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最值得注意者”
——论白平阶

2021-04-17 04:50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滇缅公路沈从文抗战

内容提要: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云南回族作家白平阶曾发表多篇引起文坛关注的小说,被沈从文称赞为“西南作家最值得注意者”。白平阶的小说语言简练质朴,通过边地山民抗战群像刻画,率先展示西南边地抗战壮伟的场面,开启了滇缅公路文学形象的书写;其史诗性的民族文化书写,表现了深厚的爱国主义情怀。白平阶的创作引领着现代文学在云南的崛起,也为云南文坛“本地人”与“外来户”关系融合发挥了积极作用。

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西南文坛,云南回族作家白平阶是值得关注的一位。其小说创作不仅活跃在《大公报》(香港)、《今日评论》和《世界文艺季刊》等重要期刊上,甚至被介绍到英国文学刊物《新作品》(New Writing)上。以其独特的风格,白平阶被沈从文誉为“西南作家最值得注意者”,其小说则被杨振声誉为“具有东方主义的作品”。与其在四十年代文坛所受的关注相比,白平阶研究仍处于起步阶段。本文尝试清理白平阶之生平,回顾其小说创作情况。

一 创作历程及艺术特质

白平阶(1915—1995),云南腾冲人,回族,初中就读于腾冲五属联合中学,这一时期白开始接受新文化,在当地侨乡和顺图书馆阅读了大量新文学书籍,包括鲁迅、郁达夫、沈从文等人的作品。初中毕业后,白在腾冲小学、腾冲简易师范学校附属小学任教。1935年起白开始文学创作,在《腾越日报》《云南日报》《旅缅腾侨月刊》、腾冲简易师范附属小学校刊《晨暾》等报刊上皆有所发表,同时还主编过《怒江》和《抗敌》半月刊。1936—1938年任《云南日报》记者,1942年曾短期负责《昆明周报》编辑工作。

1939—1945年是白平阶小说创作的高峰。最初引起广泛关注的是1939年2月发表在《大公报》(香港)上的《跨过横断山脉》,随后的一系列小说扩大了白在新文坛的影响,这些小说包括:

《金坛子》,《今日评论》1939年第1卷第23期;

《风箱》,《今日评论》1939年第2卷第19期;

《神女》,《中央日报·平明》1939年8月12日第57期;

《驿运》,《大公报》(香港)1940年9月2日;

《腾冲骊驹行》,《昆明周报》1942年8月22日;

《古树繁花》,《世纪文艺季刊》1945年第1卷第1期。

1941年,沈从文将《驿运》《跨过横断山脉》《金坛子》《风箱》《神女》五种小说结集成册,编为《驿运》一书推荐给巴金,巴金将其编入《文学丛刊》第7集,1942年1月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1943年1月再版。

白平阶的小说受到沈从文的影响较大,一方面揭露社会问题,更多是对抗战时期西南边地人民美好人性的讴歌,多取材家乡的生活经验,可以视为西南边地的乡土小说。值得注意的是,白平阶小说与这一时期浮光掠影的边地小说和口号式抗战小说不同,作者将这些带着边地风情的乡土小说和民族国家“抗日救亡”这个时代主题结合起来,使作品既具有时代性,同时又具有较强的艺术性。

(一)边地山民抗战群像

1937年7月抗战爆发,“全国的文艺家,为着保卫自己的祖国,为着争取自由民主的解放,是全部都参加了战争,用着特殊的文笔武器,在国内外和敌人开始了肉搏”。“抗日救亡”成为此期文学书写的主题,白平阶亦不例外。1940年由胡绳主编的《读书月报》发表文章《文艺线上的全面战》,文章选取十一位作家作品作为当时中国抗战文艺代表,其中包括丁玲、刘白羽、姚雪垠、艾芜、邵荃麟,白平阶亦位列其中。文章认为白平阶小说“在取材和描写上都具有特殊性,……笔底下也刻出了另一角落上的伟壮场面”。

此期白平阶小说的重要主题之一,是西南边地男路工、少数民族妇女路工修筑滇缅路和马帮人在滇缅路上为抗战前线运送货物的壮伟场面。为打破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国际道路的全面封锁,云南边地数十万群众自带干粮,风餐露宿,历经9个月,以巨大的牺牲修筑滇缅路,打通了中国通往世界的“抗战生命线”。白平阶以敏锐的眼光,率先刻画了抗战在滇缅路的云南边地山民群像,将中国西南自近代以来这一最悲壮恢宏的壮举以文学的形式展现在世界面前。

《跨过横断山脉》《风箱》刻画的是勇敢乐观的修筑滇缅路男路工。《风箱》中男路工们工作的“猴子岩”平时寸草不生,风吹鬼叫,岩下波涛汹涌。岩上不仅风大,且稍不留意就有掉下去的危险。然而男路工们由两头拼死将“猴子岩”这一坡石方突破后,就开始筑路。参与筑路的边地少数民族妇女在白平阶小说中也有令人印象深刻的表现,《金坛子》中,这些女性不仅加入到滇缅路的修筑中,而且修筑的地段是男人都害怕的“金坛子”。“金坛子”环境异常恶劣,热风熏人,工人患闷头瘴,一倒下就再也起不来。但妇女们并没有退缩,她们锄头举得高,落得重,经过一个月的艰苦奋斗,顺利完成了修路任务。小说中这群泼辣坚强的少数民族女性路工,成为了抗战大后方最为独特的群体之一。同样富于特色的是《驿运》中滇缅路上运送战备物资的马帮人。为了抢占先机,马帮人将原本一天赶两梢路变为赶三梢路,运送过程却非常小心谨慎。

