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 中篇小说

2021-11-11 11:35言子
边疆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继父小花猫咪

言子

敲门声响起。我正在窗下啃一根黄瓜。

我嚼着黄瓜去开门,一个多年未见的室友站在门外,我对她说:“晚上别住这儿,我有梦游症。”

室友打量着我,眼里全是怀疑。

我说:“真的,你不信?这些年,我养成了梦游的习惯,每天晚上都要梦游,我怕吓着你!”

室友说:“凭你这几句话,我就不信,我也不怕。”

我说:“我不怕人家知道,单位的人都知道我有梦游症,不信,你问问左邻右舍。”

室友说:“多年未见,路过,明天一早我赶火车去另一座城市,你就不想和我聊聊?我们有七八年没见面了吧?”

我说:“你还是住招待所吧!不贵,每晚八元。”

室友站在门外,眼睛扫视着简陋的小屋,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怎么拒人千里?”

我说:“你,以前也不这样!”

室友说:“我大老远来看你,真不想留我?”

我说:“不想。”

室友说:“那,好吧,祝你一切都好!”

室友转身离去,我跨出门,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八年前,我和她同住这间寝室,单身楼,十二平米,每间两人,住到她嫁给一个地方官员,直到她刚才敲开门,我们才见面。如她所说,我已经不是八年前的我,尽管我们同住一间屋子,除了上班外出,吃饭睡觉我们都在一个房间,一起消磨无聊的时光,一起倾吐心中的烦闷和苦恼,一起向往子虚乌有的爱情和婚姻。八年了,该出嫁的都出嫁了,该娶妻的也娶妻了,该分房子的都有了自己的窝,我的生活照旧,无任何改变。

看见她突然出现,老实说,我的心脏急速跳动了几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同时做出决定,不让她进门。这么多年,我们不通音讯,早已是陌生人,有什么可谈可叙的!再说,我已经过了需要交谈、倾诉的岁月,不想让一个陌生人闯入我的空间,打扰我的寂静,尽管这个人曾经同我住过多年,尽管我们曾经像朋友一样彼此熟悉。

这间十二平米的小屋,是我厚着脸皮得到的。为了独自占领这间屋子,我把个人的清高和尊严放下,死皮赖脸不让他人闯入。她离开的第二天,单位安排进来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住了一年多,考研走了。大学生上午走,我下午找人换锁,行政科的人领着新室友来敲门,他们把门敲烂,我都不开。只要我不开门,没人进得来!我厚脸死皮不屈不挠跟他们玩了几个月,这间小屋终于属于我一个人。我去财务科领下岗生活费,一百五十元少了三十元,说我一个人占一间房,要扣双份房租。我找书记、队长、行政科长,一遍又一遍对每个人重复:我是大龄青年,还是老职工,像我这种年龄和工龄的,单位都分了套房,像我这种年龄和工龄的,男男女女,没有一个还住在单身楼,单位为什么不能给我一间房子?书记说:这是行政科的事,你找他们去!队长说:这是行政科的事,你找他们去!拒绝的理由,一字不差。行政科长说:你没有理由独占一间屋子,你是单身,如果你明天结婚,我明天就可以不扣你的房租,后天就可以按双身职工的条件分一套住房给你。我无言,自觉理亏,扣就扣吧,一百五十元下岗生活费剩下一百二十元,半饥半饱过吧,不就是过日子嘛,怎么都是个过!谁叫我是个大龄单身职工呢?

单身女人和单亲母亲一样,是这个社会的弱势群体,我这样的女人,是她们中的一员。婚姻的确能给人带来诸多好处,丈夫、孩子、金钱、房子。我单身,得不到这些常人追逐的好处。

在大家眼里,我是个怪异的老姑娘。

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看着黑夜落进房间,我有些兴奋。

白天我萎靡不振,夜晚我精神抖擞。内心波澜壮阔,潮起潮涌。黑夜如水一般包裹我的身体,浸润我的肌肤。这个世界又将属于我。呵呵,白天属于你们,夜晚属于我。我独自一人,占有、抚摸我身体的,是无边无际的黑夜。

现在,我的肚子嘀咕着闹意见了,该吃根生黄瓜充充饥了。

黄瓜是好东西,我从小就吃,吃到这把年纪还没吃够。我喜欢黄瓜清脆碧绿的皮,喜欢黄瓜甜润凉爽的汁。它和所有蔬菜一样,是自然之子!

我在黑暗中咀嚼黄瓜,慢悠悠体会它的清香、甜润。

体会它的风清雨露。

清脆声打破寂静,我一边咀嚼一边倾听,大自然在暗夜里与我悄悄耳语。

自然之子啊,我与你同在!

下岗后,我尽量节衣缩食,尤其开始一种奇异、孤独的生活后,我不吃食粮,以黄瓜充饥。我有两个月没进一粒米、一坨面了,每顿一根黄瓜。我希望自己的身体像黄瓜一样干净。这不是我的首创,那些与世隔绝的智者,放弃荣华富贵,有的十年如一日,坐在一棵菩提树下,有的在山洞面壁十年,有的一生隐居深山,他们能够做到,我为什么不能?我有耐心和毅力,我不怕吃苦,尤其是皮肉之苦。再说,我每月一百五十元的下岗生活费,扣掉三十元房租,剩下一百二十元,除了吃生黄瓜,还能干啥?啃生黄瓜和梦游一游,是我生命里的乐趣,一日三餐,我轻轻松松、悠哉悠哉地享受啃生黄瓜的乐趣。从不厌倦。

这些日子,我的身体消瘦得像一根黄瓜——一根苍翠、细长的刺黄瓜。正合我意,不用花钱减肥。以前我是个胖子,人家背地里叫我女胖子,我下决心减肥,反反复复,都不成功。也是过胖的原因,每次相亲,男人的谈吐看似礼貌,实则拒人千里。没想到黄瓜可以减肥,早知道,我就提前十年天天吃,顿顿吃。这让我有些意外,因祸得福。穷困对于我来说,不是一件太坏的事,现在,没人叫我女胖子,他们改口,叫我瘦瘦女。当然是背着叫,有时,我走过,他们议论的声音过大,“瘦瘦女”三个字随风传进我的耳朵,不用回头,我知道好多双目光像苍蝇一样盯着我的背脊。那些又要吃又要减肥的人,一边吃一边拿钱减肥,不是把钱白白扔掉吗?他们应该放弃贪念美食的欲望,像我一样顿顿吃生黄瓜,让身体像黄瓜一样干净。不浪费食粮,不制造过量的垃圾。所有肥胖之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应该以我为榜样。

一根黄瓜啃完,黑夜和自然之子的汁液浸润我的肌肤,浸润我的五脏六腑。我要睡一会儿,睡到夜深人静起床。

一群老鼠,在我睡着的时候爬上床,与我同眠共枕。

生黄瓜在黑夜唱歌一般:“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我又看见高原的天空,湖泊一样醉人,油画一样多彩。我看见八月开满野花的大草原在高原风的吹拂下,斑斓的色彩潮水一般涌动。真是一片五色海啊!一片动人的五色海!

