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边纵战士讲故事
——中国人民解放军滇桂黔边纵队战士口述实录 散文

2021-11-11 11:35曾庆芳
边疆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世民

曾庆芳

题记: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是又都在讲述同一个故事。

守株待兔

周文高,81 岁,云南省临沧市民族宗教局退休干部,现居临沧市。(原中国人民解放军滇桂黔边纵队第十一支队战士周耀武之子)

1949年12月9日晨,那天我起来后就像往常一样,到学校去。刚走到西门城楼下那儿,我看到街道另一头出现了一群人,正推搡着一个捆绑着的女人,我还没来得及避开……就听见了枪声和惊叫声,我当时大脑一片空白……我正好看到那女人高喊着“共产党万岁”,就倒了下去。那是我熟悉的邓炳荣孃孃。紧接着又看到他们在民众教育馆广场打死了邓炳荣孃孃的丈夫杨宝槐叔叔。

这在我眼前切切实实发生的一幕,我那时还不知道这就是为了革命所付出的牺牲。来不及害怕和多想,我跌跌爬爬地跑回家去告诉父亲。“阿爹,杀人!杀人了!”才进家门口,我脚一软,上气不接下气地把刚才看到的情景告诉了正在院子里浣洗布匹的父亲。

“你们还是找个地方躲一下吧。”母亲又焦又急。“赶紧走,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父亲带上我和大表哥一伙人一起朝南高山大田方向跑去,一直到了蔡家蓄树林才停了下来。“咩-咩-咩”,我养的小羊也跟在身后跑来了。我高兴地搂了搂它,把它拴在窝棚外的桩子上。第二天早上,大表哥告诉我树林里有一大塘鸡枞,我跑到那儿东寻西找,鸡枞的影子都见不到。等我回来,小羊被杀死了。他们说怕小羊叫引来敌人才杀了它的。我可怜的小羊啊!我还想着养大了卖了它,买新衣服呢。我似乎听到它咩咩的声音,我眼睛里噙满泪水,忍不住抽噎起来。他们吃羊肉,我一口也吃不进去。

大约躲了三四天,赶街回来的大田村民说城里来了很多穿着灰衣服的兵。晚上父亲回城里去探个虚实,搞清楚是朱家壁率领的部队来镇压反革命分子,我们才从山上回到家里。几天后,部队走了,表哥施文南、蔡德仁也追随着部队去了,父亲和我又转移到深山中的南高村里躲藏。父亲晚上总要回城里,他对我说是去办大事情。

当时尽管时局不稳,反动派正作着临死前的挣扎,但每一个有着进步思想的人,都积极投身于革命中,都想着自己可以为解放临沧做些什么,有所行动,渴望改变祖国的命运,渴望有一天,边地临沧是一个在共产党领导下,人人自由平等的共产主义社会。

为了胜利,我们家共有4 人参加了革命。父亲、大哥、大姐和二姐。那时我还是个小男孩,只有九岁。虽然小,但我知道父亲在参加革命,因为父亲经常深更半夜出去。

记得那是1949年春天的一个夜晚,半夜里我起来小解,依稀听到父母的争吵声。父亲:“我要去找条生路。”母亲:“你走了我们一家老小咋个办?”。父亲:“我看他们是和国铭一样的人。”(蔡国铭,我的亲舅舅,1928年参加革命,193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红军战士)。母亲:“唉!你要走我也拦不住你,你有个年纪了,把小美(二姐周静)一起带着去,互相好招呼。”

第二天果然父亲和二姐不见了,我问母亲:“阿爹和二姐呢?”母亲说:“他和二姐去找条生路。不怕,家里有妈呢,你带着小妹去玩。”

父亲当时已经四十多岁了,家里一堆孩子需要抚养,可是对他来说,参加革命的念头已经裹挟了他的头脑,母亲的阻止,年龄大又算得了什么呢?母亲百般劝阻无用后,只得让了步,让父亲带着二姐一起去,好有个照应。我二姐当时只有14 岁,开初没有被批准加入革命队伍,但她一次又一次地去要求,终于如愿以偿。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有一天小伙伴来约我去操场看大人唱歌。我背着四妹,领着三妹去了。到那里一看,果然有许多人,一排排整齐地坐在缅宁师范学校操场的草地上,他们在唱:“老蒋打垮了,我们要连根挖……”唱得很起劲,还有啦啦队在助威。唱着唱着,啦啦队里有人提议:“大懒碓来一个,大懒碓来一个”。这时只见坐着的人群中一个高个子站了起来,他面带笑容,随口打起了快板:“要吃饭的站拢来,要革命的站拢来……”还是三妹眼睛尖,连连叫道:“二哥,快看,阿爹,阿爹”。回到家我们把看见父亲的事告诉母亲,说父亲和一些背着枪的人在一起。母亲说:“大人的事小娃娃莫去外面乱说,小娃娃不要管大人的事。”又过了一段时日,大哥和大姐也不见了,他们也参加革命去了。

干训班结束后,父亲被分配到缅宁临时人民政府任财经出纳干事。他工作任劳任怨、一丝不苟,就像老百姓加工粮食的“懒碓”一样,不知疲劳,夜以继日的劳作,难怪同志们会给他起了个“大懒碓”的绰号。

一天中午,我砍柴回家,见父母正在嘀嘀咕咕地商量着事情。我凑过去想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父亲递给我一块锅巴,让我拿去分给两个妹妹吃。

