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菜重返上海滩

2021-10-28 07:38沈嘉禄
食品与生活 2021年10期
关键词:徽菜馆子菜馆

沈嘉禄

照汪曾祺先生所说,徽菜不是指安徽菜,而特指徽州菜。一百五六十年前, 在上海老城厢的南市,几乎每条街上都有徽菜馆。被称为“钱庄一条街”的棋盘街上也有好几家徽菜馆,其中“升阳楼”最为著名。后来在盆汤弄口开了一家“鼎新楼”,是当时规模最大的徽菜馆。清末民初之际,“醉乐园”“醉月楼”“聚宝园”“聚宾楼”“海月楼”“九华楼”“善和馆”“九华楼”“善和馆”“春申楼”“宴宾楼”“三星樓”“老醉白园”等名重一时, 徽菜馆与京馆、扬馆、甬馆、粤馆并列上海滩五大菜帮。那会儿本帮菜还在路上。

我们还可以从商务印书馆在1909 年出版的《上海指南》中发现,在上海各帮的主要饭店酒楼中,广东馆子8 家, 宁波馆子9 家,扬州馆子3 家,天津馆子2 家,无锡馆子2 家,南京馆子1 家, 而徽菜馆呢,18 家,稳坐头把交椅。当时没有大数据,这个统计可能是不完全的,疏漏在所难免。

西洋参慢炖五黑鸡

传统徽菜馆的特色菜有:黄山炖鸽、无为熏鸭、炒腰虾、滑炒山鸡片、炒鳝背、葡萄鱼、清炖马蹄鳖、大血豆腐等。“大血豆腐”在许多徽菜馆都有供应,价廉物美,所得营业额就成了伙计可以瓜分的福利,所以跑堂喜欢向客人推荐这道菜。在我小时候,“大富贵”还在供应大血豆腐,0.15 元一大碗。

到20 世纪30 年代,后起的徽菜馆有“民乐园”“第一春”“大中国”“大有利”“大兴楼”“大中南”“聚元馆”“海华楼”“富贵楼”“鼎新楼”等数十家。总之,在长达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在上海餐饮江湖占据半壁江山的就是安徽菜。著名文化人曹聚仁先生也说过:“独霸上海吃食业的,既不是北方馆子,也不是苏锡馆子,更不是四川馆子,而是徽州馆子。”

20 世纪三四十年代,徽菜馆仍是商务酬酌和友朋雅聚的优选。这个时候徽菜馆常年供应的菜肴有:烧鸭、炝虾、油鸡、清炒鳝背、炒划水、炒鸡片、炒虾腰、走油拆炖、红烧鸡、煨海参、醋溜黄鱼、三丝汤、虾仁锅巴、猪油豆沙山药泥。“聚元馆”独创的“一品馄饨鸭” 尤其受到上海新闻界大佬的青睐,引起其他徽菜馆的模仿,以致一哄而上。我小时候在饭店里吃到砂锅鸭馄饨觉得很新奇, 后来我家里也经常烧,其实这道菜的“版权”是安徽人的。

刀板香咸肉夹饼

山地小辣椒炒大别山黄牛肉

农家酱肉

据上海餐饮界老前辈周三金先生说: “徽菜馆在上海市面最大时,有500 家之多。直到抗战爆发,徽菜馆才日见衰落, 这与徽商在上海的地位下降有关系,也与饭店只知守成、不知创新的经营思路有关。”时人有评论说:“徽馆的范围, 终是不大不小,在中庸之间。”

另一方面,在上海进入摩登时代后, 中青年食客的消费观念发生了变化,生脆滑爽的粤菜以及轻辣微麻的海派川菜似乎更受他们青睐。安徽菜有“三重” 的特点:重油、重色、重火功。本帮菜厨师从徽馆中借鉴、移植,形成浓油赤酱、鲜美醇厚的特色,市面也越做越大,而徽馆居然不知所措,不久即出现雪崩式的歇业。历史学家兼美食家唐振常先生1946 年到上海时曾说:“其时上海似乎已少徽菜,可能与徽商和徽戏已见衰落有关。(唐振常《颐之时》) ”

到20 世纪90 年代初,上海只剩下区区三四家老资格的徽菜馆,比如西藏路芝罘路拐角处的“逍遥楼”和中华路的“大富贵”。“大富贵”酒楼创建于清光绪七年(1881 年),最初名为“徽州丹凤楼”, 经营面点兼酒菜,很能适应老城厢的人情气候,故而近悦远来,生涯大盛,成为当时在沪徽商的聚集场所。后来酒楼逐步扩大经营,并南迁至中华路,圆台面可开30 多桌,遂成徽菜业巨头。

改革开放之初,“大富贵”还有葡萄鱼(以六对青鱼眼睛及周边活肉制成一盘菜)和炒山鸡片、马蹄鳖、红烧石蛙、肥王鱼等传统徽菜飨客。今天,“大富贵” 只靠一条臭鳜鱼留守剩山残水,而且数典忘祖,将自己列入本帮。底楼供应生煎馒头、馄饨、排骨年糕、面筋百叶、各色浇头面等,熟菜和馒头糕点天天排队,此种盛况跟淮海中路的“光明邨”有得一拼。

改革开放春潮澎湃,巨量的外省移民再次进入上海,安徽人也是一大群体, 各行各业都活跃着安徽籍的新上海人。你若走进饭店后厨看看,掌勺的大多是安徽厨师。于是在上海的安徽企业家就有想法了,何不我也开一家徽菜馆试试?

