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反思与追寻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通史》读后

2021-04-17 04:50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现代文学文学批评文学

五四新文学运动发生百年之际,读到黄修己先生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通史》(五卷本),别有一种感受。这不仅是一部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状态进行深入反思、深刻分析和深层次总结的丛书,更体现了一种对于中国现代文学乃至整体中国文学批评与研究未来走向持续的追问和探索,具有继往开来的意义。尽管近年来有多种有价值的研究成果出现——包括黄修己主编的两卷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史》,但是就整体性的反思和追问来说,似乎还存在诸多困惑和未尽之处,有待更通透充实的开掘和论述,以进一步打开现代文学研究的空间和视野。这或许就是这套五卷本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通史》问世的意义所在。

一 “一”与“多”:铺开现代文学研究大门的文化场景

黄修己在该书总序中指出:“新文学现在多称现代文学,与古典文学不同的一个特点是,它一出世就不但有新的文学创作,包括各种体裁的文学作品,而且同时也有了新的文学理论、文学批评(评论),很快就有了现代文学研究。”这一创作与批评如影随形的互动关系,不仅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甚至引导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构建与发展,而且为文学观念和审美意识的变迁提供了动力,展现了中国社会文化和意识形态的转型和更新。也许正因为如此,对批评和研究状态的再批评和再研究,成为近年现代文学研究领域一个愈来愈引人瞩目的现象。

正如各卷著者所论述的,中国现代文学的大幕是在“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中拉开的,新文学的异军突起,断然离不开一个“大刀阔斧、披荆斩棘”“纵横驰骋、意气风发”“言辞激烈环境宽松”“批评独立、学术自由”的时代。当然,这也是一个“错综的、迂回的、多线头的、充满偶然性的和随机性的,一种过程性、细节化、多元互动的”时代;一个“既是延续,更是转折;既是分流,又呈现出整合的大趋势”的时代;一个“风云变化、气象万千、暗流汹涌、浪遏飞舟”的“非常的建构”的时代;更是一个不断“突破和创新”的时代。

这是一个开放、打开文化封闭大门的时代,是世界各种思潮鱼贯而入,国内各种思绪蠢蠢欲动,文化反叛和革命一触即发的时代。正是面对如此复杂和深邃的历史场景,对于中国现代文学批评与研究史的反思与追问不能不突破传统理论视野、语境与话语的框架,寻求和发现新的维度与路径。实际上,文学研究与批评出乎人意料的价值凸显,是与中国20世纪、甚至更早以来所发生的历史巨变紧密相关,由此不仅中国文学,而且整个社会、传统和文化状态都面临一次生死存亡的“大考”,这就是是否能够浴火重生,完成一次巨大的转型,是否能接受、建构和创造一种新的思想基础、社会机制和意识形态体系,是否能够以一种新的姿态和面貌去面对、接纳和参与到一种世界性、全球化的多元文化之中。

正因为变革的尺度太大,所激起的冲突和反抗也前所未有,而新文学在带来一种新的思想、观念和审美意识的同时,也把一种迫在眉睫的文化选择焦虑推到了历史前台,迫切需要在思想意识方面做出应答,尤其是当中国正统思想的一统天下已经开始崩裂、文化喧闹之声已经不可遏制之时,文学及其批评和研究首先释放出了最急切和最敏感的历史信号。

这部通史无疑紧紧扣住了这种文化脉搏,从“喧闹中的开辟”到“多元共生”乃至“突破与创新”,都贯穿着这一文化巨变的主题,都在思考中国现代文学如何摆脱单一思想模式困境,并试图在文学批评和研究中寻找历史的、文化的、甚至文人心理思维模式的成因。

老子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对于“一”的追求与崇奉,显然是中国文化一统天下的基础,而就一个开天辟地的时代来说,“一”与“多”的关系是把握中国现代文学状况的一把钥匙,其一方面在文学研究和批评中呈现出多元存在和多种选择;另一方面则表现出中国社会对于新的思想体系和审美意识的期待和追寻。换句话说,现代文学的“新”,从表面和表象上来看,确实是众声喧哗,多元共生,但是就其深层欲望和动因来说,并非仅仅是突破、破坏和否定,而是充满对于终极文化理念和思想家园的追寻和期许,依旧延续着中国传统的“道通为一”“一以贯之”的历史精神。而在百年来的文学批评与研究中,不论是以“革命文学”为导向,还是以传统文化为本位;不论是以“阶级斗争”为纲,还是以“现代性”为尺度,实际上都在围绕着“一”做文章,都试图在众声喧哗中获取一种“一言九鼎”的话语权。

