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行北地

2021-06-11 03:32陈驰
都市 2021年5期
关键词:叶儿厨子司马

走进小镇的时候,他俩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颓败的城门垛子像矸石一般黑,城砖青苔阴阴的绿,而老祖宗司马老太正盘腿坐在窑墙根下。

司马老太永远99岁,她永远抽着那支古铜翡翠嘴儿烟袋——据说那是她早已死去的男人留给她的定情信物。她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边滴溜溜地转着她那双蓝得不能再蓝的眼眸,打量着走进院里来的中年汉子和牵着他褂角的俏丽女娃儿。

一只刺猬像老头儿那样咳嗽着,转动着碧油油的眼珠与女娃儿对视。

不知怎的,司马老太忽然想起70年前,自己年轻那阵儿,那时的司马家族可比这会儿豪横,男人们个个雄壮,都是喝酒三斤不醉的主儿,尤其是自家男人,更是永远打不倒的旗杆。于是,她忍不住嘎嘎大笑起来。

——好你个六灰猴儿,总算回来了,俺就知道你没死。

——大仇不报,俺不能死!俺还带回了桃叶儿。来,快给老祖宗磕头。

女娃儿伶俐地走到司马老太跟前,温软地唤声“老祖宗”,便款款地跪下,连叩三个响头。

跟随的黑狗蹲在一旁,极肃穆地凝视着那张老得活像雷公的脸庞,粗大的尾巴急速摇了几摇,然后便目光炯炯地转向那只刺猬,狐疑地盯着它。

司马老太拔出烟杆,瘪嘴一张喷出一口蓝烟:

——你就是藏有半片玉锁的那个女娃儿?

——俺叫桃叶儿。这玉锁原是一块整的,娘的那半片在爹那儿。

司马老太接过桃叶儿手里的半片,又拿过中年汉子的半片,一对,果然严丝合缝,凑成一块完整的玉锁,在她手掌心里发出温馨的暖意,她那原本就像雷公似的脸颊顿时抽缩成了干桃核。她将玉锁还给桃叶儿,盈盈泪光已挂上眼角。颤巍巍道:

——好!好!玄女转世,金鸡报晓,不是不报,时辰不到!六猴儿,你可知道俺说的是甚?

——知道,俺就是为干这件事才回来的。俺还花重金买了个镇长的官位,上面盖着那老狗的戳戳。

——你哪儿弄来的银钱?莫不是又学你先祖爷爷的调调儿……嘎嘎嘎……

——正是,俺在关外,瞅冷子做了狗日的一票,全当毛毛雨。

俩人嘀嘀咕咕说话的当口,桃叶儿走进了黑窑,尾随着她的仍是那只雄健的黑狗,它终于用自己咄咄逼人的凶恶赶走了那只刺猬。它愿意跟着小主人,总想像一名忠实的卫士时刻保护她。可她觉得这是回到了家,而在自己的家里是不应该有什么危险的。所以,她一踏进窑门,便对它轻喝一声:“黑妞,你出去吧,俺想一个人看看。”

黑妞就很听话地蹲在了门外。

对她而言,窑洞里的一切都是阴森的,诡谲的,也是新奇的:紫铜香炉、黑檀香案、先祖灵牌、青石祭台以及窑壁上稀奇古怪的壁画。她的目光一下就被那幅壁画牢牢吸引住,再也离不开了。她顺着壁画一点儿一点儿地朝后看着。随着她的目光,那壁画好像发出古色古香的簌簌声响,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渐渐在血流中弥漫开来,升腾起来,似乎拨动了她的每一根神经,伴随着一阵莫名其妙的燥热,浑身变得酥软。她觉出自己的肉体仿佛在迅速膨胀,体内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在奔涌,仿佛一种朦胧而又强烈的渴望,又像是炽热而迷茫的徜徉。其实,她并没有完全看懂那幅壁画,那古怪的图案里似乎隐含着无穷的奥秘,构成久远的抽象,而与她血液中的某种熟悉的基因暗合,她只觉得激动,觉得兴奋,一种强烈而又饱蘸追忆的幸福感充溢全身。后来,眼前便幻化出一片黑红,像血,似火,在不停地蹿动、跳跃,使她情不自禁地通身战栗,仿佛从稚嫩一步跨入成熟,过去与现实连成了一片。

这是她第一次看壁画时的情景。这种感觉在她后来的日子里再不曾出现。很多年后,当她已经变成一个半疯半傻、嘴角总是不由自主地流出涎水的老女人时,她才不止一次地在梦中醒悟——她的一生都将与这片埋藏着黑煤的黄土地紧密相连,至死都与黑疙瘩沟的汉子们纠缠不清。她只是这片北地山野凝重而又粗犷的历史链条中的一环,是一个隐含了重大情仇剧目中的一个角色。对她来说,这是一个无法逃脱的宿命,一个轮回,就像她的母亲。

桃叶儿再次走出黑窑的时候,立刻看到一幅轰轰烈烈的场景。镇长拿出大把银圆,散给衣衫破碎、心也破碎了的黑疙瘩沟人。他用钱和权力把他们聚到一起。先造了一艘大船,一艘顶级的紫檀木大船,与当年金鸡镇的主宰司马老族长所造的官船一模一样,船首镌刻着两条缠扭搏击的青龙,一杆大旗竖立在船头,上书:血债血偿!之后,他又让人从山外运回青砖木料,按照司马老太的构想,在野猪河畔紧挨村口那只高大的坟茔旁边,垒筑起一座青砖碉楼。从头到尾都由司马老太亲自监造,而桃叶儿总是跟在她的身后。

那时候,司马老太手执一柄金刀,走着舞步扭啊扭地扭到镇口,睁大她那双碧蓝色的眼睛,眺望着那座巨大的坟丘,仿佛昭示着这混沌山野背后所隱伏的生命链环。这一发现使司马老太激情倍增,一种图腾般的谋划便开始在她心中酝酿,成熟之后,她的眼前开始浮现出一个辉煌而又苦涩的远景,她在那个远景里似乎看到了泛滥的泥石流依山泻下,冲天的地火直上云霄;还依稀看到黑疙瘩沟的半大小子、半大闺女和众多的泼皮小猴儿们,是怎样一天天长大,怎样慕恋成情、娶亲生子,在爱恨情仇的疯狂与迷乱中走向各自悲惨的归宿。

那里面当然也有司马镇长和司马桃叶的身影。

司马老太从沉迷中醒来,一丝浅笑挂上她的嘴边,她抹一把眼角的泪花,便在小镇土街中央,以手堆土,筑起祭坛。祭坛筑就,她在祭坛上焚香燃烛,且歌且舞,脚下蹚起黑黄黑黄的尘埃,将她整个儿罩在里面。司马镇长率领众人呆呆地站在祭坛之下,一直神秘而恐惧地望着司马老太祭拜完毕,尘埃渐渐散去,才嘘出一口气来。司马老太从黑黄尘埃里露出她的本来面目,眨巴着酸枣核般的蓝色眼眸,然后开始指挥人们破土挖掘,同时让镇长从司马家族里精选五十名强壮男丁,上观音山采集石料,等地基打好后,再开建象征威严的青砖碉楼。不久,五十名司马姓的强壮汉子把石料运到了河滩上,又肩扛绳拉地运到镇子的街口。司马老太从中选了一块巨石,让人们安放在地基中央,然后,她焚香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尽说些谁也听不懂的呓语,并掏出怀里的金刀在巨石上划了几道咒符。

之后,司马镇长才拉开嗓门宣布:青砖碉楼开工重建!

整整七七四十九天。

竣工那天,司马老太当着族人的面举行了庄严隆重的授刀仪式。

出人意料的是,那柄古旧的金刀没有授给镇长,却授给了他的女儿桃叶儿。

桃叶儿恭敬地用双手接了,转身朝黑疙瘩沟人看去,她妩媚清丽的目光轻轻扫过,便使所有黑疙瘩沟的男人们像触电般精神抖擞起来,个个挺直了腰板。她飘然走过,从众人里将身穿薄呢大褂满面酒气的镇长牵将出来——这个人将成为玄女帐下的黄金力士。

司马镇长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脸肃穆地接过金刀,朝玄女庙方向三拜九叩。然后起身,捋起衣袖,先在自己手臂上用刀锋一划而过,凝视着鲜红的血水喷涌而出……接着,他将大褂前襟撩起掖在腰上,向黑压压跪了一片的司马姓子孙们作了个大揖,朗声道: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金刀出世,除邪镇妖。俺日后要干一件大事,还需各位老少爷儿们帮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没钱没力的出命!”

嗷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命出命——跪着的人们高喊着,声震山野。

司马镇长点点头,手执金刀,在阳光下嗖嗖地玩了几个漂亮的刀花儿,刀光把众人的眼睛都耀出了金星儿,之后他才杀气腾腾地大步朝祭牲走去。镇长故意玩的这一手刀功已然镇服了众人,上点儿年纪的人见怪不怪,半大后生们可算开了眼界,对镇长的这副好身手十分佩服,恨不能即刻叩头拜师——黑疙瘩沟早先就出过一个“拉刀”好手,叫“疤瘌眼儿”,他们早听老人们说过,可惜与日本人战死了。而眼前镇长的这一手绝活儿显然比疤瘌眼儿更俊。至少,那群半大小子们就是这么想的,他们从镇长露的这手绝活儿上依稀看到了父辈们当年的一点神采,便忍不住使劲齐声吼道:“好!就是好!”

祭牲是一头牛犊般健壮的猪祖宗。

四个杀气腾腾的年轻汉子把它抬到血肉模糊的屠案上时,它曾把那屠案压得摇摇欲散、咔咔嚓嚓山响。它也看到了那片耀眼的刀花儿,还嗅到了镇长身上浓烈的酒味,便预感到镇长的手将会带着一股咸咸的血腥扼在它的脖子上,这让它一下子看到了死神的光环是那样美丽壮观。司马镇长走到屠案前,一手执刀,另一只手则极温存地抚在猪祖宗的躯体上,由下而上,直到它血性最为汹涌的脖颈处才停住了,他久久地凝视着,抚摸着,回想着,口中默默地祈祷着,最后才猛地挥刀捅入。待刀从猪祖宗脖子里拧着麻花抽出来,那热血早已如瀑布般冒着紫气热烈激荡地喷泻而出,流进屠案下的盐水盆里,并很快凝结成富有弹性的一体殷红。

桃叶儿接过司马老太手中的红绸,展开,轻轻覆盖在猪祖宗身上。

顿时,所有人的眼前都仿佛腾起一道美丽的彩虹,渐渐地扩散,又渐渐地蒙眬。

司马老太开始在祭坛上舞蹈。都知道,老祖宗善舞,她的舞姿实属世间绝响,美得能让这北地燕云十六州神魂颠倒。却无人知晓,她的舞亦为利器,能杀人于无形!那一时刻,她像少女那样跳着,还像少女那样唱着:“殷殷玄女兮九天浩浩,绵绵遗恨兮来日昭昭,祖魂归来兮吾造彼昌,神人合一兮替天行道……”

司马老太唱得如痴如醉,跳得如醉如痴,司马镇长则趁势举起大碗。无须号令,众人便与他一同喝尽血酒,吃光大肉,猪祖宗的阳刚便注入体内,新的血性勃然崛起,一切都在疯狂的虔诚、原始的彩虹、神秘的蒙眬和激情滚烫的氛围中重新聚合了!

桃叶儿也跟着喝干了血酒,于是她便也不由自主地进入荒野,融入混沌。

她见老祖宗唱啊跳啊的如醉如狂,当镇长的爹也抱着酒坛跟众人喝得昏天黑地,连那柄金刀也跌落在地上,便忽发奇想,默默地拾起金刀,用衣襟擦净上面的血渍,悄悄离开了祭坛。她在黄昏的山野中狂奔,去寻找娘的倩影。她仿佛飘然而行,脚不沾地,极迅速地认识了这片蛮荒,又左顾右盼地回到小镇,终于找到了那座巨大的坟茔,一通新刻的石碑旁边赫然一个黑洞,娘的面庞就在洞里朝她微笑。她轻盈地飘过去,把金刀递上……

桃叶儿不觉又想起老祖宗常唠叨的那句呓语:“黑水源头,玄女庙前,汉子邋遢,娘娘长发……”

这时,长着高挑挑的个儿,头上挽只疏松松的髻儿,永远像睡不醒的莲花似的白婆儿,正领着她的那群小猴儿,日夜奔波在野猪河边那条窄窄弯弯的纤道上。

有一天,白婆儿忽然遇到了一艘紫檀木官船,跳下一个中年汉子虎咬羊似的把她拥到船上,那船便忽悠悠地载着白婆儿畅游在黑红黑红的河水中。这时,从河的方向传来一阵阵清脆而又巨大的裂响。

河开了!

河开后不久,桃叶儿便在新落成的青砖碉楼里见到了白婆儿,以及她领着的那群小猴儿,其中有两个半大小子,一个叫苦根儿,一个叫甜根儿。司马镇长让桃叶儿管白婆儿叫姨,管那两个半大小子叫哥。而他们,都管司马镇长叫爹。

唯有苦根儿不叫,也不搭理桃叶儿,再后来他就失踪了。

甜根儿长得挺喜人,脑袋瓜子也灵,司马镇长常带着他四处巡视,日子久了便像是鎮长的跟班,镇长暗中还传授了他一套武艺——用金刀玩出一连串耀眼的刀花儿。他不像他哥苦根儿,见了桃叶儿便没好气。相反,甜根儿没事总围着桃叶儿转,看桃叶儿的眼色献殷勤。不想一天,他俩却闹将起来,为争抢着把一袋莜面给跑船的河娃娘送去。甜根儿劲儿大,一把竟然连面带人都拉进了怀里,顿时两人四只手紧抓在一起,谁也不愿松开。这情景恰好被走下楼来的镇长看见了,不仅没恼,反而诡谲地一笑,扭脸走开了。

实际上,从青砖碉楼竣工那日起,司马镇长就取代了当年司马老族长的位置,他用劫来的银钱修复了煤窑,黑疙瘩沟人又有了生计,只要挖出煤,司马镇长就给钱,有了钱就能过日子,不再操其他闲心。唯有司马家族的人,隔三岔五地悄悄聚到碉楼里商议老祖宗的计谋,暗中准备着什么。桃叶儿还发现,爹总是很忙,常与山里的一些响马、刀客联络。深夜里,总能从他的房间里传出一些闷声闷气的说话声和哗啦作响的金属声。青砖碉楼仿佛成了一个总部,或一个隐秘的教门,而司马家族的人则仿佛个个都成了信徒。经过一段时间的谋划,渐渐地,人们不再轻易踏进碉楼,日子似乎转入平静的紧张。谁也不再和谁多言语,可是谁都知道该干什么。计谋——如同天上的大雪降过之后一样,土地已经改成了雪地,内里就要转成表面,大事已经开始干了,虽然小镇在北地山野里仍旧显得荒芜冷僻,虽然黑疙瘩沟人人都如同往常,好像终日只是为生计奔波。

一年满了,日子静得比死还静,计谋也藏得比死还严。

但暗流涌动,桃叶儿预感到将会发生点什么事了。

她与爹的卧室只隔一堵墙。有一天,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便叫来甜根儿偷偷在墙上钻了个孔,好随时朝那边窥视。平时不窥视的时候,便用一小截玉茭杆塞住。就这样,她从这只小孔,窥见了另一个世界,无意间把自己也卷进去,为黑疙瘩沟的“谋划”和“大事”做出了奉献。

平静的水面第一次泛起波澜。

但,只打了个旋儿,便又恢复了平静。

黎明前的暗夜,仿佛处处都潜伏着凶险。

山风瑟瑟,把他们的衣服吹得沙沙作响,黄尘和着汗水、血水调出的泥浆,把他们的头发都黏住了。甜根儿朝额头抹一把,手就粘在了发梢上,恶心得他想吐。脸上的创口接了些夜里的风尘,刺得“咝咝”地疼。就连裸露的手臂、头皮上也都黏糊糊地沾满了血。他忍不住啐了一口,满嘴腥咸,喘息着再拧一拧手里的小褂,也满是膘胶一般的黏液,重重地又淌下来。残夜已变得遥远,早已甩到身后的平城隐约还发出喧嚣,可竖直耳朵凝神细听,却又什么都听不见。甜根儿摸摸腰间,那把锋利的三棱军刺还别在裤带上,他想着干脆扔掉那件沾满血污、滑腻腻的粗布小褂。

“欢实拿好!别留下痕迹……”

夜幕里有人低喝了一声。

甜根儿听出那是镇长的声音,浑身便打了个激灵,脸上那道裂口就开了痂,血流出来,没有声响的夜风冰冰地灌进那裂口。他又悄悄地摸了摸腰間里的军刺,脸上裂口里的血液正在被这初春的夜风一点点冻住。

“根娃子,欢欢跟上,别一个人落在后面。”有人低声对他说。

“怂样,孬种。”另一个声音说。

“你才怂样,你全家都怂样!”甜根儿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他看清了前面山谷里一溜猫腰鼠窜的几个人影。小道上一排三个人,不知哪个说的话。他猛地抽出那把刀来,这三棱军刺是黑疙瘩沟人复仇的应手家什,甜根儿想借祖宗的豪气压住这些黑影子的阴森。可刀把子是黏的,他怎么也攥不紧它,滑溜溜的直想脱手。刹那间甜根儿突然两眼冒出泪来,他真想桃叶儿能在自己身边,他想对着她大哭一场:第一次参加干事就败了,他还白白杀了人……狗屎,不值!

