦,云雾垂降至山腰的密林,两座峰之间透出一片白亮,太阳被云絮遮挡。眼看着那些缓慢游动的云气弥漫进树梢,扑落在上升的石径上,感觉上前几步,就能踩云而上,“踏天磨刀割紫云”了——那些节理错落的流纹质火山岩恰呈现出斑斑紫褐色。

在一座“将军岩”之侧,我才把这突兀的巨石看得真切,仿佛一种“了断”,前夜的朦胧醉意忽被这依然惦记着人间与历史的“人像”唤醒。将军岩。果真是一座人首“雕塑”:一头浓密的灌木短发,额头与眉弓突出,厚厚的嘴唇半张,上䯸短硬,眼睛凝视前方,露出憨厚的表情。惟妙惟肖的剪影,更像非洲人种。如此鬼斧神工,大自然可有用意?这位“将军”是一位守护者还是一位历尽战乱的遁世者?不过,与周边那些重峦峻岭的比照,这块岩石的样貌简直算得上活灵活现。尽管所有的命名都可以多解,我倒觉得,它比我们随后看到的摩天峡谷、天鸡岩、飞天瀑、象鼻瀑更贴切、更形象生动。

一条小路从“将军”的“脖颈”前穿过。将军岩斜对着一位“女子”——“睡美人”。英雄对美人,彼此不孤单。关于“睡美人”的形成,地质学如是解:“(它)由倚靠在岩壁上的岩块组成,岩块在断层的错动下与岩壁分离。流纹岩因岩性差异,较弱层更容易被风化而内凹,绝妙地将之分成了睡美人的头部和躯干。下部崩积堆积,风化成土,植被较之所倚靠的岩壁也自然更茂密。”后一句意思是说,“睡美人”身着华丽的衣裙。将军与美人,距离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并不顾念彼此,陷在各自的忘却与沉思中。对它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揣度和想象。在我得到的未能脱离命名者圈定的启发中,还看到了人在自然中找寻和发现“自我”的喜悦和愿念。东西方都有人化作石头的神话。山河大地也都有人的投影。

倘若从高空看,这“神仙居”定像一片不规则的树叶,路径与褶皱是交错伸展的脉络,百回千折;岩石与峰峦则构成叶体的质感,凹凸万变。山脉在繁衍,被浓稠的绿色覆盖。于是,绿色也在繁衍,在大地上鼓荡着波涛。

行走山谷中,我的视角常常是仰视的。路径七藏八掩,褶皱五挤六错,索道车悬挂在两座山腰之间。山顶草木氤氲着层层雾气。一线白瀑从锈色斑驳的石崖上跌落,远远听见水击清潭的乐音,临近更观鱼翔浅底的自由。坐在潭边竟不想移动,久了,哗哗的水声悄然隐去。起身时,略觉口渴,心想:若有隐士于此,定当瀹茗置饮。要不是盘算着穿越“北海”与“南海”的时间,真愿就这样坐下去。

山里的栈道起于山根,又贴岩而上。道若盘山带,涧随身畔行。行走间,不时看到压顶巨石上有野花探出,像要与人打个招呼。只侧脸一看,近在咫尺的人就转瞬不见了。“大自然的大胆处与精巧处”(沈从文)在这里似得到了更多的展现。不管在哪里远看,人都如孤蚁一般,在“神仙居”辽阔的疆域上迟缓地游走,被浩荡的山体与绿色吞没。前面的人还有一步就进入天空,后面的人同样认为自己在凌虚高蹈。

两千四百多米长的登山步道呈反C 字形,或上或下,或突然委折,比三清山的栈道还要曲折回环。因为无路可走,当年徐霞客没能登上三清山,如果无此栈道,他即便来过,也同样只会在神仙居脚下发出无奈的喟叹。悠长的栈道提供给了我们从容赏景的无上妙缘,瀑布群过了,老虎崖、金银台、明镜台也过了。有时,在檐角高翘的亭子上小坐,踞危崖,一揽攒峦回合、岩岫缭绕,也觉得自己与仙人无异。看着看着,对面的蓬勃大山便现成一幅幅皴擦点染的国画:一面斧劈皴下来,那是岩壁;诸多披麻皴下来,那是山的褶皱;还有米点皴、牛毛皴,那是或浓密或疏淡的丛林与矮木……云散时,露出一块碧透的天空;云遮时,洒下几丝稀稀落落的雨线;但云总是在远处,在山顶或山后,总是与山与树撕扯不断,若有无限的依恋,无论仰望多久,也不能尽其变幻。

离开栈道,窄径蜿蜒入松林。松树纵横为桁,高而笔直,苍酽一色,瞬时遮蔽了诸山的壮郁。林中灌木丛伏、青苔斑斑。石径被散乱的绿草半掩,草丛中有潺湲溪流没石而出,水至澈,溪中碎石如铺,竟不见水阻起皱,平滑若剔透美玉。树缝间只现虚虚山影,或又被云气遮去。抵达“佛海梵音”处,居然海拔不到400 米,行走不过1400 米,距山顶尚有千米之遥。

云雾更浓了,所有的山峰都被遮住,只隐隐露着半壁峭险红石、丹霞岚翠。天阴起来,高空的云已呈灰黑色,似乎正酝酿着一场大雨。我看到脚边的翠云草、苎麻、润楠、薜荔的叶子都焕发着明晃晃的绿、充满期待的表情;石头上的苔藓亦露出湿漉漉的光泽。

终于可以平视起伏的高峻岩岭了,但它们几乎都陷落在雾霭重重之中,或被山体的林木隐去了踪影。只有栈道近处凝结着一层深绿,将裸露的棕崖衬得越发苍郁、凝重。扶着栏杆眺望,山近在咫尺,云缭绕身侧,果是一幅“画屏烟云”、秀静与雄拔的空蒙之境。俯视下方栈道的行人,竟不知他们何来又何往;骋目之间,也不见飞鸟入云。