“真香啊!”我们三个嘎嘣嘎嘣地吃得高兴。过了一会,大姐也回来了,也给了我一块锅巴,这是他们在部队上用自己的口粮省下来给我们的。我们三个又嘎嘣嘎嘣地吃起来,想着待会大哥、二姐会来,一定也会带锅巴给我们吃。但吃完了好长时间也不见他俩回来,我跑去问父亲,大哥二姐咋不回家?父亲说:他们走了,出远门去了。去哪儿父亲又不告诉我。

这时又见大姐拿着个小包袱出来,对父母说道:爹妈。我该走了。我急了,哭着跑过去抱住她,说道:大姐,你也要出远门?不要我们了吗?大姐泪水哗地淌了下来,她抚摸着我的头安慰我道:将来我一定来管你们。记住,听妈的话,好好活下去!

父亲没有随着大部队撤离,我还以为他是舍不得我们。后来才从二姐口里得知不是这么一回事。父亲在送别她时说过:小美,爹另有任务,不能和你们一起走。你要听领导的话,好好跟着共产党干到底,干出个名堂来。

革命队伍走了,父亲随时不在家,天天外出办事。母亲焦虑的目光投向了我,因为家里干活的人除了母亲就只有我能帮上忙了。我帮着母亲,把她做的小食品挑着到处吆喝叫卖,三妹帮着收钱,日子一天天熬着过去了。

有一天,母亲生病了,没有做馒头,我就去挖树疙瘩卖,卖了点钱,买了一小块猪肉,想给母亲补一补身子。我高高兴兴地拎着猪肉往家里跑,不提防一条狗追上来,一口就把我手上的肉叼走跑了。我哭着、喊着去追那条狗,狗跑进了一户大院,我顺手捡了根木棍冲了进去,这时一个穿着国民党制服的人闻声走了出来,他喝斥道:“兔崽子,你怕是想找死,敢来这撒野。”把我追了出来。我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抹着,回家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嚎啕大哭。母亲安抚我道:算了,吃了那点肉也长不了筋骨。以后有钱了妈再买。

1950年初,缅宁解放了。父亲每天忧郁地干着活。他一直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仿佛在寻找什么,等待着什么。他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东转转西走走,像是丢掉了魂灵一样,嘴里随时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守株待兔。我们不知道他所说的“守株待兔”是什么意思,也不敢问他。

时间愈久,愈让他苦不堪言,甚至有些心智恍惚。这种必须闷在肚里,任何人都不能言说的秘密,一直让父亲因此而郁郁寡欢,如鲠在喉,备受煎熬,直到离世。

土改时,我家被划了个“破落地主”的成分,父母亲成为被“管制”份子,我们也成为“重在表现”的对象。那“地主”成分,让我们每次填表时下笔都如千斤重一般。平日里也活得战战兢兢,那种惊恐的感觉,现在也表述不清。

那时候,看见我家的破房子,看见家里人都穿着的补丁衣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我们过得这么苦,怎么会是地主呢?但是,生活在那样的时代里,世人的目光,周边人的觉悟都可以把人“吞噬”。对于我们,那是一个很特别的时期。那是什么样的日子,我都记不清了,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四周开始变成一个填不满的黑洞,内心更多的是一份恐惧和不安,实在是害怕到极点。

此时由于交付父亲留守缅宁任务的肖源县长已经牺牲,当时都是单线联系,父亲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接不上线。连续不断的政治运动和阶级斗争,父亲遭受着政治上的歧视和不公正的待遇无处诉说,只有自己默默地忍受着屈辱和痛苦。这样的痛苦,要比死亡痛苦得多。此刻父亲的世界里,“天空冻结着,光明和黑暗一片混沌。”(安妮·普鲁《船讯》)

父亲默默地忍受痛苦。痛苦越深,他愈加坚信:如果现在他能够忍受,如果他能经受住这种煎熬,那一定是没事的,会有机会证明一切的。沉默的受苦方式,也许是那时境况下的一种生存技巧。

但是现实的境况像铁丝网般死死地缠绕住了他。

1961年,因连续遭受三年自然灾害,生活极度贫困,父亲患上了浮肿病。脚肿得一按一个坑,连鞋子也套不进去。他和其他人一齐集中到生产队的大队部治疗。在那儿能吃上点当时极为有限的食品和红糖水来补充点营养。每次他也硬从嘴巴里省下口水豆腐抬到学校给三妹吃。三妹含泪不忍心道:阿爹,这是供应给你们治病的,你怎么抬来给我?我怎么吃得进去……那真挚细腻的父爱,让三妹至今提起往事来,依然有洇洇泪光在眼中闪烁。

后来父亲的病越来越重,身体情况越来越糟。他瘫在床上,奄奄一息,已说不出话。那一天,我们围在床边,父亲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张开了,里面噙着热泪。他的目光越过我们,一只手伸出指着家里的一面墙,目光怔怔的,嘴里喃喃着“守株待兔”,手一垂,脸一歪,走了。我们失声痛哭起来。

1962年,父亲带着满腹的屈辱和不甘病逝,这种生活猝然终止。

在没有父亲的日子,生活变成了一个填不满的黑洞。我们小心慎微地活着,那种内心恐惧怎么也无法抹去,刻骨铭心。

我们坚信父亲是清清白白的,对此我们一直坚信不疑。父亲早已不在了,可是我们一直深爱着他。他是善良而诚实的人,相信共产主义思想,真诚跟随着中国共产党走,始终如一。

岁月无声无息地走过了22 个酷暑寒冬。我们兄妹6 人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从事着不同的工作。

