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暂坐》是探讨贾平凹与现实主义之关系的有效通道。小说从空间转换,人物关系设置及细节描述等方面体现出贾平凹都市想象的独特性。同时,小说对个人生活史、生命史的关注,在深层隐含着作家的历史意识。小说在时间与空间、个人与社会的奇妙扭结中,见出贾平凹与现实主义文学关系的微妙。在现实主义视域中,可以看出贾平凹的独特位置和价值,而“贾平凹语境”中的现实主义也呈现出普遍性与特殊性的辩证法,借此可窥见当代中国现实主义的多样态及其分殊、脉络。
《暂坐》通过都市日常生活的写实,塑造别具个性的女性形象。“都市”和“女性”是进入小说世界的关键词。作为空间存在的都市和穿行于都市空间中的女性,构成何种关系,都市的空间形象与时代、历史构成何种关系,如何看待《暂坐》对都市、女性日常生活与情感的写实性描述与现实主义文学之关系,《暂坐》在贾平凹思想和文学脉络中的位置如何,是本文要探讨的主要问题。
《暂坐》有明显的空间化叙事特征。全书共三十五章,每章的标题都是人物和空间(场所)的并置,从第一章“伊娃·西京城”到第三十五章再次回到“伊娃·西京城”,小说首尾衔接,完成了一个闭环。这是《暂坐》最明显的结构形式特征。从标题,我们可以清晰看到此章故事发展涉及的主要人物和故事发生地。小说开头伊娃重返西京到最后再次离开西京,中间发生了什么?《暂坐》采用分章以及标题形式,在贾平凹小说中是前所未有的。《秦腔》《古炉》《极花》《带灯》《老生》《山本》不分章节,仅有简单的符号区隔作为标志,追求的是一体混沌泥浆般的缓慢流动感。与之相比,《暂坐》可谓有意为之。关于标题的设置,他说:“一个就是我觉得这样写就是能体现出他的人生中的一种真实性。这样就是每一节或者是每一章反映出西安四十多年的历史,就是由原来的城乡的对立,然后逐步这种对立慢慢缓和。再一个就是为了集中,不然就写乱了。人物太多,又都是些生活琐事,这样叙述就集中了。”小说作为其七十岁前的最后一部长篇,难免被认为带有某种程度的“总结”意义。这是否说明他在以清晰、简洁的形式(面目)言说自己,或者说,小说在以清晰明了的形式,阐明大道至简的诗学思想。无论如何,小说毕竟是一种叙事,《暂坐》还是有多条线索贯穿,只是人物和空间的凸显作为一个清晰的事实,提醒着其空间化形态。
小说中的空间可分为“主空间”和“次空间”。“主空间”是暂坐茶庄。这里是一个连接各种人物的核心(场所)和将各种外界信息纳入叙事的网结,是一个挂着窗帘的通透的集私密性和开放性于一体的空间。“次空间”是与人物、与有关故事直接关联的地点:西涝里、拾云堂、西明医院、火锅店、街道、筒子楼、泡馍馆等。“次空间”形成了非核心的“散点”,勾连人物、贯穿各种大小事情,关联情节,进而带出人情、世情、民情。“主空间”“次空间”都存在于西京城这个更大的“都市空间”当中,而连接这些空间并将其充实起来的则是“人际关系”这一社会性伦理性文化空间。按照作家自己的说法,小说“铺设了十多个女子的关系,她们各自的关系,和他人的关系,相互间的关系,与社会的关系,在关系的网络里寻找着自己的身份和位置”。整体上的闭环式结构,主次大小空间的分布,加之小说对人物之间和人物与社会关系的描绘,不仅使小说体现了“空间诗学”,也产生了“散点透视”的美学效果。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女性人物各自在“关系的网络里寻找着自己的身份和位置”。透过贾平凹的夫子自道,结合小说内容和空间诗学特征,可以看到当下社会主体自我认同的方式和路径。小说人物不是在时间/历史的动态发展中而是在“关系”和“空间”中寻找和建构自我。这是《暂坐》空间诗学背后的意识形态。