我不是高原人,我的家在北方,那是一个冰雪世界。

四岁那年,母亲带着我嫁给一个经历过解放西南的退伍军人,我和母亲一起离开北方,去了川西高原。我们坐火车,坐汽车,几天几夜的行程,母亲和我都怯生生的,继父也不怎么说话,上了火车上了汽车,继父喜欢抽烟喝酒,他那黄色帆布包里,好像装满取之不尽的烟酒,他一会儿掏出烟,一会儿掏出酒,漫长的旅程,他就是这样打发的。刚上车那会儿,他问我这样问我那样,我不搭理他,像个哑巴,望着他,一言不发。知道我不会和他说话,他不再搭理我。母亲要我叫他爸爸,我觉得他像我爷爷,他的面相,看上去跟我爷爷差不多。母亲再三要我叫他爸爸时,我的脑子里总是冒出爷爷的模样,脱口而出,叫了声“爷爷”。母亲躲躲闪闪看了继父一眼,一巴掌甩在我脸上,我哇哇号哭,惊动了车厢里的旅客,他们转过头朝我们这边看。我听见继父说:“小娃儿,不要跟她认真。”他递了一颗水果糖给我,水晶般的水果糖。母亲赔着笑脸,说:“这孩子,一点不懂事!”待我渐渐长大,才明白,继父的年龄的确跟我爷爷差不多,母亲为了生存,嫁了个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我不知道父亲怎么死的,他是个卡车司机,开着车出门,再也没有回来。我看见爷爷和母亲哭得死去活来,不知道此后,我再也见不到父亲,再也坐不上他的卡车了。后来我问母亲,为什么要嫁给一个可以做她父亲有三个子女的男人,母亲说:“到了生儿育女的年龄,你就明白了。”我好奇母亲和继父是怎么认识的,隔着十万八千里,一个在北,一个在南,他们怎么认识的?母亲不说,我一再追问,母亲说是我爷爷的一个朋友介绍的。我问,爷爷的朋友怎么认识继父的?母亲不耐烦了,说:“小孩子,哪有那么多话,好好读你的书,不该问的事不要乱问。”我记得离开北方的那个早上,爷爷来车站送我们,抱着我,老泪纵横。泪眼蒙胧里,我听见爷爷说:“英子啊,长大了,要回来看看爷爷哦。”第二年冬天,母亲带着我回了一趟北方,奔丧。据说,我和母亲离开那天,爷爷知道自己在世的日子不多了,他的病无法医治。父亲走了,爷爷走了,我和母亲,再也没有回过北方。那座我们居住过的,门前有两棵柿子树的院子,空了。

奇怪的是,我没有梦见过爷爷和父亲,反复出现我梦境的,是一辆大卡车、一棵柿子树。一年之中,我至少有三次梦见一辆大卡车在冰天雪地里奔驰,我知道那是父亲的车,我看不见驾驶室里的父亲,我喊他,他像听不见似的。我站在雪地里,望着大卡车慢慢远去,消失在地平线。

柿子树也常出现在我的梦境。冬天的柿子树,挂着红彤彤的柿子。我知道爷爷就在柿子树上,他在摘柿子,可我看不见他,我看见的,是一树打过霜的红彤彤的柿子,它们像萧瑟大地上开放的花朵。我站在树下,叫着“爷爷爷爷”,几个柿子滚落雪地,一股雪风吹来,将我的喊声刮走。“爷爷爷爷爷爷!”我哭了,醒来,满脸泪痕,听见自己在抽泣。有时,我追逐那辆越来越远,开往天边的大卡车,喊着“爸爸爸爸爸爸”,无人应声,我追着喊着,醒来,听见自己的哭泣声。

继父年龄虽大,他家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到大不小的,都在上学,家里需要一个女人为她们洗衣做饭。母亲一天到晚忙碌,重复着前一天的家务活。当着母亲和继父,她们对我还算客气,脸色也和润,一旦母亲和继父不再眼边,她们和润的脸色消失,说话的声音也难听起来。她们把我和母亲视着这个家庭的侵略者,看上去有教养,实则敌视。母亲看在眼里,什么都不说,她清楚她们微笑背后的冷漠,也清楚她们背地里欺负我嘲笑我,母亲什么都不说,装着不知道。如果发生争执,母亲总是维护她们,为了讨好她们,母亲当着她们的面,不问谁对谁错,骂我打我,说我不争气不懂事。母亲成了她们的母亲,成为我的继母。她每日低眉顺眼,走路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尤其继父醉酒的时候。母亲的眼里,永远露出怯懦。我的眼里,有母亲一样的眼神。

明白一些事情后,我想,母亲何苦千里万里嫁过来受气?为了穿衣吃饭,也不至于嫁给一个有三个孩子的男人,做三个女孩的继母,母亲何苦这样!爷爷何苦费尽心机如此安排!

母亲任劳任怨,但我们在继父家,在三个女孩的眼里,永远是外来者。

直到参加工作,我都没有家的感觉。

不知母亲是否找到了自己的家?她不是女主人,她是仆人,不要钱的保姆。

我们融不进那个家,继父的女儿,自始至终排斥我和母亲,尽管母亲把她们视着亲生的,把我视着抱养的,我们还是融不进那个家。

传说继父的大腿上有几块疤痕,子弹打的,我没见过,母亲肯定见过。继父是否在夜晚向母亲展示他大腿上的疤痕?是否向母亲说些战争年代的事?我不知道。继父少言寡语,再热的天都要穿长裤,我想是因为腿上的疤痕。家里的事,继父不怎么过问,上班回来,他的兴趣是抽烟喝酒。母亲以前不沾酒的,继父一个人喝酒无趣,要母亲陪他,母亲渐渐学会了喝酒,爱上了喝酒。母亲和继父,常常在夜晚小酌。我想,母亲与继父小酌时,母亲一定在酒精里找到了家的感觉,一定觉得自己是个女主人。是一家之主。我悄悄观察过母亲,她喝酒时,眼睛里没有了怯懦,话也多起来。继父呢?继父每日从酒精里寻找什么?他,需要从酒精中寻找到什么?