1984年,我家原先在后寨村的老房子拆除,施工时不经易间,一包东西从墙壁夹层中一个洞里掉了出来。听说后我急忙赶去看个究竟,只见一群施工队的工人这个拿一本,那个拿一册地乱翻着。我也顺手拾起一叠,一翻看,天哪!全是边纵在临沧活动时形成的文件、材料、账册,还有一个臂章,背面清清楚楚地印着“财经出纳干事周耀武”几个字。

好像脑子里散乱的导线骤然接通了似的,我眼前一亮,这不是父亲一直念念不忘、守到生命最后一刻的东西吗?

我连忙跟工人们解释,这是我父亲的东西,你们拿着也没用,请你们全部交还给我。工人们收齐后,完完整整地将一个包裹交到我手中,我不禁愣住了,那是家里多么熟悉的一块旧油布呀!打开,保存在里面的是一包完整的资料:有《告双缅同胞书》《缅宁县农会章程及组织乡镇农会大纲》《民运工作需要》《发展武装》《游击战术》《小组生活与纪律教育》《新政权的行政工作》……一共35 件。这就是肖源县长郑重交付我父亲“誓与文件共存亡”的革命资料。这些材料父亲守候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们此刻也才恍然领悟了父亲时常喃喃自语“守株待兔”的含义。让我看见了另外一个父亲,不由得对父亲更多了一份敬重。

我们兄弟姐妹商议,将这些资料捐献给临沧县档案馆,作为历史文物留存。有的同志说组织应该发给我们党史材料征集费。我郑重表态:父亲活着的时候没有交代我们可以用这些东西换钱用,我们无偿捐献给国家,算是帮父亲完成了任务。

因为材料中有一份《小组生活记录》,大姐曾写信问当时支队的政委王松:我父亲是不是共产党员?王松政委回信说:当时的历史情况非常艰苦复杂。你父亲是肖源同志直接领导安排下的。现在他牺牲了,线断了。不过无论你父亲是不是共产党员,他的确是个忠于党的事业的好干部。

父亲得到这样的认可,身份的结松开了,他也可以长眠了。

临沧县委落实政策办公室的同志做了大量细致的调查研究工作,对我父亲的历史予以了客观公正的结论,肯定了我父亲参加过党领导下的“一支队”“十一支队”的光荣革命历史。同时行文将我家原先被划为“破落地主”的家庭成分更正为“小手工业者”……因该同志的上述问题使其子女受到的影响予以消除……

这是第一次,在公文里看见对我家的家庭成分的描述,这顶戴了20 多年“破落地主”的帽子,终于从我们身上摘去了。我们每个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家先后有四个人参加了革命,当时在街坊四邻里还被作为了美谈。他们中对我影响最大的除了父亲,就是大姐,似乎在任何时候,大姐都是家里的主心骨。虽然大姐只比我大9岁,父母走后,她承担起抚养我们的职责。她既当姐,又做母亲,还做父亲。她像一个港湾,经得起风吹雨打,也让我们兄弟姊妹几个能在里面歇息。更多时候,是在她的身上,找到一股坚韧的力量,支撑着我们走下去。

春天到了,姑娘们都穿着花衬衫,一个个花枝招展的模样。大姐长这么大,我还从没见她穿过花衬衫。她在家时忙着招呼我们兄弟姊妹,是家里的顶梁柱。后来一直参加革命,忙不赢收拾打扮。她可能早已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姑娘。幼时我在心里暗暗下决心,等我有钱了,第一件事就是给大姐买上一件花衬衫。但这愿望直到今天也没有兑现,因为大姐确实不爱红装爱武装。

大家叫我小骡马

周静,88 岁,原中国人民解放军滇桂黔边纵队第九支队战士,四川省内江市商业局离休干部,现居四川省内江市。

我那时还是个小姑娘,14 岁,当时像我这样的姑娘还很多,我和爹爹一起去报考迤南人民自卫军第一支队军政干部训练班,碰了一鼻子的灰,考官对我说:“小姑娘,你年纪太小了,先回去读书,等长大了再来。”

我被人家断然拒绝了,一时间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我坚定地说:“我家连饭都吃不上,哪有钱读书。我要吃饭,要革命,要和我爹爹在一起。”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缠着工作人员,苦苦恳求着,看我决心那么强,个子也不错,他们收下了我。我从此走上了跟着党干革命的道路。

当时我一跳三丈高,落地时还踩到爹爹的脚,那时的高兴劲直到今天我都还记得,永生难忘。

我从小剪一头短发,一副小男孩的打扮,像个假小子。可能爱和男孩子们一起玩,也培养了我男子汉的性格,生性豁达开朗,没有女孩子的扭捏之态。凡事提得起放得下,也敢想敢干。因为我性格好,爱笑爱唱,谁都爱和我开玩笑,又吃得苦,大家都叫我“小骡马”。队伍行军途中,人困马乏,我就跑前跑后地做鼓动工作,同志们说我真的是像匹小骡马一样蹦得欢。