《暂坐》中的时间一直在一种空间化结构中缓慢地挪动,“次空间”相互属连,它们又通过人物的活动和人物关系,联系着“主空间”,这些空间又属于西京城这个更大的空间和其中的形形色色人物,通过伊娃的行迹再与圣彼得堡这个“国际空间”相联系。空间的无处不在,对人物之间关系、人与社会关系的关注湮没了时间,使之呈现若有若无的片段式弥散性。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的茶庄、人物和故事:茶庄出现,作者去茶庄喝茶,与茶庄慢慢有了联系和感情,茶庄成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直到最后茶庄突然消失,造成自己的不适应。茶庄和相关人物的故事,都有一个完整的生命和时间过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情感故事,但每个人和属于她的“时间”与“故事”都不是以她自己的时间完整地讲出来的。海若婚姻和家庭的不幸,冯迎乘坐飞机失事,陆以可的身世、经历和现实中遇到已经死亡的“再生人”父亲,这些故事都是被放在空间点上,放在“关系”中通过人物之口讲述出来,每个人的“时间”和“故事”都是局部的,它们被放在明确的空间位置上。贯穿小说的叙事线索主要有三条:一是伊娃重返和再次离开西京;二是茶庄的兴盛与消失;三是夏自花从生病住院到离世。三条线索中,伊娃和夏自花的故事都牵连于茶庄和它的女主人及其朋友们,第二条才是最重要的。问题的关键是,《暂坐》并非叙述茶庄的兴衰浮沉,正如老舍的《茶馆》那样,茶庄和茶馆,只是一个“窗口”。老舍以“茶馆”看取时局的动荡和动荡中芸芸众生的命运,贾平凹以“茶庄”为窗口,观照人性和人心。《茶馆》写半个世纪中不可逆转的历史大势,“茶馆”的命运,不同阶级、阶层和出身的“人”的命运,都关联着重大历史事件。在此,作家对历史/人关系的思考是:历史决定了人的命运,而不是相反。《茶馆》的主人公是“历史”和“人”,由“人心”向背和世道变迁见出历史的必然律。《茶馆》的写法,与《骆驼祥子》《四世同堂》是一以贯之的。不同之处只在历史的分量逐渐凸显。老舍此后的创作,人的位置逐渐让位给历史形势。历史压倒了人。
与《茶馆》以重大历史事件/时间为节点,按照时间/历史顺序结构全篇不同,《暂坐》虽有三条故事情节线,但空间叙事结构的设置弱化了时间感、历史感,形成一种近乎无时态的结构。《茶馆》以及“革命中国”和“现代化中国”时代文学中那种将过去、现在和未来看作一个有机关联的总体性思路遭遇急剧挑战。老舍拒绝、批判(旧)历史、旧时代,热烈赞颂历史对自身的埋葬和新生。《暂坐》在自然形态的时间中讲述形形色色女性人物的故事,这些人的命运与历史并无直接关系。在个体化的时间和世俗化的空间中,历史消失了。小说不是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整体中讲述故事、展开想象。小说从一个个都市生活空间转向另一个,人物随着一个个仅属于个人的时间片段,在不同的空间中挪移。
贾平凹1980年代的小说曾通过“传统/现代”的二元视镜获得强大的历史意识,小说也因此具有较突出的历史感。在此时,小说主要是一种时间艺术。《丈夫》《山镇夜店》《上任》《下棋》《歌恋》《沙地》《二月杏》是社会陋习批判与人性挖掘的共在;1983年,“商州”系列散文、小说开始融入风物民情、志怪传说等传统现实主义之外的地域性异质性元素,同时,《小月前本》《鸡窝洼的人家》《腊月·正月》将改革放在乡村世界的民情风土、人伦道德中加以表现,其中有民族文化心理的审视和批判。《浮躁》(1986)是此时期在民族心理结构层面表现“改革”、揭示历史转折中民族文化裂变的代表作。贾平凹被列入其中的“寻根小说”是总体性叙事最后的辉煌,其“民族文化寓言”性质则随总体性建构的冲动和这一冲动遭遇传统/现代无法解决的困境而消歇。贾平凹借助乡土风情民俗的写法,使其能在“寻根”潮流之后,通过所获得的现代意识,在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个人/民间/民族/人类之间的张力性关系中,延续和发展自己的创造力。