听人家说,继父在战争年代就爱上酒了,他的脸已经喝成猪肝色。

母亲那张曾经年轻过漂亮过的脸,也喝成了猪肝色,他们俩,先后死于酒精。

尤其在我和继父的三个女儿去异地工作后,他们,一日三餐都少不了酒。

老鼠偷偷爬上床,我一旦进入睡眠,它们不再怕我,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仿佛我是一根生黄瓜。我一醒,它们便四处逃窜,躲进肮脏的地洞。

我的房间也是一个地洞,我像老鼠一样躲在地洞里,白天睡觉,夜晚游动。

生黄瓜在黑夜“嘎吱,嘎吱”歌唱。

死寂的夜。

我打开门,走出黑洞洞的小屋。老鼠叽叽喳喳叫着在我脚边逃窜。老鼠是群夜游者,它们不怕黑夜,怕我。这世上,也有怕我的……

前些年,没有谁怕我。

前些年,单身楼没有老鼠。

每年春天,医务室把拌了毒药的袋装麦子拆开,洒向每幢楼的旮旯角角。麦子消失,老鼠也消失。这两年,不准放老鼠药,消失的老鼠不知从哪儿来的,洪水猛兽般泛滥成灾,比人多,到夜晚,成群结队出来游动。它们穿墙破壁,无孔不入,侵占居住者的地盘,溜进房间,啃噬家具,偷吃食物,有的甚至钻进居住者的箱箱柜柜安家落户,繁衍后代。

老鼠也有夜游症。

拐弯抹角下完楼梯,老鼠在我的脚边四处逃窜。尖叫声打破沉寂的夜色。

淡紫色的夜空,几颗星星闪烁,半弯月牙儿,挂在西天,冲我微笑。我夜游,是迷恋淡紫色的夜空?还是迷恋天边的月牙儿?

远处传来昆虫的歌唱,我知道它们躲在几棵柳树下,躲在草丛里,夜幕降临,开始大合唱。

鼾声四起,人们在黑夜的笼罩下,沉入梦乡。

昏暗的路灯挂在半空,光亮疲惫。我喜欢纯粹的黑夜,不喜欢路灯,更不喜欢照亮夜空的路灯。

一盏盏路灯,为谁照明呢?

这一生,我循规蹈矩,老老实实,从来没有损谁害谁,一个念头跃上心头,趁黑夜无人,我想恶作剧,改变一下干不来坏事的本性。我弓身寻找石块,黑蒙蒙的水泥地上什么也没有。我去路边的树下找到几块碎石,返回,将碎石投向路灯。石块一次又一次偏离方向,没有一块砸中。我在夜色里吼了一声,我要砸灯!我用裙摆兜碎石,气喘吁吁回到路灯下。我要砸灯!我要砸灯!我吼着,捡起一块石头抛向路灯。我以为是灯光爆炸的声音,低头捡石块时,又听见碎裂的声音,“你要干啥?住手!”门卫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也有夜游症?“住手!砸坏了你要赔的,一个路灯上千元,你赔得起吗?”我在心里嘀咕着,骗谁?这种烂灯,上千元?骗谁?转而又想,经过一些人的手,一盏几十元的路灯,也许真要上千元,我还真赔不起!路灯一样的炸裂声再次在我身边响起,“不在家好好睡觉,跑出来干啥子?赶快回家睡觉,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把你当小偷抓起来!快走!”我迈开双脚,开始回转,走了十多步,听见背后响起路灯的炸裂声,“回来,把路上的石头放回去!”我转过身对着路灯下的黑影吼了一声,“日你妈!小矮子!”我赶紧迈步,跑出了黑夜。

这些门卫,个个歪瓜裂枣的,都是些没出息的男人,才做门卫,挣点稀饭钱。一个二个,要么矮锉矬瘦精精,要么就是退休大爷,难见一个帅哥!帅哥都不干门卫,就像美女不会去端盘子扫地。小矮子,坏了我的好事!鼓起勇气想改变下自己干回坏事,被他阻挡,他妈个脚的小矮子!

今夜无眠,哪首歌里的?哦,是今夜无人入眠。

我的太阳,哪首歌里的?

我的月亮,哪首歌里的?

天边的月牙儿红惨惨的,向着黑夜沉沦。

夜晚出游,我得避开那些歪瓜裂枣的门卫。

他们熬不住黑夜,耷拉着双眼,睡意蒙胧。

他们每年放进来不少小偷,有的是大白天作案,翻窗撬门,盗取人家的钱物,这么多年,春夏秋冬,年年失窃,从来没有破过案。我趁黑夜溜出大门,轻而易举。

值班室是个老头,小矮子今夜不值班,我轻脚轻手走近大门,从窗口,看见老头伏在桌子上睡觉。

迈出大门,我在路灯下吼了一声“抓小偷”,然后飞奔着跑进黑夜。打瞌睡的老头是否被惊醒?是否打着手电四处寻找小偷?也许,他以为在做梦呢。

我穿过公路,穿过田野,上了铁路。

铁路把河谷的田野破为两半,田野之外,是河流,河流之上,是青山。

我站在铁路上发呆,朦胧夜空下,这边看看,那边瞧瞧。今晚,那钩笑得寂寞的月牙儿,在天边露了一下被云层遮蔽,它不再为我照明,远空黑茫茫的,什么也没有。我犹豫着,不知该往哪边走?往北往南,沿着这条铁路,都可以通向全国各地,甚至可以通往世界各地。任何路径,大路也好小路也好,沿着条条分岔的曲径,可以通往任何地方。但是,那些遥远之地,是我的双脚抵达不了的,这些年,我的活动局限于我居住的周边,局限于这条公路这条铁路这条河流之间。如果我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我相信自己完全可以用双脚抵达遥远之地,抵达地球的每个角落,我,没有信心和勇气。

一个懦弱之人!