我在缅宁师范附小读书时,在班上学习始终名列前茅,本来小学应该读6年,我只读了5年就被学校保送直接读了初中。我不仅学习好,体育运动会田径项目也常常获奖,所发的那些白色奖章,让幼小的三妹喜欢得天天挂在脖子上当作玩具玩,睡觉时都舍不得摘下来。

那时家里生活艰难,全家仅靠父亲帮人染布维持生计,我每天一放学回到家,就换下仅有的一套好一点的衣服,帮着父母亲干活。我除了蹬不动大碾子碾布以外,那些大人才能胜任的扭布、拖布、洗布、晒布、打滚子等一整套活路我都能做,染好后,晾晒又长又重的布匹时,一次甩不上竹竿就再甩一次,每天那反反复复的甩杆动作让自己的臂力相当地了得,和那些男孩子扳手腕我从来没有扳输过。

我们离家从军时,都是些黄毛丫头,我们都是在战火中长大成人的。

如果生命是一道开始于黑暗并结束于黑暗的光弧,我生命的前十多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边地女子的成长过程,而在干校这里,我好像找到了一束光,引领我前行。

第一次战斗洗礼……1949年6月下旬,在反动头目余建勋的策划下,反动派向缅宁县反扑过来,部队立即组织保卫缅宁的战斗。我随所在的二大队六中队100 多名战士连夜奔赴离城一百多里的章驮小丙野,迎战敌大队长李金率领的300 多名匪徒。

风吹山,位于缅宁西南30 余公里,南与双江县勐库接壤,西与耿马县大寨河隔河相望,北与缅宁曼来山、小丙野毗连。此地山大林密,山梁纵横交错,谷深坡陡,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金竹林稠密面广,地势十分险要。是敌人迂回勐托,进击缅宁的必经之道。尤其三棵树丫口更为突出,这里居高临下,易守难攻。

领导决定由艺宣队抽人组成两个战地宣传队,分别到小丙野和勐托前线。我们宣传队一行10 余人随同增援部队前往敌人主攻方向的小丙野。

人员一经确定,立即分头准备,等候命令,连夜开发。说准备也简单,背包是平时一起床就打好的,行李轻便,背上就走。上前线要配备武器。男同志都领了步枪,女同志配手枪。有个女同志还穿着白色的裤装,晚上行军太显眼,命令她更换掉,她马上到后勤部领了一条浅蓝色短裤换上。

凌晨2 点,接到出发命令。我们开始了军旅生活的第一次夜行军,这也是我们实战生活的第一课。我们这些宣传队员,年龄最小的就是我,还未满15 岁,最大的也不过20 岁刚出头。从未经历过战争,但朝气蓬勃,接受新鲜事物快。热情、单纯、并带有几分稚气,却不怕苦,不怕累,也绝不掉队。

在茫茫黑夜行军途中,只听见沙沙的脚步声,不准讲话,不准打手电筒。经过一夜跋涉,23日拂晓,部队翻越铁锁桥坡头进到塘房小庙时,传来了前线激烈的枪炮声。战士们顿时加快脚步疾行,有时一路小跑,都想着能早一点上前线打击敌人。

到达邦卖时,我们接到了上级通知,宣传队暂缓前进,留在邦卖、勐外一带做群众工作,发动和组织群众支援前线。

因邦卖、勐外离小丙野最近,物资能及时送达前线,是支前的重点。群众一经我们发动,纷纷捐献粮食、腊肉、咸菜、新鲜蔬菜以及鞋子等支前物资。第二天一早,我们组织了青年农民和民兵,用骡马把这些支前物资驮了送往前线。老百姓还很细心,考虑到前线正打着仗煮不了饭,专门煮熟了饭菜送过来。前线指战员们看到源源不断的支前物资,吃着热乎乎的饭菜,勇气倍增。

我们稍事休息后,随即上阵地开展慰问活动,演出短小精悍的节目,鼓舞大家士气。

那次战斗十分残酷,对于我来说尤为可怕,因为那是我一次与敌人面对面开战,那时我还不满15 岁,胆子还小得可怜呢。从指挥部到主阵地原先长满了苦荞,此时到处是炮弹落下后炸毁烧焦的痕迹。我躲在掩体里,看到廖老五等几个同志守在前沿高地散兵坑里阻击敌人,炮弹不时落在坑旁炸响,那炸起落下的石块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我本能的抱起头,但战士们没一个退缩。一次炮弹袭来,轰隆一声炸响,地面腾起一片火光,廖老五扑在旁边一个小战士身上,他为了掩护战友,不幸牺牲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战友在我眼前活生生地死去,还是孩子的我哭得稀里哗啦。

由于敌众我寡,阵地几次险些失守。支队决定调八大队二十二中队到小丙野助战。

刀三中队长率领战士,冒着绵绵细雨,连夜赶往小丙野。当队伍到了小丙野白坟村,他们冲进村里时,发现敌人的火塘里的火星尚未熄灭,锅里剩余的羊肉还有热气,断定已误入了敌人的包围圈,正准备撤出村子,一时枪声大作,敌人已发起进攻。刀三迅速组织小分队突围。因夜色深沉无法判断敌情,刀三不顾个人安危,手持轻机枪一跃而出,率人从寨子侧边向敌人枪声密集处冲去,一直冲进了敌人的营地,其他战友紧随其后,迫使敌人连忙后撤。激战中刀三、刀小荣、周三保同志壮烈牺牲。