从“空间”和“关系”角度进入现实与历史,是贾平凹1983年左右小说创作的基本路径。对此,贾平凹有着清晰的自觉:“如果从某个角度讲,文学就是记忆的,那么生活就是关系的。要在现实生活中活得自如,必须处理好关系。而记忆是有着分辨,有着你我的对立。当文学在叙述记忆时,表达的是生活,表达生活当然就要写关系。”《商州》《废都》《古炉》《带灯》《山本》直至《暂坐》,都以一个城乡地点为故事发生地和人物活动的空间,在这城市和乡村空间中,细腻勾画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人与自然及人与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他的那些地域风情小说最早显示了这一点。1993年的《废都》进一步将小说从“历史”中释放出来,西京城、庄之蝶,古都中的文人和市民褪去历史感和文化意蕴,纠缠于世俗关系之中无以解脱。这是一个失去历史重力的时代,一座失去历史纵深记忆的城市,在这个空间中,“人”游荡着,一个个试图以古典文化做安身立命的根基,却最终发现文化只是安慰自我或装点门面或借以卖钱的面具或工具。《废都》是一个历史被阉割了的平面化空间。《秦腔》同样写历史和文化的颓败,它与《废都》之不同,一在乡土与城市,一在无奈的挽歌或文人的焦虑,最大相同之处是它们共同呈现了一个“历史终结之后”的无望世界。《山本》通过兄弟、家族、男女、不同政治党派和武装势力之间繁复交错生死相搏的关联,在秦岭这个作为中国巨大象喻的空间中酝酿出暧昧难言的历史诗学。“历史”被消融在弥漫性的空间审美想象中。
《暂坐》中沉闷、压抑、凝滞得令人窒息的氛围,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仿佛停滞了一般的时间,被大大小小的城市空间分裂为无所不在的碎片,四处弥漫着如小说开篇写到的雾霾。在这里,没有惊心动魄的事件,没有让人为之一振的奇观。虽然这是一座古城,但它没有过去和历史,没有清晰的未来。直到小说结尾,长久期盼的活佛始终没有现身,甚至没有佛之将至的任何消息。被公安机关带走调查的茶庄老板海若,能不能回来,何时能回来,亦悬而未决,无人知晓。小说虽然透露了反腐等时代信息,但这并非小说的着力点。总体来看,《暂坐》中的社会、现实、政治信息,往往是通过羿光和女性人物之口或茶庄老板海若与政界商界人物的关系,从侧面写及。如通过羿光卖字,围绕茶庄的命运,写到市领导被双规以及官商勾结、权钱交易等现实信息。对这些敏感的重大社会问题,《暂坐》并未作正面的集中表现,而只是简略地从侧面透露。外部社会现实在经过作家主观体验、情思的过滤之后,以碎片化、意象化或散文化的形态、品质,构成一个相对完整、自足的“自我世界”。
与《秦腔》《古炉》《带灯》《山本》相比,《暂坐》篇幅简短得多,文字也更为平淡、朴素、简洁,但仍有大量细节描写,人物的心理、语言、行为的细节,普通生活的不起眼的细部,大量漂浮于生活化的叙述空间。但这些细节,相对于叙述来说,并不具有充分的有机性和“典型化”深度,缺乏由细节聚合而产生的复杂性和力度。毋宁说,在人物表现上,细节体现的是人物性情、性格特别是复杂微妙的心理和情感活动;于情节表现上,细节则往往是弥散性的,它们并不是为构设情节并为推动故事发展直接服务的。细节的构成及其功能性意义在于,营造一种氛围和情境,制造一种独特的非本质化的真实感。贾平凹小说中的细节是空间化的,而非时间性的,是情境性的,而非情节性的。它们是当下现场性的而非历史性的。它们以“生活”或“人性”而非以“历史”面目出现。借助细节,还原一种未经简化和过滤的生活情态,去除观念化理念化的经典现实主义框架,描绘一幅幅日常世俗生活画面。贾平凹小说以如水般自由流动的文字,形塑了一个充满世俗气息或人间烟火气的“生”的“活”的世界。
