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落、热评与经典化
——《酒国》与当代文学生态的关系

2021-04-22 09:05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酒国梳理

内容提要:理解1990年代以来诸多长篇小说与当代文学生态的关系,《酒国》可说是一典型案例。1993年《酒国》出版后并未出现莫言期待的反响,直到新世纪的再版、获奖以及翻译传播才再度引起关注,且评论热潮迟至“诺奖”后才集中出现。而当前把《酒国》纳入当代经典小说之列的说法,依旧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书是作家的孩子”,对于自己的“孩子”,任何一位作家都期望能得到研究者的青睐,因为“文学作品的经典化……离不开批评家的参与,正是如此之多的批评家的参与,才使得作家创作出来的文本在内涵上获得了不断的增殖”。1986年莫言的《红高粱》在《人民文学》第3期一经发表便引起评论者广泛热议,转载、获奖、影视改编、进入文学史等一系列文学活动,让莫言一跃成为当代中国最具影响力的作家和文学史无法绕开的作家。《红高粱》“以独立超拔的崭新姿态和雄强任侠的草莽气息,给当代文坛带来了新的审美感受”,也给了莫言自信,然而历时三年完成的长篇小说《酒国》在出版后却备受冷落,与同年被热评的《废都》《白鹿原》《九月寓言》相比,安静的局面让莫言着实无法接受。莫言后来在不同场合表达过对这一现象的看法:“此书出版后无声无息,一向喜欢喋喋不休的评论家全都沉默了。我估计这些叶公好龙的伙计们被我吓坏了。他们口口声声地嚷叫着创新,而真正的创新来了时,他们全都闭上了眼睛。”

一 生不逢辰的“宠儿”

叶开对《酒国》评价极高,说“现在回过头来看那个时期莫言的创作,《酒国》是《红高粱家族》之后最值得关注的长篇小说”。就是这样一部“最值得关注”的小说在出版时也遭遇了尴尬的经历,1992年莫言的“《酒国》写成后,没有期刊敢于登载这样一部作品,后由台湾洪范书店 出版”。直到1993年2月,才作为湖南文艺出版社“当代著名青年作家长篇系列”丛书的一部在国内正式面世。

对于这部没有在国内期刊公开发表与直接出版的小说,莫言在一次演讲中曾这样谈道:“在我目前所有的创作里面,下刀最狠的是《酒国》。” 不过《酒国》在1990年代并未给莫言的“投资”带来预期性回报,可以说莫言种下了心中的“龙种”,收获的却只是“跳蚤”,虽说后来《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蛙》等作品反响热烈,但他始终无法释怀,因为《酒国》被寄予的思考和冲击力是其他文本无法相比的,它对现实的尖锐剖析直逼人的灵魂深处。

“下刀最狠”的《酒国》在1990年代评论寥寥,零星的几篇文章也主要探讨文本的艺术成就。最早关注《酒国》的是海外学者杨小滨,他1991年在《中外文学》第6期发表了《〈酒国〉:盛大的衰颓》一文。到1993年,在香港任教的台湾学者周英雄撰文指出,《酒国》的“手法既非写实又非寓言……描述的对象既非纯属个人,也非全写国家民族”,并肯定《酒国》“是继前面三个长篇之后的一项力作”。另外,身居美国的评论家李陀读到《酒国》后,“认为《酒国》是中国当代非常优秀的长篇小说”。直到1996年,张闳率先发表了《〈酒国〉散论》(《今天》第1期)和《〈酒国〉的修辞分析》(《作品》第1期),这是大陆文坛对《酒国》最早的评说。张闳通过“侦破/反侦破”“真实的/幻像的”“小男孩”“枪”“食草动物”“私人性和戏拟”“狂欢的世界”七组关键词梳理《酒国》文本修辞方面的成就,其中不乏独到见解,“戏拟”部分的观点就颇为新颖。