我们清理战场时,看到周围全是横七竖八的敌人尸体。见到浑身鲜血,被打成千疮百孔、面目全非的战友时,我一个劲地哆嗦,浑身发抖,似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嘣嘣直跳的声音。晚上睡觉一闭眼就浮现出那血淋淋的场面,常常在梦魇中惊醒。他们死在地上,眼睛还睁着……有的肚子都被炸烂了,肠子都流了出来……我梦见我被打死了,像那些死了的人一样,我常常被吓出一身冷汗……但是看到敌人烧杀掠抢,村庄变为废墟,看到我们的战士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和敌人血拼时,我的勇气被激发了出来,我很快就为自己与战友们一起献身革命的激情所替代,我可不能自己就先把自己给打败了。

三天三夜的拉锯战,武器装备在燃烧,大地在燃烧,人也在燃烧……没有一块完整的土地,后来,在我增援部队猛烈反击下,叛匪们纷纷抛下武器,抱头鼠窜。我军乘胜追击,一举解放了何家寨、蒙化寨、齐家寨、大户肯、大营盘及谅山等地。

战斗结束,才发现我的脚上和其他战士一样磨起了蚕豆般大的血泡。每天跑上跑下作宣传鼓动工作,我的嗓子喊哑了,话也说不出来了。

王松政委用自己的马把我送回城里治疗。临行前战友们和我开玩笑:小骡马,等你断了奶,再接你回来。

听着战友们的话,平时嘻嘻哈哈的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那时我常常胃疼,一疼起来痛得脸色煞白,直冒冷汗。我常常用拳头,甚至是板凳顶住痛点来止疼。有一次发病,我踡在床上,用一个口缸顶着痛处,痛得脸呈死灰色。大姐见状心疼我,劝我道:二妹,你病成这样子,还是回家算了。

我嘴里痛得直哼哼,却轻声反问道:姐,你是要救我还是要害我?你知不知道,让我回去就是害我。留下干革命就是救我。

一席话让大姐无言以对,无从反驳,其实大姐比我还革命,她内心也不愿自家亲妹子背上逃兵的名。

见大姐心焦,我又安慰她道:没什么好害怕的,我们什么事没经历过?打仗,不也挺过来了?我们参加革命,什么苦没吃过,这点疼算什么。共产党员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生病。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一切都交给党了。

我们那时的革命思想明确、强烈,发自内心,私下在家里也会说些调子很高的话。总以为自己应该做一些对党、对人民有益的事情才是最崇高的理想。不过正是有着这样的追求、单纯的信念,我们也才会那么的单一、纯真,没有杂念,一心跟着共产党走。

大姐对我说:“你实在疼不赢,就哭几声吧,哭哭,你也许会少疼些。”

我想起了妈妈,于是哭了起来……大姐见状,那么坚强的人,眼泪也跟着淌了下来。

当时医疗条件差,不知道我犯的是胆结石病,总以为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闹肚子。

我不怕苦不怕死,这毛病伴随了自己一辈子,我依次做了切除胆囊、胆总管、空肠吻合等手术。一辈子与疾病相伴,但我从未有过丝毫的沮丧。我遇上过无数的磨难,但我依然是个嘻嘻哈哈的乐天派。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参加革命这样的经历对我来说弥足珍贵,就此改变了我的一生。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我也亲眼见证了祖国的发展。

时代就是命运,这是古希腊人说的。我们这一辈子,做了那么多的事,值了!

二孃人长得漂亮,是家里的美人。80 多岁的人了,腰板依然笔挺,脸色白白净净,没有一丝的斑点。在灰蒙蒙一片的老人堆里,穿着得体,清清爽爽,永远不会淹没在人群里。

什么事到了二孃那儿,都变得简单起来。她生活不大与人计较,凡事过得去就行。那简单里也显现出一种智慧,大智若愚的智慧。

如今,二孃的节奏,慢下来许多。但她还有许多活动要参加,参加老年合唱团,参加老年门球队、乒乓球队的比赛,有时,还会坐上火车到处跑去会战友……生活充实而忙碌。时不时会和我们后辈开玩笑,她说我们已经多余了,生活已渐渐把我们抛弃了。

老宅大院的深处

蒲应秀,88 岁,原迤南边区人民自卫军第一支队第八大队队长蒲世民的大女儿,现居双江县城内。

双江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自治县的大文乡千信村,距县城69.5 公里,距乡政府驻地约7.5 公里,是一个以布朗族、傣族为主的多民族聚居村,有布朗族72 户325 人,傣族58 户204 人,国土面积16.37 万平方公里。

千信原名圈控,是打响双缅解放第一枪的地方。

寨子内榕树森森,寨子整洁,开满鲜花的院落,鸡狗安然。几个妇女在村口的大榕树下一个卖杂货的铺子前聊天,当我向其中的一个小媳妇问路时,一群人都聚拢来,七嘴八舌,指手画脚,热情指路给我们。

并未走出寨子多远,竹林环绕间,就见到了大榕树旁的纪念碑,一排长约30 米墙面塑着当时战争的场面及人物雕塑,一长排画面延伸过去,恢宏显眼,虽然人迹罕至,仿佛依然能够嗅到空气中弥漫的硝烟,解放战争的枪声由远及近。