《废都》是贾平凹最早、影响最大的都市小说。这部小说的“都市想象”的展开仍然保留了传统/现代、城市/乡村、压抑/释放的二元框架。在文化认知上,贾平凹认为城乡具有文化同构性,在急剧的现实变动中,城市内部市民阶层仍然存留了恒久的传统性和人间性,因此他会把传统典籍、民间文化、乡野风情带入《废都》。在文化立场上,《废都》体现了作者对现代城市文化导致的道德退化和人性异化的批判。《废都》中的“城市”是一个喧嚣、鼓噪的世界,这个世界与《秦腔》里乡村日常的杂乱和粗俗,构成了贾平凹关于1990年代以来中国城乡原状的基本体验。《暂坐》在延续《废都》人物关系设置的同时,也翻转了男性人物和女性人物的主次关系。海若、陆以可、夏自花等女性形象成为新作核心,作家羿光作为庄之蝶的“变身”成为勾连女性关系、辐射官场商场的次要角色。海若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她们的遭遇、命运和众姐妹之间的关系、情感,成为《暂坐》的主体叙事内容。小说既写了她们时尚靓丽的都市生活方式和女性独立意识,也写了她们在都市生活中的漂泊感,描画了她们承受的工作压力,家庭和婚姻的不幸以及心灵、情感上的孤独。
相比《废都》的颓败和愤激,《暂坐》显得平静、淡然,没有了熙熙攘攘的人声市声,没有了众语喧哗、杂语纷呈的忙乱与嘈杂,小说整体上显得安然、整洁和有序。《暂坐》将“外在”的生活、现实、社会和人物“内在化”,作家把主体的体验和感受、思考和情致渗透在小说所表现的人物和世界中,主观因素融合、化解了历史与现实,将之纳入主体的想象形塑。小说中人物的个性在很大程度上不是由历史和现实直接塑造的,不具有经典(传统)现实主义的典型化特征。
问题的关键在于对人与历史之关系的理解。贾平凹在谈到“人”在历史中的状态时,认为:“所谓的‘人民是创造历史的真正动力’,那是到了非常时期的非常语,未达到质变的常规期,芸芸众生哪里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呢?”《暂坐》围绕茶庄这一地点/空间,围绕伊娃、海若、夏自花等人物,构设了各自的叙事线索,但无论哪条线索,无论哪个人物的故事,都是零散地片断地分布。小说中没有一个完整的大故事,是由无数小事件、小冲突、小矛盾构成的。准确地说,通常小说中常见的对死亡、涉案等大事的饱满叙述,在《暂坐》中被处理得极为简洁。同样是书写当下社会现实生活的小说,《暂坐》和《带灯》虽然分属城市题材和乡村(乡镇)题材,但它们都延续了《秦腔》的碎片化和网状叙事。但《暂坐》也有自己区别于《秦腔》《带灯》之处,小说在21万字的简短篇幅内,更关注人物的遭遇和命运,重要的和不甚重要的女性角色如海若、陆以可、辛起、伊娃乃至始终没有出场的冯迎,均得到程度不同和方式不同的表现。小说讲述她们的故事,围绕她们铺设线索,因此更具可读性。更重要的是,小说中女性人物的生活故事,并没有因为空间化、碎片化而停滞不前:故事总体上还是沿着时间序列草蛇灰线地展开。也就是说,尽管空间化、片段化、细节化是这部小说的显在叙述特征,但时间始终是潜隐的情节牵引力。
