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力
体哪年记不得了,总之还是上海遍地书店、碟片店的年代,我和几位朋友每到周末便常去文庙、淡水路、大自鸣钟等地淘书、淘碟,饿了就找个地方吃一点。吃得比较多的是长寿路的“南华火锅店”,或者有时就在南市找家面馆凑合一顿。忽然有一天朋友说在小南门那里发现一家宝藏餐厅“德兴馆”,那里有好吃的虾子大乌参。说实话,我们都不太懂美食,觉得虾子大乌参、鱼翅、鲍鱼、海参这些东西都太贵。朋友只是咪咪一笑:“还好, 去了就知道。”到了“德兴馆”,朋友点菜, 一道虾子大乌参、一道塔菜冬笋,白米饭来三碗就结束了。服务员询问还要啥? 他答不要了。我们问菜够吗?朋友还是露出标志性的咪咪一笑:“够了。”
那是我第一次吃虾子大乌参。服务员先用红色的塑料桶装过来一截肉嘟嘟的玩意儿让我们“验明正身”,不一会儿, 一份卤汁黏稠、酱香油亮的大乌参便摆在了我们面前。服务员用刀叉将其切成段,一尝之下,果然名不虚传。海参本是无味之物,经过厨师的精心烹制,汁浓芡稠,挂得很牢,入口齿颊留香,细嚼软糯弹牙。一份虾子大乌参吃完,汁水还剩不少,虾子卤拌饭,一碗、两碗、三碗……不知不觉间,竟然吃得有点撑。结账一看,贵是有点小贵,但3 个人平均下来,比叫一桌子菜实惠得多。
从此“德兴馆”成了我们的据点, 吃得多了,点菜自然不只有虾子大乌参,菜单上几乎所有的名菜都品尝过, 后来又成了每年一次的聚会场所,几乎每次都要点这道“虾子大乌参”。很多年吃下来,说实话,已经没有了最初时的惊艳,我猜想厨师已经换了几拨, 虾子还是那个虾子,海参还是那个海参,但我能吃出其中微妙的区别。有时发过了头,有时芡汁没有烧到位…… 但我们还是相当执着地每吃必点。
关于“虾子大乌参”的来源有几种说法,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相同的是菜的发明,是当年开在东门洋行街的“德兴馆”里,由名厨蔡福生和杨和生利用码头上积压的存量海参创制而成。不同的是关于菜的创制时间,有20 世纪20 年代和20 世纪30 年代两种说法。到底是哪一年代, 对于菜的制作工艺影响不大,但名菜都讲究要“讲故事”,那年代就很讲究了。上海本帮菜大多喜欢说是当年杜月笙爱吃,也有人写文章说杜先生喜欢“蝦子大乌参”。如果是前者,写杜月笙没问题,如果是抗日战争开始以后才发明,那杜月笙已经去了香港, 不会去“德兴馆”吃饭了。抗战胜利后杜月笙回到上海,总共只待了三四年时间,落花流水春去也,故事就不那么鲜活了。
熟悉我的朋友知道,我到餐厅吃饭喜欢点一些“功夫菜”,即要用到大火、大油锅,或制作工艺繁复的“硬菜”, 这些菜在家里很难复制,也是对厨师手艺的考验。海参要烧得入味,不容易。“虾子大乌参”用的是光参中之上品, 体表光滑无刺,以体大肉厚、腹内无沙者为佳。虾子要先炒熟晒干,和苏州的“三虾面”所用鲜虾不是一回事, 所以“虾子大乌参”一年四季都能供应。虾子要用温水洗透,再用绍兴酒蒸熟。乌参制作的关键是泡发,水发之前要先用火将外皮烤焦、刮去,再水发,餐饮行业内称为“火发”。发制要遵循“少煮多泡”的原则,反复发,反复泡,要延续三四天,期间不能接触任何油、盐。泡发完成后泡入冰水,放进冰箱冷藏, 还要时常换水,以防腐烂。烹制是典型的本帮手法,用的是红烧肉的卤,再加熬制过的葱油,这样才能做出一道色、香、味、形俱佳的“虾子大乌参”。
我一朋友血糖超标,平时吃东西很注意。去年聚会,为了尝最爱的“虾子大乌参”,早早服了药,是抱着“拼死吃河鲀”的豪情来的。点菜的时候他还拿着菜单端详了一会儿,这才悠悠地说出那几个酝酿了很久的字。写菜的阿姐听到“虾子大乌参”几个字, 笔一搁,“对不起,最后几天营业,这道菜暂时不供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