天之苍苍,沧江泱泱,英烈之风,山高水长。在那里,耸立的纪念碑上,镌刻着功勋和自豪。在纪念碑的台阶前坐下,似乎是对那段历史的一次祭奠。

大文乡千信村是革命老区,现在已是小有名气的景点了。只是路途遥远,山路弯弯,即便在今天看来,也相当偏远。平日里并无他人前来观望游玩。偶而会遇上下地干活的农人,一个妇女背着沉沉的背箩从铜质浮雕前走过。见到我们,她抬手擦了擦满是汗水的额头,和我们打了个招呼。

1949年2月,就在榕树下,在地下党人李培伦等人组织下,蒲世民、刀三等秘密联络150多人宣誓起义,打响了解放双缅的第一枪。沿着雕塑墙慢慢观望,一幅幅画面,渗出的战争气息,让人似是隐隐听到多少年前这密林深处发出的沉闷枪声。几十年了,榕树依然枝冠浓密,郁郁苍苍。对于有悠久历史的圈控村来说,它还是那么的年轻。对于波澜起伏的革命斗争来说,它见证了沧桑。

千信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水。一个地方有山又有水,已很不容易,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山山水水,在大文千信都有机地和历史文化交织在了一起。远望东南面,群山起伏间,圈控河一路蜿蜒向前并入澜沧江。千信村东邻景谷,南靠澜沧,虽有澜沧江、小黑江所隔,但有竹筏可渡。多年以来,这里的水上交通一直占据着主要位置。过去这儿的人做生意、读书,与普洱的澜沧、景东往来都在此坐筏渡江。解放战争年代,澜沧江被作为天然的屛障,许多战斗都在此地打响过。

千信村马料村的寨子中心位置,有一栋特殊的四合院,这就是原先蒲世民家的老宅,又称为蒲家大院。经年累月,在旁边一栋栋新立起的砖混楼房前,越发显得晦暗。即使这样,蒲家大院依然是千信马料村的一个地标,鹤立鸡群地杵在那些现代化的建筑群里。它周围的天际线,已经被高楼改变。但依然看得出这院子所处的位置,是村寨的中心。

今日蒲家旧迹寥寥,仅残留此院,几间低矮土木结构的两层楼房围成的一个四合院。门口挂着“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牌子,门虚掩着,推门进去,发现四合院并不大。听千信村支书说起过这栋老宅,说专门请了大理剑川的木匠师傅来维修这栋院落,花了30 万,但是长期无人居住,不管怎么修理这栋房子,它还是一副荒凉憔悴的样子。

院子里只要有土的地方都被守屋子的人见缝插针地种满了形形色色的蔬菜,蒜苗、芹菜、茴香、香菜、葱、韭菜……看上去绿油油一块一块的。蔬菜里还间栽着花。太阳光洒过来,让花泛着细微而明亮的光泽。有蜜蜂在菜花上嗡嗡,能依稀听见邻人的话语,后院显得很安静。

一面鲜红的党旗悬挂在低矮光线晦冥的一楼门厅,最为显眼,内心的隐晦灰暗瞬间变成了光明清澈。这艳艳的红,使它仿佛活了一样。无论岁月荏苒,总有些东西保存了下来。这所房子对当下的人有某种意义。

这是一栋吱吱作响的木头屋子,有许多雕花木窗,藏在不可思议的角落里。虽然是在白天,但屋子内依然处在冥晦昏暗的光线中。一个以梁和柱组成的立方体。护墙板上依稀可看到“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大字,这应该是上世纪六七时年代就刷上去的标语了,几十年的时光印迹,现在还依稀可辨。光秃秃的柱子。被遗弃后的寂静,陈腐的味道,蜘蛛网、尘灰,仿佛里面从来没人住过,过往的声音和活力都被抹掉了。

在那样一副风烛之躯上,在这间塞满了另一世纪的屋子里。也没有人对蒲世民过往的故事感兴趣。遗忘在当下人这里似乎变成了必然。普家大院里的事情渐渐被封存遗忘……

我在老宅内四处观望,试图找到“裂口”,好从中体味一些蒲世民所处时空的信息。在这儿,似乎可把蒲世民的一生编织成一条环环相扣的因果链。在那里,有很多很多故事曾经发生过,还有很多很多不为人知的命运发生着变化。

身处这大院,身为“地主”,蒲世民的生活里应该是衣食无忧,可是,在他的故事里,我看见的却是坎坷的人生,荒凉的往事。

蒲世民,生于1914年。7 岁入私塾,因背书常被教师鞭打,遂逃学回家,跟人放牛放马、砍柴、割马草。各种粗重的农活,他不以为苦,反而喜欢上了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一待就是六年。13 岁重新上学,读四书。14 岁到公立小学读初小三年级,续入高小就读一年半。普洱县设立省立边地师范后,由县政府保送入学。读了三年,因学校停课返回。

1934年,任双江县二、三区两级小学校长。开学不久,因土匪猖獗,无法上课,学校停办。蒲世民想着以教育救国的梦想破灭。当时,得胜铁厂众股东力荐他出手挽救濒于破产的得胜铁厂。为满足当地的铸造生产,经过半年多的筹备,蒲世民恢复了铁厂的生铁生产能力,满足了地方所需。