《暂坐》中的茶庄、街道、棚户区、医院、火锅店等,从叙事功能上看,是以“空间”面目出现的“地点”和“场所”。这些“地点”“场所”紧密联系着人物的行踪,描述着人物在不同情境和环境下的言行举动。“地点”“场所”直接关联人物的故事,随着“人”而移动。这与典型的空间化叙事有根本差异,这种叙事中的“故事”和“时间”被空间化、同质化了。贾平凹对“世界”的看法与沈从文极为相似:“世界于我们是平和而博大,万事万物皆那么和谐又充溢着生命活力,我们就会灭绝所谓的绝对,等待思考的只是参照,只是尽力完满生命的需要。”但贾平凹与沈从文、萧红、张爱玲等作家不同,后者是以对历史的疏离,塑造了背向历史的写作,通过有意“远离”历史与嘈杂动荡的现实,而反向生产出“现实”,贾平凹与之不尽相同,面对当下都市的庞杂现实,他进行着的是经验性甚至带自然主义色彩的描述。贾平凹和他同时代关注中国现实的作家,各自在寻找一种合宜的方法来处理切近而复杂的当下中国经验。
如何处理个体心灵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关系,是贾平凹念兹在兹的问题。在此问题上,贾平凹选择的是“内部”和“外部”、“内在”和“外在”、“个体心灵”与“社会现实”之间的中间地带。这同样是充满张力的广阔区域,人心的复杂、人性的幽暗、现实的混杂与生机,都交织在这一区域。贾平凹不想回避社会性问题和现实生活,但又深感不易切入现实的命脉或要害。因此,在内心与现实、自我与社会之间,《暂坐》设置了“世道人心”这一层面,将其作为连接内心、“性情”与社会现实之间的介质,折射现实而非揭示社会现实。这一点在“商州”系列中即已发端,《废都》延续这一思路的同时突出了心灵与现实之间的冲突和错位,《带灯》则借助山野自然从混乱的现实中解脱,《极花》借心理和人性写世情苍凉。《暂坐》则以女性心理和情感联系,通过人物彼此之间的对话,开掘人物的心灵空间,抉发世道幽微人心幽微;通过发生在西京城、茶庄、医院、筒子楼、拾云堂、火锅店的场景、故事,写出那些在生活中自然发生、在现实中无声生长出来的情感和意味。生活的性状便是小说的修辞和文本结构,“生着活着”的生活,是小说的表象,是抵达作者言说自身观察和体验的路径与方式,也是他所要抵达的深层现实与人心。
贾平凹从个人对生活的深层体验中,获得观照生活与人心的视角:“我的观察,来自于我自以为的很深的生活中,构成了我的记忆。这是一个人的记忆,也是一个国家的记忆吧。”历史进入文本或者说历史在文本中的在场方式,未必是直接的、显性的,更多时候,历史是以詹姆逊所谓的“潜文本”形式在场。中国的经典现实主义文学中最常见的是历史对文本的直接介入和干预,其表现和后果便是文学成为历史权威“定论”的注脚,便是史诗化的小说体制。相比之下,贾平凹小说更注重历史与文学关系的内在性。
尽管在主题、题材、情感与情绪质地和艺术风格上,《暂坐》与《浮躁》《废都》《秦腔》《带灯》等小说存在诸多差异,但它们都体现了一种面向现实的姿态。在这些小说中,作家一直保持着对现实生活和某些具体现实问题的关注与思考,而从未与现实保持一种超然的或冰冷的距离。詹姆逊说:“文学或审美行为总是拥有与现实的能动关系;然而,为了做到这一点,它不能简单地允许‘现实’惰性地保存其自身的存在,在文本之外或与文本保持一定的距离。相反,它必须把现实拉入自身的结构中。”即使是那些有意与现实“疏离”的文本,其实质和目的也是为着更加有效地对现实做出反应。