这不仅在鲁迅早年提出的“别立新宗”中就有所表现,更体现在陈独秀、李大钊所提出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信念中,只是在当时的文化语境中,很少有文化人会相信,中国历史悠久、博大精深的传统,会在不足半个世纪的文化变迁中,让位于源自西方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成为中国名正言顺的统治思想和文学标准,由此不仅众声喧哗和多元共生成为必然,而且之后的分流与整合、颠覆与重构也势在必行。

然而,让历史敞开自己的全部秘密并不容易,历史的误会和思想的纠结实际上无处不在,而消除这种误会,解开这种纠结,也许正是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进行再研究的首要任务。因为在中国,20世纪文学批评与研究和文学创作的互动是奇特的,尽管前者不断从创作中吸取了话题和灵感,但是却在不断超出文学审美意识,试图在思想和意识形态方面做出判断,甚至急于通过“史”的形式把某种观念合法化和永久化,这就不可避免地形成对峙、对立之势,进入争夺话语权的你死我活的状态。这时候,“喧闹”就会进入“静寂”,“多元共生”就会重归“一元独大”。这种循环,或是显性的、或是隐形的,一直在突破、重建和回归中进行,而在不同历史时期又有极其不同的内容,例如,刘卫国在“喧闹”中突出了“启蒙”与“革命”,精细呈现了一个“无声的中国”如何变成了“众声喧哗”,而姚玳玫则凸显了所谓“多元共生”状态如何在激烈纷争中拓展了中国文学理论和批评的疆界,打通了所谓新旧文学、中西文学乃至革命文学与其他文学观念的壁垒和界限。

二 “变”与“通”:贯通现代文学研究的历史长廊

历史不仅从来不会轻易把答案显露给研究家,更不会顺从于某种特定的理论和观念的规范。就一种文化状态来说,无论是“喧闹”还是“多元”,其背后,都隐藏着一种难以言传的困境和失落,由此在众多不确定的文学选择和争斗中,逐渐浮现出的是对一种终极的、能够涵盖甚至提供“统一答案”的思想归宿的渴望和追求;或许正是在这种渴望和追寻中,再加上姚玳玫所说的某种“充满偶然性的和随机性的”因素的强力介入,使第三卷作者吴敏所面临的“分流与整合”的时代更加扑朔迷离,因为“这一时期的文学批评活动相当复杂,多派林立,变动频繁”。

“变”是中国20世纪的常态。正是在这种复杂状态的背后,吴敏敏锐地发现了“分流”中的“整合”——其实更是渴求某种精神和思想统一与凝聚力——的过程,这在民族危亡之际显得更加迫切,由此在文学领域争夺领导权和话语权的斗争,不仅在众多文学理论和观念层面展开,而且逐渐聚焦于对20世纪以来文学状况的“史”的考量与评价,因为“史”相较于各种文学现象来说,是一种更深刻和强有力的话语权,谁拥有了“历史”,也就意味着未来,这是不能有丝毫退让的。对此,无论是毛泽东对于五四新文学的评价,还是赵友培对于中国百年来文艺思潮的回顾,都表现出针锋相对的敏感和寸土不让。为此,吴敏对于赵友培《与同学论中国近百年来文学思潮》一文进行了如下评述:

继五四文艺之后,文章继续描述了革命文学提倡、两个口号论争、民族形式论争等。谈及北伐到抗战阶段的中国文艺赵友培文章的总结是“由形式改造到内容改造,由思想立场到政治立场,由学术化到工具化”。他在“抗战建国”的背景下,提出了三民主义文艺观。

但该文仍有强烈的“政治”火药味,一旦谈到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左联、鲁迅时,则措辞激烈。多为嘲讽和贬义性的用语,甚至发表诸多错误信息。

可见关于分流和整合的话题,并不仅仅局限于文艺问题及其文艺观方面,而是随着时代变迁,更加明显地沉积到了意识形态和权力意识层面,在繁复的文学论争背后进行着不同思想与政治体系的选择和对决。

