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军 张华中
摘要:以《包身工》四次叙写殴打作为教学支点,通过识打-评打-赏打诸环节,点拨学生更深入地认识包身工的悲惨命运,理解文章主旨,赏析文章精湛的艺术魅力,最后扼要阐述这种教学设计具有的教学论意义。
关键词:《包身工》;殴打;点拨法;教学论
《包身工》是一篇杰出的报告文学,作者通过深入调查研究,以精湛的笔墨描绘出包身工遭受的诸种非人待遇,鞭挞了资本家及其走狗犯下的滔天罪行。对于本文的教学可从诸多方面切入展开,比如行文的双线结构、人物的典型语言、材料的剪裁组织、新闻性与文学性的结合等,这些都很有教学价值,往往也成为我们教学的重点。然而我们仔细研读文本,发现作者在全文四处写到包身工遭打,这些情节分布贯穿全文,分析解剖包身工这四次遭打内容,将不仅有助于我们深化理解包身工的悲惨命运,也更能提领悟这篇作品独特的艺术魅力。
一、四次叙写殴打——点拨学生思考的支点
第一次殴打发生在文章的开首部分。一位男子,应该是打杂的,在简洁且粗鲁地吆喝辱骂包身工起床后,就不耐烦地对动作慢的打了起来。
那男人虎虎地在起得慢一点的“猪猡”身上踢了几脚,回转身来站在不满二尺阔的楼梯上面,向着楼上的另一群生物呼喊:
“揍你的!再不起来?懒虫!等太阳上山吗?”
那男子的“打”是“踢了几脚”,似乎漫不经心,纯属下意识的习惯性行为,足见出其平日对待包身工的方式,被打的对象是“起得慢一点的”包身工,不仅没有反抗、挣扎,甚至也没有丝毫的埋怨。“猪猡”“生物”“懒虫”等称谓,是男子对她们的鄙夷轻蔑,而受恐吓、辱骂、殴打,也可算是与包身工身份地位匹配相符的方式了。
如果说这第一次“打”是包身工们都可能接受的的日常功课,具有普遍性,面貌不清,那么另外三次“打”就显现出各自独特的形态了。
第二次,遭打的是“芦柴棒”。她由于生病,不能正常起床,为了不影响别人,她“将身体慢慢地移到屋子的角上,缩作一团,尽可能地不占地方。”她的喉咙也哑了,只得做着手势,请求打杂的怜悯。
“假病,老子给你医!”
一手抓住了头发,狠命地往地上一摔,芦柴棒手脚着地,很像一只在肢体上附有吸盘的乌贼。一脚踢在她的腿上,照例第二、第三脚是不会少的,可是打杂的很快就停止了。后来,据说,因为芦柴棒“露骨”地突出的腿骨,碰痛了他的足趾!打杂的恼了,顺手夺过一盆另一个包身工正在揩桌子的冷水,迎头泼在芦柴棒的头上。这是冬天,外面在刮寒风,芦柴棒遭了这意外的一泼,反射似的跳起身来,于是在门口刷牙的老板娘笑了:
“瞧!还不是假病!好好地会爬起来,一盆冷水就医好了。”
这只是常有的例子的一个。