从《暂坐》看,小说对茶庄、市井、街道、商场、贫民区等的描述,对西京城各色人物和人物生活、人物关系的表现,可以说是一种基于传统现实主义“反映论”基础上的技法。从这个意义上看,《暂坐》是一幅以一个特定女性群体为聚焦和连接点的、朴素展示都市日常生活和世俗场景的清明上河图式的作品。需要注意的是,《暂坐》把“现实拉入自身结构中”的做法,则是詹姆逊所说的“反应”。这种“反应”不是“深入生活”式的,因为叙述者本人就在生活中,文学也在生活中,作者认同他的生活和文学。与此同时,既悲悯着现世中的人,又不同化于俗世,作者借助“个人”和“文学”与现实保持了一定距离,这一距离不是与现实绝缘,而是通过适当的疏离所形成的微妙而必要的张力,在熟悉的现实生活中造成一种陌生化效果,刷新固化的现实经验,以美学的方式“越过”现实,更加深入有效地影响现实以及我们对现实的体验和认知。借用弗洛伊德的说法,如果说文学是作家的“梦”,作为潜文本的历史和现实则是他的“潜意识”。都市社会生活和女性故事,是《暂坐》外在的社会历史,而它们作为被讲述的对象又是内在的“潜意识”的。作家贾平凹就是处在“内/外”的交界处,是“内/外”的联系者,也是其制造者和生产者。《暂坐》的形式、结构、叙述方式和语言则是将“潜意识”呈现为“梦”的“技术”手段,也是进入小说文本的入口和通道。
贾平凹将作家看作注重“心灵自在”的“手艺人”。对于他来说,文学创作是一门职业,也是作家愉悦自己愉悦别人的事情。自然而不刻意不做作,是贾平凹的创作心态也是其文学品格的追求。在他看来,“世界”也罢“生活”也罢,都应该落实在朴素的实在层面。“目下的现实里,甚多的人热衷于讲‘世界’,讲到很玄乎的程度,如同四个字的‘深入生活’,原本简单普通的话,没生活拿什么去写呀,但偏偏说得最后谁也不知道深入生活为何物了。”贾平凹对“深入生活”之说念兹在兹,在回答穆涛“你是怎么理解‘深入生活’”之问时,他回答:“这个提法时间太长了,原来是提倡作家写工农兵,而作家并不一定就是工农兵,所以让你去到工农兵中‘深入’,现在,并不特别强调写工农兵了,这个提法却还在提,就有点儿仅仅是提法而已。作家要写什么,必须了解什么,这十分简单,又有哪个作家不是这样呢?生活,生着活着就有啥写啥,生着活着的东西就是写不完的。”“深入生活”成了一种失去了历史合理性的政治正确的话语空转:“现在有的领导并没有关心到创作的实质问题,只会说‘深入生活’,为了不犯错误反复念一套老经。现在,连有些作家都不知道‘深入生活’是何物了。”又说:“我这阵儿也不知道啥是深入生活,而且现在好多人也反感提到这个问题。原来说深入生活就是到工农兵里边去同吃同住同劳动,现在不是这样的。实际上我后来理解深入生活就是搜集细节,就是一些知识性的东西。”对于贾平凹来说,“深入生活”的意义在于知识性细节的积累,而不在思想和立场层面。
仅仅传达个人的经验、体验,停留于个人的“内世界”是不够的,那样就变成了孤芳自赏,文学也就成了趣味主义的“小把戏”。“我们应该自觉地认识东方的重整体的感应和西方的实验分析,不是归一和混淆,而是努力独立和丰富,通过我们穿过云层,达到最高的人类相通的境界中去。”贾平凹要立足中国民族土地,写出“古老的中国的味道”,传达出“中国人的感受”,追求马尔克斯、川端康成的“大境界”。对于贾平凹来说,个人与国家、个体记忆与国家记忆并不是矛盾对立的,相对于曾经的国家、国家记忆的绝对性,贾平凹选择以个人、个人记忆言说国家和国家记忆。二者构成彼此融通的平等对话关系。贾平凹小说放弃的不是“公共性”和“历史”,他始终是一个历史的同行者,始终是一个游走和穿行于历史和现实之间的作家,也始终是一个注重审美和艺术性的作家。《暂坐》以清明上河图式的笔法和视野,写出市井百态和人物的痛苦、迷惘和命运感、悲剧感。暂坐茶庄是西京城最负盛名的茶庄,兴盛时各种有身份的人光顾期间,生意兴隆,后因牵涉腐败案件被查,最后又发生爆炸;姐妹之间开始亲密无间、其乐融融,却因利益原因和人性的幽微而渐生嫌隙,关系由热而冷,众姐妹由聚而散。对历史与时代中生命的具体的复杂状态和生命无可避免的结局,贾平凹颇感苍凉,亦不无虚无意绪,同时也有看透和看开后的恬淡和散淡,小说于是变得神定气闲,不拘形迹。但是这种“超越”是以生命与历史、时代的不可脱离的宿命性关联为基础的,因而它不是顿悟的而是体悟的,包含主体对历史的切身体验和思考。由此可见贾平凹小说心灵真实和生命真实的历史性品质。