在六根木柱架起的“九思亭”里小坐,心想,这位元代的书画家、诗人柯九思真可谓觅得了一个佳处,到处都是可以入画、入诗的素材,怕是一辈子也写不完、画不尽。他自号“丹丘生”,大抵是向那位与李白情谊深厚的唐代隐士致敬,更在表达对李白的钦慕与敬仰吧。“神仙居”或天姥山是他们跨越时空对话的媒介。亭内有石桌、石凳,很适合置酒而饮,《将进酒》《梦游天姥吟留别》诸篇,想必柯九思当年一定面山长吟过。

“九思亭”的对面便是“明镜台”。所谓“明镜台”,乃是一面探出山体的长方形玻璃平台。那种透视效果起初令人惊惧,就像看到自己心灵的真实一样。不过,倘若九思而能得悟,则越看到真实,越有益于消弭恐惧,跋涉长远。“九思亭”与“明镜台”的搭配设计,想必包含了某些深意。“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虽没有菩提心,尚敢一步踏上去,俯望渊底,丝毫没有觳觫战栗的心理惊恐。安全的“明镜台”告诉我,有时深渊即大美,无限风光每每出现在绝境的对面。

此刻,数点山峰,如微微漾动的波浪,似乎不再是天空的主角。那成堆成片的白云才是,它们像从天垂降的无边瀑布,忽而横遮了无数碧峰,忽而蔓延进幽邃的谷底,好似要铺满人的整个视野,把一切都搞得若隐若现、缥缈恍惚。在它们的丝纱尚未遮掩或破漏之处,透出的深绿更加夺目。“神仙居”的植物得到了云雾最丰沛的滋润,茂盛而饱满。望过去,眼睛似被擦亮了许多。在云雾和绿色的缝隙间,一段段遥远的栈道清晰可见——那是我们的来路与归途。

“雾漫菩提道,霞散翠微里。”难怪乾隆年间的仙居知县何树萼将此地命名为“烟霞第一城”,难怪今人亦有“霞散翠微”的赞美。若不是天阴欲雨,待到黄昏时分,定然能看到云蒸霞蔚的宏大演奏。

不知在山顶的平台陶醉了多久,我们回到栈道,低头在横斜而出的树干下走过,在一道清晰的火山岩流动面前走过,复将自己送入那缭绕不去的层层云雾之中。

更往高处行,红岩壁立,云凝然浮其间;峰巅如砥,翠树碧覆其上。回望处,有亭翼然,有台探出,有栈道盘桓,有喊出去就消失无踪的呼唤。

穿过木质的姻缘桥,行不远,居然发现这山巅竟有支架撑起的一座书屋,名“太白”。不知是否真的有人会来这里读书,倘有,怕也不是凡人了。不远还有一座四角高翘的“微信亭”和敞阔的“丹丘阁”。路边,一丛丛胡枝子正擎着簇簇雀嘴般粉白相间的骨朵,初露绚丽姿容,似乎在等待某个读书人倦怠后的信步,以它的绽放迎迓他内心的寂寥,并送给他一份欣悦,好让他再次看到自己,看到与群山对峙的那个生命。

过“千崖滴翠”,远远地看到一道长长的吊桥,如两座山峰牵起的一根白线,高高地横亘于深谷之上。索道缆车如小小的灯笼,从它下面滑过。看来,我们必须走过吊桥,才能从南边下山。这吊桥是“北海”与“南海”的连接线么?

未过吊桥,先是发现树木掩映的一排平房,房前空地上,有人坐在方桌边小憩。走近才知,这座木头建筑的房子,竟是“神仙居邮局”。门口、屋内挂着几盏火红的针刺无骨花灯,木梁上的灯亮着,粗木的柜台与货架涂着一层油亮、温和的光。有人在里边喝茶、聊天。屋子似更像一间茶舍,不过并未丧失邮局的功能,有朋友购得一张“神仙居”的明信片,寄给自己的女儿。邮局的老板说:几天后就会收到。这所山上的邮局,寄送的是游客心情。山中无所有,聊寄一片云。美凝固在明信片上,抵达一个念念不忘的人手中,便能进入她(他)的生命,并保存永久。

邮局边有祈愿亭,挂满了系着红穗头、写满各体字迹的祈愿牌。亭子里挂不开,就挂在附近的树枝、树干上。祈愿,冥冥中的护佑与加持,只有神才能做到。神走过的时候,带起的风吹得它们互相碰撞,发出木质的声响。遥寄与祈愿本自一体,这方寸之地,心与远方被安放在了高处。

不过,这里也绝非没有一点烟火气。“南海苑”里有着几家餐饮柜台,卖“神仙居”烧饼、“神仙居”麦饼和各色小吃。尽管肚子略饥困,我们仍是选择过吊桥,坐索道下山,再回小镇搜索更解颐的美味——这种“延迟满足”,正表明我们对神仙的爱或许只是一时起兴,身内总有一根现实的“根脉”在隐隐搏动,不定何时便会让你感到“内需”的急迫,就是神仙在背后叫你,也未必回头。

吊桥叫作“南天桥”。桥畔有块木牌上写着。这桥是用很粗的钢索连接起的木板构成,两侧绳索编织的护网有近一人高。踏上去,有一种紧绷的弹性。桥长百米许,跨过一条纵深的山谷。谷底植被汹涌,极力争抢着高处的阳光。近观有浑圆山顶、波动山脊、挺拔石柱;远望则诸山连绵,堆叠如织,墨绿、淡绿、灰蓝、浅灰,层层荡开,直至变作一线虚影。阴云压顶,有低低的白云在山间浮荡,如山的造物,如神仙抛下的衣衫。

