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棵树

2021-06-11 03:32高强
都市 2021年5期
关键词:狗蛋老三

秦五羊是从去年开始玩快手的。一来,活儿少的时候可以打发时间;二来,直播可以打打广告,说不定还能拉来点儿生意。他跟着大姐夫学修车,他在快手上的网名就是“修车补胎的五羊”。效果还不错,现在他是一个坐拥两千多粉丝的小主播,你还别说,在这个巴掌大的县城里,还真的有人在快手上私信他,让他上门修理。接到活儿,秦五羊就会骑着自己的摩托,带上工具火速出击。每次修完车,秦五羊还会热情邀请那些顾客都关注自己的快手,他就像一个快手App的推广员。

每天晚上八点,秦五羊都会准时直播,偶尔有迟到或者早退的现象,但是一般来说,风雨无阻,就像学生上学、工人上班一样。有一天晚上,他出门补胎,为了不影响直播,在回家的路上他就打开了直播,就在308国道上,来往的都是“前四后八”的大货车,它们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在手机镜头里,仿佛整个地面都在抖动,但就是在这种危险的情况下,秦五羊也不忘直播,他给直播间的几个观众上演了一场单手骑摩托的绝技表演。

进入直播间的观众大多数都是陌生人,但是秦五羊和他们就像是处了很久的朋友一样,不仅要一一问候,而且还要调侃上几句。他活这么大,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有语言天赋,就算直播间里只有一两个人,他也能把气氛搞起来。他有说不完的话题,生活中的趣事,工作中的经历,还有童年的记忆,总之他往手机跟前一坐,面对屏幕上的那个自己,就会显得无比从容自如。慢慢的,他的粉丝越来越多。

每天晚上秦五羊都要和别的主播玩连线PK(对决),他们约定的惩罚方式有很多种:做蹲起,做俯卧撑,吃牙膏,在脸上画乌龟王八,或者把眼睛涂成熊猫眼。为此秦五羊还花钱买了不少道具。

他碰到的对手千奇百怪,有喊麦的,有唱歌跳舞的,有直播写字的,还有直播走路的,这些人就在网络的世界里面大显神通,让他觉得奇妙极了。PK(对决)的时候,就像行走于江湖,三两句过后,大家就开始闭麦过招。但秦五羊玩不过那些女主播,因为她们年轻有朝气,又有一众“大哥”愿意为她们刷礼物,假如他被系统匹配上那些身材好的、跳热舞的,简直毫无胜算。就像一个新手在游戏“拳皇”里和电脑对阵,只有被人家KO(击倒)的份儿。

还好,系统一般不会给他匹配这样的大主播,所以五羊一般面对的也只是一些上了年纪的、没什么姿色的、或者是新人主播,还有像他一样无聊的主播,总之实力和他不相上下。尽管如此,秦五羊还是输多赢少。因为来他直播间的观众基本上不怎么给他刷礼物,他们大多数都只是为了看他今天会输得多惨。

为了吸引偶然进来的观众留下来并点击关注,秦五羊也会配合粉丝的要求,和那些女主播玩一些大尺度的,谁输了谁就要按照观众们的指示,做出这样或者那样的动作,观众特别爱看那些女主播做一些性感诱惑的动作,这时候评论区里的人们就会热血沸腾,不过秦五羊不太喜欢这样,他看到女人这样会觉得无比尴尬。

秦五羊很有搞笑天赋,原本他没发现自己有这个特长,这都是玩快手以后发现的,他发现自己和陌生人面对面交流时总是紧张,但是在镜头面前,他反而一下都不会紧张。

他们管他叫“牙擦苏”,他便专门露出自己引以为傲的两颗大板牙,还在镜头前不停地眨巴眼睛。最后,他自己都被自己的这副蠢样子给逗笑了。

有一次PK(对决),匹配到一个东北的女的,一上来就要动真格的,于是秦五羊就和她玩了把大的,房间里,观众们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有些过于稀松平常,大家都看多了,没新意,有些又太过于低级趣味,容易被封号。大家绞尽脑汁要想一个大胆且新颖的玩法,最后经双方商定,他们提出一个玩法,那就是谁输了,谁就把自己的眉毛刮干净。