哥哥苦根儿走失了,只好由弟弟甜根儿顶上去。

司马镇长传授给他的武艺终于派上了用场。

临行时,娘交给他一把三棱军刺,只说了一句话:“娃儿,莫怕哩,杀了大魔头给你爹报仇!”他也没敢多问,他眼见娘白白的脸庞已变得铁青。他把军刺别在裤带上,便在一个暗夜,跟着镇长潜进了平城。镇长一行四人,除了镇长和甜根儿,还有另外两个中年男人,一个是给镇长赶骡车的车夫,一个是紫檀木官船上的厨子,都是司马家的铁杆儿,平时跟甜根儿混得挺熟,也没个大小。可那天,见司马镇长脸上像套了个模子,他们每个人脸上便也都僵着,不言不笑。

路上,镇长交给每人一块黑布把脸蒙了,在后半夜潜入平城。在南门老城墙根的暗影里,他们与五六个同样蒙了脸带了刀枪的人接上了头——那是司马镇长用银钱买来的帮手。然后,他们便用火把点燃了城门楼,趁乱冲进了府衙。顿时整个平城枪声大起,杀声震天……当时,司马镇长没叫甜根儿跟着往里冲,而是让他守在衙门外打接应。他知道这是镇长嫌他太嫩,才派给他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差事,他心里自然不服。可这种忿忿很快就云消雾散了,里面真的厮杀起来的时候,他躲在暗处居然浑身不由自主地觳觫起来。

其实,这次复仇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失败。司马镇长打探的消息是讹传,并没有摸清真实情况,他带着众人冲杀进去才发现仇家压根儿不在衙门里,待再往外冲时,已被赶来的大兵们团团围住,左冲右突浴血攻击到衙门口,雇来的帮手已被排枪弹雨扫得一个不剩。衙门外的甜根儿几乎已能从燃烧的火光中看到镇长,可他们就是冲不出来:一个大兵怀抱一挺机枪封锁住了大门,而后面围上来的大兵们也愈逼愈近。甜根儿明白,到自己发挥作用的时候了,他拔出军刺,却又迈不动步子,双腿直发软……直到镇长发出绝望的喝骂——你个球杵的货,还不动手?想让爷儿们都死光吗!他才猛醒过来,懵懵懂懂地握刀扑上去,照准那个怀抱机枪的大兵背后,将锋利的刀尖奋力捅进去,再拧着麻花抽出来,就像镇长那天用金刀宰杀猪祖宗时的情景。霎时腥热的血浆喷了他一脸,但也仿佛给他注入了豪勇,他竟不再觉得惧怕,拼力将军刺舞成一片刀花儿,喉咙里发出狼一般的嗥叫杀了进去!

他眼前总是回闪出那个大兵转过脸时的样子,那是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中年军官,至死都保持着一脸无比惊讶的表情。

“把刀子掖起,现在用不着了,快跟上!”镇长又发出粗粗的嗓音来。

甜根儿急忙将滑腻腻的刀柄捏紧,紧跑几步赶了上去。山野里黑洞洞的,那是一抹阴森森的黑。杀声,枪声,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熄灭了,只是他的念头还会一次次转到那杀声里,活像一个梦。黑夜使着劲,往地下伏,显得前面那三条人影像岩上的壁虎,一窜一窜地向上拔升。甜根儿握着军刺,拼着性命奔突,心里却想随着黑暗,在野地里躺下。

回到镇里,他们不敢惊动别人,就在颓败的城门垛子旁悄没声地分了手。鞭杆儿车夫随着厨子自去船上换衣歇息,甜根儿跟着镇长溜回青砖碉楼。黑妞一脸肃穆地在院门洞里迎着他俩,它立刻嗅到了他们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它对那血腥似乎非常熟悉,脖颈上的那圈白毛被刺激得根根直竖起来。

自然,后面迎接他俩的还有白婆儿和桃叶儿。

桃叶儿将他俩换下的血衣拿出去,在后院挖个坑埋了,然后便踅回自己的房间,爬上炕凑到墙边,悄悄地拔出小孔上塞着的玉茭杆。

小孔那边,爹和甜根儿呆坐在炕沿上,默默喘息着,白婆儿高挑地立在当地,一动不动盯着他俩。突然,迈步上前,一扬手“啪”地重重打了爹一巴掌,待要再打甜根儿时,被爹伸手拦住了:“你别打他,怪俺,是俺太莽撞了,你就打俺吧。”白婆儿便捂着脸哭泣起来。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话,桃叶儿没听清楚,好像是在安慰白婆儿。然后就见爹转向了甜根儿,用手抚着他的肩膀,郑重说道:

“根娃子,有种哩!干完大事,俺就做主,把桃叶儿许给你。”

甜根儿抬起头,虎视着镇长:“……当真?”

“一镇之长,说话算数。杀了大魔头,立马给你和桃叶儿摆酒席!就这话,铁定!”爹把胸脯拍得山响。

甜根儿点点头:“俺记住了!”

跳下炕,转身退出。

白婆儿也不再哭泣,换上一副笑脸,还把头上挽得松松的发髻拉下,让长发披在肩头,顿时整个人一下就变得浪了。她款款地给爹端来了酒菜,于是爹就开始大口灌酒,大口吃菜。白婆儿倚在炕沿上也陪着大口喝酒。不一会,酒坛见了底,爹的两颊也涨红得像猪肝,抹把汗水,扯去衣衫,一把搂过白婆儿,虎咬羊般掀翻在炕上。

桃叶儿赶紧把眼睛闭住,转过脸来跌坐在炕上。不用看,她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最初,桃叶儿总是听到爹房间里传来一阵阵异动,那异常的动静常常撩动她的心弦。她有一种感觉,那异常的动静肯定是一个动人的秘密,而且也肯定与老祖宗说的“计谋”有关系。于是,她产生了好奇心,千方百计地想解开这个秘密。后来,她发现,只要白婆儿一走进爹的房间,那动静就出现了。白婆儿平时挺沉稳的,帮爹打理照看着整个碉楼大院,将一应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可一到晚上,她就把自己打扮得很妖娆,还把爹从平城给她买来的香粉抹在脸上,使整栋碉楼都香气四溢。夜深的时候,她还经常会发出近乎于大喊大叫的呻吟声,有时甚至还喊爹叫娘,仿佛爹在往死里揍她。

这些,都使桃叶儿感到非常奇怪,爹跟白婆儿那么亲密,为什么还要把她揍得死去活來呢?而且总是在夜里。每当这时,桃叶儿心里就同情白婆儿,而痛恨爹的粗蛮。可是,她后来发现,每次白婆儿在爹的房间里喊爹叫娘一通之后,出来时又总是满脸笑靥,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再看爹,居然也是兴高采烈全没半点生气的模样。这使桃叶儿感到困惑,也使她的好奇心变得更为强烈。她隐约觉出,白婆儿的喊叫与老祖宗的计谋之间,似乎并没有直接关系。以后的日子,桃叶儿每当听到白婆儿在爹的屋里大喊大叫的声音,白婆儿那灿烂的笑靥便出现在眼前。再后来,她便忍不住悄悄叫来甜根儿,在自己的炕头那面墙上钻了一个小孔,她想通过这个孔窥视爹房间里的景色。她起先并没想叫甜根儿,而是自己用一根铁钉慢慢掏,可手上打起了血泡也没掏通,这才无奈叫来了甜根儿。甜根儿问她为什么要挖这个孔?她说为看爹怎样教他练武艺。于是甜根儿乐颠颠地跑到车夫那儿找来一根镇长使坏了的马刺,一下便钻通了。甜根儿后来练功,每回都练得一丝不苟。

镇长平时出门,身边总带着甜根儿、鞭杆儿车夫和厨子,还有五六个家丁,家丁们还都背着长枪。这种时候,桃叶儿就用那小半截玉茭杆把小孔堵上。她还常常溜到厨房偷偷听白婆儿吟唱黄河北地流传的民歌小调:“高高山上一只鸡,嘡啷啷飞在庙檐底。有心给你唱两句,嘴又干来肚又饥——哎哟哟……”她觉得那小调非常好听,虽然白婆儿将那歌词唱得过于含糊,但听得久了,她便觉得自己也会唱了。

而此时,小孔那边又响起了白婆儿的喊叫,她隐约觉得自己不该看,便爬起来想堵上小孔,可那小孔仿佛有一种魔力,眼睛一凑近便再也不能离开,那小孔里会经常出现一些难以言表的辉煌景致,那些景致曾经一度促发了她心底最初的萌动。几乎每次,她都想堵上那个特殊的小孔,可几乎每次都忘了将手里的玉茭杆派上用场。这时候,桃叶儿感到有人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一只手轻抚在她的手臂上。她知道那只手是甜根儿的。自从甜根儿发觉了她从小孔窥视的真正秘密后,几乎每次她通过小孔偷窥父亲屋里的景色时,甜根儿便也总会准时赶来。

桃叶儿转过身,定定地看了他,喃喃道:

——爹把俺……许给你了?

——没白许,得等杀了大魔头。那老狗,奸猾着哩。

——你能杀了大魔头吗?

——也许吧,得碰运气。不过,为了娶你,俺好歹要宰了他!

甜根儿淡淡地说着,伸出臂膀轻轻搂住她。

那次事情之后,平城的官家认定是山里的响马或共产党干的,压根儿没往黑疙瘩沟想。也曾派来过几个挎枪的军爷,都被司马镇长用白花花的银圆和酒池肉林蒙了心,几个人吃完喝完便拿着钱眉开眼笑地走了。可司马镇长却格外谨慎起来,事情变得更加隐秘了,除了老祖宗司马老太、司马镇长、鞭杆儿车夫、厨子、甜根儿和那两个女人外,再不让别人知道。

表面上看,那段日子很平静。

司马镇长似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在开发煤窑上,先后将枯岭窑和马家窑都复了工,挖出的煤都用船队顺野猪河运出山,再入黄河,南下卖到平城,北上卖到丰镇和绥远。煤窑出煤也出矸石和废渣,司马老族长在世那阵儿,挖出的矸石废渣也都要运下山来,用船运出去找个荒僻处倒掉,这是自打黑疙瘩沟建窑那时起先祖们就立下的规矩。可司马镇长似乎忘了,又似乎是无法顾及,他总是要迫不及待地强迫窑工下窑挖出煤来,最大限度地利用每一艘船把煤运出去换回钱来。于是,积留在山上的矸石堆、废渣堆也愈来愈大,愈来愈多。

司马老太常坐在土街中央的刺槐树下,口中喷着蓝烟,碧蓝的瞳仁把那情景尽收眼底,却也并不说破,只是猪油蒙了心似的一股劲为黑疙瘩沟众生灵祈福,拜窑、拜山、拜河的仪式也愈来愈频繁。不过,黑疙瘩沟人对司马老太极为崇敬,老祖宗唱的拜神歌、说的呓语,不仅能使他们沉重的心灵变得轻松、麻痹,还能在短暂的休憩中得到一种超越、升华和近乎神圣的精神体验。司马镇长对这种祭拜更是信服,每次都要拿出大笔银钱采买各种祭品。祭拜仪式一完,家家都能分到一瓶酒、一块肉或一只猪脚。

那一年,河口外的三家村,养的几十头猪祖宗几乎都被黑疙瘩沟人买来当了祭牲。

整整一年里,甜根儿和桃叶儿都过得很轻松。甜根儿除了习练武功之外,还长了不少见识,司马镇长不让他下窑挖煤,却叫他跟着紫檀木大船跑了几趟山外,去了平城、宣化,还闯了一趟张家口和库伦。桃叶儿则跟着司马老太做了几回祭事,还偷偷去那大坟丘祭奠了娘一回。老祖宗知道了,便厉声警告她,说那坟丘冤气太重,不宜多去,小心鬼撞墙。祭河的时候,司马老太为冲去桃叶儿身上的鬼气,故意让她坐了回大法轿,老祖宗手执法杖在轿前接引,司马镇长带着甜根儿、车夫、厨子和众多家丁前呼后拥洒水扫尘,沿着野猪河口一直走到源头那汪黑红黑红的水潭。在潭边,所有船工、纤夫都亮开嗓门高吼:

嗷嗨——嗷嗨嗨——嗷嗨!

那声浪震得河边的苇丛哗啦啦直抖。吼喊中,众人将扎好的河灯放入河水里,桃叶儿坐在肃穆的黑色大法轿里,望着黑红黑红的水潭,望着跟在法轿后边的虔诚人流,好像进入了一个神圣的梦境,隐隐觉得自己似曾坐过这顶法轿,顿时一股巨大、且还包含着某种献身意味的幸福感,溢满了她的心房,使她对镇长,对老祖宗,对白婆儿,对甜根儿,甚至对大坟丘里的娘的骷髅、黑疙瘩沟所有活着的和死去的人们,都充满了感激。虽然這种感激之情来得有些突兀,有些莫名其妙,但她就是觉得很感激。

二月二,龙抬头。

祭河那天,清晨起来就见出不寻常。天还没破开,摸着黑就感到灰云压得太重了。直到起晌,那云彩仍是沉得移不动。甜根儿为着祭河时宰杀祭牲(祖传金刀只有族长能用),寻出三棱军刺来磨。一阵工夫,心里堵了上来,而灰沉沉的云坠得挨了地,憋得喘不上气。甜根儿磨刀只使一块摔成两瓣的矸石片子,已打扮成玄女娘娘模样的桃叶儿见他不开心,便婀娜地走过来,使净瓶儿端着水,给他浇上些润润石头。

——这鬼天,能憋闷死个人。

——真格儿,阴了有半个月啦,也不见下雨。

——狗日的,哼。

甜根儿嘟起刚刚冒出一层茸毛的嘴唇吐了口气,举起三棱军刺眯着眼睛看。那刀刃上隐约有一抹寒光,也是阴天的过,刃口总像打磨不出来。黄河北地一带自古爱闹响马刀客,但它们不用军刺,只使背上打了环的大片刀,一挥动不等砍着人,刀上的三只钢环先自哗啦啦地响起,真是怵人。从咸丰十六年开始,至光绪三年,那带了钢环的大片刀着实威风了几十年,后来闹义和团,慈禧老佛爷下了一道禁令,那带了钢环的大片刀便不再多见,山里铁匠就专门打制出这种三棱军刺来供人防身寻仇。遇上官家盘查,就说一句走西口或闯关东,用来刮牛皮挣饭吃。这种刀的刀身比寻常的匕首、攮子长些,却结实锋利得多,见了阵仗一个虎跳就近了敌人的身,不等敌人枪筒调过来,刀尖早就捅进了对方心窝,而且用不着拧麻花,一喷血就死。只是甜根儿不及响马刀客们神勇,那次干事的时候他才刚满十六岁,蹲在衙门外面失了神般觳觫——那么凶残恶煞的拼斗。后来虽也扑上去杀了人,血浆也染红了粗布衫,可那纯属被逼无奈,闭上眼睛瞎撞的。想到这一层,甜根儿便觉得沮丧,总忍不住自怨自叹,心里茫茫的,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废物,全没一点用处。偷眼望望身边鲜亮亮的桃叶儿,更感到小腹发沉,堵得心慌,便不由得又一次端起刀瞄瞄压下来的乌云。

——兴许今天要下雨哩,可别在拜河的时候下。桃叶儿收起了净瓶儿悄声自语。

——下刀子也得拜,老巫婆的话就是圣旨。甜根儿又望了望天。

——爹又叫你去干事情?

——那事,总得干。不杀了大魔头俺就不能娶你。爹说的。

——甚时候去?俺见爹和你娘这几天脸儿沉得厉害。

——不知道,也没听见鞭杆车夫和厨子传话……反正,俺磨好了刀等着哩。

甜根儿说着又在矸石片子上霍霍磨开了。

——拜完河神就要放河灯,你的河灯扎好了吗?

——俺扎了个小媳妇,给俺爹,俺亲爹,他也好这调调儿。听俺娘说的。

桃叶儿禁不住笑了,从净瓶儿里又洒出些水在矸石片子上,说:

——堂屋里那盏女儿灯原来是你扎的,俺看见了。

——那小媳妇,嘿,比你还俊。

——真格儿的。

桃叶儿赞同了一句,柳枝般颤颤地走了。

甜根儿想叫住她,可一张口又把声音咽回了肚里。他想告诉她别当什么狗屁玄女娘娘去坐大法轿,那法轿黑漆漆的妨主、不吉利,黑疙瘩沟凡坐过大法轿的女子最终都没好下场。这有点像专门给人看相、圆梦、说流年、推大运的算命人,泄露天机太多,阴损,到头来自己最凄惨。这些乡野间的说法桃叶儿不懂,老祖宗和司马镇长把她当成了祭牲。

可,这也是命。谁也逃不过哩。唉!

甜根儿磨好了军刺,掖进裤带里,站起。一抬头,见娘在当院正抱着磨棍推磨,一群小猴儿般的弟妹正拿着扎好的河灯逗黑妞玩。黑妞是只灵狗,由着他们摸嘴巴抓耳朵地混闹,它只是朝他们摇着毛刷子般的大尾巴。他走到娘跟前瞥了一眼磨盘,心里倏然猛地一惊:娘推的居然是个空磨!别说粮食,连树皮枯根也没有一星星。

娘并没有抬头,只低声说了句:“河又开了,快去马厩密室听回话。”说完依旧头也不抬地推她的空磨。这也太古怪了,甜根儿满心疑团,开天辟地头一回,他悟出自己的历练实在少了些,虽住在碉楼大院,可这院里的神秘事情,他识得浅,悟不透,娘也从不明示他。

他边想着,边提气使出轻功,柔曼无声地飘然逸去。进了后院来到马厩跟前,静一静,四望无人,这才心安了些。他有些烦恼自己,不知为什么总是心慌慌的,有人怕,无人也怕。甜根儿抽出军刺走进后院中的柴草垛,使了机密暗号。

很快,草垛里回了暗号。

他这才一闪身钻进了草垛。草垛里其实有一座屋子,搭成圆圆的,只能容一人独坐。这原是鞭杆儿车夫为防万一设下的秘密藏身处。透过伪装的柴草,漏进一线的亮光。甜根儿挤进来,密屋里两个人就碰了脸儿。甜根儿闻不惯车夫身上那股呛人的汗腥气,就使劲往背后挤,想挤进草里蹲下。老车夫狠狠瞪了他一眼,警告他别弄翻了柴草垛。甜根儿无奈,试着立起,头戳进深深的草窠,胸脯还是躲不开老车夫扎人的胡茬,他只好重又蹲下。那尖尖的军刺险险地只差那么一丁点儿,就顶着车夫的肚皮了,甜根儿有些喘不过气来。

鞭杆车夫没说话,只是面带诡谲地望望他,又望望那刀。

甜根儿知道车夫是镇长的铁杆追随者,他原先是个老挖煤工,跟着镇长打过日本鬼子,平时不言语,但极有心计。他对镇长很信服,也很忠实,私下里常对甜根儿说,跟定了镇长准没错。八年前那次血战,黑疙瘩沟的老少爷儿们死伤无数,连老车夫的家人也全都殁了,可他知道随了镇长就能活下来。甜根儿有点怵这个老车夫,总觉得他那弹痕累累的身上有股鬼气,阴沉沉闪着唬人又魔怔的光,像山野里一种冷冰冰的黑石。

甜根儿有些不以为然,问,随了镇长就能活?那俺爹,三骡子他爹,还有其他跟了他的人,不都死了,你老不也挨了两枪吗,就算没死,也铁定是个半死不活的样儿。

纯属鬼话!老车夫火了,一把拉开衣襟,亮出胸膛上的两块红亮疤,拍得啪啪山响,那疤便随着他的拍打涨成血色,红艳艳得像要裂开。说球甚哩?你这二货连这事情也解不开?车夫极为恼怒,嘴边的胡子也奓了起来。那是一次劫难,是大魔头想借日本人的手灭了咱黑疙瘩沟,可咱没给灭了,咱还活着!咱这疤痕就是暗记,没这疤痕镇长能让俺加入进来干这隐秘事儿?你个孬娃子甚也不懂。说罢又拍拍他那两块红疤儿。蓦然,甜根儿心里涌出莫大的羡慕——自家胸膛、身上,那次在衙门干事也让大兵们弄出些个刀口、擦伤,怎就不能这么拍打拍打也涨红一下呢。一瞬间,他觉得有些喜欢这老车夫了。

甜根儿好不容易才把军刺顺过来,将刀把递给车夫,让他验刀。可老车夫没接,就着他的手眯缝起眼睛把刀仔细验了一回,说这刀刃磨是磨开了,就是久不见血,僵了。刀和人一样,血脉通了才有灵性,才有精气神儿。

那咋办?总不能平白杀人,给刀饮血吧?