想当年,夜登泰山,诣其巅,俯视襟前,“一城烟火如绘”(袁枚《游桂林诸山记》),而登“神仙居”之顶,环视皆云雾,峦峰浮于云海之上;往下观,仍是丛林的苍茫,仿佛人间彻底消失了踪影。

然而此刻,我们竟迫不及待地要快一点返回人间。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李白写天姥山,毕竟是记录一次梦游。我看被称作“神仙居”的天姥山,觉得它本身就是一场梦境。梦只能被诗歌描绘,梦只能被潜在的欲念表达。经历过一次梦幻,哪怕再美,它也会退居遥远,因为,它的短暂如此珍贵。

抵达索道站,下起雨来。被告知因山间有雷雨,索道停运,坐缆车下山者要耐心等待通知。那得等到何时?况且人会越来越多,如果雷雨不停,还能蹲在山上过夜不成?算算距离太阳落山的时间,我们决定冒雨步行下山。

细雨淋湿了头发、衣衫。好在穿行于密林,浓密的树冠为我们遮挡了些许风雨。直到山下,才在一个售货亭买了几把雨伞。出了“神仙居”的南门,回望刚刚下来的台阶,看到很多游客身披同样的一次性雨衣,从容地、慢吞吞地朝我们走来。忍不住一愣,与朋友们对视了一眼,突然大笑起来。

这笑声,山中的神仙已经听不见。

西子故里记

悠长的浣江(浣纱江)贯穿暨阳大地,宽展、蜿蜒、灵秀、浩荡,像一条出乎娟美女子手中的莹亮丝绦,在浙中名邑诸暨的身侧缠绵拢过,粼粼水光与无限繁衍的褶皱中,仿佛依稀藏有远古并未逝去的汩汩回声和依依柔情。

自勾践破吴(公元前472年)之后2490年,我来到诸暨,站在了浣纱江边。当年的舳舻战舰、车马桨棹、钩矛斧箭、撞击厮杀,已经沉没水下,或远遁消隐。仰望着江对岸青葱的竺罗山,听着山与江之间那条公路上的轰然车响,已无法想象相隔数世之久的那场惨烈争霸。这越国古都、西施故里,而今陷落在一片正午灿烂的阳光之中,被起伏无边的葱绿覆盖,在我周围以一个巨大而温热的手掌托拢着我,仿佛抽丝般,一根根解除着绑缚身心的劳顿。

在一片澄澈的光影里,我看见,王羲之书丹的“浣纱石”就矗在长长的木桥南面。站在桥上,我一次次隔栏相望,又一次次踏过靠路的石阶,走近那块石壁上的题刻和那块同样题着“浣纱”二字的邻水之石。“诸暨苎萝山,有西浣纱石。”(南北朝·宋·孔灵符《会稽记》)“苎罗山。山下有石迹水,是西施浣纱之所,浣纱石犹在。”(《太平寰宇记》卷96,中华书局,2007年11月第1 版)石壁与石头是否均历千载?汤汤流水或可记怀。紧靠着它们,将目光逡巡、放远,我看到有人在石边的平台上垂钓,巨树如伞,浓荫探入水面;我看到不远的路桥跨江而过,离桥不远的岸边,游艇初歇,随波漾动;我看到头顶的蓝天明澈辽远,如练的白云悠然舒展……

所有这些,都比史书上的黑字鲜活有趣:“越王勾践,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会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断发,披草莱而邑焉。后二十余世,至于允常(允常即勾践之父)。”(《史记·勾践世家》,中华书局,2011年1月第1 版)

我来诸暨,非为勾践,只为西施。尽管浣纱江边仅剩了一块被千载流水拍打濡润的岩石,尽管江中的水波试图不断再现西施衣衫上的灵动褶皱,我也似乎能跨越时空,嗅到西施款款走过留在微风中的气息,如这九月的软暖和江水的沁凉。

“落花三月葬西施,寂寞城隅范蠡祠。水低尽传螺五色,湖边空挂网千丝。”(清·朱彝尊《鸳鸯湖棹歌·落花三月葬西施》)据说,西施随范蠡归隐五湖后,每早对镜梳妆罢,便将脂粉水倾入湖中,湖水于是“螺呈五色”。站在桥中间,看着浣江缓缓奔涌,竟也禁不住移情与投射,希望这水中能绽放出一朵朵五色之花,自上游飘来,向下游飘去。

西施,中国女性史乃至中国历史上一个最美丽又最悲凉的文化符号。不,她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脆弱的生命偶然或者必然闯入了两千五百多年前的那场吴越之争,在漫长的35年之间,以20 余年的短暂绽放,衬托了一场战争的残酷和卑劣,也造就了一个几乎永恒不朽的传说。没有人认为她决定了一场战争的胜负,她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她,只是一个能歌善舞、回眸颦笑、抚胸蹙眉的弱女子;她,只是一条历史长河中随波逐流、倏然消失的美人鱼。战争的风浪太大、太凶险、太血腥、太残酷,她如何有那般主宰自己命运、向长天发动搏击、并以一己之身而决两国胜负的能力?她哪里有“一双笑靥才回首,十万精兵尽倒戈”(鱼玄机诗《浣纱庙》)的“神仙”手段?然而,时光的尘埃并没有将她掩埋,时至今日,人们依然愿意想象她、传说她、赞美她、塑造她,尽管那根本就不是她的真实。或许,她只想守着自己钟爱的男人,在宫中,或在大地上安放一颗奔波、流浪的心,安放一个偶然出现在人群中又被时间之流无情携裹而去的生命。所有身世与遭际,最终不过是梦幻泡影、水月镜花,不过是供后人不断揣摩和书写的诗与文字,那些青史留名、野史流芳、锦衣玉食、日夜笙歌、帝王宠爱、富甲天下的“叙事”终究没有任何意义。甚至包括历史。齐泽克说:词语暗示了事物的缺席;维特根斯坦说:精神总是围绕着灰烬。他们道出了事物存在的本质。人与历史也是如此,在缺席与灰烬面前,词语和精神都没有意义。就像在我阅读所有关于西施的文字和文本时,并不自责于自我想象力的匮缺,而是奇怪于诗人或文人们为何总喜欢将热情一并倾注于早就融化在时间深处的虚无之物?难道他们的精神本就是那虚无的一部分?而我总想找到与虚无或有勾连的现世空间,好让“山河粉碎,大地平沉”的最终归宿,有一个此生哪怕瞬间即逝的着落点。但不只是“借古讽今”。