上周我与朋友来到黄浦江西岸的绿地缤纷城,在一家名为“品粹”的生态徽菜馆尝鲜,一进门就见到徽派建筑环境的元素:粉墙黛瓦的底色,砖雕门楼的装饰,还配以传统的硬木家具和墨韵悠长的传统山水画,身居其间,仿佛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据店经理介绍,他家老板来自霍山县,所以饭店的食材多取自大别山区,鱼、肉、瓜、蔬以“生态”二字取胜,连豆腐都是当地农民自家磨浆点卤制成的,豆腐皮当然也是灶边的延伸产品,品质有保障。安徽是豆腐的发源地,八公山豆腐连外国人都知道,大别山区农家做豆腐也袭承古法。“品粹”的“雪水臭豆腐” 用大别山的雪水浸泡豆子,夏天则用山泉水,磨成浆水后再点卤。据说这个豆腐在霉变过程中要加入甲鱼的蛋进行催化, 最终形成别样的风味。甲鱼蛋的化学成分是什么?与豆腐勾兑后究竟能起到何种化学反应?我不得而知,仔细品味后, 觉得豆腐特别细腻,丝丝缕缕臭味也比较温和,倒不见甲鱼或有的腥味,反而有那么一点荷尔蒙的意思。

我们吃到的冷菜中还有一款“农家酱肉”,滋味与色泽完全不比上海酱油肉逊色,不枯不柴,丰润绵密。霍山百合生脆甘甜,稍作加工做成冷菜,清雅至极,配法国香槟应该很搭。

“霍山鲜石斛炖土鸡汤”是他家的招牌,不可不尝。安徽土鸡在上海有缘已久, 昔时在淮北淮南“修地球”的知青回沪过年,如能带上两只土鸡、一只咸猪腿, 真要羡煞左邻右舍了。我们每人一盅的土鸡汤因为加了新鲜石斛,在草鸡的本鲜原香中又增添了一份草木清香,一下子就激发了食欲。

“臭鳜鱼”是徽菜中的金字招牌,筷子一挑,腌制并经发酵的鱼肉纷纷落下, 形似蒜瓣,色泛桃花,气息浓郁,微带辣味,鲜香饱满,惹得我这样的逐臭之夫喜笑颜开,停不下口。据服务员说, 有两个小顾客每周必来打卡,而且人还没坐下就嚷嚷着要吃臭鳜鱼。好吧,逐臭也有后浪啦!

土鸡蛋炒大别山小辣椒色泽金黄, 诱人食欲,小辣椒提供了轻微适度的小刺激,鸡蛋的香气令人难以抵挡,每一筷都浓缩了纯朴率真的山家风情。还有一种名叫“老牛皮”的煎饼,夹着炒杂烩吃,味道也很好!

今天的徽菜也在包容创新,比如“家烧水库大鱼头”,食材地道,火功到位, 咸中带甜,滋味醇厚。花鲢鱼头足够硕大,没有水气泥腥,不柴不烂,鱼唇糯厚,面颊滑润。比之湘菜中的剁椒鱼头或本帮菜中的糟香大鱼头,我喜欢彰显食材原味的家烧。

葛粉糕

椒麻水库大甲鱼

臭鳜鱼

值得推荐的还有“椒麻水库大甲鱼”, 借鉴了川湘技法,肉质鲜美,香腴无比, 尤其是丰厚糯软的裙边,挟在筷子上微微颤抖,入口还有点黏牙。胶质沃润, 滋味醇厚,值得多吃一块。一帮吃客毫不客气地瓜分了甲鱼,剩下的汤汁用来拌饭,一点也不浪费。

“葛粉糕”也是我欣赏的,方方正正, 憨态可掬,轻油略煎,色如冻石,甜味轻雅。中医认为,葛根粉有助于降低血压和血糖,现在也引起饮食养生专家的重视,女同胞尤其相信葛根粉能滋阴养血。在旅游景点卖的葛根粉,包装十分漂亮,标价也很便宜,但品质没有保证, 买得不巧就会上当。葛根粉一般吃法多参照西湖藕粉,冲泡后加糖喝,许多人喝了几次就没有欲望了。“品粹”定点采购的葛根粉在生态环境下生长,加工时决不掺假,做成小巧玲珑的糕点,也拓展了葛根粉的表现空间。

徽菜重返上海,不止有“品粹”,还有“皖宴”“皖荟”“璞徽”“山里人家”“醉皖庭”“老徽州”“徽珍源”等,他们带来了大山深处、大江两岸的生态食材, 卸下了浓油赤酱的历史包袱,保持了快炒、慢煮、重火功的特点,还有更多创新菜的呈现,这也是新一代徽菜厨师对大消费时代的清醒认识吧!海纳百川、兼容并包的上海城市精神和尊重多元、鼓励交流的文化环境,是他们得以体现自我价值的根本保证。

上海美食评论家江礼旸兄祖籍安徽, 从小喜欢吃“大富贵”的炒鳝糊,后去安徽插过队,对安徽的风物和菜肴都有研究,回上海当记者后,对安徽菜也是念兹在兹,自己家中执爨献艺,本帮偏重徽味,有机会著文宣傳,笔下常带三分感情。徽菜馆重返大上海,他老兄应该也很高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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