起初,秦五羊遥遥领先,因为他这边有个“大哥”一上来就给秦五羊刷了个大礼物,比分一下变成了2000∶6。五羊激动地拍着双手,战况激烈的时候,秦五羊都站在椅子上面大喊了。

勝负直到最后一秒才被分出来。时间结束的一瞬间,一枚硕大的火箭在手机屏幕前腾空升起,占据了整个屏幕,把所有的评论都隐没了,秦五羊瞪大了眼睛着急看PK(对决)的结果,急得他直跺脚。对面的东北阿姨却兴奋得快把麦喊炸了,感谢我榜一大哥送的火箭。显然,秦五羊在最后一秒被对方绝杀了。

尽管输了PK(对决),但是五羊一点都不生气,愿赌服输一直都是他的优点,他果真对着镜头把两条眉毛全刮了。第二天一早起来,五羊就去隔壁的日用店买了一根画眉笔,然后认认真真给自己画了两道细细的眉。

剪眉毛的那天晚上,秦五羊的直播间特别火爆,人数达到了他开播以来的最高值,最多的时候,有107个人同时在线。虽然那天晚上一直输,他的脸上被画满了各式各样的图案,写满了大大小小的字,简直就像行为艺术家一样,但是五羊很高兴,他全程就像打了鸡血,老铁们,家人们,冲啊,那气势就像打仗一样,他的嗓子也喊哑了,他的血条好像随着他的声音在不断生长,又好像因为他的声音永远不够大而在不停缩减。

每一把开始前,五羊都要把惩罚方式公之于众,但是评论里面都说“龅牙哥太可怜了”。不过可怜归可怜,还是会有人建议下把玩得再大一点,谁输了谁就现场把裤衩脱下来套在头上。没想到这个大胆的想法把刚匹配到的对手给吓跑了。

尽管如此,五羊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惨过,他反而觉得很快乐,甚至比他多补了胎、多卖了零件还要开心。

除了直播以外,秦五羊每天都要发一个作品。有些时候,他还要想方设法去拍一个搞怪的视频,他最喜欢用那首《干就完了》来给视频配乐。只要这个音乐一响起,他就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干劲儿。他本来每天都松松垮垮的,但是,在他的小视频里,那种无力和疲惫的感觉全都会被一种激情取代。这是一个奇妙的时刻。

五羊彻底着了魔,吃饭要直播,走路要直播,干活儿要直播,总之一有时间,他就要打开手机直播。有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直播,结果半中间不知不觉睡着了,等半夜醒来的时候,他发现居然还有一个人在他的直播间里,他没走掉难道就是为了看他直播睡觉吗?

现在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关掉手机,手机屏幕暗下的一瞬间,他就会回到现实当中,他会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四周散发着机油的味道,还有那些把他围起来的冷冰冰的轮胎,让他觉得无比空虚。

有一天晚上,秦五羊一躺下就睡着了,睡了不知道多久,他梦到眼前的大地光秃秃的,到处都是干裂的疤痕,直到他回过头来,才看到远方,远远的只有九棵树,那些树长得无比繁茂……后来那些树竟然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的人,有他爹,有老三,还有露着獠牙的毛四父子……

清明节前两天,秦五羊骑着摩托车从城里回泥瓦村去给他爸上坟。路过毛丽家的小卖部,他把摩托车靠边熄了火,准备进去买点上坟用的东西。

村口的大喇叭上传来一个男人讲普通话的声音,不过秦五羊并没去听内容,他把手机掏出来,打开了快手直播。进入画面的是一条窄窄的公路,上面坑坑洼洼,一辆汽车驶过,远处是一座干枯的山头,山头上有几棵树,他数了数,居然是九棵,和那天梦里的情形一样。

毛丽家是村子里唯一一家开小卖部的,而且历史悠久,从毛丽他爹毛四年轻时就开了,到现在毛丽都快二十了。所有人们能想到的东西,都能在毛丽家买到。

后来,毛四又开始干粮食收购的买卖,生意大得没法子形容。鼎盛时期,毛四在“阳皮”上用红砖盖了一栋四层高的房子,那房子盖得像一个大山头一样,把阳皮上其他窑洞的光线都挡得死死的。没过多久,毛四就用砖墙把那块地围住,上面还插满了玻璃片子。