有人说,西施并不存在,这位姓施名夷光的卖柴、浣纱人家的女儿,虽是鱼见其美而羞沉水底的古今第一美人,却只是一个美丽传说、一位虚构的人物而已。正史如《史记·越世家》 《国语·越语》等,并没有她的记载,难道仅仅是出于对民间女性入史的不屑?她的传奇故事出现在距春秋时代较远的《越绝书》《吴越春秋》《庄子》等著作里,并在其后的民间传说与戏曲中,被演绎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生动鲜活。于是,一个绚丽多姿、光彩照人的形象出现在春秋时期的历史舞台上,如穿越时空的塑形与投放,漂流在时间的长河中,在古老的书册中上溯或下行,并一次次进入后世文人的“期待视野”。事实上,西施不过是古代美人的通称,早于勾践时代二百余年的《管子·小称》就有言:“毛嫱、西施天下之美人也”。“天下美人”并非就指“那一个”《说苑·尊贤》也说:“古者有毛嫱、西施。”这些文献中的“西施”,并非越国献给吴国的西施。可是,我们认定的西施又似乎确有其人,今天的苏州城西仍有馆娃宫、玩月池、响屧廊、西施洞等西施遗迹,诸暨苎萝村亦有西子祠。难道,那也是后人想象的产物?“余暨,西施之所出。”(《后汉书·郡国志》“余暨”条,中华书局,2012年4月第1 版)于我,则宁愿相信李白、王维、皮日休们的歌吟,在他们眼里,余暨(诸暨)美女西施岂能只是个传说?“西施越溪女,明艳光云海。未入吴王宫殿时,浣纱古石今犹在。桃李新开映古查,菖蒲犹短出平沙。昔时红粉照流水,今日青苔覆落花……”(李白《送祝八之江东,赋得浣纱石》)

于是,为寻觅西施,我来到诸暨;到诸暨,我只为西施而来。之所以再重复一遍这个念想,是因为,西施更是诸暨最耀眼的文化符号,诸暨依然残存着关于她的历史与诗词的“布景”,她所经历的残酷与沧桑就像传说一样,仍植根、繁衍于这片土地,真假莫辨,绵绵不尽。不管是纪实还是虚构,所有对美的描绘都值得敬重,而“美的事物总含有某种无端的寂灭,这种悲剧意味使它显得更加动人。”(祝勇《婺源笔记》)在这里,那“寂灭”之光仍可能在时空的某个角落闪烁。与很多人一样,我来这里,是想在一条江水的折光里,在悠闲的漫步中,找寻诸暨那不凡的动人之处,它们更多是西施姑娘留下的。

别梦依稀咒逝川,两千五百余年前。西子遗梦今何处?依稀浣纱到水边。

浣江(浦阳江)的流水还在,在我眼前脉脉北流。

西施故里容纳了诸多西施元素:苎萝山、浣(纱)江、浣纱石、越秀亭、古越台、古越街、范蠡祠、西施殿、郑旦亭、苎萝亭、起埠庙、浴美施闸、中国历代名媛馆……仿佛西施有灵,依然徘徊、游荡在这片秀美的园林之中,跨越两千余年,情貌宛在。江水如其滑润的肌肤闪烁,桂花如其芬芳的体香游弋,婷婷荷叶如其款款的裙摆荡漾,石面上的斑斑苔藓如其岁月的留痕青碧,楼台亭阁、跨水月桥则呈现着她弹唱的音节、轻扬的眼波和窸窣的足音……这番想象,类似在追随一次远古朝代的附体经验,或者一个现实惝恍的梦境。久远的事物因为并非出自记忆,才提供了可以无限想象的空间,但它们与我的感官却难以建立崭新的联系。我倒希望,置身此处,能找得见一个如西施一般的故人,她等待着我,好让我清晰地看到她如何回转身去,沿着时间之流上溯,最终与渺远的西子融为一体。

在郑旦亭前和西施殿内,我发觉这般想象或许来自冥冥之中的某种暗示,曾经独立一体的,或能一分为二,只是不能被时空分割,才具备令人信服的可靠性。遗憾的是,她们都无法从属于自己的那尊塑像中走出来,还原真实的肉身。据说这两位远古的姊妹,曾一起进入吴宫,她们相依为命,彼此是活着的唯一理由。(虽然北宋·韩膺胄在《三溪忟》一文中说:“相国范少伯访西施之家,得采薪者之女,姓郑名旦字夷光者,入选吴宫……”西施郑旦实为一人,父姓郑,母姓施,其父乃施家赘婿。后人把《越绝书》《吴越春秋》两书中的“西施郑旦”判为二人,实属错误。但我希望西施有一个同患难共命运的伴儿、一个亲如手足、让彼此不再孤单的姊妹。竺罗山上的郑旦亭虽为小亭,与西施殿建筑群无法比拟,但它的存在给我一种说不出的安慰之感)然而她们却无法拥有同样的归宿,命运的遭际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条鸿沟,甚至连最后的“执手相看泪眼”都绝无可能,就那样隔着一片空间的黑暗生死诀别,不知彼此魂归何处。宫殿之中没有倾诉,只有血泪。凄清冷寂的月色将姣好的面容照得惨白,更为惨白的,是所有的啜泣都被宫殿的阴森吸纳,肉体被抽空,徒留一袭华美的罗榖宫装——她们的体温也早在苎麻衣衫被褫夺的一刻耗散殆尽。而且,每每在夜色中仰望宫墙外的天空,每一个上玄月、下玄月都变作了闪着寒光的剜心利刃。她们只能面对宫墙倾诉,而不是家乡的山河。自由,已经从袅袅婷婷开遍莲步的大地,跌落进了深不见底的黝黑深渊。每一寸光阴都漫长得超过一生,蚕食着所有的妙龄芳华,并最终被权力的黑洞一丝不剩地吞噬。