二货,忒笨。不能杀人还不能宰猪——畜牲跟人一样,血都是热的!

你老是说,今儿个要让俺执刀宰祭牲?

听镇长的话没错。去吧,去吧,这刀俺也算是验过了。

甜根儿好歹听到了回话,赶忙钻出草垛子。大大地喘了回气,将刀掖了,再往前院赶来。

这时,天空上的铅云仍压着大地,四周里还是没有一丝声响,连树梢都脆硬地挺着矛刺,一动不动。整个山野仿佛都卧死不动,同甜根儿的心境一样,僵死地等待着事件的来临。他却是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了,今日的拜河不同寻常哩。果然,返回碉楼里,娘已不再推空磨,而在灶间忙碌着,大铁锅边冒出的水汽里充溢着肉香和酒香。他走上前把回话说给娘听了,想掀开锅盖抓块肉吃,却被娘一掌打开了。指指炕沿上的一只大食盒说,提上欢欢走,楼外有人等哩,你扎的那盏女儿灯俺记住给你带上船。他往窗外探眼一望,见厨子正朝他招手,只好心猿意马糊里糊涂地提了食盒走出来。

厨子见了他,悄声说老祖宗要先给咱们祈福,镇长正等着哩。甜根儿默不言声地跟上厨子的大步,心中暗暗称奇,这么个花和尚般的胖大汉子竟也会使轻功,瞧他走路也是无声无响的。七拐八弯,厨子把他引进了司马老太的那孔老窑洞里。一抬眼,便吃了一惊,窑洞里的香案、净瓶儿、先祖牌位都已摆好,烛火闪烁,香烟缭绕,老祖宗盘腿正襟坐在一块蒲团上,下面一溜跪着司马镇长、鞭杆车夫和穿扮得像仙女般的桃叶儿,三个人都屏了呼吸,垂目合十,听老祖宗低声祈福。厨子一进窑洞,便悄没声地从甜根儿手中接過食盒,将里面的酒菜一盘一碗地拿出来,恭恭敬敬地摆放在香案上,然后脱去褂子跪下。这阵势甜根儿从未见过,便惶惶地跟着跪在厨子身旁,双手合十也不敢做得散漫了。

司马老太开始像少女那样吟诵、轻唱。

恍惚中,几个男人便都脱去了小衣,露出光光的胸脯和膀子。

桃叶儿按照老祖宗的指令,飘飘站起,用柳枝蘸了净瓶儿里的符水,滴洒在几个男人的身上,口中竟也合着老祖宗的声调,念念有词。

司马镇长和鞭杆儿车夫都是一身精肉,黑黝黝的,闪着几道疤影儿,像山里的黑豹,又像幽谷中的两只穿山甲。

最为触目惊心的是厨子。昏黄的烛光下,他活脱就是一条霸王莽汉,一张锅底脸,狰狞墨黑,焦黄的眉毛翻翘着,赛过常人的胡子。两颗眼珠子像牛,两条腿子像熊,最凶恶的还是那两条胳臂——甜根儿看见那两条胳臂,就觉得老虎要伸过爪子来掏心。厨子举起两臂,双手合十,甜根儿顿时窥见那臂膀上密密麻麻的刀枪伤疤变了色,刹那之间,那些数不清楚的紫疤儿、红疤儿、黑疤儿,都突然活了起来,泼辣辣、恶狠狠地鲜亮了。甜根儿偷眼瞄着,心里的震惊一阵强过一阵,便不由得闭上了眼睛。想到这几个人里,几乎人人都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人人都有那么多不敢说给人听的隐秘,而自己却嫩得活像一个小娘儿们,心里的慌乱变成了恐惧,仿佛在演绎一场噩梦。

直到桃叶儿手中的柳枝拂在他的身上,冰凉的水珠儿顺着胸脯流下,他才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看见桃叶儿惊讶又略带嘲弄的眼神,便忍不住想恶狠狠地吼喊几声。接着,桃叶儿开始依次给他们斟满血酒,他们放下合十的双手接过酒碗。甜根儿又猛地看见了厨子,见几串水珠儿正从他粗壮的胳膊上向下滚落。

几个人喝光血酒,便一齐摔了酒碗,老祖宗开始大唱神歌。

他们仍旧跪着,司马镇长和鞭杆儿车夫在默念,厨子却大声哧哧喘着。烛火一闪,甜根儿蓦然发觉,厨子眼皮下垂,沉甸甸挂着两颗大泪珠儿,亮晶晶的。正惊异间,厨子决然一摆头,满头满脸的水珠儿密密流下,隐藏了那两颗男儿泪。甜根儿心里猛地热了,他忍不住从桃叶儿手里抢过一只酒碗,唰的抽出三棱军刺,将锋利的刀刃在臂上猛地一划,喷涌出的血液便汩汩地流进酒液里。

眼前,一片黑红。

他连血带酒一口见了底儿,那颗年轻的心便哇的一声号啕起来。

祭拜河神的最后仪式就是放漂河灯。

船工和纤夫们都齐声高吼着——嗷嗨——嗷嗨嗨——嗷嗨……

司马镇长威风凛凛地站在船头上,望着一片闪闪烁烁、起起伏伏的河灯,在黑红汹涌的河水里浩浩荡荡、缥缥缈缈地顺水流下,心里竟一时说不上是喜还是悲。他一手叉着腰,又朝黑河两岸的河滩望去,见摇曳的苇丛中人头攒动,黑疙瘩沟的窑工、船工、纤夫们都来了,岸边站满了放河灯和看河灯的男人、女人和老人娃儿,他们拥挤着,吵闹着,把手里各式各样的河灯点燃,放漂进河水里,看着它们一闪一跃地向下游飘荡,再追逐着它们疯跑。他还看见司马老太提着一盏很大、很精致的仙灯,一边跳着拜神舞,一边在放河灯的人群和看河灯的人群里窜来窜去,引得那八人抬的大法轿也跟着她笨拙地扭动,法轿里端坐着玄女娘娘的转世法身桃叶儿,她不时地掀开轿帘,伸展玉臂向人们抛撒着纸扎的金银锞子,同时接受他们的虔诚跪拜,这些人为这野猪河的夜晚,更增添了许多神秘而蒙昧的色彩。

镇长从卖煤的收益中拿出二百大洋,组织了这次隆重的祭拜。

早在一个月前,他就派人从口外将扎灯的材料购回分发给各家,还从丰镇请来三个扎灯师傅专为碉楼大院扎,那三个师傅手巧技精,不几日便先扎出一批样灯——龙灯、凤灯、鱼灯、虾灯、麒麟灯、神仙灯、寿桃灯、元宝灯、十二生肖灯、飞禽走兽灯等,几乎每样灯都扎活了。摆在碉楼大院,供黑疙瘩沟人照着来扎。凄惨了几年的黑疙瘩沟顿时红火起来,气氛像过年。镇长见司马老太挺满意,心里也高兴,又拿出几块大洋赏了师傅。临要打发时,甜根儿突然伸手拦住了,硬生生地提出一个新要求:

“给俺扎一盏女儿灯!”

“女儿灯?”不仅是扎灯师傅,就连司马镇长也大惑不解。“甚的女儿灯?”

“就是照俊俏女子模样扎一盏河灯,像桃叶儿那样的,要扎得俊。”

“可是……从没那样扎过呀,硬要扎,得加工钱。”

甜根儿的脸阴沉下来,把头扭向镇长,眼里闪射出执拗而又咄咄逼人的光芒:

“让他扎!俺要扎盏女儿灯,给俺爹送去,是俺亲爹!”

当时镇长并没在意,掏出五块大洋丢给师傅,说:“那你们就扎吧,照他说的扎。”

可此刻,他威风八面地站在大船上,若有所思地观看河滩上放河灯的人们,当他一低头看见甜根儿青白着脸儿,孤零零地远远蹲在船尾抱着那盏古怪的、巨大的女儿灯发呆时,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莫名的烦恼。他知道这娃儿看着面善,心里却藏着一股阴狠——他是在等待时间,要等到最后,月儿升天的那一刻才放漂那只灯,好让全黑疙瘩沟的人们都看见,都吃惊,那景象一定很壮观,也很震撼。

这些日子,镇长一看到那盏古怪的女儿灯,心情便开始沉重。他甚至怀疑,甜根儿心怀恶意——那盏灯竟扎得那么精致,那么逼真,活脱脱一个俊女子再生。说是给他爹送的,为甚不扎成白婆儿?而偏偏要扎成桃叶儿的模样?狗日的,长成了,心大了,想羞辱俺哩!当初,他没细想就同意了让师傅给他扎一盏女儿灯,灯扎好了,到放漂的时候了,他又感到后悔不迭,后悔当初的那个粗心的宽容。这可要害死俺哩!

就是这个粗心的、绝对属于失误的宽容,使他一看到这盏做工精美、形象逼真的女儿灯,就会蓦然想起一个女人,一个与他大半生命运密不可分的俊俏女子……

真格儿的!他真格儿看见了一个俊女子从黑红黑红的水中冉冉升起,飘逸而来。

没看错,莫非真是桃花儿?一个有着鲜亮亮脸蛋儿的年轻女子。她从那湾没有波涛的水潭里闪出,掐下一朵欲放未放的苇花骨朵儿,鲜灵灵地钻出屏障水潭的苇丛,细嫩而丰腴的肌肤上闪着沉郁的光泽,滚动着晶莹的水珠儿。她一手拿着苇花骨朵儿轻拂身上的水珠,一手梳理着湿漉漉的长发准备返回她的宫殿,而当年的结拜兄弟白毛和疤瘌眼儿正一左一右地守护着金碧辉煌的殿门。她朝小镇婀婀娜娜地走去,就像她从小镇婀婀娜娜地走来,衣裙飘飘,落英纷紛,一派仙风道骨裹着一团芙蓉花香,将这山野之夜引诱得如痴如醉,宛若梦幻。霎时,夜色的碎片惊恐地遁去,玉盘似的月儿冉冉升起,月华洒出一层透明的轻纱,纷沓地涌现出山野小镇的轮廓。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镇口那只突兀的坟茔,斑驳的石碑,布满青苔的城门垛子,还有守护在门口的哼哈二将。白毛和疤瘌眼儿一直很倾慕她,黑疙瘩沟的汉子们都将她当作女神般敬仰,便都义无反顾地跟随着她,在她的宫殿里匍匐着,久久地静候着她。这巨大的坟茔就是她的宫殿,因为她曾在这里献身,在这里成为女神,成为黑疙瘩沟人心中的英雄,从那一瞬开始,她已不再是司马老族长的玩偶和居心叵测的赏格。她望着月华萦绕的坟冢,耳畔仿佛又响起激烈的枪声和惨烈的厮杀,不由得忆起当年的悲壮。许多感觉便一齐懵懂而来,使她恍惚觉得自己仍然风华正茂——那坟冢里埋藏着她年轻的娇媚、青春的炽热、混沌的怜悯和永远解不开的情结。在那些并非久远的年代,她跟随着他走进黑疙瘩沟,一如走进文明的愚昧和繁盛的蛮荒。在那座青砖碉楼里,为了他,她答应了老祖宗和族长司马老爷,踏上祭坛,高扬起用经血染红的艳旗卷入一场阴谋,将她鲜亮亮的脸蛋儿连同一个少女的善良、憧憬、痴情、淳朴,甚至女儿,都一无保留地奉献给了这方黑黄黑黄的土地——

“俺犹豫过吗?俺后悔过吗?”

面对三千亡魂,她这样问着自己,不由热泪盈眶!那月白似的姣美面庞上露出严峻自豪的神情——实际上,她满脸冰冷,一丝表情也没有。她那张几经霜雪的俏脸,早已把她所有的情感深箍心底了。

她掠过坟茔,朝小镇走去,进入小镇便看见了月光下迷离的土街和参差错落的土窑。她想去看看老祖宗,她记得那孔窑顶奇形怪状、窑壁上的图案也奇形怪状的老窑。这样想着,便顺脚拐进一条胡同,那胡同很暗,很肮脏,地上布满了黑尘。她踏着尘土却不曾留下任何足迹,脚下轻飘飘的。可她竟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到那孔老窑。当初,她一走出青砖碉楼,便会有一只雄壮的黑狗狂喜地迎接她,将她引向那个处所。很远,她就能嗅到一股浓烈的酒香——他爱女人,也爱酒。他把下窑挖煤、跑船贩煤赚来的钱几乎都换酒喝了。他简直就是在辛辣的酒精中泡大的,他的腹腔实在就是一个酒的湖泽,汹涌激荡——但现在,没有酒香,也没有黑狗,她便迷失了。寻不见那孔老窑,却记起老祖宗说给她的一段呓语:“去吧,去吧,红花轿,绿花轿,比不上一抬大法轿;金豆子,银豆子,拿枪捅你个小舅子。”于是,她转出胡同,重新回到镇口,她又看到了自己的宫殿。只是门口斑驳的石碑前多了一个轻生的女娃儿,她用头颅撞了石碑,撞得满头鲜血淋漓,让人可怜。她走过去扶起还未凉透的尸体,凄然擦净血迹,招来白毛和疤瘌眼儿将女娃儿收去,在宫殿里好生安置。这才飘然向镇外走去。那方向,正是黑涔涔的枯岭窑。

“俺犹豫过吗?俺后悔过吗?”

他看见她仙女般升出水面时,人们已经开始向河里放漂河灯了。

甜根儿站了起来,但仍抱着那盏女儿灯不肯放漂。还等甚哩?是要把俺的心撕碎吗?这小狗日的!他想走过去训斥他一番,可目光又舍不得放脱眼前的女人。这时候,得了失忆症的河娃娘又驾起她那只小船,开始在河面上游荡。宽阔坦荡的河面上,不时传来河娃娘沙哑的哭唱声:“天上的那个星星哟,黑河里的那个灯,娃儿他爹那个一去哟,不见个影踪。”他知道她已经忘记了过去,那次血战之后,她被人从河里救起便失去了记忆,甚至记不得她自己是谁,他想让她上岸,也搬进碉楼大院,可她死活不肯,就愿意领着一个娃儿在河上游荡。他只好给了她一只小船,由她去了。可此刻一听到这疯疯癫癫的哭唱,他就猛地像遭到雷击,高大精壮的身躯仿佛一下被撕裂成两半,呆立在船头上痛苦地摇晃起来,眼前也冒出一片跳跃的金星——

月亮升起来了,映得一河金波沸扬,黑红黑红的。

甜根儿终于放漂了他怀抱着的女儿灯,那盏灯闪闪烁烁,顺水而下,惊愕了黑河两岸所有的人。

他看见那盏栩栩如生的女儿灯在河里漂流,便看见了她:桃花儿!看见了她窈窕飘逸的身影向自己走来。她轻踏水波,身后还跟着一群粗犷的汉子,有窑工,有纤夫,有军装褴褛的大兵,他们个个满面豪情,他忍不住揉了揉眼,极认真地分辨着她身后的那群人。他蓦然发现,走在最前面的人里有白毛、疤瘌眼儿、林参谋长、刘副官,好像还有司马老爷和司马虎、司马豹俩兄弟,再后面的竟全然没有面孔,心里便有一阵巨大的惶恐向他袭来。他不由得向后退着,张开嘴巴想高喊:“俺还不能死呀,俺要干事情,要宰了阎官家为你们报仇,为黑疙瘩沟的子孙后代求解放、寻活路。俺正在干,不容易呀!俺还找回了你闺女,桃叶儿长大了,你看看她……”可一阵河风卷过,噎得他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真切地看见桃花儿被一群窑工、纤夫、大兵们簇拥着向他走来,愈来愈近,他们个个体形粗犷,筋骨贲张,在月华和一片河灯的辉映下,像一尊尊罗汉。他想喊叫却发不出声音来,只有干张着嘴巴惶恐地朝后退着,已到船舷,退无可退了,他才倏然发现他们凸显的肌肉不知什么时候已渐渐消瘦、枯萎,皮肤开始大块大块地剥落,霎时竟都变成了一具具白森森的骷髅骨架,扭动着细长的骨骼,友好而又亲密地向他伸出干枯的手掌……

“镇长落水了!”

“快救人哪!”