贾平凹小说在琐碎的日常生活和复杂纠缠的人际关系中呈现历史与现实,即便是一些重大惨烈的历史和坚硬的现实也通过日常琐碎的生活和细密扎实的写实文字加以表现,传达更大且虚的主题(如《古炉》《带灯》《山本》)。因此,贾平凹的小说可以说是价值失落时代的个人寻找意义的“史诗”——人的生活史、生命史、精神史。进入新世纪以来,伴随着文学的现实主义涌动,历史、文学与个人的关系得到了重新审思。学者认为:“在某种程度上一切历史也都是个人史。历史不只是单一的,个人史也是对于主流历史书写的丰富和补充。”历史与个人、历史与文学关系的重构,说明了当下中国对文学的焦虑和期待,也说明在混杂、琐细和无序的生活中,重新在历史的总体性视野中理解生活、安妥生命的必要性,而内含总体性视野的现实主义文学,无疑是首要之选。借助叙事,通过现实主义文学范式的重构,在难以理解和掌控的琐细生活之流、社会事件和生老病死中,理解生活表象下的深层现实及其展开,从而赋予生活和生命以超越性意义,是包括贾平凹在内的诸多作家重构现实主义的根由、动力和目的。
“说话”既是《暂坐》的叙事形式,也为其内容,“众生说话即是俗世”,“众生之相即是文学”。以“说话”作为小说文体甚至本体,多有深意。
首先,以“说话”实写生活原初形态。通过人物的诉说与交谈、辩解与叮咛、对话与争论,写出世间之是非曲直,写出世人面目,写出柴米油盐、吃喝拉撒、生老病死,也写出平静生活之下的潜流、旋涡,写出人性善良、朴素之下的心机与算计。贾平凹的现实书写,平静而幽微。贾平凹在现实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关系中,谈到自己选择“一尽地平稳,笨着,憨着,涩着”的写法的原因,是因为“我觉得更显得肯定和有力量,也更能保持它长久的味道”。不将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看作对立关系,而是使之互为镜像,互为观照主体和对象,从而突破经典现实主义的僵硬模式,直面生活却不单纯地去观照和批判现实,而是去实写、描摹乃至呈现生活,最大限度地描述琐碎日常、细腻情感和混杂的“生活政治”;同时又藉助现代主义文学的“复杂性”设置,打开视野,在更高的层面上,包容生活感、时代感和历史感。
其次,以“说话”的自然状态去除雕琢刻意的“小说作法”,在“平常”情境中传达“真”。他曾批评“有些小说太像小说”,认为:“小说是一种说话,说一段故事”,仿佛与家人或亲朋好友夜话闲谈,“不需要任何技巧了,平平常常只是真”,“说平平常常的生活事,是不需要技巧,生活本身就是故事,故事里有它本身的技巧”。小说的成功不决定于题材、结构、形式、技巧,而在于能否“真诚而平常的说话”。“平常的说话”是贾平凹小说的形式,也是其内容,又是作家的心态,“真诚”则关乎贾平凹小说叙事伦理学。贾平凹以独特的小说观念,破除五四以来新小说的藩篱,祛除现实主义叙述成规。《暂坐》以日常对话结构小说,便是以生活的整体混沌感和日常性,在说话、闲谈中写生活讲故事,袒露心灵的真实和“真诚”。小说走的不是说书体、章回体小说的路子,而是接通了笔记体小说的“说话”传统,文笔朴素,结构随性,叙事简淡妙远,情感自然流露。虽然《暂坐》有意设置整饬的章节标题,但其叙述却如闲话般娓娓道来,不疾不徐,也未见技巧的刻意雕琢,小说的样式就是“生活的样式”和小说人物“生命的样式”。