时间是残酷的,被它带走的事物,难留任何痕迹,我们只能去想象去揣度,却无法还原任何真实。当然,时间也无力抹杀一切,那些未被抹杀的,往往变成了更有深意的线索。“词语”和“灰烬”即便失真、变形、熄灭,也能组合、描绘、言说某些境象、幻觉和经验。就像身其中的这片西施园,浓密的草木既遮蔽着天空,也掩藏着石阶、甬道,簇拥着华美的宫殿、楼阁,似乎正以不断叠加的繁茂与繁复,表达后世对美的想象、补偿和祈愿。

在园中,树是树的参照物。我迷失了方向,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对雄伟而黯淡的西施殿显然失去了再次参观的兴趣,空间给我的挫败感让我感觉到一丝疲惫。这疲惫亦令我清醒。坐在一块石头上遥望漂浮在树梢上的屋脊,觉得宫殿不过是一个想象历史、供人祭奠的躯壳,并不是我们与古人相遇的场所,彼此可以对视、触摸。宫殿的“生命”尽管漫长,但它的存在永远是单向度的,不过是人试图与历史沟通的媒介,高耸而幽暗的空间内其实迷雾重重。我们目光所触及的空间以及空间中的人文“修辞”所纵深的时间,往往呈现为多个层面的汇流,很多时候令人深感无措、迷惑、枉然,甚或痛惜。对于逝去的美,我们无力到不知如何深入;对于历史、时间、记忆,我们更缺乏一种切实的拥有感,如隔空喊话,空茫无音。身在那样的空间,时光流逝的感觉会更加凸显,好像要让你明了,岁月的岸边迟早只会剩下一个空落落的你。那些陈旧的,硬朗的,线条复杂、图案丰富的建筑,在天空的覆盖下,根本无法给我们一种“时光的烂熟之美”(陈丹青),因为它们从来不是带着民间烟火气的遗物,而是某类群体意识的插播,是人间供奉的孤岛,也必然会孤零零地耸立在远离人间的高处。

我参观过很多地方的很多殿宇,每次都像是一次漫长旅行的浓缩,拥有和丧失的感觉常常同时出现,这种感觉甚至最终会扩大为对生活的回顾与体味——也许是,“我们能够拥有的生活世界是那么少,我们失去的世界或不曾拥有的世界是那么多。生活提供的不是获得的经验,而是失去的经验。”(耿占春《回忆中的诗》,《沙上的卜辞》,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2008年5月第1 版)。行走与丢失同在——这就是我们不断留恋于“旧”、同时又不断追求“新”的内在动因。对历史的回眸不过是这种感觉的瞬间拉长。有时,我们会惊喜、战栗于某类“相遇”,大都出自心灵上的感应。“相遇”之间却存在着遥远的距离,这距离反而又是时间和空间上的,乃至心理上的,比如面对某处风景、某个人、某一片历史遗迹。紧接着,我们会无法分辨到底是“进入”了还是“迷失”了,是沿着空间行走,还是在跟着时间漫步。

西施故里,给我一种时空纠缠上的深度晕眩。

起初,在西施故里入口的小径旁,我看到一片大红色石蒜,丝状花絮开得盎然、红艳、夺目。第一次见到石蒜花,上午的阳光刚好照到它们,那般静谧和纯洁,宛如处子的清新、纯美,就像浣沙溪边的西施姑娘不断闪回的幻影。与旁边挺拔而浓密的翠竹相比,它们矮小而纤弱,却并不卑微,那种绚烂至极的绽放,带着某种独立而高贵的质地。它们应该大片种植在偏僻的原野中,以广袤、深蓝的天空为背景——凡是并不张扬的个性,一定出自山野与河泽——那里是这些蓬勃物种最佳的孕育与成长地,极致的天真与灿烂并不需要为人所知、市霾污染。它们不像满园的桂树、银杏、香樟、竹林那样,是人间的植物,可以掩映、烘托建筑群在空间上的巍峨、深阔与绵延。但它们精确描绘了西施故里一个不能被人忘怀的细节,使人产生美妙的联想。除了可织衣物的苎麻,这华美的石蒜花更该被西施端详、喜爱过吧。只是北宋《越州图经》里只有“诸暨出如丝之苎”的记载,明弘治《绍兴府志》中也只是说“苎布八邑皆有之,唯诸暨最精,俗传以为西子遗习。”苎麻是实用之物,织以为布,裁而成衣,原是生存的手段。西施作为民间女子的时候,难道就只为生活而劳作,不曾顾盼过身边之美?如果古书上有西子浣纱而回眸石蒜的描绘,那该多么美妙、生动,彼情彼景,读之宛在眼前。可见,著史的人没有真心爱过她。

于是,我对这片园林便稍带了挑剔。是的,它略嫌现代,太过整饬、雕琢,甚至有一些当代文化散布的脂粉气和烟火气,尽管安静、干净,却少一些淡远、迷蒙,甚或荒疏、孤寂。尤其在范蠡祠,粉墙黛瓦之间的大殿与建筑间——财神庙、魁星阁、三星庙,那些“于越圣臣”“大将军”“济世匡国”“华夏商祖”的牌匾,以及无数的塑像与碑刻、诗词、歌颂、挂满大树的大红丝绦,都让我感到一种喧宾夺主的溢美和强烈的物欲亢奋。大概,古往今来人们热衷追求的只有功名利禄,西施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连谈资都不是。历代书写者,主角无非帝王将相,仿佛只有他们才创造着历史,谁会花费精力为一个弱女子立传树碑?即使有,也无非在野史小说中将那些女子一个个变作集体意淫的对象。如陈寅恪者能有几何?