1936年,蒲世民被举荐为双江县第三区区长,他大兴教育,将辖区内的小学由3 所恢复至11 所,适龄儿童入学率大大增加。

兴办教育,改进生产技术,扶持铁厂,也有富厚地方百姓,积聚自身实力之效。

当时的千信村,天高皇帝远,地广人稀,政权的触角难以覆盖广大乡村。盗匪横行,民不聊生,底层民众不得不起身武力自卫。乡民团由此应运而生。蒲世民被县长张友人委任为乡民团指挥,负责维护地方治安。景谷土匪罗哈四数次窜入双江三棵桩一带强劫行商及路人,蒲将其捕获交县府法办。后又相继歼灭了南美、邦驮、哪来的匪首,蒲世民苦心孤诣,为维护地方平安尽了一己之力,得到乡民们的赞扬。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蒲世民积极宣传抗战,组织民工200 多人,到保山龙陵参与修筑滇缅公落。1939年,组织民工250 人到耿马境内修筑滇缅铁路,并动员民众捐款,支持抗战。

蒲世民是当地的开明绅士,坚决支持抗日,在地方上很有号召力。他是一个有着家国情怀的人,认为国家有难,匹夫有责。

1942年4月,缅甸沦陷,日军入侵阿佤山一带,铁蹄所至,尸骨遍野。蒲世民组织双江县德胜、文祥、复兴三乡的民团骨干及爱国青年200 多人,率队奔赴佤山抗日前线,配合中国远征军十一集团军作战,并被此集团军司令宋希濂任命为佧佤游击队第三支队副司令兼第二大队长。

抗战的过程,比蒲世民设想的更艰苦卓绝。这支部队的粮食由当地政府供给,枪弹服装装备及副食品费用由后方派遣的政府负责,因筹集困难,完全由蒲世民承担。尽管大家简食缩衣,但枪弹装备损浩开支浩大,每月仍需一两千元的银元支出。蒲世民为了抗日,一边变卖家产,一边派人承包景谷县茂灭盐矿,筹措资金。

蒲家的家业一点点败下去的时候,当时的他,整个人困顿着,茫然着,对这个世界,对今后的时日,他该如何选择?

一次一次磨难,使他对自己生命的价值开始重新认识。国民党统治下,政治上毫无改进,经济上也无任何建树,民不聊生、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日子,让他对旧社会恨之入骨,也让他最终追随革命而去。

1948年8月,云南省工委派地下党员李培伦率“新联”盟员王维人、“民青”盟员魏文才到双江开辟革命工作,组织武装。他们找上了蒲世民,经多次做工作,蒲愿意组织游击武装队伍。但他仍有顾虑,认为自己势单力薄,迟迟下不了起义的决心。

但他们的激进思想,对蒲世民影响很大。这些新思想,闪闪烁烁地照耀了蒲世民的脑海。这个民族最干净的血液,依然在一些人的脉管中流淌,理想主义的光芒,像地火一样,给人们以希望,也让蒲世民有了下一步的打算。

经过反反复复的思考,再加上李培伦等人多次交谈做工作,景谷罗景明、澜沧傅晓楼和王天翔的几人亲笔书写的信件也交到了他的手上,他们晓以大义,谆谆劝导他要识时务,顾大局,跟党走。1949年2月中旬,蒲世民毅然下定决心,组织双缅第一支人民武装参加革命。部队以澜沧的革命武装为序,编为迤南边区人民自卫军第一支队第八大队。蒲世民为大队长,魏文才为教导员,王维人为参谋。

2月27日,起义部队在李培伦共同指挥下,打下了双江得胜乡政府,打响了双缅第一枪。这是一次彪炳史册、改变边地历史和命运的起义。

经此胜利,鼓舞了士气。各族青年踊跃参军,部队迅速发展到250 多人。

3月17日,迤南边区人民自卫军一支队奉命追歼从澜沧逃向双江的匪帮,蒲世民率队先到澜沧江江岸东面阻敌东窜景谷。后悉匪帮已逃至博尚,又率队从东南两侧冲入博尚街,同澜沧过来的迤南边区人民自卫军四大队配合,一起将土匪围歼。

双江、缅宁相继解放。蒲世民率队进驻缅宁,受到缅宁临时军政县委管理委员会和群众的欢迎。

1949年,蒲世民奉命率八大队由缅宁撤回双江圈控,与江对面的景谷、澜沧解放区联合开展游击战。罗正明副司令根据当时匪帮紧跟其后的严峻局面,改变原先准备在双江开展游击战的计划,要蒲世民带上八大队人员同他所带的二纵队人员一同回普洱整训。蒲世民上有老母,下有妻女,还有庞大的房屋家产,要他抛下老母,别妻离女,确实让蒲世民一时下不了决心。处于当时的纷乱局势下,可以想见,蒲世民的内心多么纠结。如何随流随势,坚持信念,同时又如何自保,种种思虑,让他难以抉择。

但在关键时刻,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蒲世民还是作出将老母亲就地疏散,托付亲戚照顾,带上妻女过江的决定。蒲世民说:我参加革命虽然短暂,可我认识了一点,如果离开共产党的领导,个人将一事无成。我不能半途而废,坚决跟着共产党走,听从党的指挥。

1951年,清匪、反霸中,蒲世民因私自处理了一批武器被逮捕。这是蒲世民最灰暗的日子,这样的人生,还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啊!此刻的他,惦记的不是自己的腿痛,也忘记了自己是个失去自由的人。他只希望组织能够证明自己的清白。