那是泥瓦村有史以来最高的建筑。人们都说毛四一定会把这里建造得像宫殿一样,但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毛四始终没有动工,那栋建筑也始终只是个空壳,又过了几年,那儿干脆变成了毛四的仓库。秋冬的时候,低价收来的粮食堆在里面,会有大只的老鼠从里面蹿出来。

“阳皮”上的地有点说道,那地盘原本是村里的戏场,就在桥头,离公路只百十来米,是村里最繁华的地段。后来村里出面把地给毛四用,这本来也没多大问题,但是毛四盖房子的时候,越界使用了旁边的另一小片地,那原本是秦五羊家的。因为这块地,两家起了纠纷。那还是在他刚记事儿的时候。

后来,五羊上了小学,老三和狗蛋又打过一架,后者是毛四的大儿子。打架是因为狗蛋朝秦五羊的脑门上啐了一口口水,秦五羊哭着往家里走,正巧被老三撞见了。老三和狗蛋滚在一处,然后狗蛋就被暴打了一顿。

当天下午,狗蛋他妈,也就是毛四的老婆对着五羊家骂了一下午,她骂道:让那个小杂种早早死了吧。后来老三果真就早早地死了。这样一想,毛四老婆的话可真灵验。

毛四家的房子盖起来以后,戏场搬到了河滩边上。后来毛四还当过村干部,毛四下去以后,狗蛋又选上了村干部。

再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了,毛四的小卖部光景也不大好了,与此同时,他家盖在村头的那栋四层楼房也变得灰败不堪,红砖慢慢与黄土混成一色。窗户上面的铁栏杆生了锈,被人为掰弯,玻璃被人砸碎,村里的小孩经常爬进去拉屎尿尿。

秦五羊记得他上学的时候还对着毛四家的房子滋过一管,他是趁黄昏没人的时候,偷偷把老二露出来的。完事以后,他就碰到了毛敏,毛敏是毛四的大女儿,是村里的一枝花。他记得毛敏笑着对他说,五羊,你在那里鬼鬼祟祟干什么?秦五羊有个毛病,就是一看见毛敏就脸红。现在毛敏和他说话,他更是羞得没边了。他低着头,结巴地说道,没,没干啥。整个毛四家的人里边,秦五羊只对毛敏有好感,他记得那时候老三和毛敏一道走,他俩看见他,毛敏还给了他一颗果子,他们可真般配呀。可是后来毛敏嫁到了城里……

毛丽在里间看电视,听到有人进来,就从里面走出来。

等她出来的时候,秦五羊已经站在里面了,他东看看西瞅瞅,不管什么东西都要拿起来看看,再放下。尽管他是真的来买东西的,但是表现出的却不像是来买东西的,因此毛丽像盯贼一样盯着他。

他几乎挨着个儿问毛丽价钱,而且动作磨磨蹭蹭的。这让毛丽感到很不耐烦,她说,要什么快点拿。

秦五羊说,看都不让看,叫人怎么买?毛丽说,那你看吧。她把两只胳膊卷在一起,脑袋一歪,那意思是随你的便。秦五羊瞟了一眼毛丽,他发现毛丽长得还挺像她姐,就是皮肤太黑了,他记得毛敏的皮肤是白的,像画里走出来的女子一样。

毛丽,你不上学了吗?秦五羊问道。毛丽压根没理他。他又继续问道,你爹挣那么多钱,还不让你们好好念书,是不是把钱全给你哥哥们了?毛丽有点厌烦他,她对着秦五羊说道,不是我爹不让我念书,是我自己不想去了,你知道什么你。

秦五羊说,你怎么能自己不想去呢?你还小,只有上学才有出路。毛丽露出一脸不屑的表情,那意思是要你教?