当然,我不否认这里建筑与设计的精美与用心,不否认妩媚、华丽而繁复的建筑美学:郑氏祠堂的几进院落、飞檐凌空的藻井戏台,密集而精致的镂雕、清凉明净的回廊、小径尽头的月洞门、端庄且高耸的西施祠……都是排挞而来、令人目不暇接的修辞与美篇。不过,我已然对嵯峨的殿宇、端坐的塑像、歌功颂德的牌匾、香火缭绕的富贵祈愿失去了兴趣,我只喜欢这里浓密的树荫、青青的翠竹、缠绕的藤萝、傍水的亭榭、苎萝山的那一层浓绿、浣纱江的那一脉流水,以及无所不在的安谧。阳光筛落在甬道上,斑影晃动在白墙上,高处行走间,那些黑瓦上青苔,仿佛要沿着“历时”的屋脊垂落,与台阶上的碧痕连做一线。

美则美矣,这一切,却又给我一丝精神阻塞之感。这里没有沟通,没有话语,没有表情,有的只是杂沓的脚步、仰望的目光、燠热的温度、阳光下的空寂、抽离了时间的声音、一个公园式的不会发声的面容。苏轼曾把西湖比作西子,那种“浓妆淡抹”,是以阔大的山水和空蒙的气韵为背景的,西子只应该住在西子湖畔,在那山水的浩渺间徘徊流连。而园林圈定的,是一个闭塞、回环的空间,是一个类似布景的精巧的“戏台”,只适合上演故事与戏曲,却不适合容纳人生。也许,还有更重要的——即使这里是故里,时间也留不住西施,留不住苎萝村,遥远的事物已经与我们失联,诸多建筑、植物的簇拥、丰茂、拔地而起,诸多文字的刻录、记载、铺排,并不能丈量人类的情感深度。更何况,这里也许已经没有任何遗迹,我们不过是在无数沉落的废墟上漫步。消失的影子都被深埋地下,更包括村落的土石、砖瓦、草木、泥径,甚或曾有的宫殿、廊柱、石阶、雀替、戏台、须弥座、过江的汀步、木桥——那些在更早的时间里不曾出现过的事物。深埋,是空间上的阻断;考古,从来不会有“活过来”的收获。因此,我倒是愿意见到,在这里,丛木之间,只有鸟雀啁啾;天空之上,只有白云掠过;荒疏凋敝的贫苦村落,仍有西施或其乡人升起的袅袅炊烟。

有人说,西施忍辱负重,为国献身,身世沉浮,命运蹇促,为越复国复兴立下汗马功劳,不但是美丽和美好的象征,更是正义的化身,因而成为世界儒家文化圈公认的大美女,是诸暨人的骄傲,是诸暨的文化名片。

我不反对她是诸暨的文化名片一说,却不认同她的“为国献身”被授以“正义”之名。且不说“春秋无义战”,只是国与国之间的利益与疆域的争夺战、国君与国君之间的权力与享乐争夺战,其间,民生涂炭、白骨遍野,有哪个统治者是为了人民福祉?单就吴越之争而言,更说不上谁是正义与非正义,无非是我灭了你的先人你又灭了我,夺了我的财富、我的美人,我要卧薪尝胆寻机复仇,再把失去的财富包括你的财富和美人一并夺过来。如此而已,如是而已。

我想说的是,将一国成败之命运部分地系于一个弱女子之身,以其色相为诱饵、以其生命为代价,男权的自私、卑怯、冷漠与残酷暴露无遗。在他们眼里,西施只是一个玩物、一个砝码、一次投注、一个取胜的计谋,甚至一根压垮夫差性命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情感有呼吸有是非判断的生命,她仅有的价值就是她的沉鱼之姿、她的婀娜肉身、她的任人摆布的顺从……后世强加给的各种赞美,也无非是男权话语的另一个变种,一种光环遮掩下的扭曲与变态——好在每个朝代正大光明地、成批地制造西施般的美貌与肉体,在所谓丧权辱国的危急关头将她们一一呈送出去。这类卑鄙、肮脏、丑陋的肉体交易,还要在正义的遮羞布下堂而皇之的进行,并名其曰“爱国”。真是卑劣到自己都不以为卑劣的程度。所以,与西施相比,勾践卧薪尝胆、品尝夫差粪便的所谓励志故事,看起来是多么阴鸷、偏狭、恶心、卑怯。

“爱君就是爱国”的说法,从来就是愚民的言辞,不但要让“民”献身,还要让他们在献身的游戏中感激涕零,深觉忠诚的高尚、自得与乐趣。“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的“东海寡君”勾践之流深谙此中玄妙,让范蠡、文种之辈甘做效命奴才,给他们灌下“为越人复仇”的迷魂药,让他们自觉将把那把深藏的权力利刃视作渴望了很久的富贵“画饼”。也许是这种残酷性为后人所不忍,于是才虚构了范蠡携西施隐遁江湖的美丽传说,不过是自欺欺人。然而,我也宁愿相信人性的良善与聪慧,那是对群体伤痛乃至对人性之恶的安抚、校正与治疗。范蠡祠的存在,似乎就是给后世强调这一点。但我觉得,这类祠庙越是高大、奢华,言辞越是虚弱、矫情。不过,也许,拥有智慧、财富、美人的祈愿才是它能持久存在的理由,那是天下所有男人不愿示人的最大欲望,如果加上权力,则更加完美。范蠡做到了。后世那些在他的塑像前祈愿的人,也渴望能做到。