打杂的先对“芦柴棒”的请求断然否决,指斥她作假,继而“一手抓住了头发,狠命地往地上一摔”,接着是持续地“踢”她的腿,当脚趾被“芦柴棒”瘦而硬的腿碰痛了,又用一盆冷水泼在她的头上。“抓”“摔”“踢”“奪”“泼”,打杂的这一系列反应,动作连贯,一气呵成,既迅猛,又凶狠,而他殴打的对象竟是瘦弱生病的“芦柴棒”,其凶残、歹毒的面貌也就跃然纸上了。芦柴棒遭受重摔之后,原本突出的关节骨骼也全都熨帖在地面上,其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从地方支撑而起的力量,如同乌贼的吸盘紧紧吸附着地面。但她又不像乌贼,因为乌贼能支配掌控着自己的吸盘,它的吸盘吸附或摆脱地面,还能自主决定选择,而此时的芦柴棒已经彻底失去了选择能力,地面强大的引力仿佛把她紧紧吸附住了。当芦柴棒被寒冬的一盆冷水迎头泼来,生命的本能使她“反射似的跳起身来”,竟又遭到老板娘的嘲讽和讥笑。
第三次,遭打的是小福子。仅仅因为她没有把整好了的烂纱装起,就遭了拿莫温的殴打。
恰恰运气坏,一个“东洋婆”走过来了,拿莫温为着要在主子面前显出他的威风,和对东洋婆表示他管督的严厉,打得比平常格外着力。东洋婆望了一会儿,也许是她不喜欢这种不文明的殴打,也许是她要介绍一种更合理的惩戒方法,走近身来,揪住小福子的耳朵,将她扯到太平龙头前面,叫她向着墙壁立着;拿莫温跟着过来,很懂得东洋婆的意思似的,拿起一个丢在地上的皮带盘心子,不怀好意地叫她顶在头上。东洋婆会心地笑了:
“这个小姑娘坏得很,懒惰!”
拿莫温学着同样生硬的调子说:
“这样她就打不成瞌睡了!”
这种文明的惩罚,有时候会叫你继续到两小时以上。两小时不做工作,赶不出一天该做的“生活”,那么工资减少又会招致带工老板的殴打,也就是分内的事了。殴打之外还有饿饭、吊起、关黑房间等等方法。
拿莫温为了讨好迎合“东洋婆”,“打得比平常格外着力”。而东洋婆似乎想用更文明的方式惩戒小福子,于是揪住她的耳朵,让她在消防水龙头旁边面壁直立,而拿莫温又谄媚地在小福子的头上放一个皮带盘心子,就这样让她顶着。这种持续两个小时以上的“文明的惩罚”,真的能减轻小福子们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折磨吗?答案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如果把芦柴棒和小福子两人遭受的殴打结合起来,更是令人不禁感叹唏嘘,甚至潸然落泪。当打有着对抗的时候,多少还有些平等;当打有着选择的时候,多少还有些宽容;当打有着关注的时候,多少还有些温情;当打有着仇恨的时候,多少还有些抗争。而这些,包身工全都没有。当“打”存在虚构的时候,多少还有些艺术。可这是行为艺术吗?这种行为有审美品性吗?然而所有这些假设都只能是假设,施暴者就是如此冷酷无情,凶残野蛮地蹂躏无力无助的包身工,而这些已被工作压榨得没有多少生命能量的包身工,只能默然承受着狂风暴雨的侵袭,吞饮着艰辛难忍的命运苦水。
第四次,遭打的是一位寄家信的包身工,她似乎难以承受纱厂的工作和生活,希望家人把她从纱厂接回去。
一个月没有回信,她在焦灼,她在希望,也许,她的父亲会到上海来接她回去,可是,回信是捏在老板的手里了。散工回来的时候,老板和两个打杂的站在门口,横肉脸上在发火了,一把扭住她的头发,踢,打,掷,和爆发一般的听不清的嚷骂:
“死娼妓,你倒有本领,打断我的家乡路!”
“猪猡,一天三餐将你喂昏了!”
“揍死你,给大家做个榜样!”
“信谁给你写的?讲,讲!”