秦五羊又问毛丽,你姐经常回来吗?毛丽说,不经常。秦五羊点点头又说,毛丽你还是得上学。不过毛丽没理他,很快,她好像记起来什么似的,指着一袋“达利园派”对五羊说,五羊,这袋十块钱卖给你吧。

过期了吧?五羊把眉毛一挑,仿佛他一眼就看穿了毛丽的小把戏。

毛丽对他说,没有过期,过了今天才过期。

五羊不信,他说,包装都脏成这样了。

毛丽说,包装脏了只能说明上面有灰尘,并不能说明里面的东西就坏了,你是买包装还是买里面的吃的?秦五羊还真被问住了,他觉得这就是基因,毛丽才多大,就有股生意人的精明劲儿,你看她那说话的神情,和毛四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毛丽接着说道,你以为大超市里面的东西是有多好?就是比我们擦得勤快点儿,这点儿常识都没有。最后她强调,这原价都是三十几的。

毛丽一边说,一边迅速从柜台里拿出一块不大干净的布子,在包装袋上抹擦了几把。很快,那袋子重新变得光鲜亮丽起来,尤其是上面的女人,露出标志性的笑容,一排洁白的牙齿让人看着很是舒服。

毛丽说,五羊,不信你自己拿去看过期没有。

秦五羊象征性地扫了一眼,说道,五块钱拿了吧,我还买其他东西。说话的同时,他又拿了些香表放在了柜台上面,然后低下身开始挑选堆在地上的紙扎。

现下纸扎也变得时髦起来,什么都有,他看见地上散落的除了有花圈、花篮、方楼、金元宝之外,还有手机、汽车,他甚至还看见了比基尼小姐。他拿了一部手机,和一辆汽车放在柜台上让毛丽结账。

毛丽再一次重复道,这原来都是卖三十几的。她表面上装出一副不大情愿的模样,但是手里却很诚实,她把秦五羊要的东西给他收拾在一起,装在一个廉价的塑料袋里。然后说,一共五十一,给五十就行。然后她问秦五羊,是微信还是支付宝?结果秦五羊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钱来,然后找出五张十块的递给毛丽,其中有一张黑乎乎的,上面全是机油。毛丽接过钱,随手扔进柜台下面的一个纸盒子里。

收钱的空档,五羊又问毛丽,毛丽,你玩快手吗?毛丽说,现在都玩抖音,谁还玩快手?五羊嘟囔道,怎么会是抖音呢?明明是玩快手的多呀。然而毛丽已经不再理他。

从毛丽家出来,秦五羊又骑上摩托,很快他就经过阳皮上,阳皮上只有零散几个人坐在毛四家的“空壳”下面,太阳斜下来,把那一块地方照得亮堂堂的,毫无秘密可言。

这里之所以被唤作“阳皮”,是因为一年四季阳光充足,把一帮老家伙晒得懒洋洋的。除了适合晒太阳,这里也是村子里的信息交流中心,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大到世界局势,小到家长里短,好像没有他们不知道的。这会儿,他们正聚在一处窃窃私语呢。

秦五羊经过的时候,他们全都眼巴巴地盯着他看,其中一个老头还冲着秦五羊问道,这是谁呀?秦五羊只好把车停住,把脸凑近说,伯伯,你老糊涂了吧,连我也不认识了?后者张大嘴巴问,是谁?不等秦五羊说话,就有人替他回答,是秦福云的儿。

是那个开大车的小子?旁边人又说,不是,是秦福云家那个小的,不是有两个吗,这是小的。

哦,咋不见秦福云。

旁边人又耐着性子说道,没了,头年年根儿没的。

他怎么就没了呢?他不是还小吗?老头把嘴巴张大。

旁边人说,和他大儿开大车出事啦。

和谁?

和他家老三。

哦,是老三啊。秦福云有三个闺女,两个小子。老头终于想了起来。

旁边人一拍大腿说道,对啦。

老头喃喃自语道,是他家的老三呀,那么精干的小子。他又看着秦五羊,不由得摇了摇头,并且叹了口气。

周围一众人又围过来就此话题说了好一阵,最后他们又感叹了一番生死无常,但是全都面无表情。

那个老头耳朵不灵,听了半晌,似懂非懂的,又一个人嘟囔了一阵。他转过头朝秦五羊问道,回来要住上几天吧?