在西施故里偌大的一片园林景区,转了一圈儿,我只看到了一个男人的祠堂,那就是范蠡祠。没有勾践的,没有夫差的,更没有文种的。后面几个男人岂能与西施相配?这种设计,至少保持了西施作为诸暨文化名片的合理性与纯粹性,大概也能暗合西施本人的心愿吧。

不过,在偌大的园子里,范蠡是一个配角。想当年,勾践谋复国,因夫差淫而好色,文种献灭吴九策,其中就包括呈送西施、郑旦的美人计,而范蠡是美人计的具体实施者。得西施之后,即“饰以罗榖,教以容步,习于土城,临于都巷,三年学服而献于吴。”(赵晔《吴越春秋全译》,张觉译注,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9月第1 版)《浣纱记》中更有越王勾践夫人指导西施歌舞的形象演绎:

“歌所以养人性情,故《阳春》动于花下,《子夜》奏于房中。古人有《白水》《渌水》,《玄云》《白云》,《江南》《淮南》,《出塞》《入塞》。须要音声嘹亮,腔调悠扬。即今江南佳丽之地,多用玄《白苎》《采莲》。美人,你如今学歌呵,【好姐姐】当筵要飞尘遏云,论音调又须纡徐淹润,切忌摇头合眼,歪口及撮唇。”(第二十五出《演舞》)“今一动唇,则飞声流转,余韵飘扬。”(第二十五出《演舞》——转引自《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5年第4期刘淑丽《从江南元素看<浣纱记>的成功原因》)

夫差“得诸暨苎萝山卖薪女西施、郑旦”后大喜过望,“嬖之,日事游乐而废朝政”,不但在姑苏建造了春宵宫,挖筑了大水池,制做了青龙舟浮于水上,天天与西施“为水戏”,玩儿得不亦乐乎;还建造了供西施表演歌舞并与之欢宴的馆娃阁、灵馆;更有“响屐廊”名扬天下。擅长跳“响屐舞”的西施,站在用数以百计的大缸铺满的木板上,脚蹬木屐、裙系铃铛,翩然起舞,木屐的节奏、铃铛的叮咚、大缸的砰砰,这视觉与声律交织的盛宴,令夫差如痴似狂、陶醉不醒。这种“斫木为底,衬于履下,行辙阁阁有声,多为妇女所用”的木屐,原非范蠡等人的发明,“据可查证史料记载,中国最早的‘木屐’多起源于吴越地域。在浙江省宁波市慈城慈湖原始社会遗址中,发现了距今四千多年的木屐,属良渚文化时期的产物。”而西施“响屐舞”,一直就是吴地舞蹈史上的经典与代表。(符姗姗、冯程程《吴地西施“响屐舞”的民族风格与地域风格研究》,《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 期)可想当年,西施跳的“响屐舞”,一定是被宫廷化了的、美轮美奂的经典样板,她顾盼生姿,“长袖舞腰,翘袖折腰”,颤动的节奏如水波荡漾,嘡嗒之音催发着吴王不尽的情欲。

我很佩服范蠡的耐心,这位“少小豪雄侠气闻,飘零仗剑学从军。何年事了拂衣去,归卧荆南梦泽云”(《浣纱记》第二出《游春》,《梁辰鱼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5月第1 版)的少年才俊、拥有经纬之才的大将军,为了美人计的有效实施,竟用了3年时间培养西施的宫廷礼仪和媚君之术,堪称无所不用其极,硬生生地将一个山野村姑培养成了一个安插在夫差身边的合格的“色情间谍”。在这个阶段,两人日久生情也符合人性逻辑,但范蠡少不了对西施进行洗脑工作和“爱国主义”思想教育,致使一个懵懂无知的女子与他共同担负起了复国图强的艰巨使命。于是,牺牲个人感情是必须痛下决心的决断,何况以范蠡的“智慧”,西施更不过是促其功成名就的一枚棋子,这点牺牲对自己的煌煌前程又算得了什么呢。于是,他也提供了一个为后世“奴才”们可资借鉴的成功样本,然后都以“国家利益至上”的“道义担当”遮蔽了自私、卑劣的心理动机和小人行径,还为后世乡愿提供了一个道德遮羞布、庇护伞。善良的只是百姓、民间,他们宁愿创作范蠡、西施隐退江湖、携手共享二人幸福世界的“神话”,聊以满足一种自欺式的大团圆心理。是啊,中国古代的戏曲、小说,有几个不是大团圆结局呢?有时候真难说所谓美好的“愿景”究竟是一种希望,还是一种自慰、一个黄粱美梦。

