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是赠给岁月的春光

2021-06-11 16:01许玮
都市 2021年5期
关键词:梆子唱戏戏台

在乡村,农闲时节都要请戏班唱戏,老人们把这叫作“酬神献唱”。每到这时候,村里就迎来庙会的高峰,大小庙会轮番开场,热热闹闹,前前后后要持续半月左右。

年节唱大戏,在村里是不变的规矩。正月,戏班子的台口是平日的好几倍。这个时候唱戏,不仅仅是庆祝过年,更是为了祈盼新一年的雨顺风调。其实何止正月啊,过去,朝拜神灵要唱戏,欢庆丰收要唱戏,戏,融进了人们的生活,看戏成了必不可少的乡村娱乐。小时候,记得正月村里唱大戏,一唱便好几天。山门前黑压压挤了一大片人,有踮起脚尖等戏开场的,有在人堆里来回穿梭着找空地儿的,还有的急不可耐地谈论着将要鸣锣开场的大戏究竟唱的是啥。

如果夏天唱戏,村中有头面的人家要请人抬着瓜果供品,伴着鼓乐声,到龙王庙敬奉,希望多降几场透雨。台上唱戏人使足了气力,嗓子都快挣出血了,这使原本就高亢嘹亮的梆子戏听起来更加激昂。也不知是凑巧,还是真有神灵,龙王爷被人的诚心感动了,在某个黎明或夜晚,天空真的降下一场甘霖。雨虽然不大,但在村人看来,毕竟神仙显灵了啊。于是,天晴后还要唱戏,叫“还愿戏”。一辈一辈,农事不衰,村里的大戏台上也就永远能听到梆子敲击出的声声脆响。

我的曾祖父据说极爱梆子戏,还能哼唱几段,而且会的不止一两出呢,但是从没有登过台。哪有登台的福气啊。普通庄户人,既非专业的戏曲演员,又不是有钱人家唱着消磨光景。再说,旧时代的中国百姓,活着是终其一生的命题,哪还奢求有登台的风光与荣幸,至多也就是个喜戏,无非是给平凡又清苦的日子增添些乐趣罢了。我能想见,侍弄庄稼地累了,往垄上一坐,我爱戏的曾祖父便给众人哼了起来,《打金枝》《算粮》《登殿》什么的。我没有见过曾祖父,但在存留下来的泛黄的照片中,我窥得见他和千千万万旧时代普通农民一样,流淌在血液里的是与生俱来的本分与憨实。曾祖父唱的可能不是那么有板有眼,但每一句、每一个声腔都是“农民范儿”。天高云淡,风自八方吹来,吹皱了人的脸面,但心里乐呵。戏,让一生的清苦似乎不足挂齿。戏,是他们清苦而贫瘠的生命轮回里,永不停歇的歌唱。

山西是戏曲之乡,在我的故乡晋北,最流行的便是北路梆子。我曾写过一篇名为《村戏》的散文,记述儿时跟祖父看戏的情景。那时我七八岁,却像个小大人,站在戏台下,看台上人一颦一笑,一动一静,点翠闪闪,水袖生风。那年看的是老戏《打金枝》,再熟悉不过的情节了。正月天,怎么说也还冷,我手臉冻得通红,清涕流到了下巴。整场戏下来,我不知看懂几分,竟有些迷迷糊糊,但美好在心中涌荡,竟不住地把戏中的公子或小姐与自己对号入座。戏,让我忘了天冷,忘了七八岁的孩童有几个在戏台下那么幼稚地流连徘徊!人生的好多事何必讲究个懂,美好,分明是一种情境——说不清的情境。我愿意在那情境里,让自己放下背负的一切心事。

那年看戏,还遇到了一件奇事。散场后,随人潮步出戏园子时,一抬头,东天弯月高悬,如小姐丫环的细眉。不远处,竟有三颗晶亮的星星点缀在月的周围,无比清亮,迷人眼目。“三星伴月,三星伴月!”年长的祖父看到此景,有些按捺不住,冲着人群便喊。人们循声,纷纷仰望东天,看那“三星伴月”的罕见天像。在经历了戏散场的欢呼叫好后,偌大的戏园子又被另一阵呼喊激荡,天上地下,一片欢腾。果然是三星伴月啊,那难得的天象,宛如预备给夜里的另一场“好戏”,天上人间,共为一段才子佳人的情事而动容。戏,让夜的天空起了不小的骚动。

