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庆庆
从魏桂兰老师教我小学三年级语文,到我在大学任教,几十年过去了。然而,她的音容笑貌,却始终如在眼前。三十來岁,白净皮肤,高挑个儿(可能她中等身材,但在小学生眼里就显高了),短发,亮眼睛,大嗓门,走路虎虎生风,讲课活灵活现……她是班主任,有时候挺凶的。
时光倒流到80年代,我在淮安师范附属小学读三年级。我非常喜欢这所学校。那时,我并不知道她是淮安名小之一。
如果进了附小正门,到了天井,蹦蹦跳跳穿过它,向北走,就会来到一个有屋顶的宽阔通道,出了通道,便面对着附小最美的一个地方——古柏庭院。这是一个更大的天井,有两株参天巨柏,可能有几百岁了,很粗,要两三个孩子才能合抱住。后来,我读杜甫的《古柏行》,“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就会想起附小的这两位柏树爷爷。
古柏庭院正北处,横亘着母校最大的房子——大礼堂,老师们的公开课就在大礼堂上。
我在三(1)班,魏老师当时就是三(1)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我们班约有70个孩子,叽叽呱呱,欢蹦乱跳,课堂纪律不好。教数学的董老师常被我们气得说:“你们这个班,哪天纪律好了,我就把‘董字倒过来写!”英语老师是个戴黑框眼镜的腼腆小伙子,也管不住我们。只有魏老师大个子,往教室门口一杵,有时只要看到阳光把她的身影照进教室门口的地面上,一教室的“鸭子”就立刻安静下来。她板着脸,目光锐利,像有小刀唰唰飞出,削得我们个个大气不敢出一声。
一到课间,三年级部两排教室间的空地上,便喧闹极了:女生踢毽子、跳皮筋、扔沙包……男生斗鸡、滚铁环、打弹珠、掼包、追逐……比语文书里的《课间十分钟》要热闹多了。下大雨时,积水成塘。我们蹚着水走来走去,把叠好的纸船放在水面上,男生用胶鞋灌水玩,打水仗,有一回还惊出了一条水蛇。
健硕的魏老师夹着课本,在孩子阵群中穿行,避开飞来飞去的沙包,或者对着调皮的男生吼上几嗓子。
到了放学时,教室外闹哄哄,乌压压,都是孩子。按照回家路线的方向,大家排成东、西、南、北四列纵队。魏老师站在队前,吹着哨子,维持秩序。
魏老师开过三年级的公开课,教《邱少云》这篇课文。她一次次演练,在黑板上练习粉笔板书,擦去,再写……我被分配读邱少云忍住火烧的剧痛,手抠进泥土里也不呻吟的那一段。到了公开课那一天,大礼堂后面坐着很多老师,魏老师叫到我朗读时,我心里突突的,加上被英雄的事迹打动,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不过,魏老师好像挺满意的,课后我还听到听课的老师夸:“那个小女孩读得蛮有感情的。”
也许因为喜欢听故事,也许因为魏老师讲课生动,我对语文特别有好感,至今记得不少三年级的课文:在《美丽的大兴安岭》和《火烧云》里,我欣赏到了别具一格的比喻、博喻;在《我爱故乡的杨梅》里,我学会了“贪婪”“吮吸”这样的词语;在《沙漠里的船》里,我喜欢“骆驼是沙漠之舟”这样的表达。讲《海底世界》时,就更有意思了!魏老师居然把家里的珊瑚带进了教室,半尺多高,通体莹白,上端微粉,枝丫丛生,看得我们这帮小孩子眼睛溜溜圆。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神奇美丽的珊瑚。虽然以后看过更大更美的,但印象最深的,却是魏老师站在讲桌前用手捧着的这一丛。在她绘声绘色的讲述中,我仿佛被带进了水晶龙宫。那一天,我学会了“窃窃私语”这个词语。
新语文书拿到手,我会在每篇课文的每一段前标上1、2、3……因为魏老师讲课文,老是让我们划分段落,归纳中心思想。记得《鸡毛信》那课,段落又多又短,标了近100段,铅笔都写秃了。那时的我不太会划分段落,也不擅长归纳中心思想。最怕魏老师提问我:“你说这篇课文分几段?”
四年级时,魏老师不教我们了,新的班主任管不住我们,尤其是“皮猴子”男生。结果,到了五年级,魏老师再次出马,荣升五(4)班班主任,兼教语文。五年级上学期,期末大考前的晚上,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一早,白雪皑皑的大操场就变成了欢闹的海洋。几百名小学生在大操场打起了雪仗,男生把板凳搬上了操场,凳面朝下,骑在上面当雪橇。我蹲着,一边站一个女生,拉着我的胳膊,把我往前拖,像拖小车一样,拖翻了,就躺在雪地里打滚……魏老师站在教学楼上看,乐呵呵的,没有吼着阻止我们,就让我们尽情闹着,痛快地玩了半个多钟头。
上课铃声响起,大家搬着板凳,一滑一滑地往教室赶,教室内外湿漉漉的,淌着融化的雪水。我们小脸红扑扑,浑身热乎乎,开始写期末试卷,语文、数学、英语在同一天考完……大家考得还不错。如果说“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这次“大操场雪中飞”当属“大考大玩”吧,这是我唯一的一次考前还在疯狂,多么天真烂漫的少年岁月啊!多亏了魏老师!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凶我们,而是听任孩童和自然相亲的天性做了一次彻底的释放。她甚至没有批评我们把教室弄得里外都是水,没有一句教训的话语……
当时是五年制小学,五年级就面临着小升初的全县统考,最好的淮安县中学只招收200名新生,多半来自几所重点小学。我们附小五年级四个班肩负重任,要冲刺淮中,争取多被录取几个学生。没有厉害的班主任坐镇,焉能出师大捷?
魏老师挟威归来,语文课上得紧张活泼,我特别开心。和魏老师搭档的数学老师,叫吴家珍,约四十岁,齐耳的卷发,她带着一个白色塑料盒,红盖子,盛着各色粉笔。她勉强能管住我们,教鞭摔得啪啪响。
幸好有魏老师坐镇,刚柔并济,恩威同重,软硬兼施,把我们这个毕业班管得服服帖帖,让我们学得有条不紊,扎扎实实,冲进了大名鼎鼎的淮中。
魏老师教我们时,正值年富力强的三十多岁,一双儿女正在读小学,爱人在文化馆工作,善丹青。有时,魏老师会把小黑板带回家,让爱人用彩色粉笔画画,再带到学校给我们欣赏,配合语文教学。既要当好妈妈,还要当好老师和班主任,一定是非常忙累的。但她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劲,什么时候都精神饱满,气场十足,干练利落,又不乏温情。她一直是短发,夏天也很少穿裙子上课。
古诗云:“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岂知少年之忆永远不会随时世的蹉跎而逝去,少年之情始终如美玉一般纯洁而珍贵,少年时幸遇到的良师将提升“三观”,化为精神和生命的营养,甚至会惠及终身。
我深深怀念淮师附小,深深地感谢魏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