鸟儿的飞鸣从夜空传来,是白鹭。田野之外的河流上,常有白鹭出没,它们的叫声听上去有点凄厉,我听出,不是一群,不是一双,是一只。它也在夜游?有时,我听见孤单的飞鸣从我的屋顶越过,叫声划破夜空,渐行渐远;在南窗,大白天,有时我也与一只白鹭相遇,它扇动着洁白的翅膀,越过坡脚的水泥楼房,向西而去,它飞行的姿态,美丽、孤单、寂寞,但,自由自在。我的眼睛追踪着它,一路向西,不一会儿,它飞进云雾,渐行渐远,渐行渐远,开始还见一点影子,而后什么也没有,好像那只白鹭从未来过,天空没有留下它的印痕。白鹭凄厉的叫声越来越近,我向西而望,朦胧夜空上,一个黑影向着我飞来,眨眼间,叫声出现在我的头顶,随即远去。它飞鸣着一路远去,向北夜游,黑夜湮没了它自由自在的双翅,远空湮没了它孤独的飞鸣。奇怪的是,大白天,我从来没有听见过白鹭鸣叫,它们在河流在天空,都是静悄悄的。只在黑夜鸣叫?夜深人静时鸣叫?飞翔时鸣叫?我想起那个远道而来路过此地被我拒之门外的室友,我们同住时,黄昏和周末,常常穿过公路,穿过铁路和田野,去河边打发无聊的时光。记得有年秋天,云南边境紧张,传说要开战了,周末散步,到铁路边,我们看见一列列黑沉沉的货车风一样从我们身边刮过。车厢门没有关闭,我们望见里面的战士都是年轻面孔,他们穿着军装,或蹲或坐或站。我的同室女友扯起路边的一株蓬蒿,向他们挥手,我也举起右手,向他们致敬。他们看见,站起来,所有士兵回应着我们,向我们挥手。那情景,令人感动,我的眼眶涌出泪花。这些年轻的士兵,他们要去边境打仗,正在奔赴前线,有的士兵有可能从来没有到过南方,他们要去南方打仗了;有的士兵,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我的眼眶里涌着泪水,望着一节节黑沉沉的货车,载着一厢厢士兵,风一样远去,风一样消失。铁路归于寂静,什么也没留下。我相信我的同室女友还记得那个秋天的下午,那个阴沉的秋天没有太阳的秋天,那些从北方乘货车去南方的年轻士兵,他们要上战场了,脸上没有悲伤,挂着微笑回应我们的致敬。他们挥手时,我看见他们的微笑如阳光一般灿烂。庆幸的是,那次一触即发的战事渐渐平息,那些年轻的士兵又回到了家园。

我站在铁路上,犹豫不决。

向北,不远处是城市,沿铁路走一截,下公路,再往前走一截,就是我熟悉的城市。向南,也有不少城市,还有一座省城,那些大大小小的城市,我一路经过,今夜恐怕一座也无法抵达。我决定朝着刚才那只白鹭消逝的方向夜游,去灯火通明的城市晃荡晃荡。

铁路两边,茂密的夹竹桃绽放出香气;铁路下,散落着几座土墙瓦房。

夜色里,夹竹桃的枝枝叶叶泛着暗绿色的光,无声无息,像是被随便遗弃路边的。夹竹桃的花色,有月白色粉红色,粉红的艳丽,奇怪的是,没人喜欢,说是有毒,但可以吸尘,为了吸尘,人们把它栽种路边墙角,让它在僻静地自生自灭,花开花落,无人过问。

经过一座房舍,我听见了呻吟声,女人的呻吟,我弄不清楚是在夹竹桃下,还是在夹竹桃外的土墙里。呻吟声时断时续,夹杂着男人的喘息。我想,一对夜游者吧?他们或许在夹竹桃下夜游,或许在瓦屋下夜游。一束灯光如白昼,照亮跟前的铁路,火车在我的背后长鸣,我跑下铁路,站立夹竹桃旁,等待火车风一样从我面前吹过。火车的轰鸣淹没了黑夜里的呻吟和喘息,一切归于寂静,唯有朦胧夜色,唯有黑亮亮的伸向远方的铁轨。

夜空下,夹竹桃妖艳绽放。

我从帆布背包里摸出一根生黄瓜,咬了一口,对一朵妖冶的夹竹桃花说:吃生黄瓜吗?

老鼠“吱吱”叫着,在我脚下逃窜,躲进草丛。

下到公路,我遇见一只猫,一只脏兮兮瘦骨嶙峋的野猫,一只被主人遗弃的流浪猫。它也在夜游?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决定与它同行,今夜,我可以带着它一起夜游。

它看见我,喵喵叫着,昏黄路灯,照亮它孤零零的身子,一只黄毛小猫。

我唤着:猫咪猫咪,猫咪猫咪,猫咪猫咪。

它望着我,胆怯地叫了两声,迈步朝前。

它也要去前方的城市夜游?

我跟随它,一起来到空无人迹的大街上,看着它走近一只垃圾桶,跳进去,翻找食物。

我站在一只灯泡下等待。

不知猫咪找到食物没有,它叫着跳出垃圾桶,看了看我,走近我。

它恳求我给它吃的?我的挎包里除了生黄瓜,什么也没有。

我掏出黄瓜,对它说:“咪咪,只有这个,只有这个,你吃吗?”

我把黄瓜递到它嘴边,它闻了闻,咬了一口,咽下,不再吃第二口。

咪咪,你看,街上除了我们两个,连一个鬼影都没有,我身上倒是有点钱,不多,但是,黑灯瞎火的,关门抵户的,有钱,也买不到吃的,你愿意,跟我去我家,明天,我买猪肝给你吃,可以吗?

猫咪望着我,“喵呜喵呜”叫了两声,知道我对它无恶意,不再害怕。

同意了?好吧,我们现在就回家!

我不再孤单,走哪里,猫咪都跟随我。

“猫咪,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呢?你的生日是哪天?你几岁了?”

“喵——喵——”

“两岁?不止两岁吧?”

“喵——喵——”

“就算两岁吧,算你今天两岁,以后,我们一起过生?”

“喵——”

“好,你记不得哪天出生,以后,我的生日就是你的生日,你的生日就是我的生日。”

“喵——”

“真乖。我们现在为生日准备个蛋糕吧?”

“喵——”

“我们去买半斤灰面,割二两猪肝,选两个鸡蛋,称三两白糖,做个猪肝生日蛋糕,好不好?”

“喵——”

我和猫咪走进市场,采购了我们需要的东西。

夜晚,我们在一只电炉上做生日蛋糕。其实,就是一个油煎饼子,满月似的饼子。我让猫咪吃第一口,我吃第二口,我问它好不好吃?它“喵喵喵”叫着。我们在灯光下吃完半个 “月亮”,小睡了一会儿,出门游荡。

猫咪把我视着它的一切,有了归宿。我是它的主人,是它的妈。我们的关系像母女,猫咪是一个需要家、需要母亲照顾的孩子。那天夜晚,暗淡灯光下,我以为是一只纯黄色小猫,第二天,才看清带进家的是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背脊上的斑纹弯弯曲曲,像河流。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花,它“喵喵”叫着,凑到我脚下,要我抱它,抚摸它。

我悄悄对小花说:小花,等下经过门卫室,精灵点,不要让门卫看见,不要调皮捣蛋,不要乱叫,听见没有?

小花望着我,不再“喵喵”叫唤。

我说:真乖,真懂事,我们走吧。

上了铁路,我征求小花的意见,问它:小花,我们是朝南还是往北呢?