范蠡与文种相比,似乎聪明得更胜一筹,“西施亡吴国后,复归范蠡,同泛五湖而去。”(《越绝书》,中华书局,2018年9月第1 版)灭吴之后,他逍遥自在地带着西施泛舟江湖,好好发财过日子去了。然而,我不太相信勾践能放过他,就像不能放过文种一样。他们实际上是“殊途同归”,均被勾践所杀。史书上也有记载,但被各种不同的记载混淆得彼此都难辨真伪。数年前,太湖边无锡市鸿山镇邱承墩大墓的考古挖掘,使很多考古专家判定,这座出土了无数高等级文物的帝王规格的陵墓,埋葬的就是范蠡,而且周边有蠡河、蠡湖、仙蠡墩等多“蠡”字的地名,似乎也佐证了大墓与范蠡的关系。《史记》将范蠡称作“鸱夷子皮”,“鸱夷”即马皮裹身投水淹死的刑罚,这句话其实是勾践对范蠡讲的,并非范蠡的称号,意思是“让你穿上马皮”,绑上石头,沉水去死吧。他最后遭受了与伍子胥一样的杀害,这种杀死重臣的方式,仿佛是吴国的传统,也被勾践学以致用。范蠡死后,勾践为掩盖真相或减少自己的愧疚感,为他修建一座帝王式的大墓,并予厚葬,似也合乎他的个性。而且,史书有载,范蠡的确有一位夫人,育有三男,但这位夫人并不是西施。西施若有其人,最后的归属也不会是范蠡。只有在后世的戏剧和小说中,范蠡与西施的情缘才终被演绎得荡气回肠、感天动地——他们驾一叶扁舟,潜入太湖,消失在浩渺苍茫的烟波深处,却始终不曾消失于文人墨客的主观臆想和审美视野,连大文人苏东坡都写下过“五湖问道,扁舟归去,仍携西子”(《水龙吟·黄州梦过栖霞楼》)的词句,谁不愿意把想象的美事一代代传递下去呢。

西施究竟归宿何方,也有各种不同传说,不外乎沉水、自缢、跟随范蠡出走几种。沉水自然是被杀,其中之一,与范蠡一样,也是被蒙了马皮沉江。将其沉江者,一说是吴人,一说是勾践,还有一说是范蠡,甚至包括勾践宫中嫉妒西施美貌的妇人:“西施之沉,其美也。”(《墨子·亲士第一》,中华书局,2015年3月第1 版 );“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吴越春秋校注》,岳麓书社,2006年4月第1 版)“勾践班师回越,携西施以归。越夫人潜使人引出,负以大石,沉于江中,曰:‘此亡国之物,留之何为?’”(《东周列国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6月地1 版) “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为谁。”(唐·罗隐《西施》)不管是何种死法,都不过是“红颜祸水”荒谬却铁定的注释,是亡国之罪所能找到的最荒唐却最具体的牺牲品,背后掩盖的是男人的贪欲、女人的嫉妒、人性的扭曲、由爱而恨的变态。

即使如此,我也更愿“随喜”后人的“心愿”,相信“吴之后,西施复归范蠡,同泛五湖而去”的传说。今年春天,我到济南市长清区孝里镇参观方裕古村,看到村南的一片山脉,当地朋友告诉我,那山原名“陶山”,相传陶朱公范蠡曾携西施到此,故名。西施随范蠡到此后染病去世。山那边便是泰安肥城境内的田野,中有西施墓,如今已成较大景区。听到此说,我心有戚戚,虽然美好的愿望总是流布民间,但西施身后只剩下了一个个借其美名穿凿附会的景点或景区而已。

然而,西施又是永恒的,她出现在后世几乎所有的文学艺术样本中——话本、传说、戏曲、绘画、诗词,比比皆是,可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甚至浙江、山东等地出产的一种贝类海鲜也被命名为“西施舌”(沙蛤),其肉状如小巧精致的人舌,尖头呈紫红色,所做汤菜,滋味鲜美,咬之润滑筋道。(《苕溪渔隐丛话》:“福州岭口有蛤属,号西施舌,极甘脆。”)齐鲁大地的胶南一带,至今还流传着西施与范蠡在逃生路上失散,为防出语而招不幸,咬断舌头吐于河中的传说。舌头恰落于张开壳的河蚌中,竟存活下来,并游入大海繁衍,成为餐桌上的美味。我真佩服中国的食文化,所有的美色都可以与吃联系起来,西施舌也是秀色可餐之一种,仿佛吃着它就约等于享受了西施的绝色——由此也可以判定,“食色性也”既可指两件事,也可指一件事。想想,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不过,西施的一生确乎未离开水,不管是她的浣纱,还是她的对镜梳妆,还是她家乡的养育,还是她的沉水而死,抑或是五湖的隐身,更或是在大海中留下了一种名叫“西施舌”的贝类。她的周身总闪动着粼粼波光,涌动着浩浩大水,甚至作为绘画的主角,也从未离开那一支支凌波高挺的纯洁荷花——四大美人中,各有花属,荷花之侧的西施自然是荷花的化身(貂蝉为月季,昭君为菊花,玉环为牡丹)。曾经,“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孟子·离娄》,中华书局,2017年12月第1 版)的屈辱,终于被荷花的出淤泥而不染的品质涤荡而尽。“不知水葬归何处,溪月湾湾欲效颦。”皮日休这首满含伤逝之情的《馆娃宫怀古》,也咏叹了西施来自于水、终归于水的短暂人生。清凉月色下的水面,都是西施魂归之所。

来诸暨,我们没赶上农历三月三西施诞辰的烟火祭拜,也没赶上农历七月最后一天纪念西施、郑旦的荷灯节,我只是把西施殿、古越台、红粉池、沉鱼池、西子碑廊、鸬鹚湾逛了个遍,将西施殿和西施故里建筑群内的西施塑像、青石圆柱、朱红油漆拱门、水池、东西侧厢,以及诸多梁、柱、门、窗、斗拱、擎枋、牛腿、雀替等木、石雕刻构件反反复复端详了个遍。期间,我是不是也曾“转过若耶渡,来到苎萝村”呢(《浣纱记》第二出《游春》)呢?星移物换,我不敢确定。只是不曾见到鱼跃凫飞、渔歌采菱、沙汀江渚、碧波莲塘的江南意象。单是此番看罢,亦足矣。我想,这里——诸暨,自古及今,都是西施的,不管它什么“肠断吴王宫外水”,不管它什么“浊泥犹得葬西施”(李商隐《景阳井》),“艳色天下重”(王维《西施咏》)的西子才是永恒的美丽符号,永远珍藏于不竭奔涌的浣江,跳动闪耀,在大地的史册上幻化着不断被猜想、描绘、呼唤的娉婷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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