1990年代后期,评论者着重关注莫言毁誉参半的《丰乳肥臀》(1995),而《酒国》再未出现在评论者视野中。莫言曾就其中缘由谈道:“这部小说是90年代对官场腐败现象批判的力度最大的一篇小说,国内的很多评论家畏畏缩缩的不敢来评它,就是因为这部小说的锋芒太尖锐,有很多话他们不敢说明白。” 莫言只道出了部分客观原因,实际还存在着诸多隐性或显性的阻力,社会环境、意识形态和文学话语等都对《酒国》在1990年代的冷落产生了明显影响。如有评论者指出:首先,这个时代(90年代)“低气压”的现实,提供了莫言创作的激情和动力,却同时给读者们设置了解读其中“敏感内容”的障碍——高密度的叙事形式与语言实验,让读者感到阅读的难度。其二,“低气压”后接踵而至的经济“高温”,促成了“文坛的‘玩文学’的‘痞子运动’”,莫言小说尖锐而严肃的批判性品格显得不合时宜。其三,自1987年开始至90年代前期……“新历史”“新写实”风潮大兴,在暧昧的历史、烦恼的人生和幽暗的内心场景中浅吟低唱成为小说主调。在此情境下,《酒国》遭受冷遇也不难理解。

从这一时期《酒国》的境遇来看,国内遇冷并未阻挡《酒国》走出去的步伐。1996年10月,日本学者藤井省三翻译的日译本《酒国》在加上了一个推理小说似的副标题《特别搜査检事丁钩儿的冒险》后由岩波书店出版,这是继《红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十三步》之后,莫言第四部被译介到日本的长篇小说。学者川西政明在《读卖新闻》上给了《酒国》极高的评价,“《酒国》是在中国改革开放后出现的应引起关注的作品”,“日本的小说在《酒国》面前只能低头不语”。

二 “重读”的诸种可能

1999年莫言在北京完成旧作《酒国》的整体修改后,新世纪初国内一些出版社推出了修订本《酒国》,再版、重版、新版此起彼伏,《酒国》弹去了身上厚厚的尘土,以清新的身姿再次出现在翻译者和评论者面前。

《酒国》这一时期走向世界的最直接表现就是被翻译成十多种不同语言,获“诺奖”前,莫言的长篇小说均有外文译本,其中译本最多者当属《红高粱》,《酒国》的译本种类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如果说1990年代《酒国》的日译本独树一帜,那么新世纪初期《酒国》的翻译则是层出不穷(见表1)。

表1 莫言小说《酒国》翻译统计表

说明:此外,《酒国》还被翻译成了越南语(2004)、韩语(2008)、西班牙语(2010)、俄语(2012)、罗马尼亚语(2014)、意大利语(2016),其中有多种译本再版,如德语版的《酒国》由Zürich: Unionsverlag 2005年再版。

2001年《酒国》获得了它出版以来的第一个荣誉,由汉学家杜特莱翻译的法文版《酒国》(2000)荣获法国该年度“卢尔·巴泰雍(Laure Bataillon)外国文学奖”。《酒国》的获奖、再版与广泛传播,让国内对《酒国》的评论冰点开始慢慢融化,出现了从不同角度对《酒国》思想内涵、审美艺术与文学史价值进行重读的文章,“在不同的层面上发掘了这部富有想象力与创造性的小说与中外文学的深刻的精神联系和对转型期的中国社会现实的批判性”。

《酒国》可以说是对《狂人日记》的世纪末呼应,莫言在书中就借李一斗之口表达了该作与《狂人日记》的关系,“我写这篇小说,是对当前流行于文坛的‘玩文学’的‘痞子运动’的一种挑战,我的意在猛烈抨击我们酒国那些满腹板油的贪官污吏,这篇小说无疑是‘黑暗王国里的一线光明’,是一篇新时期的《狂人日记》”。以此为基础,《酒国》“食婴事件”与《狂人日记》“吃人”的互文比较也随之展开。张磊最早从文本的设置、建构、颠覆、超越等全方位对比中发现“前者寻求的是‘国民性’的改造,以期建立健全国民性格;后者则是注重社会政治现实的转变,以期建立健全合理的社会体制”。罗兴萍同年发文就两个文本“吃人”主题的精神关联指出“与鲁迅一样,莫言对吃人现象的描写总是和被吃者的态度联系在一起的,从而揭示出吃人现象更广阔的社会基础”。