小花转过脑袋,对着北边的夜空叫了两声。

我们踩着钢轨,踩着夜色,迈向前方的灯火。

小花啊,你说你两岁,我看你有三岁或四岁吧?你是被谁遗弃的?母亲?主人?你有家吗?你的家在哪里?为什么要被遗弃?有的动物,天生就是孤儿,就是孤家寡人的命,你信不信?你不信?不信也得信,你要相信命,像你像我,我们这样的动物,就是孤家寡人的命,你不信也得信!你看你,生下来就变成孤儿,是生下来就成为孤儿的吧?还是人家不喜欢你了?嫌弃你了?我呢?我比你强,我生下来不是孤儿,有父亲母亲,有爷爷,父亲出车祸,母亲改嫁,我就成了孤儿。我母亲成为三个女孩的继母,我就成了孤儿!我在那个家长大,从来没有家的感觉,我是那个家庭的一员,是他们的子女,但我,是个过客,是个过客。过客,懂吗?就像我们今晚从这条铁路上路过,我们是铁路上的过客!我不怪他们,也不埋怨母亲,母亲天生懦弱,她忍气吞声,也是为大家好,为了我和她,有口饭吃。父亲不出车祸就好了,父亲不出车祸,我不是这样的命,也不会夜晚跑到铁路上游荡,当然,也遇不见你啦。这是我们的命,小花,你相信命吗?人各有命,不,动物各有命!算了,不说这些,说这些没意思,说说我们的生日吧?今天,你两岁,我呢?我多少岁了?我多少岁?你看,我把自己的生日都忘了,我多年不过生了,忘记了!遇见我之前,有没有人给你过生日?你记得自己的生日吗?你说,生是死吗?死是生吗?生就是生,死就是死吗?你说,还是……

呜——呜——呜——汽笛声划破夜空,吞没我的自语。钢轨颤动起来,我和小花听见背后响起轰鸣声,白亮亮的灯光直射过来,照亮铁路。小花“喵呜”叫了几声,逃离铁轨,我也逃离铁轨。我们站立夹竹桃旁,等待列车飞驰。落地的夹竹桃,被灯光照亮,妖艳的幽幽之光,在灯光的映照下,苍白、疲惫。火车轰鸣着远去,落地的夹竹桃再次沉没黑夜。

看见地上的夹竹桃,躺进黑夜的夹竹桃,被火车灯光照亮的夹竹桃,我想起那次远行,那颗水晶般的水果糖。

一颗橘黄色水果糖,一张四四方方的粉红色玻璃纸包着。我吃完糖,没有丢掉糖纸,那么好看的糖纸,丢掉多可惜!我把它保存起来,随时翻出来看看。没有人知道我有一张粉红色的糖纸保存了多年,谁也不知道我的秘密。一张小小的糖纸,谁也不会在意,躲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包括我那三个爱搬弄是非的没有任何血缘的姐姐。父亲也给我买过水果糖,糖纸糖果都是月白色,没有继父的好看。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看的糖果,那张粉色玻璃纸,像一朵盛开的桃花。我把糖纸叠成四方形,放进衣兜,到了继父家,我压在枕头下面,夜晚,屋里无人,我常翻出来,展开看看,叠好,再放进枕头下面。糖纸上四条折叠的印痕——四条直线——将糖纸分成四等份,像四间小屋,粉红色小屋,童话里的小屋。我不知道那张糖纸什么时候丢失的?怎么丢失的?我记不得了。这么多年,我还记得它的颜色,那半透明的粉红色!

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离开家乡,在日日夜夜的旅途中得到的一张童话一样的糖纸。

后来想起,继父不坏,只是,他,过于严肃的脸上,挂着不冷不热,弄不清楚他的心情是好还是坏。我那三个如花似玉的姐姐,多次遭受过继父的拳头,挨了打挨了骂,背着继父,她们拿我和母亲出气。我母亲,知道这三个越来越大的女孩惹不起,她带着我,远天远地来投奔继父,不想弄到最后,被继父的三个女儿撵走。母亲的忍耐,在这个不怎么受欢迎的家庭站稳了脚,虽然她像个老妈子一样任劳任怨,忍气吞声,站稳了脚。

我见过继父的老照片,穿军装,照相馆照的。一张是他和亡妻的合影,可能是结婚照,两个人年轻、好看,头挨着头,笑着。照片上的女子,两根大辫子从两肩从胸口搭下,不见辫梢,两根大辫子。她的辫子一定很长很长?我想,齐腰?拢屁股?拢膝盖?照片上的继父和现在的继父,是两个人。我想,那是别的人,不是继父。一个会笑的年轻人。继父会笑,老照片留下了他的笑容。他什么时候不会笑了?还是,他的笑脸只属于他的亡妻?继父从来不打我也不骂我,我像一棵野草一样自生自灭。他无须知道我想什么需要什么,我也无须知道他想什么需要什么。我们的心情,与彼此无关。我无须知道他有什么心事和伤痕,无须知道他为什么离不得酒。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彼此,都是陌生人。

我想,我,还有母亲,与继父与他的三个女儿,彼此,都是陌生人。

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天天厮守的陌生人。

我对小花说:小花啊,你尝过流浪的滋味,尝过寄人篱下的滋味吗?那可不好受啊,人,不像你们猫猫狗狗,人沟通起来,是很困难的,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道自己的墙,这道墙,把人心隔绝起来,与人沟通,是很难很累的,不像你们猫猫狗狗。

喵,喵。

“喵个屁,你不知道,也不懂,你是猫,不是人。”

喵,喵。

“有的人,见到你的第一眼,对你就有敌意,在他(她)的心坎上,已经构筑了一道高高的墙。”

喵,喵,喵。

“算了,不说这些,说了你也不懂,下了公路,不准去翻垃圾桶,穷,要穷得有骨气。”

喵,喵。

我和小花像两个梦游者,向着城市夜游。

今天是什么节日?大街上,出现许多我这样的夜游者,有成群结队的,有成双成对的,有孤零零的,也有像我一样带着一只猫,一只狗的。

我向迎面而来的人打听:今天什么节日?

那人盯了我一眼,说:什么节日?你连什么节日都不知道,跑来起哄啥?

我张嘴正要回答,那人流入人群。

今天什么节日?我问自己。

今天什么节日?我问小花。

“今天七夕。”一对恋人挽着手从我身边走过。

今天七夕?情人节?难怪大街上出现这么多年轻人,他们成双成对梦游七夕夜。

成群结队的呢?孤零零的呢?带小猫小狗的呢?也来七夕夜梦游?

我望向天空,灯火闪烁的夜空上,无月无星。

今夜,天边应该有弯月亮,它藏起来了。

今夜,夜空应该有条银河,银河上,有喜鹊连成的鹊桥,牛郎和织女披着星光,在鹊桥上幽会。这是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的节日。他们在银河在鹊桥幽会了许多年。在无人的夜空。开始几年,牛郎挑着两个男孩,后来,牛郎一个人来银河会织女,他们的孩子结婚了,要耕种,要养育儿女,七夕夜,他们在人间与情人相会。这么多年,这么多个七夕,牛郎和织女老了,满脸皱纹,满头银发,他们踩着鹊桥,还在银河幽会。

短暂的幽会。

我问小花,看见天上的星星没有?看见银河没有?看见鹊桥没有?看见牛郎织女没有?小花望着远处的一只大黑猫,不理睬我。

也许是我不够浪漫,这个七夕之夜,我仰望天空,什么也没看见。

走吧小花,你还小,还没长大呢。

小花磨磨蹭蹭,跟着我继续夜游。

爱情在小花幼小的心灵萌芽,真是早熟!