司马镇长从船上跌入水中的那段空间里,他看到不远处自家的青砖碉楼金碧辉煌,像一座威严壮观的宫殿。就在他落入水中的一瞬间,他清楚地看到,那宫殿里居住着一个巨大的恐怖事物。

“赶紧救人哪!”

“有人掉到河里了!”

紫檀木大船上的人和岸边放灯、看灯的人都骚乱了,喊叫着噗通噗通跳下河,七手八脚地把司马镇长从水中托了出来,重又拉到船上。他湿漉漉地坐下来,惊魂不定地大口喘息。这时,刚从水里爬上船的甜根儿来到镇长身边,冷不丁地说道:

“俺看见了俺爹,是俺亲爹。”

“是哩,没错,俺也见到了……”镇长懵懵懂懂地说。

人们顿时愕然,不约而同地把头扭向河里。河面上,那盏怪模怪样的女儿灯明亮璀璨,它的周围,是一片闪闪烁烁的河灯,像天上的点点繁星。这时候,岸上的司马老太宣布祭拜结束,自牵引着大法轿和众人熙攘着往回返。镇长便叫船老大将船靠岸。一踏上河滩那湿润的土地,镇长的心神就安定下来,迅速恢复了以往的威严,像戴上一副铁铸的面具。

他叫过甜根儿来,一字一顿地低声道:

“咱得干事了,提着脑袋干,非干不行了!”

“俺知道。俺见到俺爹了,是俺亲爹!”

“那你还气个甚?”

“阎官家——那个大魔头、屠夫!”

甜根儿气汹汹地说着,嗖地抽出军刺,将刀竖了起来,刀锋上的寒光青白青白的,映得他那脸膛也是一派青白。

司马镇长心里一动,看着甜根儿又问:

“你气大时,一直就这么个脸色青白吗?从不气个脸红?”

甜根儿不明白他的发问,怔一怔,一甩脸子,道:

“俺总是这副鸟样儿。”

镇长不再说话,沉着脸前头走了。

他边走边忽地想起了先祖爷留下的一个说法——血勇的,怒而面红;骨勇的,怒而面白。只有万里挑一的神勇之人,才能怒而不形于色。哦,娘的,可沟里的娃儿们,有血勇的,有骨勇的,单单没有怒而不形于色的神勇之人呵……他恍然明白了,那个巨大的恐怖事物已经留驻在金鸡镇,留驻在野猪河,留驻在了苦难重生的黑疙瘩沟。他永远无法改变。

对于甜根儿,眼泪已是稀罕物,他觉得自己的心灵已经干涸。

只有桃叶儿那双温馨的小手抚上他火烫的额头时,他的眼窝里才会闪出一星水色。他就那样干巴巴地与桃叶儿和娘分了手,跟着镇长、鞭杆儿车夫和厨子上了路。

空气躁热得像火炉,树叶儿蔫了,草儿焦了,连他腰间的刀柄也变得火辣。

泥石流爆发的前一年,是场千古大旱,河道变细,石山冒火,出窑的煤堆也泛起缕缕蓝烟,岁月几乎被烤成灰烬,用手一捻,日子便像火炭一般黏在手上。一串串恶毒的日头,无休无止地悬在当顶,把黄河北地整个给晒软了,烤瘫了。他们一行四人就这样上路了,司马镇长走在前边,精壮的身躯一跃一跃的,像头沙漠里的骆驼,鞭杆儿车夫和厨子跟随两旁,脸膛灰暗暗的,不动一点声色。只有甜根儿落在后面,影子一样出了小镇。他很奇怪,走在前面的那三个人,毒毒的日头仿佛不在他们的头顶,而他自己从早到晚,却一天间都能嗅到自己头发黄灿灿的焦煳气息。他有时把手伸向额顶搭个凉棚挡挡阳光,转眼间便能闻到指甲烧焦后的黑色臭味,接着就感到眩晕。继而再一次地感觉到自己的嫩弱,究竟还是道行太浅。

这鬼天,狗日的,操!

他总是这样暗自咒骂着,紧跑几步从后面趕上去,踏着燥热无垠的寂寞,感受着前面的人影使劲撩腿。可还是总被甩下,惹得司马镇长不住地用白眼瞟他,竹竿儿似的车夫便停下来,将一柄长脸阔刃斧插到后腰,眯眼斜射一下日头,拽他一把,说声你个孬娃子,欢欢走呀!甜根儿跟着三个暗含杀气的汉子走上一道道山梁,脚步把日光踢得嗤嗤嚓嚓。昨夜就已商议好了,打早上路,不歇气,紧赶三天,傍晚贴近平城,趁城门还未关闭潜入城里,与城内的卧底接头。甜根儿只知道这些,计划的其他内容都深藏在前面那三个长辈心里,像前一次干事一样,他依旧是个小角色。他感到忿忿,全没一点好气。

翻过高耸干热的采梁山、五道岗,从山顶斜刺过来的阳光,一竿竿竹子那样打戳在甜根儿脸上、手上、脚尖上。他觉出脸上有被耳光掴打后的热疼,眼角和迎着光芒的这半边脸上的沟纹里,窝下的红疼就像藏匿了无数串烧红的珠子。他忍不住瞥了鞭杆儿车夫一眼,见鞭杆儿车夫灰暗暗的瘦脸竟隐藏着几分喜气,一小撮山羊胡子还得意扬扬地翘动。他便干巴巴地吼了声:“俺要尿尿。”都停了脚,等他把腹内的浊水排尽才又马不停蹄地上了路。那三天里,他们总是像抢死似的赶路,救火似的往前撩腿,不走有人的地方,不找家户歇脚,只睡庄稼地、坎崖洞,吃喝自家带的馕饼和烧酒。

总算按时赶到了平城,却又有了变化:他们进不了城。

那城门下的大兵比从前多了好几倍,个个横眉竖眼,端着枪盘查进出城的人,还要仔细搜身。甜根儿立刻想到自己腰间插着的军刺,鞭杆儿车夫有一柄长脸阔刃斧,厨子有把沉重的菜刀,镇长身上则掖着两支花大价钱买来的大镜面。那当然都是杀人用的利器,带了家伙就不敢让大兵搜身。他们只好隐在城外眼巴巴地等到天黑,等到月儿升起。

司马镇长前头走,其余三人立直了身子跟上,银晃晃的山峁上印着四条青影子。甜根儿认出,那稍短一些的影子就是自家的。懵懵懂懂地跟了走,却发现那三个人都不犯倔,犯倔的只有他一个人。镇长边朝前撩着大步,边举着酒葫芦大口饮酒,厨子解开怀,露出黑涔涔的肚皮,惬意地让身上的暑热散去,而鞭杆儿车夫的山羊胡子则翘得更加得意了,月光下活像涂抹着一层颤颤的银粉。甜根儿觉得这赶车的老鬼只差亮开嗓门唱首小曲了,美美的一副疯相。这么着,四人拽开脚步,溜着荒山暗暗地围着平城转悠。先贴近了东关,又绕到南关,最后到了西关。甜根儿觉得,这平城简直就是座怪城,它心里有官家买卖热闹市,外边却是荒绝了的秃山、快干涸的恶水。平城让人心里发痒,让所有的穷人都想抬脚冒一次风险进入。而同时又像个下贱的婊子,在四面黄土中间,挤个团儿,红红绿绿地闪。他知道大魔头阎官家就住在城里,那魔头又要开战了,这回是与解放军开战,近日欲在城里点兵检阅。这还是桃叶儿从那小孔里偷听到悄悄告诉他的,镇长一点没露,鞭杆儿车夫和厨子就更加不会向他透露了。

西关的城墙是段旧墙,不甚高耸,城墙上还残留着许多被炸弹炸出的凹坑。潜到城墙根儿下时,他们停住了脚步,司马镇长示意让大伙在温热的地上伏下,然后拾起一块卵石扬手朝城墙上扔去,卵石落下发出空洞的声响,像和尚敲了一下干瘪的木鱼儿。四人静伏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大约等了一袋烟的工夫,镇长嘘了口气站起来,挥挥手,叫鞭杆儿车夫取下背着的皮囊。打开,从里面拎出一只纯钢打就的锚钩,锚钩后面是一盘极坚韧的粗麻绳。他抬头瞅瞅城墙,挺直了身子,甩臂抡圆了将锚钩荡起圆圈,并迅疾地朝城墙顶端抛去,锚钩带着绳索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在墙檐那边,像与他们搭了一座柔软的浮桥。镇长使劲用手撑了撑,然后朝他们看了看,没说话,鞭杆儿车夫便“噌”的一下跃过去,朝手心里吐口唾沫,握紧麻绳将瘦竹竿似的身子奋力攀了上去。后面是厨子、甜根儿,最后是镇长。依次翻过城墙后,镇长收了锚钩依旧放回皮囊里,引了他们钻进黑暗遮掩的小巷里。

七拐八绕,踅过四牌楼、九龙壁又拐过十字街,走进一家西北风味小酒馆。

一瞄眼才看见有两个大兵正兴高采烈地划拳喝酒,两支幽蓝的步枪就依墙立着。想退出去已来不及了,镇长使个眼色,引着其余三人大咧咧地选了墙角那张桌子,叫伙计快打酒端肉,说吃喝了还要赶着去给官家运货——他们四人的装扮确实很像山里进城的苦力。

这时,鞭杆儿车夫不见了。

三人喝着酒,吃着菜,默不作声。甜根儿的一只手始终停在刀柄处,手心里握出一把汗。直到那两个大兵带了枪醉醺醺地离去,镇长才低声告诉了他这次行动的计划:天一亮,大魔头就要点兵检阅,地点就在十字街,四人分工,各守一个街口,由鞭杆儿车夫掌刀下手。甜根儿不由得小声问了句,这回消息靠实吗?镇长点点头,告诉他是鞭杆儿车夫的一个老相好探听到的消息,那相好的祖上也是黑疙瘩沟人,早就卧底在城里,用镇长给的本钱开了间小山货铺,就在十字街上。甜根儿便明白了,鞭杆儿车夫是去联络他的那个老相好了,那小山货铺就是这次干事的据点。想一想,虽然这次让鞭杆儿车夫抢了先,可自己实在不该犯倔,杀了大魔头报仇,暗中给解放军助力,这是全黑疙瘩沟人的大事,大魔头欠黑疙瘩沟人的血债必须偿还。这回的事,鞭杆儿车夫下了大心劲,由他掌刀下手,凭谁也不该与他争抢,连镇长都靠了后,更别说自己还是个嫩娃子。只是他有些担心鞭杆儿车夫的那个老相好——他前年跟鞭杆儿车夫进平城办货曾见过那个老相好,是个刚由勾栏里出来从良不久的婊子,一个有些阴阳怪气、像老鼠般鬼鬼祟祟的女人,见他第一面便大咧咧地喊他“小怂娃子”。鞭杆儿车夫不在时,还爱瞅猛子拧一把他的脸,他便在心里暗骂她老婊子。就凭她,在街上开间不起眼的山货铺,能探听到靠实的消息吗?他心里一直对那个女人有点轻蔑,没想到偏偏是她当了他们的卧底。她长得倒不丑,可甜根儿不喜欢,不过鞭杆儿车夫也只能找这么个女人做相好了。一个山野里的穷光棍汉,又不精壮,瘦高的身子骨像竹竿儿,还比不上他那根斧柄硬实。这样想着,心里便不觉得耿耿,也学着司马镇长那样,一仰脖喝干一杯酒,便大口大口虎咽起香喷喷的晋北名吃——油辣羊肉臊子莜面栲栳栳,直吃得满头大汗,满嘴油光,张着嘴咝咝地吸凉气,真是辣得痛快。

一顿饭吃罢,车夫才溜回来,一脸春色,身子勃然得像新换的鞭杆儿。

“成了,咱们这就过去吧。”鞭杆儿车夫小声对镇长说。

镇长又要了二十个肉夹馍,让伙计用纸包了一并会了账,便起身离了小酒馆,一行四人转出来走到十字街上,果然见十字街当口已搭起一座彩棚,彩棚周围守卫着三队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都低了头,沿街边朝南走出十几步,便来到了那家不起眼的山货铺。鞭杆儿车夫伸出手轻拍了三下铺板,然后撮起嘴唇又打了个只有山里人才会打的那种呼哨,铺门闪开条缝隙,溢出一丝光亮,一张刚搽过脂粉的瘦女人的脸从门缝那边探出来,看清了他们才将铺门打开,让他们依次窜进去。

司马镇长叫甜根儿留在门边,哨看外面的动静,他带着鞭杆儿车夫、厨子跟着女人去了后房。燈光下,那瘦女人似乎回头盯了甜根儿一眼,恰好甜根儿也在看她,两人的目光便相撞了,还撞出些火星儿,那意思也很浅显:

——哟,小怂娃子,倒长高、长壮实了不少哩。

——嘁,老婊子,一年多没见,你也好像变白、变俊了。

众人去了后房,灯光下甜根儿趁机打量了一眼店铺,不太宽敞,归置得倒也齐整,沿墙摆的三溜货架上,满满摆放着待卖的物品,有羊毛细毡、狗皮褥子、柳木案板、牛毛疙瘩、捣蒜钵子,还有枸杞子、阴牙角、银马刺、鹿茸、麝香、海马登、肉苁蓉和扫帚、拖把、马蹄铁等一类杂货,都是老百姓常用的大路货,想来也赚不下几个钱。他倏地觉得司马镇长也短见识,这么个重要的秘密据点却偏偏派了个从良的婊子来掌管,哪能靠得住?至少应该让桃叶儿来,凭她的美貌和机灵,既能在平城扎稳根基哨探消息,又能让买卖红火捎带脚赚些银钱,紧要关头还能打个接应。不过桃叶儿骨子里生就几分妩媚,真到了这花花世界,没准儿就再也看不上他甜根儿,看不上黑疙瘩沟了。这么一想,他又觉得镇长还是有见识的。正胡思乱想着,瘦女人从后房出来了,头上扎块花毛巾,全身已换了装束,打扮得像个乡下女人。她走出来,回头又朝送出来的鞭杆儿车夫低声叮咛:“俺去寻牵线的,多不过两个时辰,你们悄悄待着,天塌下来也别出去。”鞭杆儿车夫点点头:“俺知道,你欢欢走吧,欢去欢回。”

女人来到门口,望一眼甜根儿,脸上一本正经不带一点笑意:“你不用守在这儿,熄了灯也到后房去睡吧,天明还要干事,得养足精神。”

她一出去便将铺门反锁了。

鞭杆儿车夫朝甜根儿招招手:“你也过来这搭,还愣个鸟哩。”

“那老婊子出去做甚?半夜三更的,也不怕走了水……”甜根儿故意刺了鞭杆儿车夫一句,想逗他发火。可鞭杆儿车夫的心思还在那瘦女人身上,没咂出他话里的怪味来,略怔一怔自言自语道:“这回她可别又哨探错了,这一笔血债可都落在俺身上了。”嘟囔着又一脸凝重地返回后房。

甜根儿听懂了他的意思:这次干事,不成功,他就要殉身。这是临出发前当着老祖宗的面,喝光血酒发的血誓。那女人肯定知道,她也怕出了差错,便连夜又冒险出去寻内线人做最后的哨探。甜根儿顿时浑身一热,先是感慨,再就激动了。普天之下,大魔头杀人如麻,欠下的血债数不清,可唯有黑疙瘩沟人的血性最浓,绞缠住仇人便阴魂不散,再没什么人能具有这股精神气儿。甜根儿倏地想起了娘,想起了桃叶儿,想起了那次拜河前在老祖宗窑里看到厨子偷流下的泪水,想起了全黑疙瘩沟人心甘情愿地将挖煤赚来的血汗钱,悄悄交给镇长打点四方干事情。最后,他又把念头落回到鞭杆儿车夫身上,鞭杆儿车夫这回下了大心劲,兴许这女人真是个有机谋的能人哩。不管怎样,这回干事若败了,下回自己一定要抢先!不能让长辈们瞧不起,更不能让桃叶儿对自己失望。

街上传来打更的锣声,像蛙叫。

月亮斜了,星儿稀了。

吹灭灯。甜根儿去到后房睡下后,听到院里传来嚓嚓声和低一些的咔哧声。他知道,那是镇长在擦枪,鞭杆儿车夫又在磨那柄早已磨得锋利无比的长脸阔刃斧。小屋里,只有厨子敞着怀,露出黑涔涔的肚皮鼾然大睡。再细看,甜根儿便发现:厨子多肉的粗腿边平躺着一把沉重的菜刀,幽蓝的刀柄紧握在厨子那只肥厚的手里。

静谧之中,暗流涌动!