据蒲世民自述:当年沧源十大队同八大队一同出击缅宁时,蒲世民向十大队借了11 支枪,后因故未及时归还,对方多次向他索取。蒲世民由澜沧返回后,沧源又派人来专门索要,蒲世民便把自己所带的步枪6 支、卡宾枪1 支、手枪1 支,共8 支归还了他们。以致造成了误会……现在,党和政府帮助我查清了问题,我衷心感谢政府,以后,我将站稳革命立场,永远跟共产党走,做一个忠诚的人民勤务员。

1953年,政府查明了事实真相后,蒲世民被释放回家。

蒲世民回家后参加生产劳动,安心当了一个自食其力的农民。1955年,土地改革时,他被任命为协商委员副主任。和平协商,把土地分给农民家庭。勤勤恳恳地为人民服务,直至1956年因病离世。

1982年,县委统战部落实政策,认定他为起义人员,并为他重建了坟墓,家属享受定期生活补助。蒲家老宅也被作为文物保护单位留存了下来。

这大概是蒲家故事的后续,也是对蒲世民一生的最后补充。

我想起在千信村村委会陈列室里见到的蒲世民,照片上的他,身型消瘦,穿着一套老式黑色布衣裤,打扮完全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乡绅模样。文史资料里那个有着波折起伏人生的人,全然消失了。

回首追溯半个多世纪前的事,想到了蒲世民身份的多面性,要写出他的多面来,还需要找更多书籍之外的事来支持和印证,我专程去拜访了现居双江县城内蒲世民的大女儿蒲应秀。

当年十多岁的蒲应秀,现在已是一位八十八岁的老人。蒲应秀的老伴在前几年去世了,她和小儿子住在一起。儿子是名公安,工作忙,也没更多的时间陪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晃来晃去,她有些寂寞,在院子里的芒果树下养了几只大鹅和旱鸭,喂食、捡蛋,逢年过节还可以杀了吃吃肉,她觉得自己还能做点事。她清瘦,精神矍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许多。因为她小时候到缅宁中学读过书,表达起来非常清晰有条理。

我们的到来,撩起了七十多年前的尘封往事,显然让蒲应秀很激动。蒲应秀的讲述,慢慢掀开了覆盖在史书中的尘垢,让我们看见了蒲世民鲜为人知的一面。

“我父亲是个话少的人,这也许跟他12 岁才会讲话有关系。父亲总是很忙很忙,平时我们很难见到他。他去外面打仗,一两年才会回家来。回来时领着一些穿着军服的人,还骑着大马,我们姑娘家,又没见过世面,有点害怕,常常躲在房子里看他们。父亲个子不高,可是他总是给人很威严的感觉。”

蒲应秀把珍藏着的影集翻给我们看。又介绍给我们每张照片上的人和事。照片上有一张是她年轻的父亲和母亲的合影。因为年代久远,照片是扫描后合成的,面目有些虚幻不够清晰,但依然看得出蒲世民神情坚毅有英气,母亲有着大户人家的温婉端庄。

“父亲是个耿直、善良的人,平时扶困济贫,在老百姓中人缘好、口碑也很好,没人说过他坏话。老百姓遇上什么事都会来请他帮忙出主意。刀三,你给听说过,就是那个烈士刀三,也是父亲收服了他,教他走上革命道路的。”

见我点头,蒲应秀又说道:“刀三长得矮矮胖胖的,很结实,尤其是脸上一双浓眉让人记忆深刻。他力气大,会武术,仗义勇敢,打战牺牲后拉回老家都是父亲安排安葬的。”

这中间,蒲应秀还讲了她父亲小时候的一个小插曲。“父亲12 岁了。还不会讲话。这可把阿奶急坏了,以为生了个哑巴儿子。遂请了个游历四方、眼瞎的算命先生来家里替儿子算命。那先生说,你这个儿子以后要当官。以后是要帮老百姓说话的。老爹听了责怪阿奶找了个骗子来骗钱。阿奶分辩说:瞎子又看不见他不会讲话……”

“我母亲生了两个女儿,我妹妹现在玉溪。小妈妈也生了一个姑娘。蒲家没有男丁,这是让父亲如鲠在喉的一件事。父亲风湿重,天天脚痛,随时用草药包着脚。那时医疗条件差,不知道会导致风湿性心脏病,父亲才四十二岁就走了。他不在的那年,我刚出嫁到大文的姚家,我是家里的大姑娘,后事是我一手张罗操办的。1982年重新整父亲的坟时,政府还给了五百块钱,碑文都是政府帮立的。”

听说我们去了千信村马料村她家的老宅看过,蒲应秀有些怅惘,“前几年我都回去上坟,这两年年纪大了,儿子不让去了。那老房子比我年纪都还大呢,我就是在后院那栋房子里出生的。父母亲的墓地,离老宅不远,我怕是再也看不着咯。”

蒲世民离世得早,但他在民族大义面前,信仰和价值取向如一盏明灯般一直在蒲应秀的记忆里亮着。今天让她回眸过往,或许让她有重新撕开伤口的疼痛,但却能让我们更明朗地对待未来的人生。

蒲世民的一生,充满了选择,充满了被裹挟,充满了抵抗,也充满了他向往自由、新生活的追求。

蒲世民所置身的时代,处于乱世颠沛流离之时,他的经历与生活,有着波折和起伏的情节,徘徊、张皇、滞重、艰辛、缺乏方向感,其个体遭遇,是那个时代的具体显现。有什么样的土壤,即有什么样的人物出现,古今如此,中外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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