秦五羊说,不住,上完坟就走。说完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头顶上飘过一片云彩,灰灰的。

紧接着,他就听到远处有人冲他大喊了一声,嘿!旁边趴着的一条黑狗应声一跃而起,朝河滩跑去。男人顺着狗跑的方向猛跺了几脚,狗跑得更快了。

秦五羊把头扭过来,眼前是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脸红扑扑的,眼睛浑浊不堪,手里还拎着一个酒瓶,是老酒鬼刘三。

刘三的兴致还在那条狗身上,于是他又对着那狗骂了两句,看着狗夹着尾巴逃跑的样子,刘三才露出满足的神情来。

这时候,狗蛋从桥头经过,他的胳膊上套着一个红袖章,整个人显得很威严。他远远地朝着人群看了一眼,秦五羊赶紧低下了脑袋。

狗蛋走后,大家伙又说起了退耕还林的事儿,说如果拒不执行政策可要罚款,刘三一听,乘着酒劲儿撒疯说,谁敢?人群中有人说,你耍愣吧,看狗蛋怎么收拾你。刘三把声音故意抬高了几个度,说道,他敢惹我我就把他做的事情捅出来。你们怕他,我可不怕。

有人起哄道,你知道什么事情了?

刘三脑袋一扭,指着旁边的秦五羊说道,这不,老秦家还没死绝呢!

马上就有明事理的人大声呵斥道,刘三喝多了,大伙散了吧。有人已经把刘三他老婆找了过来,她是个胖女人,人还没过来,声音就响起来了。把你那张臭嘴闭上吧,喝了二两迷魂汤,又不知道你是谁了。

刘三老婆一阵骂,倒也管用,刘三一句话没说,抱着个酒瓶悻悻地朝着河滩那边走去。最后人群四散开,只剩下那几个老头,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

出事的前一天,老三和狗蛋还因为退耕还林的事吵了一架。而且之前的那个秋天,老三也和狗蛋因为耕地划分有过口角。按照狗蛋的话来说,老三就是老鼠屎,是臭虫,是害群之马。

有人说傻子引生看见了,是狗蛋在老三的车上动了手脚,可是更多的说法是引生贪耍,把沙子扔进油箱里面。当天还有人作证,引生确实是在车前面溜达了一会儿,旁边也的确有一堆沙子,可是终究没有谁能下个定论。

有人说出事儿后有人问过引生,可是他是个傻子,没有人会时时刻刻盯着一个傻子看的,人们也没注意他。问他话,他也只是咧着嘴,龇着牙,朝你笑一气。你若是变得严肃起来,他就开始摇头,或者一溜烟跑得远远的,有时候甚至一连几天都找不见他……

秦五羊心跳得厉害,他赶忙离开了人群,这才觉得放松了许多,心跳也逐渐平复了下来。这时,他把手机掏出来,打开快手,点开录像,说道,看啊,各位家人们,我又回到村里啦,看看这村子里,都快没人啦。他把镜头对准阳皮上的那几苗人,阳光洒下来,那几个人一动不动,就像几尊佛像,他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

秦五羊回到老院,打开房门,墙皮掉下来许多,扣箱上放着他爹和老三的黑白相片,镜面上落了厚厚一层灰。他从家里找出半瓶汾阳王,还有一挂过年没放完的鞭炮,装到袋子里就出了门。走到大门口,他又返回去找了一把铁锹,铁锹可以随时消灭那些不守规矩的火苗。

秦五羊骑着摩托上了山梁,摩托后面荡起一串黄土,空旷的大山里,响着突突突的声音。摩托一路向上,他看见那边梁畔上有几个人,正排成一条细细的队往下走。

在一片果树林前,秦五羊把摩托车停下,这些果树正是毛四家的,由于树与树之间的距离太近,别说是摩托车了,就连人也得猫着腰走。有好几次,五羊的衣服都被挂住了,即便弯着腰,秦五羊还是狠狠朝着一棵果树踹了一脚。踹完以后,他往四处瞧了瞧,可是四周根本没人,这让他感到了一陣轻松。