距离写《村戏》,光阴又流逝了不知多少美好,但戏是真让我留恋、让我回味的那份美好。从七八岁看戏的时光走过来,这么多年的匆匆步履,难道不就是为了找寻那份恬然的美好吗?在活着的永世轮回里,人人如此。有戏看,我觉得乡音不远,我觉得人情世故一切仿若从前。

世上许多伟大的艺术,无一不是从皇家或宫廷传出来的。这丝毫不奇怪。帝王们在自己身边集合了天下的能工巧匠,哪一样艺术不是传诸万古的经典?戏也一样。

唐朝是戏剧繁荣的时代,而梆子戏的祖师爷相传不是别人,正是唐明皇李隆基。这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唐朝虽然也有割据和纷争,但无疑是中华文化登峰造极的朝代。皇帝们对艺术的“宠幸”,以及自身在艺术上的造诣,加速了文化向民间的辐射。这实在不用费什么思量。皇帝都爱的东西,黎民百姓自然也趋之若鹜,只是没有宫廷的奢华和排场而已。

因为喜欢戏,李隆基在皇家的梨园养着一帮伶人,整日里唱念做打,甚是热闹。兴之所至,李皇帝还与伶人同乐,饰演“三花脸”呢。说到这儿,想来恐怕只有唐朝的繁盛,能容下戏班子这么优雅地吹吹打打了。李皇帝爱戏,带动了戏的繁荣,也助推了戏的改革。当戏从宫廷逐步走向民间,便也从宏大开始变得更有柴米油盐的气息。任何一种艺术,一旦有了群众基础,便有了勃发的生命力。就拿梆子戏来讲,山西的中路梆子和北路梆子其中两出最著名的《打金枝》《金水桥》,不只展现皇家排场,更是寓生活哲理于戏文,娓娓道来,说的尽是家长里短。《打金枝》里,沈后那一句“尘世中家家户户是一样的”的唱词,只一声慨叹,便将戏曲从宫廷的恢弘引向了民间的平实。

梆子戏究竟唱了多少年,梨园行已很难具体算起,发生过多少事,后人也无法一一铭记,但有一件事让晚辈艺人念念不忘,那便是清同治九年,著名的全胜和戏班闯荡北京城的事。

全胜和的十三旦、响九霄、三盏灯等艺人,凭借高超的梆子戏技艺,让京城观众大开眼界。那是属于梆子戏永远的荣耀。十三旦本名侯俊山,河北万全人,著名梆子戏艺人,唱念做打俱佳,旦行及红、黑、生、丑,均臻于上乘。他9岁出科,13岁独挑大梁,又最擅演旦角儿,所以人送艺名“十三旦”。据说,北京城当年有五六个大戏园子,都是名角儿的天下,可十三旦一亮相,就把京城的观众给“吓”了一跳——原来,梆子戏有这么好的唱腔和表演功底。想想看,京城的观众有多挑剔,没个真功夫,谁买你的账!全胜和做到了,算是给梆子戏的祖师爷争了光,长了脸。也难怪,十三旦、元元红、三盏灯、响九霄,提起这些梆子戏名角儿,哪个不是名扬雁门关内外!

全胜和戏班艺压群芳,偌大的京城,他们闯出了一片天地。从此,京城的梨园行不仅有京剧名角儿,也来了十三旦率领的梆子戏人马。后来,十三旦带领全胜和戏班走南闯北,演到哪儿红到哪儿。慈禧还曾把十三旦认作“御儿”,赏赐戏服。十三旦不忘慈禧恩宠,庚子事变,慈溪携光绪帝出逃,他曾给慈禧敬献吃食,让老佛爷大为感动。这与台上演梆子戏自然无关,但十三旦骨子里的那份情义,实在让人动容。乱世见真心,这话不假,何况是一介伶人。