他心头蓦地涌上一阵嗜血的欲望……

日头的光芒笔直红亮,离开碉楼在土街上独自行走着,那光芒显得粗长而强壮,每一束、每一根都能用眼睛数过来。街上空无一人,干热中的小镇似乎死去了。桃叶儿提着饭罐儿朝镇口走去,另一只手擎着一块白毛巾遮挡住头顶的热辣,黑妞吐着红红的长舌跟在她身后。离镇口越来越近,便有一丝奄奄的狗吠声传来,像她手提的饭罐儿发出哀怨干裂的悲鸣,又像枯焦土地的叹息。黑妞便立住了脚,像往常一样,两耳竖直,脖颈上的那圈白毛根根奓起,不再跟她朝前多走半步。

自从司马老太开始祈雨,黑妞便从不靠近那座祭台和台下的祭棚。

黑疙瘩沟蛮荒十里,自打有了人烟,先祖爷便创立了几十种祭拜仪式,每种仪式司马老太都能神神道道地弄他个花样翻新惊心动魄,令黑疙瘩沟的老少爷儿们慨叹不已臣服不已。唯独祈雨,不到万不得已司马老太不敢轻弄,黑疙瘩沟人一听祈雨便都毛骨悚然——那是所有仪式中最残酷的。按先祖爷留下的规矩,祈雨不仅要有祭牲,还要有血口:未破身的童女。在镇口向阳空地上垒起祭台,摆上四四一十六盘贡品,三三见九的水瓮,在水瓮里盛满清水,瓮面上绘满九转蟠龙。然后,用彩带将血口缚了跪绑在两瓮之间,把长发朝后扎起连在彩带上使血口始终面孔迎着日头,渴了,坐在祭棚里做法的祭师会起身给她喂水;饿了,给她喂饭,不渴不饿时就让她朝天哭嚎,须哭嚎七至九天,直哭嚎得口中呕血,谓之血口。到了司马老太手里才换了新招:她当着众人入神,醒来后便称见着了先祖爷,说先祖爷传出口唤,不必让后辈儿孙再当血口。于是,她便将人换成了狗。

黑妞不忍看到它的同类惨遭荼毒,便一步也不肯再往前走。

那是一只从山里逮来的野狗,被捆上祭台对着毒毒的日头一连吠了七天,司马老太也一连七天盘腿端坐在祭棚里吟诵经文。桃叶儿就日日给司马老太送水送饭。虽然太阳依旧炽烈,准时地出,准时地落,并不见半点下雨的兆头,但桃叶儿对老祖宗的功法还是感到了莫名的神秘——她竟能在那样的日头下端坐七天。換了自己,恐怕连一天都坚持不下来。她知道,从走进黑疙瘩沟那天起,老祖宗就已经把她当成了她的衣钵传人,暗中已经开始向她传授功法以及各种祭拜仪式的规矩,还教会她几首呓语式的拜神歌。只是她还无法像老祖宗那样轻而易举地入神、入定,加之她对此道没什么兴趣,也装不来疯癫,精进便十分缓慢。可司马老太那个有关九天玄女转世的呓语把桃叶儿吓住了,她怕那玄玄乎乎的呓语真的变成一句谶言,坏了自己也毁了黑疙瘩沟人的大事,只好强收心神默默品咂那莫名其妙的功法。她现在已能勉强入定,但始终还没入过神。

这当儿,她见黑妞不走了,便把它领到街边的背阴处,取一只碗倒满了清水搁在地上,抚抚黑妞的头,柔声道:“你先在这儿等俺吧,渴了,就喝这碗里的水。”黑妞的情绪安定下来,它很感激小主人的善解狗意,用粉红色的舌头舔舔她的手,一头蹲了,一头朝她忠心地摇摇蒲扇般的大尾巴。

进到棚里,见司马老太默诵着小咒还在入神没有醒来,不敢惊动,将饭罐儿、水葫芦轻轻放下,便也盘腿在司马老太身边坐下。这时,她的一只手被司马老太突然紧紧攥住了。她知道,这是老祖宗又要传授功法了,心里便一阵慌乱,自己的道行太浅,天眼未开,还模模糊糊混沌一片。老祖宗曾说给她,开天眼是功法的第一重境界,天眼开启,近,可透过人体看到体内所潜藏的各种疾病和大脑回沟处所闪现的念头;远,则能穿越崇山看到未来,看到周围的魔鬼和即将发生的事情。她现在惦记着出门干事的爹和甜根儿,想知道他们在平城顺不顺利,便也学着老祖宗口念小咒经文,想稳住心魔,调整心脉,先入定,再入神。可她立刻就觉出自己一时难以入定,意念烦乱,眼前总是闪现出从小孔里看到的情形,不由得愈加心慌。

她从那小孔里看到的秘密实在太多了,她有些害怕。

她看到爹独自在屋里时,不断打开一只包着铁皮边角的木箱,翻检里面存放的银钱,然后便面露愁容地来回踱步,还大口大口地喝闷酒。有一天夜里,白姨引来一个黑汉与爹秘密相会。那黑汉长得五大三粗,穿一身黑府绸灯笼裤褂,敞着怀,露出腰间插着的两把快枪,说话声音粗粝沙哑,却显得凶巴巴的,白姨端来了酒菜,打横陪着俩人边吃边喝边密谈。每到谈深一层,白姨便重新斟酒一回,三人干了,再谈。黑汉拍拍腰间的快枪,大咧咧道:

“六爷,您老有事尽管交给俺,凭俺黑金刚这五十多条快枪、百十条好汉,任他啥鸟,都得乖乖地叫咱一声大爷!”

爹灌一口酒,不吃菜,眯着眼睛看一眼黑金刚,问一句:“不知刚爷的虎头帮与铁爷的一贯道教门有甚的来往?”

黑金刚嘎嘎地笑了,晃晃头:“论人马,一贯道教门在咱这地界那是龙头老大,没有哪个帮派能比。可总舵主铁爷是俺的大哥,也不敢小觑了俺的虎头帮,不信,六爷去打听打听,俺黑金刚也是大有名头哩!”

“那是,那是,俺要托办的事情也用不着太多的人马。不知刚爷手下可有一二神勇之人?能办成事,多高的价码俺都不眨眼。”爹说着起身拎出那只木箱,掀开盖儿,顿时箱子里的银光笑眯了黑金刚豪横的脸膛,喝声彩,大声道:“好,六爷爽快,俺黑金刚亲自出马如何?”

“到底是甚事?六爺肯出这么高的价码……”黑汉把刚端起的酒杯放下,瞪大眼睛盯着爹。

“杀一个人。一个名头极大的人。”爹的脸上铁板一块。

“那是俺们黑疙瘩沟的大仇人!不杀,愧对祖宗哩。”白姨适时地轻叹一声,补充道。

“此人姓甚名谁?”

“阎屠夫。”

“甚?”黑汉吓得一跳,“可是平城总衙里的阎官家?”

“正是此人!刚爷若有此神勇,就把这箱银钱拎走!”

黑汉的脸膛顿时变得灰暗,尴尬地摇摇头,然后立起身一拱手:“这钱俺赚不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就此别过。”转身欲溜,却被爹一把拉住,使一眼色,白姨便立马使一布袋将箱子里银钱装满一兜,爹接过递到黑汉手里:“刚爷要走,俺也不能强留。这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关系到全沟、全镇的血仇,俺是非办不可的。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这点钱就算是俺黑疙瘩沟人的见面礼,给山上的弟兄们买口酒喝。”

黑汉愣一愣,意欲不接,爹早单膝跪下:“江湖之人,义气为重,些许银钱不算甚,刚爷莫非看不起俺黑疙瘩沟人?”黑汉这才接了钱袋,慌忙将爹扶起,自家却单膝跪地:“六爷义气,俺也不打诳语,虎头帮实在势力太弱,打不得阎官家。就算是一贯道教门的铁爷也不敢同阎官家明着干,这天下只有一支队伍能抄了阎官家的家底,那就是共产党的解放军。六爷不如耐着性子等等。”

爹拉起黑汉,点点头:“俺另想办法吧,不杀仇人,枉为司马后人。”黑汉将钱袋挂在肩上,双手一拱:“真格儿的血性之人!好!六爷日后若有用得着虎头帮的地方,只管打个哨过来,水里火里都听您老调度,俺候着哩。咱这就别过了……”

桃叶儿看着黑汉离了碉楼,便觉爹实在是鬼奸得很,她猜想爹悄没声地把黑金刚请来原本就没指望让虎头帮来干这件大事,只是放一根长线,多联络一个帮手,明里叫这些占山为王的杆子们出头,便不会惹上嫌疑,尽量保全黑疙瘩沟和金鸡镇。果然,没过多久,她便从那个小孔里又看到了一贯道教门的总舵主铁爷。

这些都是天大的秘密,她不敢对别人说,就连甜根儿也没说给。

正胡思乱想着,被紧握着的那只手猛地一痛,她倏地警醒过来。老祖宗已发觉她难以入定便手上加了力,口中的小咒也念出声来,硬生生地灌入她的耳内,她急忙再次收住心神,随着老祖宗的吟诵调息运气。渐渐地,心境清明起来。接着,她觉得被老祖宗握着的那只手开始发热,发烫,渐渐一股热气聚成一团,由掌心到两臂,再到双肩,直入脚底涌泉穴。她仿佛变得有些昏沉,口诵小咒意念渐入心房,丹田温暖裹住一团真气,眼前便呈现出一条汹涌的黑河,在幽暗与光明之间,又发现自己竟一丝不挂地站在黑河里。她感到惊讶,又有些害羞,便急忙抓起一把苇草遮住自己,蒙蒙眬眬,飘飘忽忽,似乎一下便飞向那座高耸的碉楼,躲藏进自家的小屋里——她终于开天眼了!

她看见了一个壮观的景象。那景象终于笑微微地降临了,那景象极为壮观地降临之时,就像春风一样漫不经心,就像干热夏日里的雨滴溅起一阵尘土那样轻松。可在她内心却激起九级风暴,犹如鸣金电闪,五雷轰顶!她忍不住惊叫起来。“死妮子,你胡喊个甚哩?”幻境中,一个像极了白姨的女人突然变脸,恼了,端起一盆冷水,朝她兜头泼来……桃叶儿猛地一个激灵,醒了。睁眼一看,哪儿有什么白姨,眼前只有司马老太那双蓝得不能再蓝的眼眸,正严厉而又怜惜地审视着她。

——好狗日的,总算开天眼了。你看见了甚?

桃叶儿脸上发烧,低垂了眼皮,一串泪珠儿滚落下来。

——俺,俺也不知道……乱糟糟的。

——入了神若意念不纯,会走火入魔哩。起来吧,咱去看看血口,那畜生怎的不咬日头了。

桃叶儿依声伸开两腿,刚往起一站,热热的鲜血便顺大腿流下来,湮湿了腿脚,连鞋也染得鲜红。但此刻她似乎已经熟知了这种情形,心里反倒平静了许多。司马老太也瞅见了,也没大惊小怪,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你长大了,要学会拾掇自个儿。”

登上祭台,桃叶儿发现九口水缸日晒狗饮,已干了一口缸,另一口也见了烧焦的底儿,再看那只野狗,奄奄一息,毛都焦卷在一起,嗓子里再也叫不出声音了。司马老太眉头缩紧了重重叹一声,喃喃道:“这都是命,命抗不过天啊!”

司马老太叫桃叶儿放了那狗,兴味索然地说世道混浊,妖魔触犯了龙王,再也不会下雨了。桃叶儿解开了绳索,将那野狗抱下祭台,那狗往前踉跄地走了几步,忽然直往墙上撞去,掉回头来走,又没头没脑地撞到树上,她忙跑过去拉起它的耳朵一看,心里一惊,才知道这狗的一双眼珠儿已被毒毒的日头烤化了,只留下两眼枯井在它的额下面。她想收留这只狗,却被司马老太冷冷地阻住了:“留不得,没有咬退日头的血口不吉利,让它走吧……这是个凶兆,大凶,要死人哩!”

桃叶儿便弱弱地放了手,看着那瞎眼狗跌跌撞撞地朝镇外走去。

爹和甜根儿他们正干事哩。她打算回到青砖碉楼后再重新入神,看看爹和甜根儿他们究竟是凶还是吉。

远远地传来几下锣声,响得苍凉。

鞭杆儿车夫忽地坐起,挺直了长脖子听。

甜根儿也醒了,他发现那瘦女人压根儿没回来。司马镇长挺挺地躺在炕上,两眼直瞪着小屋的顶棚,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厨子翻身滚下炕走到水缸跟前,伸出熊掌似的大手抓起水瓢猛猛地灌了一气,问:“那妮子,能靠实么?”

能靠实。鞭杆儿车夫青白着一条脸儿下炕,将斧柄掖进腰里。

厨子腆着肚皮转回到跟前,就着炕沿蹲牢靠了,便活脱一头熊。燃上一锅烟,瓮声瓮气地说:“也没球甚,你要不行,俺上。脑袋砍了不过碗大个疤。”

车夫像鞭杆儿似的戳在当地,绷紧了脸筋看看仍旧躺着的镇长,又看看厨子,猛不丁说了句:“甚也别说,俺早晚砍了那魔头,不成就是个死,你再接着上。”说完便要从后院去外面哨探哨探。被镇长喝住了,问:“那个内线是个教书先生?”

——说是。

——瞅准了吗?

——说是。

——哪家學堂?

——平城武学堂,就在四牌楼左近,教的都是官家子弟,铁定的。

甜根儿也起身下了炕,喝了一气凉水,径直走到后院,解开裤子撒尿。

高高的屋脊在黑暗里显出了轮廓,天露白了。

远处的黄河和近处的黄土山都模模糊糊的,仿佛不愿天亮。正对后门的一条街上,开始出现人烟响动了,尽管天色仍黑黑的。甜根儿系好裤带,将冰凉的军刺重新掖进腰里,便见镇长也溜溜达达地走出屋来。那瘦女人还没回来,镇长心里一准不踏实,有些六神无主似的。这种不安的情绪无形中也感染了甜根儿,他不明白,这么大的事,镇长怎么能托付给一个勾栏里出来的女人呢?莫非忘记了第一次干事失败的教训?也怨那个竹竿儿似的车夫,只靠了一个相好便敢大包大揽,实在是犟得像头叫驴,见着草驴便脖颈梗梗的不顾一切了。

——咱还在这儿干等吗?他低声问了一句。

——那女人不回来,消息就不靠实,出去也没个准处埋伏。镇长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也不该窝在一搭,万一有个闪失,可就让人连锅端了……

这回镇长没搭理他,只是抬头望着天空怔怔地沉思。甜根儿只好悻悻地闭了嘴。天只差一层就要亮了,远处传来的锣声愈发显得苍凉,甜根儿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竟觉出院外仿佛有一场凶险正在逼近,甚至已经近在鼻子尖了。一抬眼,看见墙根下竖着一只木梯,恰好斜搭在屋檐下。他便提了脚窜过去,手足并用,几步便攀上了屋顶,低伏了身子居高临下往街上一望,就见到了那林立的长枪和悄然而至的黑压压的大兵,他顿时差一些就吼出声来了,他忍住没吼叫是因为他比第一次干事时大了两岁。可甜根儿实在是被惊呆了:那瘦女人和一个戴眼镜的书生被五花大绑地簇拥在兵群中,先头的几队兵丁已在晨光中朝小山货铺包抄过来!他看清楚了,慌忙回转了头想低声向院里的镇长报警,却被一只大手伸过来猛地一下将嘴巴捂得一丝不透——镇长一只手死死捂了甜根儿的嘴,一只手唰地抽出枪来,紧张地注视着已然逼近的大队兵丁,他身后赫然便是熊一样的厨子,使劲弓着脊背,压抑着喉咙里的呼噜,轻轻喘息着。

走水了!果然!

想逃已来不及,甚至连向屋里的鞭杆儿车夫告警都做不到。

三个人心里不由得都齐声叫苦。

首先豁出命朝屋里报警的是那瘦女人,她突然挣脱了抓她的大兵声嘶力竭地狂喊怒骂:

“挨刀的大魔头,俺这回杀不了你,日后自会有人替俺报仇!”一头喊一头便拼了命朝前闯,直到被前面的大兵用枪托砸倒,嘴里吐着寒飕飕的气仍旧怒骂不止。甜根儿伏在屋顶看见瘦女人额上冒出一股鲜血,直流进她的嘴巴里。

围上来的兵丁忽地一拥而上砸开了店门,晨光熹微中,街道上已涌出一群群饥民、乞丐和看热闹的人,都挤在远处伸长了脖子朝小山货铺窥探。忽听一声怪吼,从砸开了的店铺里跳出一个人,光着头撩着细长腿,一脸青白,跳出来就嚎着叫着,跳舞般上下抡着一柄长脸阔刃斧,几下便砍倒了几名大兵,依旧像疯狗般狂舞,边舞边冲向那躺倒的女人。

甜根儿心里蓄着的绝望决了堤,忍不住无声地哭起来,嘴巴紧贴着屋顶,啃进一口泥土。他身旁的镇长和厨子也都抖着身子闭了眼睛不忍再往下看。

鞭杆儿车夫最初的拼命,确实打懵了前面的兵丁,竟呼啦一下掉头朝后散开了,那当儿鞭杆儿车夫本也有机会冲出去,可他没跑,冲到女人身旁便停住了,伸手撕开她身上的绳索,把她一把搂将起来,待兵丁们重又狼扑狗咬一团冲上来,他只能又抡圆了大斧立在中央厮拼。天边亮出来一角日头,白惨惨的,照亮了一滩滩死人的脑浆水,后面的大兵只顾打着枪朝前涌。甜根儿眼睁睁看见,鞭杆儿车夫被大兵们掀翻了,牢牢按住,而那女人则连滚带爬地逃进小铺里。哄乱中,镇长一手拉了甜根儿,一手拉了厨子,猫腰窜过屋顶,连窜几家店铺才顺墙跳进一条窄巷中。这时,甜根儿听见小铺那边传来了几声大兵们的惨叫,他不用看也能猜出:那些大兵们肯定是被鞭杆儿车夫那柄长脸阔刃斧极凶狠地砍断了胳膊或割伤了眉眼……但最终,料那鞭杆儿车夫和瘦女人还是难逃厄运了。

这也是命。

甜根儿后来听看见的人说,大兵们涌上去把精疲力竭的鞭杆儿车夫捆成个大粽子,用马拖过十字街、九龙壁,拖过四牌楼前的黄土道儿,拖进了衙门里。而那个瘦女人则死得刚烈,她逃进小铺后便自行了断了:原来她预先就在小铺里偷藏了一块大烟土,待鞭杆儿车夫被擒,大兵们蜂拥进小铺里来抓她时,她便抢了烟土一把吞进嘴里,死命捂了嘴,两个大兵四只手撕,也没把她的手撕开。她就这么着自尽了,死后发黑的嘴里冒出来一股黑血。

闭了城门,阎官家也没敢露面再闹阅兵式。

直到傍晚,才打开西门,开出一队队荷枪实弹的部队。说是解放军不日就要围城,队伍开出去就是要与解放军决战的。

镇长领着甜根儿和厨子猫在城里,混杂在熙攘的人群中,待把关押鞭杆儿车夫的地点打探清楚,天色已然大黑了。镇长听说鞭杆儿车夫没死,当即决定连夜劫牢。他让甜根儿跟着厨子走,独自提了双枪直奔官家衙门,吩咐但见衙门火起,厨子与甜根儿即可动手劫牢。厨子黑了脸一路无语,沉重的菜刀藏在背后,甜根儿也不想说话,随着厨子那肥厚的身架摸黑往牢里探去。手里的三棱军刺还在原样握着,干干净净的。与镇长分手前,他们没寻上帮手。原先鞭杆儿车夫在平城联络下的内线,都是与鞭杆儿车夫单线联系的,他们寻不见。暗着访了南关黄花胡同里几家青楼娼馆,想试探出那瘦女人的体己姐妹,又都不是。鞭杆儿车夫把事情做得绝密,也干净,他们寻不见线索,官家更寻不见。逼得镇长只好铤而走险,在暗处干掉两个酒醉的大兵,剥下两身兵爷的号褂胡乱裹在厨子和甜根儿的身上。

衙门火起的时候枪声大作,甜根儿跟着厨子已摸进了大牢。

镇长干得漂亮,不仅用一把大火烧着了衙门,还用他的双枪击毙了好几个军爷,将守城的官兵都吸引到了衙门那边。好让穿着号褂的甜根儿和厨子趁乱闯进大牢。

月黑的夜,劈个人的声响,好比河水涌了个浪花儿,厨子不知怎么挥舞的菜刀,甜根儿跟在他身后,只觉得黑暗中忽地一声风响,又重又促。像看不见的黑夜里,有块看不见的黑幕抖了一下子。再一脚踏上尸体,软绵绵的,早已没了脑袋。撩开大步走,甜根儿却觉双脚一滑,趔趄着险些摔倒,肩膀却早被一只熊掌般的巨手捏住,倒也没跌趴下。接着就蹚过一片粘乎乎的地面,甜根儿知道:是血。弯弯一条夹道过去,便进了大牢的里院。

这回甜根儿终于使上了军刺——牢门挂着的是铁皮锁,瞅着个儿大,皮儿可薄。一刀剁下去,锁头截断,刀刃剁进木头门框,摇了几摇才拔下。刀子刚刚拔下,厨子已经撞进了牢房。

黑黑的屋角坐着个瘦长的人,抄着手,盘腿靠墙根假寐——鞭杆儿车夫!甜根儿轻吼一声,窜过去。可鞭杆儿车夫仍旧微闭双眼盘腿端坐着,睬也不睬他。厨子扑过去,一熊掌抓住鞭杆儿车夫,拎着便提出了门槛,重重一放,喝道:“伸展腿,走球!”