小花跟着我,心事重重。

我说:小花啊,那只大黑猫,你看它那样子,就是个情场老手,专门捕获你这种情窦初开的什么经历都没有的纯洁小猫,你可不要上当啊!你太小,不知到处都是诱惑,到处都是陷阱,我不是要扼杀你爱的幼芽,我是怕你吃亏上当,我是你妈,保护你是我的责任和义务,等你长大,你可以去寻找自己的爱情,不过,要记住,擦亮眼睛,千万不要看走眼,不要吃亏受骗啊,记住哦?妈咪不会害你的!

我们穿过大街小巷,远离七夕之夜的游人,抵达河岸。

灯火在我们背后闪烁,游人在我们背后穿梭,我们远离喧哗。坐在寂静的河岸,看着黑亮亮的河水流逝。

河洲上,夜鸟惊飞。

我和小花睡着了,醒来,东方发白。

河心的绿洲上,海鸥时而飞翔,时而停歇,尖细的叫声划破黎明。

今天是个好天气,我和小花决定看完日出回去。

我们沿着河岸漫步,小花走走停停,草丛里寻找早餐,运气不好的昆虫,这个早晨成为小花的美食。东边泛红,我们回到原地,坐下来,等待日出。

小花吃饱了,依在我怀里,我抚摸了她一会儿,把它放在地上。我说:小花,坐好,不许撒娇,我们看日出呢,看日出可是件庄严的事。

小花“喵喵”叫着,坐在我身旁。

我和小花,坐在流水上,目不转睛地眺望着太阳升起的天边。

霞光绚丽。

我们望见山峰下出现几缕光芒。红亮亮的光芒,向着天空喷洒。日出,从山峰背后露出眉目。我们掠过河流,目不转睛眺望着。山峰背后的日出,越来越醒目,玫瑰色河水缓缓流逝。太阳喷薄而出,挂在山峰之上,我和小花,被朝阳染红。

小花,真的,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每天都是新的。那首意大利歌曲是怎么唱的?那个满脸络腮胡的大胖子,怎么唱的?我学两句你听听:啊,多么辉煌那灿烂的阳光,暴风雨过去后天空多晴朗,清新的空气令人心怡神旷;啊,多么辉煌那灿烂的阳光……

同小花说着话,再看天边,东方不再绚丽,日出不再是日出,一轮白亮亮的太阳,离山峰越来越远。

小花,美的东西,消逝得真快啊!

隔壁的小萍,比我年轻,下岗多年,不缺男人,就是不见她结婚。不知道小萍是否在谈情说爱?夜晚有人敲她房门,我开门悄悄窥视,不是同一个男人。小萍每天夜晚和不同的男人约会?他们来自哪里?怎么认识的?这些人行色匆匆,夜深人静降临,破晓前离去。他们来自哪里?小萍怎么勾搭上的?

我斜对门,是个下岗多年的单亲母亲,儿子上小学三年级,她,也是行色匆匆,早出晚归,每天风尘仆仆,骑一辆破自行车奔波。她那辆灰色自行车,二手货,下班回来,怕人家偷,天天扛上扛下,四层楼梯,她也不嫌累,放进黑黢黢的楼道,像一件岁月里的老古董。那辆破车,对她来说,是宝贝,对于别人,一钱不值。我看她天天扛上扛下的,太辛苦,忍不住对她说:“你这车,扔在路边也没人要,何必扛来扛去的,是你骑它?还是它骑你?多累!”

她说:“我骑它,它也骑我,我们相互依赖。”

我想,她离婚下岗多年,靠打工养活自己和孩子,怎么不找个男人过日子?找个男人穿衣吃饭,是女人最简单的一条路,她为什么不走这条路?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周末还常常看见她加班。她的姿色胜过隔壁的小萍,为什么不找个男人穿衣吃饭?她前夫离开,再也没有出现,她的小屋,从来没有出现过男人。

我,隔壁的小萍,斜对门的单亲母亲,我们三个大龄女人,是这幢单身楼的老住户,年青人都离开了,我们还住在单身楼,单身楼不拆,也许我们不会离开。

我们三个女人,住着一样的楼房,一样的屋子,看似相似,实则,日子不尽相同。我的日子不同于小萍,也不同于为生存奔波的单亲母亲,小萍的日子,又不同于我,不同于单亲母亲。在她们眼里,我怪异、反常。不同于常人。

小萍有次在盥洗间对我说:“英子,你下岗,多次找领导想上岗,人家就是不安排你上岗,别说我们这些单身女人,你看,洋洋的妈,这么多年,一个人带他,单位还没安排她上岗呢!你为啥不去找个事做?随便找个事做,多多少少挣点,也比拿点下岗生活费强!不想做事,至少也得找个男人谈情说爱,不要让自己闲着,白白浪费生命!”

洋洋的母亲也对我说:“英子,你一个人,去哪里都好找事,何必闲着?等单位安排你上岗,恐怕等到老也等不上,先找个事做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

我在心里对她们说:我什么都不想干,我是个懒人,我想夜游,一生夜游,做个闲人。

我在心里想:我,小萍,洋洋的妈,也许,我们都在浪费生命……

有时,我听见小萍的浪笑,隔着墙对她吼:“小萍,你他妈的能不能安静点?”

我的声音被黑夜吞没,小萍浪笑着,什么也没听见。

这世界,到处都在演绎着男欢女爱的故事。

我需要吃根生黄瓜充饥。

上了铁路,我和小花不再犹豫,向着灯火闪烁的城市走去。我们漫游着,穿过大街小巷,抵达河岸。

坐在黑幽幽的河岸消磨黑夜,等待日出,是我和小花这些天要做的事。随着小花的成长,它的心事越来越重。越来越不老实,尤其到了春天,烦躁不安的叫声里,有忧伤和绝望。小花长大了,身体里有渴求。夜晚,它离开我,徘徊河岸上,那婴儿般的嚎叫,撕心裂肺。我不忍心看它受罪,又担心一旦放纵它,肚子搞大了,生下一窝崽崽,我怎么养活它们一家子?养它,我少吃一口就行,养活一大家子,那可不是少吃一口这么简单。可是,整个春天,夜幕降临,它就开始嚎叫,还想偷偷溜出去,被我及时阻止。我知道这样做很不人道,无异于犯罪。我也有慈悲之心,不想看它受罪,但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想,熬过春天,小花自然会安静下来的,这,只是一个过程。

小花的嚎叫从远处传来,忧伤。绝望。撕心裂肺。

它在呼唤。

我向小花走去,它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我,黯然神伤。

我将它抱起,抚摸着它的头,对它说:“小花,我不是个狠心的妈咪,你看你,在河边叫了这么久,没有谁回应你。这个地方,除了我们,谁也不会来,今夜,我给你自由,你去街上吧,那里,旮旯角落,暗淡灯火下,许多猫猫狗狗在夜游呢。你去吧。看看那只大黑猫还在桥下不?不过,要记住,不要给妈咪惹祸哦,天亮前必须回来,我在这里等你,记住啊。去吧,去吧。”

我放下小花,它对着我叫了两声,向着灯火阑珊的城市奔跑。

太阳升上山峰,不见小花归来。

太阳越过流水,不见小花的影子。

小花一定被那只大黑猫勾走了。那只情场老手,自它看见小花那个夜晚,说不定一直在等待机会呢!