这些果树有些年头了,毛四是村里第一家种果树的,人家栽一棵树的地儿,他恨不得栽上四棵,村里人一看毛四是这么个栽树法,都直摇头,结果就是第二年树长起来的时候。相互影响。毛四很快就意识到了问题,于是隔不远,你就能看到被砍掉的树,有胳膊那么粗的,也有碗口那么粗的,余下的就是活下来的树。

穿过果树林,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黑压压的坟头,这就是他们秦家的老坟,埋了足足五辈儿人了。

老三和他爹的坟离得不远。他爹的在上面,老三的在下面。旁边是本村兴旺家的坟。兴旺家坟那边有祭拜过的痕迹。

此时,一阵风吹过来,村里大喇叭里的声音传到了山上,一直重复着“森林防火,人人有责”的内容。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狗蛋在喇叭里大声说道,全体村民,全体村民请注意,天气干燥,文明上坟,禁止烧纸,假如因为烧纸引发大火,酿成的这个后果,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秦五羊跟着那声音学道:酿成的后果,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他的脑袋跟着他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划了一个圆圈。

他把祭拜用的东西都放在地上,然后盘腿坐在他爹坟前。就像往常一样,他打开了直播,过了五六分钟,才进来一个人。他说,进来的朋友先点个红心,点个关注。这已经变成他的口头禅了。

他拿出祭品放在他爹坟前,这儿用砖砌了一个灶台形状的东西,底下用来烧纸,上面用来放祭品。秦五羊把酒瓶盖拧开,一股醇香的味道扑出来,他往地上一扬,就算敬了他爹一口酒,敬罢酒,他又把买来的达利园派撕开闻了闻,一点也没过期的感觉,于是他就放在了他爹的坟前。

他看了一眼手机,直播间里的人多了一点,他看到有个粉丝说,五羊,你就给你爹放这点儿吃的?

秦五羊看到留言以后,翻着白眼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爹是糖尿病,不能乱吃东西,还是多给他烧点钱吧。

有人又趁机调侃道,既然不能吃,你又买来做什么?你为什么不给他买点能吃的?

遇到这种情况,秦五羊干脆就不理他们了,现在他对一切都应对自如,他的脑子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马达,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果然,新的話题就来了。

有人问,五羊,一会儿PK(对决)吗?秦五羊说当然要PK(对决)呀。不过早上没啥人,看情况吧,一会儿人多了玩一把吧。

下面有人紧接着说道,还是不要PK(对决)了,一会儿输了,人家要你刨祖坟可咋整?

秦五羊一拍脑袋,顺势说道,还真是,现在这世道,就没有大家不敢提的,不PK(对决)了。

他把袋子里的黄纸拿出来,然后掏出打火机准备点火。

有人说,人家不让点火,你为啥还要点火?

秦五羊反问道,农村人不点火能行吗?你说,不烧火怎么做饭?还有,上坟要点火,早春锄地的时候也要点火烧茬子、烧秸秆。

快点呀,你到底会不会点火?有个人在直播间里催促。

我们农村人,谁还不会点把火。秦五羊说着把打火机打着,那几张黄纸很快就燃烧了起来。但秦五羊因为左手一直拿着手机,右手里的纸眼看快烧到手了,他就扔到了地上,可没留意,地上有几棵枯草,火就失了控制,刚好远处又送来一阵风,火势蔓延开来,秦五羊赶忙狠狠地踩了两脚,又把手机装到裤兜里,抄起带来的铁锹拍打了几下,火很快灭了,但搞得秦五羊手忙脚乱的。

他重新掏出手机,对着手机大声说道,差点着起来,看啊,老铁们,刚才差点儿点着了。又说,听你们的迟早要翻车。说,刚才是谁让我点的?问完他使劲吸了吸鼻涕,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虚惊一场的同时,秦五羊还是很兴奋,他没忘了把手机对准刚才烧过的地方,新进来的老铁们点点关注,看,这可是烧过的,还冒着热气儿呢。他把手伸过去,温温的,很是舒服。