坊间有云,“宁误一顿饭,甭误了看十三旦。”“状元三年一个,十三旦盖世无双。”这些褒词,更是道出了无数戏迷对十三旦的爱戴。何年何月有了这样的说法,已不可知,或许因为对梆子戏斩不断的情结,才有了这样的总结吧。

说到戏,就不能不说戏台。过去,村里并没有多少考究的民宅,但佛殿庙、龙王庙的戏台却颇有几分辉煌,戏台的气派从来都不输给寺庙。每到庙会举行之日,不光庙里人头攒动,与山门正对着的戏台更是热闹至极。当戏不再仅仅唱给神灵,也走近普通百姓的时候,戏台自然承接起了这世俗却有血有肉的娱乐功能。

戏台和寺庙是建在一起的。神像是面朝南边的,所以戏台大都面朝北,而且无一不是雕梁画栋。台下人一面在看戏,一面又何尝不是欣赏戏台来了!村人信奉神灵,相信戏是演给神的,台下人的阵阵欢呼叫好,是为了让神听到——人们需要太平日子。只有神灵保佑,好日子才有盼头啊。于是,梆子戏在民间越发流行起来,戏台随之拔地而起。

从古到今,不知有过多少戏台,但能历经岁月风尘留下来的都成了宝贵的遗产。我的祖父在世时说,关南有座戏台,与寺庙的山门正对,檐角飞扬,椽柱间镶着雀替,雀替一律雕成飞龙腾云的图案,好似有真龙在云雾中翻飞。那戏台是嘉庆年间建起来的,代表了明清兩朝典型的戏台建筑风格。在梆子戏趋于成熟的年代,那座戏台几乎承接了当地所有像模像样的演出。可惜,咸丰年间,那戏台连同寺庙山门毁于一次雷击引发的大火,尽管百姓和僧人全力扑救,但仍没能保住,剩下些烧焦的椽檩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上。

戏台的烧毁,让周边百姓连同在此唱过梆子戏的演员们惋惜了好一阵子,不过庙里的正殿配殿安然无恙。修缮寺院时,又在原址建了一座新戏台,每年正月都要演戏,依然像之前那样红火。

大同城内现存的古戏台没几座,城东的关帝庙戏台最为完好,除此,城外还有两座,是城西的观音堂戏台和云冈石窟山门前的戏台。观音堂戏台很有些规模。那戏台为歇山顶风格,建在离地近二丈的券洞上,下面是车马人行道,上面是戏台,与庙堂交相辉映。每年观音菩萨诞辰日,此处都要举行庙会,热闹一番。不管是建在庙门外平地上的戏台,还是凌空建在车马道之上的戏台,都一律开阔敞亮,装饰精美。我第一次走进观音堂戏台,是个初冬的午后。阳光被风裹挟着打在脸上,琉璃斑斑驳驳的光影里,四下空旷,却温暖迷人。忽地,从守庙人的收音机里传来阵阵梆子声,霎时,撩拨着我久已沉寂的心肺,我觉得台上的戏似乎就要开场了。哼哼哈哈、咿咿呀呀,还有台下的一片叫好,都跟儿时在村里看戏是一样的情景。那是个初冬,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着晋北的黄土地,我莫名地觉得温暖。戏,躁热了凝冻的土地,春光怎么会远呢。

面对一座戏台,听着梆子戏唱出的高亢、悲壮、苍凉,我觉得实在,觉得再忙碌再清苦的日子也会有变好的一天。面对戏台,我常常会生出许多感慨来,有的着边儿,有的不着边儿。比如,我总觉得戏台的空灵有些天宫楼阁的意味,而那恰恰是传说中神的居所。神在中国民间文化中占了极重的地位,而且我不觉得迷信神佛跟愚昧有多大相干,几千年延续下来的生存方式,早已成了血液中流淌的一个部分,乡土中国对神的迷信会永存下去。就拿看戏这事来说,神都在看戏呢,人还不争着赶那个场子吗!在娱人和娱神的功能分配上,戏确实已不像早年那么庄严、正统,但人们还是想让居于庙堂的神听到戏。因为人们相信,好日子是有了神的保佑。