鲜血和惨叫使整个工房的人都怔住了,大家都在发抖,这好像真是一个榜样。打倦了之后,再在老板娘的亭子楼里吊了一晚。这一晚,整屋子除了快要断气的呻吟一般的呼喊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屏着气,睁着眼,百千个娱隶在黑夜中叹息她们的命运。
老板和打杂的“一把扭住她的头发,踢,打,掷,和爆发一般的听不清的嚷骂”,此处作者省略掉任何修饰描摹,以最为精简凝练的方式,只写打的动作,简单粗野。而以逗号,而非顿号,把四种打的动作间隔开来,又暗暗点出每种打法都并非走一下过场,而是有相对较长时间的保障,也正因此,才导致她“鲜血和惨叫使整个工房的人都怔住了,大家都在发抖”。被打完之后,她还在老板娘的亭子楼里吊了一晚,“这一晚,整屋子除了快要断气的呻吟一般的呼喊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屏着气,睁着眼,百千个娱隶在黑夜中叹息她们的命运。”这就从遭打者与其他包身工的反应,更为立体饱满的刻画出她遭受毒打之深重,身心痛苦之惨烈,也愈加突显老板和打杂的,面对消极的反抗——离开工厂,返回家乡——就立刻气急败坏,以残暴恶毒的方式极力镇压身单力薄的女孩子,简直丧尽天良。
二、为何四次叙写殴打——思考升华的引爆点
全文四次叙写包身工遭打的情节,为何作者如此频繁地描绘这一场景呢?我们从原文可以查找到一些原因。
在纱厂,活儿做得不好的罚规,大约是殴打、罚工钱和“停生意”三种。那么,在包身工所有者──带工老板的立场来看,后面的两种当然是很不利了,罚工钱就是减少他们的利润,停生意不仅不能赚钱,还要贴她二粥一饭,于是带工头不假思索地就爱上了殴打这办法。每逢端午重阳年头年尾,带工头总要对拿莫温们送礼,那时候他们总得谄媚地讲:
“总得你帮忙,照应照应。咱的小姑娘有什么事情,尽管打,打死不干事,只要不是罚工钱停生意!”打死不干事,在这种情形之下,包身工当然是“人人得而欺之”了。
可见殴打包身工之所以屡屡出现,是与纱厂的处罚规则、带工老板的利益考量紧密相关,这些是殴打现象日常化的根源。作者四次描绘殴打情节恰恰是对包身工在纱厂的悲惨境遇的如实写照。带工老板为何敢于这样气焰嚣张,肆无忌惮,甚至声张“尽管打,打死不干事”?实际《包身工》中也有明确交代,带工老板当初给这些女孩子父母的“包身契”,已经写下“生死疾病一听天命”,所以从進纱厂的那天起,包身工的生死命运就完全操控在带工老板手里了。是否殴打,怎样殴打,殴打到什么程度,就都不再是问题了,只看带工老板的利益和心情了。
当然,如此频繁叙写包身工遭受殴打,也与夏衍的写作主旨息息相关。当作者对包身工的材料了解更多,“包身工的悲惨生活更使我们这批知识分子感到‘灵魂的震动”,[1]“这时候我才知道,在20世纪的帝国主义经营的工厂里,原来还公然保存着奴隶制度。我感到愤怒,我觉得非把这个人间地狱揭发出来不可。”[2]这些年轻的女孩子就生活在自己的周边,却被幽闭在纱厂中,超负荷工作,动辄就遭受毒打,身心饱受摧残折磨,他们的悲惨命运深深刺痛了作者,而对这种现象的揭露批判,唤醒广大民众的关注,拯救自己的同胞,最终彻底推翻打倒这种不公的制度,就成了促使动笔写作的强大动力。而最能体现包身工命运不公的,除了她们繁重的工作,经常性的遭受殴打,无疑是对她们身心更大的摧折,也最能暴露她们卑贱如尘埃的奴隶命运。这自然也最能触动广大读者的神经,引发更大的关注和反响。
三、如何巧妙叙写殴打——艺术思考的拓展点
夏衍先生对四次殴打进行了精心设计。
其一,巧妙别致的顺序安排。四次的殴打,殴打对象由面到点,即由所有晚起的人,再到芦柴棒、小福子、寄家信者;而殴打者,由打杂的,到拿莫温、东洋婆,再到带工老板,身份大体在逐渐升级,真可谓对待包身工“人人得而欺之”;四次殴打的原因,于纱厂带工老板而言,按照顺序似乎后者比前者更重,包身工由先前的完全默默承受发展到消极的抵抗;从殴打的结果看,其它包身工由先前的完全无声无息,到为自己的命运而叹息,这也显示出一种变化,而这种变化隐约也在暗示这种黑暗的现状必将终结。这种安排就使行文摇曳生姿,寄托深意。