应该说,本书论题之难就在于其研究对象的多变性,充满名目繁多、无时不在发生的变化,由此形成一连串的思想拐点,犹如时代大潮中的暗礁险滩,不仅当时的批评家研究者稍不留神就会被恶浪打翻卷走,被历史进程所淘汰,就连事后的研究者也容易陷入其中,为他们如此变幻无定的遭遇和命运感到费解和无奈。

面对这一挑战,这套书的作者显示出了超常的应“变”能力,他们对百年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状况的描述和论说,详尽地呈现了其在不同时期的变化和变换,不断从细微之处捕捉和发现文学批评与研究的趋势和走向。在这个过程中,一种新的、另辟蹊径的学术研究风貌也展现在读者面前,正如姚玳玫所说的:“正是基于这样一种考量,本书对眼下治文学史者常见的那种居高临下、一锤定音的阅读方法表示怀疑,与其给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定论’,不如把读者带到现场,让之亲手触摸这段纷繁复杂的历史,接受这段历史的原生态风貌,故不作太多的论定与评价。”

这似乎有意采取了一种尽在不言中的思路,却透露出了对于历史通透性的尊重,因为尽管历史千变万化,但是总有其来处和去处,研究者、尤其是文学史论者,贵在善于发现和打通其中的节点,呈现出历史原生的奔流不息的过程,而不是设置某种固定不变的界牌。这或许也是中国历史中特别注重“通变”意识的意义所在。通读这套五卷本通史,尽管各卷的格局和立意有所不同,但是一种“通中有变”“变中有通”的思路清晰可见,这在一人主编、多人写作并完成的研究成果中十分难得,这不仅为这部大作提供了一种生气灌注的通达之势,而且,使“通变”这一中国传统的历史理念得到了新的展现。

黄修己先生之所以注重对于史之编撰的研究,就包含了这种深邃思考,因为史之编撰不同于一般文学批评和研究,它不仅包含对于文学的塑形,而且意味着文学意义和价值的定位,是对于思想和话语权的历史性确认;也许可以反过来说,当一种文学批评和研究发展到一定阶段之时,必然会进入历史,触及史的重估、反思和建构问题。就这个意义来说,“通”与“史”是互为表里的,只有打通了思想文化中的各种关系,找到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内在关联,才可能有“史”的建构和识见;而唯独通过对史料的精心挖掘、梳理和分析,突破各种既定的思想之隔和观念之蔽,才可能达到“通”,对历史作整体性把握和呈现——也许正因为如此,中国古代就有《史通》之书。

还应该指出的是,聚焦于“史”,最后落在对“史见”的发现,是这部通史的卓越和创新之处;但是,也不能不说,这种众声喧哗、多元共生、派别林立、斗争激烈的历史状态,不仅对研究者提出了更大挑战,而且不时把他们推到了文化意识形态的前沿,感受到原有的历史规训的铁面无私甚至残酷无情。

就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发展而言,把握和理解其“变”诚然不易,而在千变万化之中发现“通”、并予以历史性的理解与阐释则更是难矣哉。这是由于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和研究自源起就充满矛盾和冲突,是在文化质疑、批判和抗争中展开的,分歧和争斗是主线和常态,而融通与和合往往只是一种期待和展望。对此王国维在20世纪初就深有感触,并有针对性地提出了“学无新旧,学无中西,学无有用和无用”的主张,但是很快就被日益勃起的激进思潮遮蔽和吹散,以至于到了文学革命时期,陈独秀以断然的口气指出:“独至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文学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这种情景不仅增加了不同文学现象之间的隔阂,强化了文学批评与批判中的对立和斗争之势,而且也使得后来的研究者不得不行走在历史夹缝之中,被不断变幻的肯定或否定的格局所限制和困扰。1949年的社会变革,就使中国现代文学批评与研究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时期,同时也把直面1949—1976年文学研究状态的陈希推到了尖锐、敏感的维度。尽管陈独秀1933年的抗辩和决然断语犹在耳畔,但是用“翻天覆地”已经不足以形容当时文化意识形态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因为此时一系列诸如“党的文学”“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政治标准第一”等指导性权力话语,岂止“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已成为批判和清算的绝对尺度;而如何理解这种巨变,如何把这种巨变镶嵌在历史的前因后果之中,是百年通史是否可“通”的一个关键。

1949—1976年无疑是一个非常时期,研究者也不能不面对一种非常的挑战,而陈希以“非常的建构”来冠名和概括这一时期的文学批评和研究状态,显然是在努力寻找通往21世纪的文学史脉络,由此他对于这一时期文学批评与研究的把握也颇有识见:

与1949年之前与1979年之后的现代文学研究不同,此时期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被纳入了党和国家的体制当中,成为党和国家思想文化事业的有机组成部分,因此,现代文学研究理所当然地深植于这一宏大的党和国家思想文化发展的肌体上,深刻而敏感地显示时代风云变幻,反映着党和国家的政治动向。……20世纪50至70年代现代文学研究主流话语是政治与学术的交织变奏,有喧哗与嘈杂,也有呢喃和絮语,还有恶声与呓语,而不是简单化一的传声筒。

这是一种能够入其内、出其外的学术考量。入其内者,乃是能够从百年来的社会文化变迁中,看到这一非常时期文学研究的历史脉络和内在逻辑;出其外者,则是能够摆脱和超越由这种脉络和逻辑所不断固化的标准和思维模式,在更宽广的文化格局和视野中追寻其意义和价值。

历史不是用来赞扬的,也不是拿来抱怨的,而是一种照亮过去和未来路向的资源和镜像。这或许是这套五卷本的通史所昭示的学术眼界和境界,其开阔之处在于,能够不再受制于简单的肯定与否定的思想判断模式,冲破以往设定的所有阻碍中国文学通向世界和未来的思想和心理障碍,以更大的文化包容性和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拥抱文学及其文学批评与研究。

三 “史”与“论”:深化现代文学研究的一把钥匙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路,不仅要打通新旧文学、中西文学之路,还要破除横立在精英文学与通俗文学、政治标准与艺术标准、意识形态与审美意识之间的壁垒,在不断突破和创新中获得未来。这也正是百年来中国文学研究的未竟之路。

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史”与“论”成了这部通史深入探究和思考的问题。与一般观念性的讨论不同,黄修己先生对于史论问题的关注,根植于他对于文学史编撰的深入研究,延续着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未来发展的追寻和期许。如在《总序》中,黄修己先生在总括了百年来历史进程后就写道:

而为了突破,就需要理论资源。……鉴于历史的教训,大家已经认识到“以论带史”的缺陷,赞同“论从史出”的方法。史料发掘、整理得到了重视,成绩不小。但是,“论从史出”的目的,归根到底还是为了要“出论”。我们即便占有丰富的史料,如果不能“出论”,对于学术研究来说仍是不很完美的。参考、借鉴西方的理论是必要的,但我们自己“出论”才是更加应该引起重视的课题,也是现代文学学科对人文社会科学做出更大的贡献所必需的。

或许理论的缺失及其所引发的困惑和不自信,一直存在于百年来的文学研究中,按照陈独秀在五四时期的说法,其首先就表现在“学者自身不知学术独立之神圣”,由于没有理论支撑,所以“必欲攀附《六经》,妄称‘文以载道’、‘代圣’”。而到了1920年代末,阿英也曾指出:“我们现在具体的指出中国过去的批评坛上第一种重大的错误,那就是批评家没有统一的,有系统的文艺批评理论。”

然而,如何才能出论呢?尤其是在西方理论鱼贯而入、招摇过市的时代,最容易产生消化不良、生搬硬套、削足适履等弊端,而这些理论“虽然一时轰轰烈烈,热潮一过,剩下了虚无”。为此,黄修己提出了“论从史出”,并针对当下现代文学研究具体状态提出了自己对于未来由衷的期望:

为什么已经认识到做学问要走“论从史出”的路子,已经重视史料的重要作用,然而有了“史”还是出不了“论”呢?这也与理论水平不高相关。所以,很有必要改善我们的知识结构,提倡走出32年,扩大知识面,兼通古今中外,史论并重,才能培养出知识渊博、基础厚实的人才。

在黄修己学术思想影响下,对于史论关系的反思与思考贯穿全书,不时提醒读者史不仅仅是史,而论也不能凭空而生,简单地凌驾于历史之上。针对“以论代史”的源起,及其对于现代文学研究的影响,陈希《非常的建构》有提纲挈领的专门论说:“研究者主观上自觉或不自觉尊奉和迎合新文学研究为现实政治服务,因而在思想观念和学术实践活动上,多采用‘以论代史’的论述和研究方法,即先有一个对新文学的理论认识,然后用这种理论来解释文学史,便造成了一种‘以论代史’的学风——从事文学史研究先要学习某种理论然后为其寻找历史事实的依据,用以构建符合这种理论的历史图景。”而对于这种“以论代史”方法所带来的学术后果,陈希有这样的反思:

现代文学研究和学科建设,也受到严重影响。忽视第一手史料的占有,辗转因袭,以讹传讹的现象较为普遍。文学史研究的主要任务就在于给“史”贴上“论”的标签,或者宰割和剪裁历史事实材料,使之适合马克思主义的一般原理。任何问题都可以用现成公式来处理,再也不需要花什么气力对“史”做进一步的研究。“论”既是出发点,又是终结。这样“带动”的结果,自然只能“代替”。“以论带史”在实践中表现为“以论代史”是势所必然的。

这种淋漓尽致的反思,自然切中了现代文学研究中的弊端,也回应了现代文学研究何以从一种“众声喧闹”“多元共生”状态转入了“非常建构”时期。

自然,这无关乎理论的对错,也不是历史的过度谦让,而是在史与论关系上失去平衡和信任,甚至出现了相互对峙和消解的格局。就“史”而言,其自20世纪以来对于“论”的过度依赖、甚至崇奉,恰恰来自某种“非常态”的历史意识,即出自某种峻急的时代需求,迫不及待地需要历史叙述和书写将某种极不稳定的新理念固定下来,获得历史的合法性。这就形成中国前所未有的急于写史的状况,完全突破了中国传统的“隔代写史”的禁忌。新文学诞生不足三十年,就出现了众多不同的历史书写,记录了连同作者在内的诸多留名青史的作家和批评家,足以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成为世界学术史上的一种奇观和奇迹。

也正由于如此,研究者便不能不在史料和理论两方面仓促上阵,这不仅难以获得充足的历史性的支撑,而且也不可能对历史进行深潜研究,从中凝练出独特的理论学说。就这个意义上来说,历史既不是可以“任意打扮的姑娘”(胡适语),文学史也不可能都是“当代史”(克罗齐语),过分和过度的主观意志有可能带来“史”与“论”的双重错失。

于是,一种悖论出现了。当理论高歌猛进的时候,历史是沉默无语的,成了被观念消解和绑架的应声虫;而当历史重新浮现,史料开始说话的时候,理论却陷入了低迷无声。这或许是刘卫国以“突破与创新”来定位1977年至2000年现代文学研究状态的原因。在一种充满乐观期待的叙述和分析中,刘卫国既充分肯定了这一时期的开拓和贡献,同时发现了其局限性和未完成性,发现几乎在每一次大的“突破”之后,都会有某种紧随其后的“回潮”或者再次否定,在不间断的“被平反、被肯定、被表彰、被推崇”的同时,随之而来的是“被嘲笑、被批判、被颠覆、被解构”,例如:“革命文化传统在改革开放的时代虽经历冷眼与嘲笑,但又被九十年代后期新左派激活,得到重新肯定。同时,中国古典文化传统也以各种形式在九十年代回潮。相反,启蒙主义思潮在20世纪80年代末期遭到挫折,自由主义虽然在20世纪90年代接过旗帜,继续前行,但也日益暴露出自己的漏洞和破绽。左与右的论争、传统与现代的较量在这一时期并未终结,仍将持续到新世纪。”无疑,在这种状态中,真正的创新是很难实现的,因为理论的偏执和史料的缺位似乎也形影相随,“史”与“论”很难形成一种互动和相得益彰的张力,把现代文学研究推向一个更宏深的层面。

如果说,在以往现代文学研究中,既定的理论观念过度强势,充当了对于历史的审判者,形成了对于史料过多的禁忌和压制;那么,在经历了种种教训挫折的新旧世纪之交,人们开始注重历史现场,注重史料收集和整理,开始用史料“说话”,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以论带史”“以论代史”的做法。但是,这是否又会形成一种“有史无论”“以史代论”的情景呢?甚至,在商业化和娱乐化思潮影响下,所谓现代文学研究中的史料学会不会成为娱乐猎奇、古董收藏的场域呢?

这一切都值得我们沉着面对和深入思考。正如黄修己教授在总序中对于新一代学人的寄语所言:“希望他们对于自己所处的环境有个清醒的认识,不随波逐流,不急于求成,沉下心来做学问,去续写现代文学研究史的新篇章。希望就寄托在他们的身上。”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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