我在我们这里一个叫“肥村”的村子里见到过一座废弃的老戏台,虽是废弃,可那戏台算得上是我在晋北一带乡村见过的较完整的一座了。只是,繁华已成过往,画栋雕梁早被风雨镂刻得斑斑驳驳,剩下歇山顶上的灰瓦与蓝天相对,无言地诉说着当年村里唱大戏的盛况。可是奇怪,当我走近它,用步伐感知戏在肥村的土地累积下来的文化厚度时,整个村子分明又潮起了唢呐、铙钹、板胡、梆子的声响,声声在耳。我仿佛看见村人三三两两结伴相跟着来看戏,戏台承载了整个村子的欢乐,黄土地曾经有过的热闹又活泛了起来。不过我明白,这一切已经不可能了。光阴终会走远,有什么能对抗得了时间!农耕文化的衰落,伴随着的是一个大时代的渐行渐远。好比戏一样。

戏台的衰败跟乡村的式微同步,甚至比乡村的衰落更早被带进老皇历。村子都衰败了,哪儿还会再复有唱戏的盛况!戏里的才子佳人终归只是一种向往,当旧时代的温暖由唱词缕缕飘散而来时,一村的乡亲围在戏台下,像一个大家庭。因为戏,村庄似乎变得分外安定和团结。有戏看,岁岁都是好时光。反过来讲,没有了戏的凝聚,一个村子真是丢掉了些精气神。戏,是千百年来乡土中国敬神育人的宗教。当那些曾经的记忆如背影般远走,当戏台下温暖的人情味年年复年年变得冷淡疏离时,我对戏的亲近,恐怕只能融进浓浓的乡愁了。

乡愁是一种由思念引发的怪病,真叫人无药可救。所以我万般纠结,望着走远的背影,希望用文字留下过往的繁华。于是,在我的长篇小说《双义和》里,主人公三代唱戏,唱梆子戏,这是我的构思,更是我对戏的一份情怀。面对他们,我有一种声嘶力竭的感觉。戏曲的盛世,或许已经不属于当下,我能做的,不仅仅是面对一座座戏台空自悲切,我想记下我曾经见过的春光灿烂,记下那一个个袅娜的身影和一段段化进民族肌理的声腔。这样,我不遗憾。

戏台还在黄土地上矗立着,尽管椽檩斑驳,但年年还是会有梆子声响起。只是,年轻人已不怎么往戏台下凑了,仅有的几缕目光扫过,也多少带着不屑。在一个讲究“快”的时代,似乎“慢”的节拍自动落伍,成了文明的远歌。想起这些,忍不住让人落泪。流过岁月长河的“咿咿呀呀”,难道有一天真要流进岁月的泥淖吗?不,我不信。油彩、靴子、水袖、玉带、紫蟒、相纱、腮红,数百上千年,那一声声从幕后划过的嘹亮抑或婉转,是我们对故乡和土地放不下的念想。戏台连着丰收,那么,也连着我们文化的基因和脐带。

陆放翁在《出游》诗里云:云烟古寺闻僧梵,灯火长桥见戏场。嗬,这场景,真格叫人万般憧憬。陆放翁一定也好戏,他那“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的句子吟出来,虽是为了唐婉,有几分悲情,但我怎么看都在荡漾着几分戏里的景致。

戏这道春光,实在让人能嗅到春之灿烂。儿时那些温暖的记忆,许多都与看戏相连,因台上人含笑时的满面春风,我觉得料峭的风儿已吹到尽头,锣鼓声敲开了封冻的江河,油彩似将大地涂抹,水袖一收一放之间,掀得起山河萌动的春色。真正的春天近在眼前了。

戏,千古不绝,唱着人心的美好,唱着天下的好时辰,代代流传。

戏,是一辈辈赠给岁月的春光。

责任编辑 管晓瑞

作者简介:

许玮,男,1983年7月生于山西大同,毕业于山西大学法学院。大学期间开始发表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双义和》,散文集《岁月生香》,纪实文学《寻找谢臣》,另有小说、散文见于《文艺报》《朔风》《名作欣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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