可鞭杆儿车夫却像附了鬼,弯了腰双腿着地窸窸窣窣地又溜回墙根一沟子坐下,两手往袖筒里一抄。

——算球咧,俺不走了。

鞭杆儿车夫说着,又把腿盘了起来,他的两腿都被打烂了。甜根儿惊得直发愣:这是咋啦?不想活命了?

——干不成事就不活个人哩,就这话,不走!

厨子一挥菜刀,一串血滴甩上墙壁:

——别犯驴,快跟俺走。

——走甚哩?再走也走不死个阎官家,不走啦!

——你!你!你……你个老犟驴!

——你们快回吧,俺死了,你们再接着干。

鞭杆儿车夫说完,索性闭上了眼睛。

甜根儿和厨子一时语塞,不知该再说些什么。都觉得鞭杆儿车夫这些个屁话,懒散里又带了无数凶险。这竹竿儿似的人不但驴一般的倔强,且还诡异,压根儿不屑搭理这两个冒死来救他的人。他精瘦的一副骨架,包一层皮,大概再就是一副忠耿的心肠和一腔子热血。甜根儿觉得可怕,他还没见过这样的人。撕去皮扯一个小口,把这瘦皮囊里的东西,不论是血还是气,顺小口泄出些,这瘦皮囊便不是一般意义的人了。你瞅这老鬼那副懒懒的、傲傲的、根本不领情的冷淡模样,好像他同厨子不是舍了命来搭救他,倒像是给他添麻烦似的。甜根儿说不出话,厨子也哑了。菜刀上的血滴净了,远处衙门方向传来的枪声也开始变得稀落,时间不等人,生死就在分秒中。

可这怪人竹竿儿似的戳定就是不走。厨子绝望地转过身子,求救般地望一眼甜根儿。俩人都不知所措,鞭杆儿车夫做事向来古怪,这一遭古怪得出了格儿。

“大魔头会砍你的头,这是死罪哩。”甜根儿说。

“俺知道。”

“为劫大牢,镇长放火烧了衙门,俺还杀了两个军爷。”厨子说。

“是哩,要不你们也闯不到这儿了。”

“还有……那女人,吞了大烟土,死得刚烈。”厨子又说。

“唉,是个好女人,就是命苦。”

“救你哩,欢欢跟俺們走哇。这阵儿可别犯驴。”厨子再说

“收起你的熊爪,别跟俺耍蛮,俺不走!”

“为甚?不想活命,你说给俺们。”

“没心思说。你们欢欢走吧,再迟就走不脱了。”

厨子见鞭杆儿车夫脸上布满六亲不认的神色,只好绝了念头,可又实在不甘心就这么空着手走了。正踌躇间,鞭杆儿车夫突然睁开了眼睛,吼道:

“快走!球砸脑的两个废物,真想让黑疙瘩沟绝了后吗?走球!”

甜根儿满心的绝望蓦地变成了愤怒,他真想朝鞭杆儿车夫那张瘦脸上唾一口,但还是被厨子不由分说地推出了牢门。随后轰的一声牢门木框子猛地一震,甜根儿急回头看,却见是厨子熊撞树似的一膀子撞在门框上。然后,他俩都不再理睬牢里的鞭杆儿车夫,摸着黑照原路急急潜出大牢。外头天正黑,扯去号褂,藏了刀具,拣僻静小巷跑到西城根,再甩上锚钩绳索翻出城墙,与镇长相会。镇长挂了彩,左肩上赫然一个血窟窿,血水淋淋地洇了半边衣襟。在黄河边上,就着暖烘烘的热风,甜根儿为镇长包扎伤口,厨子边在一旁打下手,边唏嘘地对镇长说了鞭杆儿车夫不愿活命的情由,镇长默然,也只能长叹不已。

当下无语,三个人惶惶然钻进山野里,销声匿迹地溜回黑疙瘩沟。

后来的日子过得更加不安,燥热里潜伏着冰冷,事情变得更为谨慎仔细……

镇长他们出去干事的日子里,碉楼大院的主人便是桃叶儿,但真正主持镇上事务和窑工、船工们吃喝的是白婆儿。那当儿,她总是梳着高高的发髻,拿一柄小伞,在日头下沿着野猪河边的纤路窈窕地走着,检点各个船队将窑里新出的煤装上船,再顺水运出去。天太旱,野猪河水已不再汹涌,黑红的浪头也不再张扬,短短的手臂抚不着岸边干得发白的镇河石牛。白婆儿有时会站在河边歇口气,用镇长从平城给她买回的香味手帕,擦拭汗津津的额和白腻腻的颈,怅望着石牛后面那片寥廓无垠而又焦渴干枯的山野。这时,她会想起老祖宗祈雨失败后转动着蓝眼珠子的无奈叹息:

“劫数,到了!”

她确实看见许多老人,在烈烈的日头下颓然倒地,就没能再爬起来。镇上一些外来户已经开始举家迁徙,窑工和船工们也都惶惶然,出煤量和跑船的速度锐减。许多船只都搁浅在河滩上。酷热和大旱像瘟疫,吞噬着整个黑疙瘩沟。

白婆儿心里发急,便与桃叶儿商议,她知道桃叶儿近来功法大进,已开了天眼,老祖宗常带着她入神。可偏偏桃叶儿一见白婆儿就想起小孔里的壮观景象,就怎么也入不了定。这一层白婆儿不知,只当是桃叶儿还欠火候,派不上用场。只好用了一招最笨的法子:把歇了船的船工们和窑工们纠集起来,用镇上所有能盛水的家伙,一盆一桶地从野猪河里淘,再把河水洒在小镇干枯的土街上。河水泼洒下去,立刻吱吱呀呀地被土地吮干,多少也吸去了几分干热,能带来些许湿气。那时节,白婆儿脱去了绫罗裙子,也不拿阳伞,重新换上粗布裤褂,索性住在了船上,天天与船工们混在一搭,督促他们从河里淘水。一连淘了三天三夜,镇上已然枯萎的刺槐竟又绽开嫩黄嫩黄的茸茸骨朵儿,树皮幽幽地泛了绿。只此,就足以使她对老祖宗的功法产生了极大的疑惑。白婆儿让桃叶儿打开碉楼里的粮仓,把镇里的婆姨们拢去做了大饼和米汤,供淘水的汉子们管饱吃喝,自家的小猴儿也都叫散在船工、窑工、纤夫们中间,跟着他们疯野,学着他们在河滩上发出响亮辽远的吼喊——

嗷嗨——嗷嗨嗨——嗷嗨!

她不想让自家的孩子失却了黑疙瘩沟男人的那股野性和匪气。

白婆儿率众淘河抗旱的壮举震动了整个沟里沟外,憋得祈不来雨的司马老太说不出话来,也使桃叶儿对她大为钦佩,看着她被众船工、纤夫们簇拥着,并那么顺从地顶着毒日头苦干,还兴高采烈地发出那么神奇的吼喊,桃叶儿简直对这个白姨有些着迷了。

北方远地有一条黑河源远流长。

那条河一路黑红一路跳跃一路吼喊汇入母亲的怀抱——黄河!

黄河!黄河!

母亲!母亲!

一个酷热转凉的暗夜里,外出干事的人灰溜溜潜回碉楼大院。

桃叶儿从河滩悄悄唤回白婆儿,她立刻发现四人中少了一个,忙向前凑凑,问道:“鞭杆儿车夫呢?咋没回来?”镇长浑身战栗了一下,呆呆地看着烛台上那盏如豆如萤的油灯,灯光缥缥缈缈地变幻出许多绚丽的光晕,如落日,如残虹,如沙暴,如荒漠,如他自己一生坎坎坷坷走过来的道路。他抬起头,忍着肩膀上的剧痛,盯一眼白婆儿那余红未消的脸颊,点点头,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他颓然坐到炕沿上半晌没言语。

白婆儿满脸困惑,焦灼地追问:“莫非又走水了?没干成事?”无论白婆儿怎样呼唤追问,镇长只是铁青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他的脸像一块冰坨,毫无表情。桃叶儿走过来,轻声对她说:“白姨,爹受伤了,让他们歇会儿吧。”她忍不住又望望自家儿子和熊一般肥壮的厨子,他俩的脸色也像冰一样清冷。于是她什么都明白了。不再追问,也不再说话,摆摆手让桃叶儿领着甜根儿和厨子到灶房吃喝,之后自顾去歇息。她自己则振作精神,烧了一锅滚烫的开水,用热气腾腾的毛巾为镇长擦洗一遍身子,伺候他躺倒在炕头上。不一会,桃叶儿回来了,还从司马老太那儿带回一包祈了神的白粉末,她用水调了精心地敷在镇长的伤口上。

一夜,白婆儿坐在炕沿上呆呆地想事,镇长则睁眼盯着屋顶默默出神。

天亮时,她说了第一句话:

——往后咋办?

——伤好了再干,不信就宰不了那个大魔头。

——那,就先让甜根儿跟桃叶儿定亲吧。

——为甚?

——下回让甜根儿挑头掌刀!

一阵闷雷过后,沉沉的天空开始落雨,可怕的干热终于过去。

在阴雨连绵的日子里,甜根儿与桃叶儿定了亲,秘密的,只有镇长、白婆儿、司马老太和厨子知情。定亲仪式由司马老太主持,在先祖爷的牌位前磕了头,画了祈福咒,然后喝了滴入两人鲜血的交杯酒。司马老太将两只藏了密咒的香包交与桃叶儿和甜根儿,吩咐他俩各自贴身藏好,万万不可丢失,说日后自有应验。

日子在诡秘和平静中一天天度过,可镇长的伤势却不见好,总是沥沥啦啦地出血,一张红红的脸膛也变得蜡黄起来,即便喝光了整坛的烈酒,那脸色也再不见以往的红润。桃叶儿看着心急,便欲入神为爹祈福,倒是甜根儿有些不以为然,告诉她,那是枪伤,得用城里的西藥才能治愈,老巫婆的功法只会害人,屁事不顶。可桃叶儿不听,只是一味地把他赶出屋子,定了心绪入神。她明白自己与甜根儿已定了亲,定了亲的甜根儿就不再是小猴儿,经常出入自己的屋子,爹和白姨看见也不会说个甚。但毕竟没有成亲,还没报血海深仇,他俩便不能亲热。

这就是她与甜根儿的姻缘——滚落在刀尖上。

下次干事,甜根儿就要挑头了。桃叶儿知道,甜根儿也知道。

只是万没想到第一次挑头干事,目睹的竟是阎官家枪杀鞭杆儿车夫的场景。而就是在最后那一刻,他挑头掌刀的资格被鞭杆儿车夫给转换了。狗日的,那老鞭杆儿车夫至死还是看不起甜根儿,他总嫌甜根儿软嫩。

那天的法场上人头攒动,除了荷枪的大队士兵,多是逃荒进城讨生活的四乡饥民。甜根儿想那阎官家也的确该死,统治北地一十六县40余年,竟连看戏捧法场的,也只剩饥民了。天灾人祸使北地饥民没了心绪,满街再见不着人耍蛇、算命、卖艺、唱道情、说莲花落了,拥挤着的都是两眼火星一脸菜色的饥民。听着吼叫般的乞讨声,就立时能辨别出口里还是口外的乡音,熟悉些的还能分辨出陕北、河南来。粗鲁憨直的北地方言,搅和着赤脚烂鞋蹚起的黄尘,卷成团,漩着流,云山雾罩地遮住了人的视线,连天色也给搅扰得昏暗了。甜根儿与厨子在人群中挤着,也穿着破衣烂衫,顶只破草帽,一头挤,一头提防给阎官家的便衣暗探撞见。这么着,随着人流涌动,渐渐近了法场中心。

鞭杆儿车夫、戴眼镜的书生,还有几个闹解放的“共党分子”,都被五花大绑在十字街的几根木桩上,有的昂首挺胸,嘴里喊着口号,有的横眉立眼默然站立。新贴出的告示上墨汁淋漓,一个挎着“大镜面”的军爷正用红笔在告示上划圈。甜根儿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鞭杆儿车夫,心里涌上一阵酸楚和伤感。

那军爷圈完告示,便另站出一个大兵,伸长脖子看着告示顺着往下唱名,第一个喊出的就是鞭杆儿车夫的大号,还说他就是闹解放的“共党首领”。甜根儿一惊,觉得蹊跷——鞭杆儿车夫何时成了“共党”?不由得扭脸看一眼厨子,正与厨子的眼光撞了个响,厨子脸膛铁青,两眼直勾勾的,寒气阴森。

甜根儿心里一沉,暗地里伸手一把拉住了厨子的手。

开始行刑了。

头一个便是那个戴眼镜的书生。排枪一响,书生高昂的头颅喷出一股血来,却并未朝下耷拉,只是往旁边一歪,闪亮的眼镜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一瞬间,众人都被这惊骇的场面镇得鸦雀无声,接着,很快便轰的炸了,都死命朝前挤,个个伸长了脖颈。

轮到鞭杆儿车夫的时候,甜根儿和厨子也挤到了最前头,两人绷着劲死顶住后面拥上来的人流,被挤得站不稳脚,无聊的饥民爱图个热闹,一时间竟忘了饥饿。有个患大骨节病的佝偻病人像条狗,硬往厨子腿裆底下钻,欲钻到前面去。厨子焦躁了,黑着脸扬头破口大骂:“抢死哩?日你个老先人的!”骂完也不低头,抬脚便熊踏鸡一般把那人踏在黄土里。人群中呼啸着汗臭口臭,熏得前排的大兵们捂了鼻子不住劲地往后退。

甜根儿看得真切,厨子骂人的一刹那,鞭杆儿车夫似乎扭脸朝这边看了一眼,接着甜根儿便清凛凛地听见鞭杆儿车夫在十字街中心吼了一嗓子:

“阎官家,大魔头,老子杀不了你,自有别人来杀你,就等着挨刀吧!”

甜根儿口中一咸顿时被涌上的泪水呛住。他看见厨子死劲往下一踏,脚下便一声惨哼,冒出一股恶臭,那卧在黄土坑里的废人早被踏出屎来。甜根儿赶忙一拉厨子,又往前挤了几步。见鞭杆儿车夫正梗着瘦长的脖子挣扎蹿跳,一张脸挣得又白又青,连捆绑他的大木桩也摇晃起来,边挣扎边还大声吼叫:

“出子儿吧,老子不怕!你出子儿吧……”

行刑的军爷上前踢了他一脚:

“球砸脑死鬼,这就轮到你挨枪子儿了,你穷叫唤个甚?”

“就是叫出子儿!老子不怕,出子儿也不怕!”

鞭杆儿车夫仍在不停地吼叫:“就是出子儿!出子儿!出子儿!”

甜根儿听清了鞭杆儿车夫的吼叫,心里顿时凉了:这瘦竹竿儿竟在临死前改换了镇长的口唤。可他有这个资格,因为鞭杆儿车夫是为复仇而死的,一起殉死的还有那个瘦女人。他有这个资格。这是规矩。甜根儿无奈,镇长无奈,就是娘跟老祖宗也无奈。正胡思乱想着,他忽觉一边的膀子在猛烈地抖动。转脸一看厨子,立即全然醒悟了——厨子黑铁塔般矗立着,两眼血红血红的,却轻轻地,一下一下地点头。他郑重接受了鞭杆儿车夫的交代,下次干事就轮到他厨子挑头掌刀了,谁也改变不了!甜根儿心里忿忿,眼中的泪水却汹汹地淌下。事情起了,败了;再起,又败了;现在又在阎官家眼皮子底下改变了口唤,神不知鬼不觉的。

行刑军爷举起了小旗,一排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鞭杆儿车夫。

厨子突然一拽甜根儿的胳膊,亮开沙哑的大嗓门吼道:

——出子儿听声,行了,走球!