直播间里大家七嘴八舌的,有人开玩笑说要报警啦,有人说,火着不起来的,就算不去管它,就这黄土高原,又能烧成什么样子呢?总之乱糟糟的。

秦五羊说,办正经事儿吧。

他重新走到他爹坟前。把一张张黄纸点燃。

有人说,五羊,你倒是哭呀。

一阵烟火飘起来,熏得五羊的眼睛不由得眨巴起来,他打趣道,哭不出来也让烟熏得哭出来了。火苗蹿动,映得手机里秦五羊的脸也上下浮动起来。

气氛刚显得严肃些,有人又说,五羊,一会儿上来给补一下胎。秦五羊说私聊私聊。然后顺道又给自己打了一波广告。当然有人又因为他打广告和他抬了会儿杠。

不过,秦五羊已经开始烧纸钱了。他把袋子里的纸钱拿出来,用打火机点燃,一张张纸钱很快就烧没了。

有人说,五羊,怎么不烧点儿真钱?

五羊说,你看这不是真的?你瞧瞧。他把一张面值五十元的纸钱在镜头前面晃了晃,跟真的一模一样。

得看上面的字吧,你那上面的字写得不对。

五羊说,哪里不对?他和他们打着哈哈。

在他爹坟前烧完,秦五羊又走到老三坟前,这里杂草丛生,褐色的土显得干巴巴的。

他对着镜头说道,哎呀,前段时间梦见我家老三光着身子跑,这回趁清明过来,给他烧两件衣服。说话的同时,他从黑色的塑料袋里掏出一套西装模样的纸扎,放在手机前面晃了晃。看啊,给我家老三烧一身西装。活着的时候,他统共没穿过几回西装。这时他想了想,老三这辈子恐怕只穿过一次,就是他结婚的时候。五羊记得,那身黑色的西服穿在老三身上,松松垮垮的,一点儿也不合身。

他把手机在地上支好,对着老三的坟堆说道,老三,我来看你了。他又拿起酒瓶在地上洒了一股酒。很快,四周就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他眼睛盯着前方,仿佛此刻老三真的在他对面。

然后他再次把打火机掏出来,点燃了纸扎,又从黑塑料袋里掏出剩下的几沓“钱”来。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们老三活着的时候就喜欢钱,给他多烧点儿。看啊,老铁们。说着他又把一沓子纸钱在镜头前晃了晃,这回他拿的那钱像一张张大卡片,拿在手里有砖头那么大。

五羊冲着屏幕问道,这钱大不大?看这后面有几个零。老铁们数一数啊,看有几个零。

里面不乏观众和他互动。一个人说,五羊,你该烧点银行卡。另一个人说,就是,现在都用微信和支付宝,现金拿在手里花不出去。

不是吧,下面的发展也这么快?五羊对此观点表示质疑。

里面有人说道,那可不是?下面也是与时俱进的。

他们说得很玄乎,就好像地下真有个同上面一模一样的世界。五羊哈哈大笑,他说,什么时候现金也不会过时的,有了钱,让他们自己在下面办卡去吧。我们老三最喜欢钱了,是啊,不止是老三,世间的人,谁不喜欢钱呀?

他又想到了老三。老三多喜欢钱啊,他和爹就死在钱上面。那时候,老三用手指头蘸一下唾沫数一沓钱的样子依旧会在五羊脑海里浮现。他是个有本事的,能骗来女人和他睡觉,给他生孩子。不过有本事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让埋在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和他睡觉的女人能和别的男人继续睡,给他生的孩子,也能跟着别人姓。

那天,老三和爹两人,以每小时90公里的速度,像一枚全速前进的炮弹一样,然后又一瞬间被撞得灰飞烟灭。五羊心想如果当时就有直播,老三肯定会在开车的时候开着直播,他最时髦了。届时,人们就会看到什么叫作鸡蛋碰在石头上。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些悲凉,从没有过的,只此一次。为了缓解这该死的莫名其妙的情绪,秦五羊干脆仰面躺在地上