此类对比在莫言获“诺奖”后又有四篇,包括殷宏霞的《“吃人”意象的精神呼应——从鲁迅〈狂人日记〉到莫言〈酒国〉》、吴义勤与王金胜的《“吃人”叙事的历史变形记——从〈狂人日记〉到〈酒国〉》、段乃琳与姜波的《莫言〈酒国〉对鲁迅〈狂人日记〉“吃人”主题的继承和发展》,以及王竹杰的《现代性的“吁求”及其“后果”——从鲁迅〈狂人日记〉到莫言〈酒国〉》。吴文是四篇中讨论较为深入的一篇,从“吃人”的传统叙事入手,发现“或许《酒国》不具备《狂人日记》般石破天惊的现代开创意义,但它在莫言小说中自有其不可轻忽的独特价值”。在“吃人”叙事重心的转换中发现“莫言批判的锋芒并未像鲁迅那般指向几千年的传统文化,而是直指商品经济大潮冲击下沉渣泛起的现实”。进而又思考启蒙主义“吃人”叙事的蜕变与困境,以及“吃人”叙事的精神底色及其文本症候。

这一阶段的《酒国》研究偏向于文本细读。或抓住“反讽”一词指出《酒国》“通过反讽叙事,拆解传统文体,达到戏谑效果,凸现欲望,表现了生命力的张扬和对现实世界的批判”;或认为《酒国》在“试图摆脱‘合谋’的创作心态、多重文本叠加的叙事模式、荒诞变形的形象设置和涵容深藏的主题话语”等方面都表现不凡;或从政治文化语境重新考量《酒国》的叙事结构、叙事主体、文字游戏、自然史、社会寓言、道德批判,以及美学追求等;或用巴赫金的“复调”理论分析《酒国》的叙事策略。

三 从边缘走向“中心”

莫言获“诺奖”给2012年的国内文坛和批评界带来了“莫言热”,一时间“满街争说莫言郎”,仅2012年至2013年就出现了一大批关于莫言及其作品的研究专著。对《酒国》的重新品读以及对莫言“不满”心声的回味在获奖热度中持续展开。

仅从2013年至2020年,《酒国》评论文章就多达百余篇。其中一些评论者从《酒国》的结构与艺术、真实与荒诞、接受与创新、语言与修辞、主题与意象、人性与罪恶、先锋与传统、欲望与酒文化等角度解读其丰富内涵,同时引入狂欢化、接受美学、元小说、生态批评、后现代等理论等,较好地回应了莫言对《酒国》诸多话题的探讨期望,如文体实验、狂欢精神、社会批判、中国酒文化,以及长篇小说结构问题。其中胡铁生认为“《酒国》以元小说为主要叙事策略,在接受域外元小说影响的同时,对中国小说进行自主创新,为中国当代文学在‘洋为中用’方面做出了新贡献”。

翻译传播研究代表了这一阶段《酒国》研究的新高度,是对《酒国》翻译传播的深度阐释,主要以研究英译本和俄译本为主,其阐释则大抵取径于目的理论、认知理论、关联翻译理论、等效翻译理论、后殖民翻译理论、改写理论、接受美学理论、图式理论、操作理论、补偿理论与语料库功能对等理论等翻译理论。其中荆漠雨依照等效翻译理论的接受者概念、效果概念和对等概念,研究了俄罗斯读者群的文化背景、阅读素养,译本对原文具体事件、主要精神和意境气氛的传达及其接受,以及译本对原作形式、内容、风格的对等。