我离开河岸,回陋室睡觉。

我在大街上呼唤小花,在河岸呼唤小花。

小花!小花!小花!

小花!小花!小花!

我问路过的人,看见一只喵咪没有?黄白斑纹,门牙有点龅。

看见一只黄白斑纹的猫咪没有?

看见一只黄白斑纹的猫咪没有?

看见一只黄白斑纹的猫咪没有?

小花!小花!小花!

小花!小花!小花!

小花!小花!小花!

我四处呼唤小花,没有回应。

我在大街小巷穿梭、寻找。

在水巷子,我看见一只大黑猫领着一只小黄猫走进一幢楼房,眨眼间不见了。我没有看错,那是我的小花,那只大黑猫,把它搞到手了!

我进了楼房,呼唤着小花。我听见小花的叫声,循声望去,没有小花的影子。我沿着黑黢黢的楼道向上,到第五层,楼梯是断裂的。我想跨越断裂的楼梯寻找我的小花,断裂处像一道山谷,无法逾越。上面的人是怎么上下楼梯的?我望着第六层想。我又听见小花的叫声,它在上面,我看不见它,也上不去。我焦急地呼唤小花,一片死寂,小花不再搭理我。一定是被那只大黑猫劫持了,身不由己!这个小花,不应该给它自由。这个小花!

我在断裂口等待,不见小花出现,也没听见它的叫声。我开始下楼,碰见一个男人上楼,我对他说:“我的小花在六层楼上,拐角的楼梯断了,你们也不修修?看见我的小花,请你告诉我一声,谢谢!”下完楼,我才发现那个男人即使看见小花,也没法告诉我,我没给他留地址和电话,他也没问我要地址和电话。

出楼道,站在空旷的水泥地上,发现不是我走的水巷子,这片陌生地,我从来没有来过。我惶恐、焦急。该怎么回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四周空旷,无人影。

我站在高楼下,四顾茫然。

我想,是大黑猫劫持了小花?还是小花将我抛弃?

这是一个梦,一个白日梦。

梦里的小花一晃而过。

梦里的我焦急、惶恐,站在茫茫天宇下,找不到回家的路。

夜晚我梦游,白天我也梦游。大白天,倒床,闭上眼,我就在梦里游荡,从不停歇。醒着睡着,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梦,我的生命,是在不同的梦境,在一个又一个的梦境里度过、穿行。

白日梦真实得让我如临其境,梦里的我,比醒着时疲惫、惶恐。

以至,我分辨不出是梦,还是现实。

我去河岸,不再是等待日出,而是等待小花,我相信它会来找我的。

我在河滩漫步、徘徊。

老鼠叽叽喳喳,在草地上乱窜。

淡紫色夜空,幻化成铅灰色,星星走出梦境。

我踩着草地,越过河滩上的水凼,逆流慢行。借着远处的灯火,我站在黑幽幽的水凼边,看我黑幽幽的影子。鱼在水里游荡,一群黑幽幽的小鱼儿,它们头向上,身子朝下,张开尖尖的小嘴,齐声对我说话。它们的小嘴很可爱,黑幽幽的小眼睛在夜色里闪着光芒。

——看见我的小花了吗?

它们一个倒翻身,一齐沉入水底。

一群梦游的鱼!

我等待着它们浮出水面,水凼波平浪静。

夜,似一缸黑幽幽的水。

我上了河堤,一路向前,流水潺潺。

一条野狗在麦地里慢行,我靠近,它回头看了看我,夹着尾巴慢行。

——看见我的小花了吗?

它回头看我一眼,夹着尾巴,继续慢行。

它要去哪里?

我尾随着它,越过一道河湾,看见一座房子。

靠近房子的狗,不再夹着尾巴,恶声恶气叫起来,“汪汪”声打破寂静的黑夜,让我害怕。那座房子是它的家,它到家了,敢叫敢咬人了。

我停步,躲在暗夜里,听着这只突然凶悍起来的狗狂叫。

叫声停歇,我看见恶狗甩着尾巴,大摇大摆进了院子。

这座三合院瓦房,坐落青青麦地上,临水背地,房子两边的一窝竹,一丛芭蕉,黑幽幽摇曳。

我轻脚轻手靠近房子,不敢越过,怕惊动那条恶狗。我站在麦地边,眺望天边黑苍苍的群山。

还是回去等我的小花吧。

走了几步,我听见瓦房里传出苍老的声音。我回转,想听听苍老的声音在黑夜里念的什么。第一遍,我没听明白,第二遍,我记下来了,第三遍第四遍,我小声跟着苍老的声音念诵。

一首歌谣,古老的歌谣:

斑竹丫,苦竹丫,

对门对户打亲家。

亲家儿子会写字,

亲家姑娘会剪花。

大姐剪朵连珠草,

二姐剪朵牡丹花,

只有三姐不会剪,

丢下剪刀纺棉花。

……

声音越来越微弱,慢慢沉下去,无声无息。

房子里这个苍老的声音,有何心事?为什么在黑夜反复念一首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歌谣?她,醒着?还是在梦里游荡?

经过河滩上的水凼,我停下来,站在黑幽幽的水边,等待那群可爱的小鱼。水凼风平浪静,不见一只小鱼,天上的云朵,尽落水里,如棉花般绽放。

今夜,我所见所闻,我所经历的一切,难道是一个梦?