熊掌推开人墙,甜根儿一闪肩,后面的人便挤过去,他们趁机退了后。鞭杆儿车夫立刻停止了挣扎吼叫,那一瞬间,场子内外静了片刻。甜根儿猛地挣脱厨子的拉扯回頭看,他隔着人缝,又看见了鞭杆儿车夫。他看得真真切切——鞭杆儿车夫的瘦脸青白如骨,心平气静地站立在行刑队前,冲着枪口伸直了脖颈,那瘦长的脖颈直挺挺的,皮肤都绷得没了皱纹……

待厨子重又把他拽走时,他已泪水流尽,这泪水停掉的一刻,这男儿泪断绝时刻骨铭心的感受,在甜根儿以后面临灭顶之灾、淫淫黑暗行将埋葬他生命之火的时候,他仍记得,并再一次回想起它。

蓦然,身后十字街上的排枪轰然响起。

僻巷里,厨子哭嚎得浑身打战,双目冒血。甜根儿也听得心酸,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于是他才发觉自家已然绝了泪,此后,他再不会哭嚎——不论多么心痛、心酸。

只有桃叶儿知道:平城解放前夕,就在泥石流爆发前的那天夜晚,甜根儿已然失踪。但爹不让她告诉任何人,甚至连白姨也不能透露一丁点儿。

那时候,正是挑选红艄的司马老太把桃叶儿和甜根儿剔出队列之后。

司马老太站在河堤下,望望威武粗犷的甜根儿和他手挽着的俏丽桃叶儿,先是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便从他俩叉着腿的裆下,看到了雨雾升腾掩隐笼罩的青砖碉楼。在司马老太的眼里,此刻的青砖碉楼仿佛红光氤氲,像热烈燃烧着的一团火,顿时一丝灵光掠过脑际——莫非让这碉楼里的故事就此中断?于是她便定了心神清清嗓门,厉声喝道:“汝二人已然破了童身,万万不可再当红艄,亵渎神灵。还不给俺欢欢退下!”甜根儿听罢一脸铁青,也不言声,飞起一脚将一块簸箕大的矸石踢下河堤,拉过桃叶儿愤然离去。

那时候,瓢泼的大雨夹着水晶球般的冰雹,带着天体的冰冷泼泼喇喇地倾泻在这片山野,落入那条黑红黑红的河水中。然后便助力怒吼,随了暴涨的河水漫上河堤。天穹、山野、沟谷、田园、苇丛、树林,都被冰雹染得一片嫩白,唯独那条河还汹涌澎湃,像白茫茫土地上一条狂荡跳动的血管,喧嚣着青春野性,滚动着滔滔冰流奔向山外的黄河,所有停泊的船只、岸边的老树都被席卷吞噬一空。

人们看得真切,最后被卷走的是一只小船,船头盘腿坐着河娃娘,身旁还坐着一个半大小子,她甚至来不及呼喊,来不及招手求救,腾起的浊浪便连人带船席卷而去。小船打着旋儿,蹦着高,颠簸着顺水漂下,河娃娘一手紧抱了儿子,一手搂紧了船桅,舒展开宽臀稳稳地盘腿坐在船头,仿佛坐在一座仙岛上,显得仙气盎然,悠闲自得。眨眼间,那小船和母子俩就变成了一个飘动的黑点,后来便没了踪影儿。

这情景仿佛立刻化作一阵巨大的恐惧,唬得人们嗷的一声从堤边四散奔逃。只有司马老太和挑选出来的五对红艄仍旧坚守在河堤上。司马老太对着大河仍有板有眼地唱着拜神歌,跳着拜神舞;五对穿了红兜肚、扎了白头巾的红艄在她身后早已做好了献身的准备。红艄一旦跳入河中,汹涌的浊水便不会再把他们送回到岸上,任你水性再好,全不济事。

这一点,红艄们知道,黑疙瘩沟的男女老少都知道。

他们只是不知道红艄献身之后,淫威的暴雨是否就会停息,狂荡的浊水是否就会平静,更不知道真正的危险并不是这条养育了黑疙瘩沟几代人的大河,而是他们身后,那高耸的、已然被连绵大雨浸泡得像稀松豆腐似的大山。就连司马老太也不知道。这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失误,直到几十年后她终于要永远闭上她那双蓝得不能再蓝的眼眸时,这一瞬间发生的悲壮场景仍历历在目。

桃叶儿被甜根儿裹挟着走进碉楼大院,一眼便看见厨子那红彤彤的脸膛和他手中掂着的沉重菜刀,他在院门洞里正等着甜根儿。她心里一下就明白过来:甜根儿他们又要干事去了!她看见甜根儿冷脸走过去与厨子说话,隐隐听见厨子说,镇长传下口唤——解放军已经包围了平城,这是杀大魔头报仇的最后一个机会……她麻木地站着,眼睛里已没有了泪水,喉咙里也哽咽不出声音,眼前似乎只有一片浩浩荡荡的黑红黑红的河水,明晃晃地涌进她的躯体里,冲荡着她的七魂八魄,使她那颗原本就柔弱的心更加不堪一击。因此,当甜根儿与厨子说完话,将她带进小屋砰的一声闭上门时,她脸上流露出一种逆来顺受,抑或是英勇献身的神情,心里却有一种初入洞房的恐惧涌上来。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个小孔。

就在几天前,她从那个小孔里见到了赫赫有名的一贯道教门总舵主——铁爷。

铁爷身材矮小,筋肉不露,三绺长须,掩着一张阴惨惨的脸。为防万一,铁爷带来了二十多名贴身保镖,都怀藏快枪利刃,隐伏在青砖碉楼里。在楼外,镇长派了家丁三层把守,只将司马老太神不知鬼不觉地秘密安排在灶房里。之后,由镇长与白姨两人陪伴铁爷在他的房间里密谈。大酒大肉伺候着,白姨搽了粉,窈窈窕窕地从中穿梭周旋,竟密谈了整整一天。每到谈深一层,镇长便要找个借口溜出去。

桃叶儿猜出,那是爹要到灶房去与入了神的老祖宗讨教。

铁爷江湖豪客,举止从容,见怪不怪,便与白姨大杯喝酒,大块吃肉,一面趁机调笑几句,一面等着镇长回话。白姨搔首弄姿地陪坐着,不厌其烦,把些个碎枝末叶的细节询问得细上加细。一切都既不显山,又不露水。

白姨给铁爷斟满酒,浅笑道:“铁爷休怪哩,俺们山里人,哪儿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您老只当是串了回亲戚,走了个乡里。”

铁爷接过酒杯,趁势在白姨丰腴的臂膀上捏一把,嘻嘻笑道:“不慌不慌,大丈夫办事,静若处子,动如脱兔,干起来就像下山的猛虎!”

——您老刚才说解放军一准能打下平城?

——铁定的!俺满教门的人,连同虎头帮的人都混进了平城,里应外合一起打阎官家。顺便拣点洋落,捞些浮财,咋说也是一票肥买卖。

——解放军是个啥教门?这等厉害?

——那可是个大教门,是要打天下、坐天下的……

白姨的脸凑近了铁爷的头,声音一低,桃叶儿便听不见了。

她急忙闭了眼,收住心神入定。她一遍遍地默念小咒,企盼着天眼快开。悄无声息,蒙眬麻木之中,她恍然看见一柄沾满血珠的刀刃挺立起来。爹当过兵,打过恶仗,能两手打枪,还能将一柄金刀耍得眼花缭乱。可他的伤一直未好利落,不断渗着血水,脸膛总是灰哨哨的。厨子肥壮,却又只逞匹夫之勇,只剩了甜根儿一人。这铁爷可是采梁山长城北地一带的霸主,教门里的信徒遍布各处,血勇敢死,欲殺仇家,非有铁爷相助不可……这样想着,身心渐渐沉入。但她没有迷醉,没有像初学功法时那样幻象丛生。

她见爹不紧不慢地朝铁爷走去,觉出爹的满心寂静正是愤怒,不像火,而像水,并且不荡不漾,沉沉的如一腔子冰铁石块。爹走到炕前撩腿上去,盘坐在铁爷对面,仰脖喝光了一碗酒,摔了酒碗,盯着铁爷,眸子不动:

——铁准是最后一个机会?

——铁准。

——铁准是从衙门后密道逃走吗?

——铁准。

——铁准是将阎官家交给俺们处置?

——铁准。

——您要多少钱?

——六爷看着给。俺教门内的人混进城里,到城破这一段,也需要吃喝嚼谷哩。

爹仍盯着那个赫赫有名的响马头儿,静静地问:

——动刀动枪的大开杀戒,又跟阎官家没有血仇,敢问,贵山头图了个甚?

——趁你病,要你命!哈哈,病羊羔子人人宰得,为抢一口肥肉!若还能因此跟解放军攀上交情,更胜似抢一只烤全羊哩!

爹一转头,朝白姨使一眼色,白姨立刻从炕角拉过一只沉沉的木箱,打开盖儿:满满一箱亮闪闪的银圆——这是黑疙瘩沟人的全部心血,今日个交给你。铁爷,咱们一言为定!

铁爷吃了一惊,拱拱手:“这么多钱……敢否跟六爷请教一句?”

爹坚决地摇摇头。

——六爷,俺一贯道教门也不想知道贵家族的机密,但有句话俺一定要问。刀斧悬头,人命关天,拿人钱财,予人消灾,俺总得知道,您有多大胃口?

——黑疙瘩沟人不要一点浮财,只要阎官家的脑袋!就这话!

爹说完神色不变,闭上了双目,那是一诺千金的表示。

铁爷不禁感慨了:“好!六爷!好汉子!”

蒙眬恍惚中,桃叶儿看不清爹的真面目,只见他正襟危坐,默默无语。铁爷一捋长须撩腿下炕,先朝爹行了个礼,再道谢,然后转身大步朝屋门走去,白姨也一脸肃穆地为他掀起门帘。就在这时,铁爷突然又回过身来,冷声问道:

“六爷,费这么大周折,只为一个人的人头吗?”

爹仍背对着他,默不作声。铁爷又问:

“若败了咋办?万一解放军破不了城,阎官家的人头便极难取下……”

话音未落,立在一旁的白姨已插话进来:

“铁爷不必再问,不论城破还是不破,也不论阎官家的人头取来取不来,俺们都只求一个死字!”

铁爷浑身一颤,头脑有如五雷轰顶——这是他执掌一贯道教门以来,第一次见识了北地长城脚下黄河浊水喂养出来的血性。一张阴惨惨的脸上勃然色变:果然好大仇!真格儿的,这一回,铁爷俺也要把命豁出去陪着干!非如此无颜面对黑疙瘩沟的好汉子们!

桃叶儿听到这儿,心里猛地涌上一阵冰冷——白姨的话里有股凶兆,莫非……这样一想,意念便乱了,再也入不了神。慌忙爬起来跪到那小孔边,想再往里面窥视。可偏偏这时甜根儿走进了屋里。甜根儿并不知道爹那厢的秘密,以为桃叶儿又是在偷看镇长的西洋景好玩,便急火火地从身后搂住她……就是那回,他们俩都第一次破了身。

她柔顺温软地躺在炕上,望一眼那小孔,回想着事情发生的前前后后,便蓦然明白了:为什么白姨鼓动着让甜根儿同她一起去当红艄;为什么没当上红艄,爹又要厨子带上甜根儿再次冒险闯平城?这里面的玄机奥妙,都只为应验白姨口中的那一个“死”字!

后来,在睡意蒙眬中,她好像真的听到一声巨响,顿时,寒气从四面八方向她逼来,无边的黑暗与黏稠的泥雾把她淹没了。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醒了,她清楚地看见甜根儿已然没了踪影儿,冥冥黑暗中,她还看见了死神那惨白而又严酷的面孔……

解放军的第一次攻城好像并不是真的,似乎只是试探性的,用来震慑一下已被围在城中、有如惊弓之鸟的阎官家。枪声大作,炮火猛烈,但实际只略打了几下,生龙活虎般的大军便潮水般地隐退下去。也就在这短短的攻防转换之间,甜根儿和厨子搅和在逃难的人流里趁机混入了平城。

厨子按照镇长传授的秘密口诀,很快便与铁爷的手下接上了头,接头人也不敢怠慢,迅速把他俩带进一处门口有卫兵守卫,门楼子也很威严、气派的大院,神不知鬼不觉地安顿下来。进院的时候,甜根儿瞥了一眼门口的牌子:国民政府平城税警支队。心里便不由得暗暗称奇——这一贯道教门可真是耍大了,连阎官家的税警队都有他们教门里的人。联想到自家,心里便感到气馁,暗怪镇长也忒谨慎了,把事情搞得过于机密,不敢放手一搏,要不,到今天岂能再三失败,至少也能像人家教门这般红火。此次干事有众多帮手,掌刀虽然落在厨子头上,但自家也要尽力,一定要把事情干成,桃叶儿还在家里等着他哩,他一定要隆重地迎娶桃叶儿当婆姨。只要砍下阎官家的脑袋,镇长就没啥可说的。这次出门,他又感觉到自家有些变化,心里总是撑得稳稳的,不似前几次那样像猫抓似的。临走时,桃叶儿还未醒来,他被厨子催逼得硬着心肠甩脸走了,虽仍惦记着桃叶儿,可心气儿却一点没泄——那么好个姑娘,这回,他一定得把事情做成功!

临近晌午时,甜根儿和厨子俩人谁也没告,偷偷溜出税警队,到街上哨探了一回。他们从大十字街转到府衙所在的四牌楼,坐进一家川味小酒馆边吃喝边偷眼观察府衙里的动静,并把府衙后门的地势也都暗暗记在心里。一出酒馆,甜根儿便觉得被人盯上了,是个穿长袍戴礼帽的瘦高条儿,他俩拐弯,他也拐弯,他俩停住,他也停住。可别又走水了,让他娘的阎官家的暗探看漏了。甜根儿心里犯嘀咕,便使个眼色给厨子。厨子也发现了身后有可疑的人盯梢,便从衣袖里暗暗拉住甜根儿的手使劲捏一把,甜根儿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不动声色,不紧不慢地朝旁边一条胡同拐去。瞅着那人也尾随而来,便又踅入另一条僻巷。然后,俩人对视一下,迅速分开,各自闪在巷口的两边。待那人尾随着刚刚在僻巷一露头,甜根儿便猛地探手揪住他的脖颈,手上一使劲,脚下一个扫堂腿,那人便扑通一声栽倒了,礼帽滚出老远。不等那人喊出声来,甜根儿的另一只手早已从腰间抽出那柄青凛凛的三棱军刺,顺过刀锋便要往那家伙的脖颈上抹,不想却被窜过来的厨子一把拽住了胳膊。厨子一脸杀气,低吼道:“不要用刀,让俺一把捏死这个球砸脑!”说着伸臂出掌一把锁喉,只卡得那人泪流满面、脸色青紫,拼命挥舞着两手乱抓乱打。甜根儿心里稳稳的,一点儿不慌,看看四下无人,便止住厨子:“不妨问他一问,兴许能问出些新情况,胜过咱自家的哨探。”

厨子松开巨掌,只用两根手指,铁钩似的夹住那人的喉骨。甜根儿问道:

“你是个做甚的?说实话俺们就饶你条性命。”

“在……在便衣队混、混口饭吃……”

“咋就跟上了俺们?”

问答一来一往。俩人问了一句、听了一句便都惊住了,那人青紫着脸,艰难地说道:

“奉命出来哨探……因为,因为明天……阎总司令要上华严寺进香……”

甜根儿忍着心惊厉声追问道:“上华严寺进香?靠实吗?”

那人一时接不上气,挣扎着不言声了。

厨子龇着白牙阴森森地一笑,撩腿骑在他的身上,熊屁股重重地压得那人再也挣不动,遂松开二指钩,另一只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慢慢举了起来:“再说一遍,再说!”

那人急切地张大嘴猛喘几口,道:“俺听长官说,明日个晌午,阎总司令长官要上华严寺,进香拜佛……兄弟只是混口饭吃……二位大爷饶命……”

甜根儿盯着那人,从乞求的神情上看此事不会有假,便沉声道:

“如此,便饶你不得!”

说罢朝厨子点点头,然后自己把脸扭向一边。

厨子把铁拳重重砸下,半个面皮立刻爆然裂开,二指钩一紧,再使劲一捏,咔叭一声响,喉骨便脆生生地碎了。甜根儿看着死透了,站起来拉一把厨子:“走球!”他再一次感觉到自己内心的变化:杀了个人,自己心里却仍是硬硬的,没有一丝儿胆怯。

离了僻巷,甜根儿领厨子走出四牌楼,绕到华严寺,将整个地形、道路暗暗记在心里。甜根儿发现,这华严寺分上寺和下寺,是建于北魏时期的千年古刹,松柏簇拥之中,上寺供奉如来、弥勒佛祖;下寺供奉着文殊、普贤、观音等诸多菩萨,两个寺门相对,中间隔着一条窄街——若要干事,這无疑是最佳地点。大魔头必经之路。与厨子悄声商议一番,厨子也觉得他的主意不错。当下,厨子按照自己的想法,买了一身绫绸长袍和一顶礼帽,又买了一只托盘、两瓶杏花村汾酒和些许熟肉,都用一只大蒲包装了,拎在手上。准备停当,怕再遇见暗探,不敢在街上转悠,俩人溜回税警队蜗居起来。再不商议此事,也不胡扯八道,都蒙了被子假寐,静等明天。

睡到半夜,接头人推醒了他们,说解放军明日傍晚攻城,一贯道和虎头帮的人都要在城里闹将起来,要他俩到时候趁机起事。还留下两支盒子炮。甜根儿心中暗喜,有这个准信儿,干事就更有了成功的把握。即便厨子行刺不成,晚间自己还有机会。只是见那盒子炮甚为粗笨,藏在身上难免显形,心下便已决意不用那劳什子,还用自家这柄青凛凛的三棱军刺。厨子也看不上眼,说还是自家的菜刀用着顺手,砍起阎官家的脑壳也过瘾。

蒙了头再睡,甜根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想起了爹,想起了娘,想起了失踪的哥哥,还想起了桃叶儿,想起了黑疙瘩沟几代人的苦命。他蒙眬地悟出镇长的心计:管他是个干甚的,管他是黑道还是白道,也不问他有种没种、所图为何、讲不讲信誉,虎头帮兴许还有金兰会、哥老会,一满都用大把银钱买通,任你怎么黑门黑户,任你怎么烧杀抢掠,只求干成自家的事情;把日月搅和乱了,才能在阎官家心窝子里捅进自家的刀——让四县八乡的土匪、响马都打进平城,处处放火,处处打枪,处处杀人,处处抢劫,为的只是给黑疙瘩沟人的刀子打掩护……神明的玄女娘娘呵,这是命,阴冷刻毒、无法摆脱的宿命!