《暂坐》是贾平凹1990年代中前期开始的小说观念延伸性的体现。贾平凹自述:“史诗并不是我要追求的东西,我没有那个欲望(其实哪儿有所谓的史诗呢?),我只想写出一段心迹。”《暂坐》并不符合通常的现实主义标准,没有典型人物、典型性格,不对现实生活、情感和心理细节做典型化处理,不遵循严谨的逻辑因果律,形式上采用散点透视法而非焦点透视法。贾平凹认为自己不是现实主义作家而应算作诗人。将“现实主义作家”与“诗人”对举,有着超出叙事/抒情的别样意味:是对现实的客观再现,是讲故事,注重情节结构,焦点透视,线性叙事,还是写意重于写实,情绪、氛围重于情节、结构,散点透视、网状结构,以实写虚?如果用现实主义“标准”来衡定《暂坐》乃至《废都》以来贾平凹的小说,无疑是削减其小说个性和丰富性的刻舟求剑之举。其实,在当代中国,既有以“现实”为揭示和表现对象的现实主义,也有以“人”为对象和评判标准的现实主义,前者的典型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后者的代表是作为“人学”的文学,贾平凹小说是“人学”现实主义在经历1980年代文学主体论和本体论及现代主义洗礼之后,确立的贴合贾平凹个人气质和思想的现实主义。因此,贾平凹是现实主义叙事成规的叛逆者,也是当代文学秉持现实主义精神并以之为“反叛”的根基、进而重构现实主义的代表性作家。他认为:“小说重要的一点就是怎样使它更接近真实。”基于“真实性”诉求,他反对“故事主导型”小说,认为中西的意识流小说尽管以潜意识流动取消了故事,但同样也删除了太多东西,因而也是不真实的。他推重“写实”:“什么叫写活了逼真了才能活,逼真就得写实,写实就是写日常,写伦理。脚蹬地才能跃起,任何现代主义的艺术都是建立在扎实的写实功力之上的。”将写实与现代主义艺术联系,可见贾平凹对传统现实主义的顾忌和对现代主义的推重。与典型现实主义小说相比,《暂坐》更“外在”,它对西京城市民市井景观和女性生命状态做“非典型化”的细致描摹——即写实;但也更“内在”,它既深入都市生活和人物心理情感内部做细腻敏感的描述,又有作家心性的渗入和超越事相与世相的悲悯——即写意。叙述者就像小说“后记”所写筑巢屋梁的燕子,既属于生活、世俗,又不属于生活、世俗,是人间性和神性的共在。正如王安忆《长恨歌》的日常细节美学既是以反叛现实主义宏大叙事确立的,同时也是另一种方式的现实主义宏大叙事重构。贾平凹的“燕子”如同《长恨歌》中的“鸽子”,作为叙事视角,其深层意涵在于作家的人道情怀和俗世中的神性。
贾平凹认为作家的责任在于“去记录去表达这个时代”,具体到自己:“我虽能关注、又热切地观察这个身处的社会,但我不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我开不了药方,难以成为英雄,也写不出史诗,仅能做到的是尽力地以史的笔法去写普通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使他们在庸常而烦恼的生活中生出些梦想的翅膀。”《暂坐》自然不属于典型的现实主义宏大叙事,但如果将宏大叙事定义为一种关于历史意义、经验和知识的普适性叙事,贾平凹小说包括《暂坐》又具有宏大叙事的基质,只是他用现实和历史的具体性以及对生活生命的多样性的尊重,潜在挑战了宏大叙事主流模式。作家不再奉那种塑造社会宰制人心的超级叙事为圭臬,不再把文学放在历史的下位,“只描绘外显的社会历史”,但蕴含伦理维度和意义诉求的叙事冲动依然存在。超越日常化世俗化生存,追求有深度、高度和宽广度的思想生活和精神生活,是作家之为作家的本性。即便在尚未确立自己的独特文学世界之前,贾平凹仍然在时代共名中寻找自己的情感和文学方式。同样,即便在经典宏大叙事模式面临解体的危机时,贾平凹仍然以自己的方式寻找超越之境。更有意味的是,即便宏大叙事、现实主义面临极大挑战,但它们已经将自身编织进了人们的精神生活、心灵结构乃至日常生活的深层。中国现代性的悖论结构,决定了现实主义迄今仍是“未完成的工程”。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