我在黑茫茫的河岸上等待小花归来。

以为是小花回来了,打开门,一群老鼠逃窜。这些看上去纤弱实则坚韧的老鼠,它们有着钢铁般的齿牙和爪子,战无不胜,给它一个世界,可以把这个世界啃得面目全非。一只老鼠来不及逃窜,挣扎着,在我脚底“吱吱”乱叫。我不想消灭它,放开脚,看着它越过黯淡的走廊,逃之夭夭。我关上门,小睡了一会儿,去河岸等我的小花。

出大门,我看见那个矮锉锉的门卫伏在条木桌上睡觉,穿一件军大衣,脚下电风扇一样的电炉亮堂堂。一个醉汉,靠在公路的电线杆上睡觉,鼾声如雷,酒气从他鼻孔里喷出,醉醺醺的夜。

夜似一缸水,也似一缸酒。

一辆芭蕉绿出租车从夜色的尽头驶来,停在醉汉旁边,一男一女下车,将醉汉拖进汽车,飞驰而去。

我沿着铁路,一步步靠近灯火阑珊的城市。

上公路,我看见了小花。

它站在我们相遇的地方,两眼盯着我。我唤着“小花,小花”,向它走去。小花消失,除了一只垃圾桶,什么也没有。是我出现幻觉?还是小花听见我的呼唤瞬间跑掉?小花,你真的离我而去嘛?

我掏出一根生黄瓜,边走边嚼。

夜在流动,空气里,飘着生黄瓜的清香,碧波荡漾。

我需要一根生黄瓜充饥。

以前,吃黄瓜的季节结束,要等到第二年上市,现在不用等待,黄瓜同西红柿大白菜一样,永不下市,只是,口感不怎么好。

我听着自己的咀嚼声,清脆声水花一般荡漾夜色。

大街空寂,我靠在一块广告牌下休息,心里想着也许能碰见小花。我折进另一条街道,来来往往的行人犹如梦游,来来往往的出租车也如梦游。红红绿绿的灯光让人眼花缭乱,金属声嘶喊声从楼房里传出来,震天动地。这座城市的街道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异乡人进入,如入迷宫。这座古镇,十年间,拆建、扩大成一座现代都市,泥土都是簇新的。小花不会来这里,我和小花都是走僻静的街道去河岸,不会来这里。小花不会在这夜如昼的喧哗地带偷生。

我站在街角,听着声嘶力竭的人们宣泄。

夜如一缸酒。

一个男人在对面看了我一会儿,向我走来。

看见我的小花了吗?

他上下打量着我,挤出微笑,说:“愿意跟我走吗?我们走吧,找个安静的地方享受黑夜。”

看见我的小花了吗?

他拉我的手,说:“走吧,找个安静的地方,跟我走吧。”

我不知道穿制服的人什么时候出现的,这迷乱的夜,就是一架飞机突然出现眼前也不足为怪。那个男人放开我的手,急匆匆离去,两个穿制服的男人二话不说,把我带走。

我以为他们要帮我找小花,问道:“看见我的小花了吗?你们找到我的小花了吗?”

“什么小花大花,说,你干这营生,干了多少年?”其中一个厉声问道。

什么营生?

“别他妈的装傻,说,干了多少年?深更半夜,你在大街上和那个男人勾勾搭搭,我们都看见了。”另一个矮个子说。

看见什么了?我找我的小花,我问他看见我的小花没有?

“你和他勾勾搭搭,鬼鬼祟祟的,我们早就注意到了,别跟我装糊涂!”高个子说。

我没装糊涂,我来找我的小花,我都记不得它丢失多久了!

“别耍滑头,说,这营生,你干了多少年?”高个子一脸冰霜。

什么营生?我找我的小花。

“什么营生你自己不知道?你看你,一把年纪了,装纯洁已经超龄了,不知羞耻!”

看见我的小花了吗?

“不知道你干的营生?不知道?是吧?我来告诉你,鸡的营生,你干了多少年?”矮个子的两只眼睛像两把刀子。

什么鸡呀鸭的,我找我的小花!

“真为你难过,装纯洁超龄了,不知羞耻!”高个子说。

“让她装吧,看她能装多久?”矮个子说。

我没有装,我找我的小花。你们说的那营生,我没有干过,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干!想干,也需要找个导师先入门。干那营生的,不会站在大街上!看见我的小花了吗?我找我的小花,找了好多夜了,我天天去河岸等它,我都记不得我家小花丢失多久了!

穿制服的去另一边,小声嘀咕着。我看见高个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小声对矮个子说:“怕是这里有问题,算了吧。”

回来,天色已亮,我吃了根生黄瓜上床,窗外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我听着雨声,梦里,去了许多地方,在一条山道上看见了我的小花。

春天的田野,绿的绿,黄的黄。坐在河岸,月光下,油菜花在我背后飘香。流水潺潺。我逆水而行,接近那座有恶狗的院子。我站在麦地边,听见恶狗的叫声。月亮在云彩里穿渡,恶狗的叫声停歇。我等待苍老的声音在月夜响起,一片死寂。苍老的声音,今夜,也许睡着了。还是回去等我的小花吧。我往回走,经过那口水凼,我停下来看那群小鱼是否长大,看了好一阵,水里除了月亮和云彩,什么也没有。

我坐在河岸,等待小花出现。

月光下,我无聊地唱起那首偷听来的歌谣:

斑竹丫,苦竹丫,

对门对户打亲家。

亲家儿子会写字,

亲家姑娘会剪花。

大姐剪朵连珠草,

二姐剪朵牡丹花,

只有三姐不会剪,

丢下剪刀纺棉花。

……

“喵,喵,喵,”我听见了小花的声音,是小花在叫。我循着声音望去,看见小花披着月色朝我走来,它身后,跟着三只跟它一样的小黄猫。

我抱起小花,教训它:“小花,我说的话你忘得干干净净,给你自由,你就什么都忘了,只知道出去野,不知道妈咪在这里等得好辛苦!小花啊,我天天夜晚在这儿等你,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你还知道回来,还知道我在等你,还给我带群野种回来,你怎么养活它们?我怎么养活你们?”

小花乖乖的躺在我怀里,三只小黄猫在我脚下,天真无邪盯着我和它们的妈妈。

小花出去野了这么久,升级了,做妈妈了,我也升级了,当奶奶了。喜还是忧?一下多出三张嘴,怎么养活它们?

小花,告诉我,你去哪儿野了?它们,是那只大黑猫的种吗?怎么才想起回来找我?

我想问小花,是被遗弃?还是不忍心丢下我?我没有问,心想,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是动物,都要犯过错的,小花为了生儿育女,为了传宗接代,才离开我的,它没有忘记我,记得我对它说过的话,记得我在河岸等它。

我们踏着月色回到小屋,月亮已经偏西。

夹竹桃开放的季节,一弯月牙儿挂在天边,挂在一树苍郁的大树背后,我背上行装,带上生黄瓜和猫粮,领着一家四口,穿过曾经是田野的建筑工地,上了铁路。我们要沿着铁路旅行,朝着月牙儿落下的天边,旅行。

我们要沿着铁轨,沿着大地,朝着月亮走下去。

天边的月牙儿,红茫茫的,正在沉落。

夹竹桃妖艳,一路伴随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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