想到这里,他心中泛上一股道不尽的悲哀,久久缭绕不去。他竭力想弄清楚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但不能。那清冷的悲哀整整半宿围着他萦回沉淀,凝着他的心结成一层厚壳,甜根儿又一次觉出自家在变,从里到外,整个自己都在夜的躁动和静寂中蜕变。

他默默地体味着这种无形的蜕变,感到骨子里的冰冷和心的铁硬。他甚至怀疑,即使现在有桃叶儿那温软的身体拥在怀里,心中也仍会是一片冷硬。莫非为了几代人的血仇,为了远山那片黑黄的故土,必须要变得心硬如铁吗?就算是铁也有个冷暖哩。可镇长老说那才是一个人的血性,做人没有血性還不如牲口!总听老祖宗说:血勇的,怒而面红;骨勇的,怒而面白;只有万里挑一的神勇之人,才能喜怒而不变色。照这样说来,自家现在,是不是已经变成了喜怒而不变色的神勇之人了……他突然第一次感悟到了呓语、规矩和仪式的恐怖——桃叶儿已承接了老祖宗的衣钵,她会蜕变为第二个司马老太吗?

他再一次感到这不平静的暗夜,黑如漆,残如铁;他的使命也黑如漆、残如铁,头脑像被雷电击中,狂乱的冥想热热地变得发烫了。他明白的只是——这就是北方苦寒之地所孕育的粗犷和阳刚,这就是北方黄河的盐碱水喂养出来的品格与血性。

北方!北方!

黄河!黄河!

一觉醒来,甩掉阴霾的日头已升上三竿。

再看炕头,厨子早已没了踪影儿。

他不急,不慌,也不怨厨子没叫醒自己就独自走了。

甜根儿走出来的时候,太阳已隐没在大片的乌云背后,天完全阴了下来。掌刀的重担虽然落在厨子肩上,他没有带那支粗笨的盒子炮,但还是掖上了那柄青凛凛的军刺。他先走到四牌楼,见衙门两侧的土墙上新张贴出几张红红绿绿的标语,都是些庆祝打退解放军的屁话,甜根儿没细看,他转动着眼珠子四处一瞄,没见着厨子那狗熊般雄阔的身影,便绕过九龙壁、十字街,径直朝华严寺走去。

临近窄街,他看见几队兵丁端着枪一字排开,站在街口处。一个军爷背了大枪,正在嬉皮笑脸地与街边一个开暗门子的老鸨调情。兵丁身后,有一溜卖水酒、茶叶蛋或猪头肉、羊杂碎的小吃摊子。再往上看,他见上寺和下寺的门口也各站了一队兵丁,使得原本因战乱香客不多的华严寺,愈发显得冷清。但甜根儿却觉得有了底,靠了实:阎官家若是不来进香拜佛,这些大兵到寺庙来站的哪门子岗?铁准!把稳的!

甜根儿走得并不快,可直到穿过整条窄街,也未寻见厨子。心里不免有些暗暗惊讶,他只好在路边停住脚,摸出五枚铜板买了两只肉夹馍,边吃边又掉过头来往回溜达。他只是不明白,两边的街口上还站了一些穿戴齐整的显贵人众,甚至里面还夹杂着几个穿旗袍露大腿的女人,个个手里还拿着些花花绿绿的小旗儿……做球甚哩?莫非阎官家进完香还要在这儿搭台唱出大戏?

快到晌午时,他才见厨子拎着一只大蒲包大模大样地朝窄街走来,崭新的黑呢礼帽下面,银盘似的脸膛刮得溜光,溢满春意的大腮帮子泛出两片青色,身上的绫绸长袍闪着金芒银弧,一身的珠光宝气,俨然富商巨贾。而且,空着的一只熊掌里也款款地捏着一支黄色的小旗儿,忽忽闪闪地前后摆晃得起劲。晃悠悠地走到台阶下停住脚,仰起张鸟脸装模作样地打量一番寺庙的门楣,忽地暴起粗嗓门喝声彩:“好!佛祖保佑,就是好!”之后,这才摆动着小旗儿走进路边的小吃摊,将手中的蒲包甩给摊主,一屁股将长条凳坐得矮了半截儿。甜根儿瞅着新鲜,这才又看出,上寺、下寺的门庭木柱都已焕然一新,彩漆未干,朱红水绿,金牌银匾,亮丽滋润。也活该阎官家要挨刀了,他若有点儿算计,就不该在这关口上进球甚的香。甜根儿也学着厨子的模样,溜达到寺门台阶下大饱眼福。掉头一拐,坐进了厨子斜对面的小吃摊,要了碗羊杂碎,慢慢吃喝,一面偷眼望了厨子,一面装出头脑迟钝的一副呆傻样儿。避开别人的问话,藏住自家山里的土腔儿,静静等待。

厨子的路数显然与鞭杆车夫不同,他干事要活泛得多。甜根儿隔着一道窄街和一排站着的兵丁,见厨子爽朗大度,挺着肥肚子,耍着大熊掌,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还与老摊主切磋烹调手艺,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倒不惹人生疑。他只担心,这狗熊手舞足蹈耍得高兴,可别不小心暴露了凶器。便起身徐徐走了两个半圈,看了个仔细,却都被那水滑闪亮的绫绸长袍遮了个严严实实,丝毫不显。甜根儿辨出几个混在人群里的暗探,都穿了便衣在街边巡走,并未注意自家两个。如是,甜根儿的心安了一些,便又坐回到小吃摊上。

终于熬到了晌午。果然,从上寺的门庭里跑出一溜挎短枪的彪形卫士,一路小跑一路大声吆喝着,叫众人后退,随后便有一顶绿呢大轿颤巍巍地抬出寺门,缓缓步下台阶。早就等候在街口的显贵人众都应声挥舞着小旗儿拥上前来,并有锣鼓笙箫相伴……甜根儿在心里默默唤了声:“惭愧!玄女娘娘,保佑!”

再抬眼,却不见了厨子。

远处城外,莽莽荒野倒映着云光,激出一线灰暗的轮廓。

绿呢大轿近了——甜根儿不抬头,只用心感受着周围的细微变化。

这时,厨子突然出现在显贵人众的最前面,一手托了托盘,一手舞着小旗儿,身上飘动着鲜艳绸袍,托盘上稳放了酒壶和斟满酒的酒杯,哈哈大笑着迎上前去。

哈哈哈哈——

甜根儿听那笑声里有一丝嘶哑与狰狞,使他毛骨悚然,一种莫名的恐惧片刻涌满胸腔,他咬紧牙关抬起头来。只见厨子摇晃着肥壮的身躯纵情笑着,大步流星,径直朝那顶绿呢大轿走去。平端着的托盘里,酒杯个个都在激烈地迸溅着酒液。眼见厨子已经逼近了大轿,只有几步之遥了……突然,厨子的脸膛猛地颜色一变,如同红彩!

“小民全仗阎长官治下发财,献上庆功酒,聊表民心……”

这一声喊,竟使甜根儿一下想起了已然献身的鞭杆车夫,干事时便脸白如骨。一个脸白,一个脸红——甜根儿的心在那一瞬间怦怦地剧烈狂跳着,眼睁睁地见那大轿停了,轿尾高高翘起,轿身倾斜,轿里的大仇人就要下轿了——

就在这时,厨子蓦地一抖手,小旗儿、托盘早已飞上半空,手中出现了一把沉重的菜刀!厨子雄阔的身躯一跃而起,绫绸长袍呼呼鼓风荡成一片红霞,如饿虎扑食一般,一菜刀便剁在刚刚钻出轿门的人头上。甜根儿看得真切,觉得自家心静如石。白花花的脑浆迸射而出,迎着散成水雾的酒液,化作一抹阴霾。厨子脚掌还未落地,第二刀又准确无误地劈在那人的脖颈上,半个脑袋顿时歪了像要掉下来。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只有甜根儿,冷静地注视着那个雄阔的身影闪电般挥舞着菜刀,如雨似的砍劈不断发出噗噗的溅血声,密如鼓点。大仇人先是失了肩,又失了臂,头飞了,身体也被沉重的菜刀卸成两片。那雄阔的身影俨如一座红脸天尊,痛快淋漓地将菜刀舞成一团混沌……枪声四起,就在大群卫兵涌上,甜根儿已准备退身的时候,他突然心痛如绞了——

他倏地发现:后面居然还有一顶绿呢大轿!

此时,那顶大轿正被一群卫兵护卫着惶然朝台阶上退去……这个变故,无疑意味着这样一个悲惨结局:厨子舍命杀掉的可能并不是大仇人!

甜根儿的心跳刹那间加快了,热血涌上脑门,两眼霎时变得血红,而一张年轻的脸庞,却惨白如骨!

他没有犹豫,也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抽出那柄青凛凛的军刺,并将尖刀舞成一片水溅不透的钢花,一个鹞子低飞,心冷似铁地朝那第二顶大轿扑去……

桃叶儿仿佛沉溺于一种巨大的、生平从未有过的激情之中,以至于她完全无视死神之掌的触摸。她不知道,昏厥中,阴惨惨的死神正在抚摸她。她仍未能完全醒来,仿佛灵魂出窍紧随了那个人远去——沉醉里,意念一闪,出现一条窄街,松柏葱郁,古刹苍凉,恐惧搅和着血雾弥漫在午后的空气中……那狂舞的菜刀如同混沌,一只巨掌抓紧了几片碎肉,又一刀劈落了已经耷拉歪斜虚挂着的那颗头颅,滴溜溜地滚落在窄街的尘嚣里。厨子立刻扑抢在地,半趴半跪地只顾劈砍那颗头颅,顷刻间那头颅被剁进泥土,连同泥土剁得稀烂,变成泥血不分的一摊。一瞬间,她似乎看见狂暴的厨子愣怔了一下,他突然失却了对手,半跪在血泊里,拎着那把沉重的菜刀大喘粗气,接着,那雄阔的身影便立刻被一片土黄色汹涌淹没,刀枪齐下。身影狂乱之中,桃叶儿没能看清厨子殉死的场面。

她仍未能醒来,不断高涨的激情已经使她无法控制,强烈的意念像走火入魔般在她眼前又呈现出另一幅画面,她身不由己地凝了心神细看……

就在这时,亘古千年一直沉默不语的高山巨峰突然发出喧嚣,轰隆隆地呐喊了,紧随着呐喊喧嚣而下的是凝重的山体。百年老树被连根拔起,成百吨的碎石被席卷而下,山洪卷着疏松的黄色泥土、日积月累的黑色矸石、刚出窑不久的煤泥炭块,如同一条暴怒的乌龙汹涌泻下——北地黄河流域一场罕见的特大泥石流爆发了!

这是一场典型的结构性泥石流,巨大的龙头,扭摆着泥沙巨石汇成的龙身,像发怒的牛群,张扬着,呼啸着,撞击着,荡涤着,冲垮了山上所有护坝和稀薄垂危的山体植被,泻出黑红黑红的泥水,粘稠地扑向山脚下的小镇,迫不及待地奔向正与它遥相呼应、含情献媚的野猪河,仿佛欲完成一个久已约定的生命之吻。

眨眼之间,村庄、集镇、车路、纤道,一切都如同脆弱的沙丘积木,统统被肆虐张扬的泥石流铲平、淹没、吞噬掉了:一幢幢石屋像蚁穴,一孔孔窑洞像鸟巢,被龙头一触,便坍塌了。唯有隐藏了许多秘密和无数传奇的青砖碉楼,坚固无摧——从龙口里被吞入,经过龙腹的磨砺和咀嚼,仍巍然耸立,又出现在龙尾上。但是,没用多久,这座高大的碉楼,连同它身旁那座曾掩埋了三千英魂的坟冢,也被源源不绝的山石泥流掩埋了。待洪水退下去之后,枯岭不见了,三家村不见了,金鸡镇不见了,连那座坚固高耸的青砖碉楼也被埋在泥沙之下,形成了又一个巨大的土丘。整个黑疙瘩沟被洗劫一空,人丁减半,碉楼里的白婆儿和她那群小猴儿自然也没能逃脱那场劫难。

可桃叶儿居然没死,她确实活着。还有黑妞,在她身旁不停地甩着一身泥水与疲惫。

事过之后,也有不少人曾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地问桃叶儿,想套出她死里逃生的秘密,甚至碉楼里那些秘而不宣的故事,但桃叶儿不是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沉着一张俏脸默默无语。她仿佛决意要始终坚守下去。直到几十年后,她恍然醒了,想对世人说点什么的时候,已经变得又老又丑,且又聋又哑,拉住一个前来挖掘黑疙瘩沟历史掌故的年轻作家久不松手。她流着长长的涎水,激动无比而又惊恐万状地对他打着无比复杂的手势,口中叽里呱啦的不知说些什么,仿佛在说谁也听不懂的巫言呓语。

可当时,桃叶儿还正年轻,还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激情中尚未醒来,她的全部生命在那一刻都聚焦在一幅画面上。她蒙眬地看见了他,她的心上人。

她从那意念中看见了甜根儿——她看见甜根儿青铜似的矫健身影,像鹞子一般朝那顶大轿扑去,那是一片笼罩着死亡之光的枪林剑阵,那是人刀合一注满一个勃勃生命全部力量的辉煌一搏。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舞起一团刀花儿,撞开一个缺口,连人带刀刺进大轿;眼睁睁地看着那顶大轿斜歪了、瘫倒了,发狂的卫兵蜂拥而上,刀枪齐下,人群中迸射出来的血柱在空中染成一片火焰。那火焰散了,又聚合,最后凝成一张年轻的脸庞——雪白如骨!只在唇边有一抹耀眼的黑红,伴随着那黑红喷涌而出的,是一连声心有不甘的呼唤。

桃叶儿觉出,那是甜根儿在呼唤自己。

她明白,甜根儿再也回不来了,一颗蓬勃的心被绞得稀烂。

惨痛之中,她忍不住吟诵起了送终小咒,吟诵时也带上了献身的鞭杆车夫、瘦女人和厨子,甚至带上了为复仇而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父亲。顿时视野里显出了当年黑疙瘩沟那场大血战的铁马金戈,她看见司马老爷父子四人以及爹、娘和黑疙瘩沟的所有老少爷们儿怎样两面作战,怎样血染疆场,看见娘在弥留之际怎样把那半片玉鎖交给三少爷,又怎样辗转到爹手里……这两代人的血仇终于报了,那坟冢里的忠魂得以慰藉。

为报这血仇,当年的青壮熬成了老人,小娃儿长成了青壮;起事了,败了,又起事,又败了,两代人的复仇,无数人的献身,只为砍一个人的脑袋!普天之下还有比这更悲怆、更苍凉的事情吗?

她感动得忍受不住了,只能一遍遍地吟诵着小咒,为黑疙瘩沟所有献身的灵魂祈福。

那时候,桃叶儿还不知道——厨子和甜根儿所砍下的两个人头都不是阎官家的。

那时候,桃叶儿还不知道——其实,阎官家早于十天前就乘飞机秘密逃往了南京。

黑疙瘩沟两代人舍命拼杀的只是阎官家的一个心腹和他的五姨太。

桃叶儿吟诵完送终小咒,便令人心碎地唱起那首古老而又怆然的北地民歌:“山丹丹红来苇花花香,豆荚荚短来马莲莲长,叫一声哥哥你慢走哩,小妹妹俺给你送衣裳……”

就在当天夜里,解放军攻破了平城!

而有关解放的消息,是十多天以后才传来的,随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件:一个红脸汉子和一个白脸后生,在解放军攻城前的那一刻,突然发动袭击,拼死刺杀了阎官家的城防司令和阎官家的五姨太,还把两颗人头都剁得稀烂,城中顿时大乱,群龙无首之际,解放军兵不血刃攻取了平城。都说那红脸汉子和白脸后生是解放军潜伏在平城的卧底,以自家的死,为解放平城立下了大功。

没过多久,一支打着红旗的解放军工作队开进金鸡镇,全面接管了黑疙瘩沟矿区。带队的年轻军官叫苦根儿,他是这支工作队的队长。苦根儿队长向人们大声宣布:解放了!三座大山推倒了!人民当家做主了!穷人要过的好日子就在前头!

后来,河道疏通了,矿区开工了,小镇复活了,好日子真的开始了。

这时,人们才想起死里逃生的司马桃叶儿,她变得格外木然。

——车夫呢?镇长和白婆儿呢?

——胖厨子和甜根儿呢?还有那群泼皮小猴儿?

所有提问,桃叶儿只用两个字作答:殁了。

人们望着黑乎乎的洞口和巨石泥沙掩埋的土丘,不由得叹息一番,不知该如何是好。唯独老祖宗司马老太格外镇定,拔出烟杆,瘪嘴一张,喷口蓝烟,幽幽道:“天灵灵,地灵灵,魔头去,四方宁。堵上吧,全当一座新坟!”

人们这才醒悟过来,忙把那扒开的洞口重新堵上,再用新鲜黄土覆在上面。

那时起,黑红的野猪河水依旧黑红,只是河畔荫荫,崖壁嶙峋,松柏掩映之处,多出两座高耸浑圆的土丘。多年后,土丘亦渐渐变得草木葱茏、芳菲四溢。丘顶上,不知何时,还分别多出两座古色古香的仿明清花亭,成了人们晨练和仲夏消暑的好去处。至于来历,无人知晓,唯有笙歌燕舞,柳浪闻莺。自然,厚土之下,一同随风淡去的,还有整个黑疙瘩沟矿区的前世与今生,关乎血性,关乎尊严与生死,既有许多惊心动魄的隐秘,也有无数出人意料的故事。倒印证了诗人李白一句意味深长的感喟: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责任编辑 杨睿姝

作者简介:

陈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1981年就讀于山西师范大学中文系,1982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迄今已创作出版长篇小说13部,中篇小说集、随笔杂文集、报告文学集多部,以及部分传记、影视作品。其中,长篇小说《海子边风云》荣获山西省第十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现为太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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