其二,别具匠心的材料组织。四次殴打详略得当,分布在作品的开端、中间和结尾,似乎也在以无声的言语,揭示包身工命运的凄苦悲惨,控诉那些剥削者欺凌者的滔滔罪行。
其三,有节制的叙写。“这(《包身工》)是一篇报告文学,不是小说,所以我写的时候力求真实,一点也没有虚构和夸张。”[3]《包身工》的文体特点就决定了它与上文提到的古典文学作品具有显著的差异。也正是这个缘由,作者在叙写四次殴打的时候,都以较为节制的表达来予以客观化的呈现,把自己的情感态度都压到纸背后面,让读者直观包身工的工作和生活处境,所经历的非人间的待遇,进而形成自己的印象和判断。如此写作,一方面保证了报告文学的真实性的品格,另一方面这种极富艺术魅力的表达,带给读者的冲击和思考也将更为强烈而持久。
作者凭借高超的艺术能力,使得这四处相似的情节各有其趣,彼此相互配合,共同奏出一部悲怆交响曲。夏衍先生曾言:“我觉得我的作品中,只有《包身工》可以留下来。”这当然是他的自谦,然而通过我们管中窥豹的分析,也不难理解他为何如此推崇《包身工》了。
四、点拨学生识打—评打—赏打的教学论意义
《包身工》篇幅较长,共计5200多字,其事迹距离今天将近百年,而包身工起居工作叙述与包身工制度的交代,双线并进,彼此交叉缠绕,这些都造成学生不易于理清行文脉络,往往流于碎片化的印象,难以对全文进行宏观的统摄和把握。面对这样的长文、难文,我们需细研文本,化繁为简,从繁杂文本中理出清晰而简洁的头绪,通过点拨学生识打-评打-赏打,确实可以帮助学生理出头绪,深入走进文本。
首先,它牢牢立足文本特点,充分结合文本特点,以此作为引领学生走进文本深处的一把密钥。《包身工》是报告文学,它既具有文学性,也具有新闻性,四次叙写打人,材料剪裁、详略安排、顺序布置都显现出作者深厚的文学功力,而叙述的节制、材料的真确,又与新闻要求的真实性紧密契合。文本特点不仅指文体特点,还包括文本呈现出的个性化特点,《包身工》中四次叙写殴打,并分布全文,这典型是作者的精心布局,别有匠心。这条线相对我们通常关注的双线,更为清晰,学生也更易识别理解。
就此而言,通过让学生识打—评打—赏打,可谓牢牢抓住了文本特点。
其次,它切实有利于把握理解文章主旨。四次叙写殴打正好反映了包身工凄惨的命运,揭露了资本家及其帮凶的残忍恶毒,表达了作者对前者的深切同情,对后者的愤慨痛恨。通过识打—评打—赏打三个环节的点拨,学生一方面更直观地体会认知包身工悲惨境遇,另一方面也更能理解作者如此布局安排背后的深挚情感。也可顺带比较包身工与外头工人的待遇,进而消除学生由于时代背景的差异而存在的某些思想认识误区。
再次,它聚焦了丰富的教学价值点。对语言、手法的品味赏析,对人物形象的认识理解,对材料的比较分析,对主旨的把握理解,都可通过识打-评打-赏打这一过程来达成,无疑它成了点拨学生充分而深入学习的强劲助推。
参考文献:
[1][2]《普通高中教科书教师教学用书(语文选择性必修中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114页。
[3]《普通高中教科书教师教学用书(语文选择性必修中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115页。
(作者:陈军,上海市市北中学特级、正高级教师;张华中,上海市格致中学高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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