四 《酒国》经典化观点的思考

“这种以现代小说叙事理论和现代哲学思想为参照的专业化文学批评,把《酒国》推进了现代经典小说的行列。在这样的批评背景下重读《酒国》,更容易感受到它作为经典之作的艺术风范。”(着重号为笔者所加)这段文字中作者连用两个“经典”字眼,认为新世纪以来的研究已经把《酒国》推进了“现代经典小说的行列”,并具备了“作为经典之作的艺术风范”。其实早在2005年《酒国》就已被纳入了由林建法和王尧主编的“新经典文库·长篇小说系列”,编者在序言中这样谈道,“我们把近二十年来多少给汉语写作提供了新可能和新素质的创作称为‘新经典’。我们想做的当然不仅是寻找‘大师’,我们还在寻找叙述文学史的另一种可能”。

“经典”的高标准让当代文学中公认的经典作品《白鹿原》也时常受到新的质疑,有学者新近提出《白鹿原》作为文学经典的“未完成性”。“文学经典”的选定过程是文学史、研究、接受与出版等因素共同完成的,那么《酒国》是否已具备进入当代“经典”小说行列的资质?

首先,考察《酒国》是否已经得到文学史家的认可。新时期以来“重写文学史”使得文学史写作开始走向“个人化”,笔者选取的五部“当代文学史”中,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1999)、孟繁华和程光炜撰写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2004)与董健等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2005)都只字未提《酒国》;洪子诚撰写的《中国当代文学史》(2007)只是将《酒国》作为一个词条列入书后附录;正式将《酒国》纳入到文学史中的是朱栋霖等人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1915—2016》(第三版),认为《酒国》是“一次叙事的实验和冒险”。《酒国》在文学史中历经了从无到有的过程,却依旧处于边缘位置。

其次,经典的形成与阐释有着密切的联系。《白鹿原》的研究论文(1000多篇)与研究专著(十余部)数量庞大,而《酒国》研究相对薄弱,总量少且偏重译本研究。由此看来《酒国》研究才刚刚起步,一些重要议题仍需深入展开,如故事的“荒诞”与“内真实”等,在未充分阐释的条件下贸然将其归入“经典”小说行列似有欠妥当。

最后,“经典就是长久的畅销书”,“是较大范围的人群长时间阅读的著作”,所以经典不但要经受住时间检验,还需要读者参与。据笔者统计,《酒国》各种版本的印刷总数偏少,其中1993年湖南文艺出版社初版本两次共印15000册,2005年春风文艺出版社印了10000册。这里不妨和《白鹿原》的发行量作一比较,据何启治透露“《白鹿原》第1版只印了14850 册(征订数1500册),直至盗印版本蜂起,人民文学出版社才手忙脚乱地加印,到同年10月,已进入第7次印刷,共印56万多册。此后,作为雅俗共赏的畅销书,《白鹿原》每年都要加印,迄今总印数已达200多万册”。读者作为经典化历程中不可或缺的元素对文学经典化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而《酒国》有限的发行量制约着读者的接受面。

尽管“经典”一词含义越来越宽泛,不过在笔者看来,《酒国》在文体和思想方面都具精彩之处,但能否适用“经典”一词还需斟酌,称其为当代文学中的“精品”不失为当前最好的选择。

结 语

冷落、翻译、获奖、热评与经典化,《酒国》的经历成为了当代文学生产机制中一个典型的个案。1990年代以来,长篇小说成为文学创作的主力军,每年都会有成千上万部作品出版,如何找出精品对于评论者来说也极具挑战,总会有一些精品出于种种原因未能得到“优待”。有人说“一部真正优秀的作品,可能由于文学环境和阅读时尚等方面的原因而遭到一时的冷落,但它的价值迟早会得到公认”,时间可以给一个作品公正的评价,却是对文学评论有效性及时性最有力的质疑。与此同时,《酒国》作为一个文体与思想的时代“反叛者”,如何有效阐释它的价值并给其合理定位,依然是一个需要商榷的话题。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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