哎呀,看看这,你亲儿子都不来,只有我来了,老三啊老三。秦五羊不住感叹道。

一朵云彩飘走了,秦五羊爬起来,把袋子里的纸扎一并倒在地上,还有一辆奔驰牌小轿车。他在镜头前面又晃了晃,说,老铁们,看,大奔。烧一辆大奔。

他拿起手机,把镜头切换到后置摄像头,那辆大奔已经着起来了。他说,老三,烧给你一辆汽车,出门的时候方便行走。

风呼呼地刮打着整个世界,周遭是一片死寂的黄土,还有干枯的秸秆,荒掉的梯田和枯死的樹。

秦五羊点了一支烟,插在老三的坟前。烟徐徐升上天空,风停了。

有人在直播间里让他跪下。

秦五羊说,这是我兄弟,平辈之间是不跪的。

他把镜头对准了老三的坟,那是一个小土包,土是发黑的,上面干裂开来,没有一点生机。老三的坟靠着一道地塄,上面就是毛四家的地,到处都是干枯的野草,还有枯树枝。

最后,秦五羊把那挂一千响的鞭炮拿了出来,挂在老三坟后的一棵歪脖子树上,他点了一根烟,再用烟头对准引信,然后迅速捂住耳朵逃离了现场。

鞭炮噼里啪啦响了起来,火星四溅,碎红的纸屑炸裂开来,一股浓烟随之升腾,四周散发着呛鼻的火药味,还夹杂着一些黄土味。秦五羊往后躲了老远。他把手机瞄准了现场。大声说道,老铁们,放炮啦。

那鞭炮声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有些不够响亮,远处的太阳散发着微弱的光,仿佛被什么挡住了似的。即便如此,秦五羊的眼睛还是感觉被刺得难受。

这时候他发现远处高高的地塄后面露出一个黑点,很快一个尖尖的脑袋露了出来,就像光秃秃的山上长出来的一棵树,后来那棵树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黑黑的脸,紧接着鼻子眼睛都能看得见了,秦五羊仔细看,分明是村干部狗蛋正怒气冲冲地朝他走来,他的两只胳膊不停挥舞着,胳膊上的红袖章显得异常鲜艳,同时,嘴里还叽里咕噜正说着什么。秦五羊此刻有些木讷,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朝四下里看,可是四周除了他以外,并没有其他人。

直到秦五羊回过头去,才发现堆放在毛四家地里的那堆秸秆神奇地着了起来,那火苗像只出生的小鸡,充满希望。它不停地跳跃,仿佛在尝试跃上一个新台阶。秦五羊心里暗暗大叫不妙,他想去拿上铁锹把这股势头打灭,可一阵风不合时宜地吹来,火苗顺势蹿了起来,很快,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火蔓延到了毛四家的果林里面。

狗蛋怒不可遏地朝他冲了过来,嘴里大声骂着,秦家的傻子……

秦五羊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见别人这么叫他了,傻子两个字好像激起什么东西似的,他下意识地开始跑,这是老三教给他的。不过由于很多年都没有使用过这项技能,他的反应有些迟钝,他迈开双腿,每一步都踩得很用力。天上的云彩也跟着他跑,耳边的风围着他打转,镜头里的世界也在跟着飞快地移动。

秦五羊头也不回,马上就进入了奔跑的节奏,一片片梯田就像一个个巨大的台阶,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像这样在黄土地上狂奔过,他开始不断地一级一级向下跳跃。连跑带跳了好几级以后,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两人高的地塄。他没有多想就纵身一跃,然后整个人就像踏空了一样,一直攥在他手里的手机在空中打了几个转,世界也开始剧烈地旋转。

他几乎是一头扑在了干涩的黄土地上,那些黄土异常松软,就像一床厚厚的棉花被。很快,他就被狗蛋扑倒在地上,下面就是悬崖峭壁。秦五羊想告诉狗蛋他不是故意把他家的果林点着的,但是狗蛋死死地摁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狗蛋几乎是骑在秦五羊身上,他对着秦五羊大声吼道,你再跑。

秦五羊想挣脱狗蛋,但是这看起来并不太容易。狗蛋有点气急了,嘴里还在不停地吼着,日你娘的,我还治不了你了。秦五羊显得有些笨拙,他的嘴巴里再也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过好歹他是一个活物,一个不顺从的活物是最难被搞定的。他俩的身体扭动着,翻滚着,朝着地塄边的悬崖一点一点靠近……

天空很蓝,四周很安静。

责任编辑 梁学敏

作者简介:

高强,1995年生,山西太原人,有作品发表在《山西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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