应当说,白平阶小说所塑造的这些西南边地山民抗战的群像,为抗战文学带来了全新的审美空间。

(二)大时代中的乡土写作

由于产生在特殊历史背景下,抗战文学有时存在着思想大于艺术、人物形象人为拔高的问题。白平阶的小说没有抗战宣言和革命口号,只是用质朴简练的语言真实再现滇缅路上边地山民在抗战中日常的生活和劳动。而正是这些真实、粗犷而平凡的山民却闪烁着时代的火花,彰显出刚健美好的人性。白的小说显然受到沈从文的影响,不同的是沈从文的边地小说是一首田园牧歌,而白则试图挖掘边地山民在大时代中展现出的刚健性格与生命热力。小说《金坛子》中的女路工六嫂便是其中精彩的一例:

听过监工的话后,六嫂转来睁着桃子大的眼睛喊:

“喂,男人们做不了我们做!好,我们就做!这是云南人面子,中国人面子,我们要做给人看!我们不要说是来为老板,为儿子哥哥替工;我们自己做自己的,带上他们我们要做两份,走呀!.怕进金坛子的是老婊子。我们用石头砸死她,抛进地窟窿里去。”

《驿运》中的卖茶胖女人则有着另一型的泼辣:

胖女人生气地叫起来:

“好凶呀!拐脚军师,你这张屁股嘴。今早天明不是还涨山水?人家倒惦念你,拐着只左脚,怕要给山水冲到龙王家招驸马去的……”

二锅头和赶马人大伙,都忍不住笑了。

抗战对中国人民来说是一项艰巨而伟大的事业,对云南边地人民来说,滇缅路则是这一事业最具体的表达,云南人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借助简练质朴的语言和对普通群众日常劳动的书写,白平阶曲折而准确地再现了自己的时代与乡土,其中之“变”与“不变”,皆能力透纸背,丰富了地方文学,也丰富了抗战文学。

(三)固有文化的“古树繁花”

随着抗战进入相持阶段,抗战初期文学的乐观主义逐渐走向深化,白平阶的写作也体现这个特点,后期的中篇小说《古树繁花》是更为圆熟的作品。如1945年《世纪文艺季刊》主编所说:“在《驿运》的几篇短篇中,我们看见了我们这国土上另一个角落的生活,我们欣赏了作者那种泼辣辣的创作力。这里,在《古树繁花》中却又稍稍不同了一点,这里的画面更宽阔,而这里的笔调更雄壮了一些。”

小说《古树繁花》是白平阶应《世纪文艺季刊》主编李广田约稿而写,李广田、杨振声等不满意林语堂译《浮生六记》被宣称为东方文化的代表之作,希望白平阶能对此有所贡献。而此时,白平阶也经历了家庭的重大变故,对战争下的民族文化有了更深刻的理解。1942年日本侵略者侵入云南腾冲,滇西沦陷,白的父亲、妻子、儿子和弟弟在战争中相继故去。在家仇国恨的激荡下,中篇小说《古树繁花》的创作确可说不负李、杨之期望。

《古树繁花》讲述了一个普通家庭三代人从太平天国起义到抗日战争将近百年间历经的沧桑变幻。以腾冲城突围为中心,社会历史变迁的画卷渐次展开,小说带有某种史诗的特点。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对中国自身特质的关注,在谈到这篇小说时,作者说:“主题上我也有一个小小的实验:想接触一个中国固有文化的伦理的问题,想表现我们民族特有的‘孝’,在民族的构成上,尤其当战争后,它发生一些什么作用?”最集中体现这一创作意图的是小说中的外婆。外婆与祖父两兄妹在战争中失去了父母,外婆的父亲被杀,母亲被俘带走。在被带走前,母亲极力留下了外婆,希望外婆能在家乡的土地上生根发芽。作为母亲留下的一支芽,外婆在艰难的岁月里生儿育女,用辛劳的一生养育了一个大家庭。战争爆发,外婆为了保护家族子孙,又把生的希望留给年轻人,让年轻人先撤离,自己留守。“古树繁花”所象征的既是外婆的一生,也是中国固有的精魂。

如白平阶所说,这一系于血脉的固有伦理在战争中转向了鲜明的民族国家意识。小说中外婆谈到战争时,对孩子们反复说,“但愿只让你们耳朵听,不愿再让你们自己参加!”然而,到战争真正降临时,外婆却提醒大家“你们还没有带起什么武器吗?……孩子们!”不仅外婆如此,当日本侵略者攻进腾冲城时,大家都有类似的信念:“跟日本人一个拼一个,最后胜利的仍然是中国人的。”一个普通家庭在抗日战争发生后,想到不是逃离,而是反抗,哪怕手无寸铁,哪怕流血牺牲。外婆一家只是抗战中千万个家庭的缩影,正是这种带着温情的固有伦理与新变于大时代的民族国家意识,构成了杨振声所认可的抗战“东方文化”代表性。

二 省内省外:云南现代文学视野中的白平阶

纵观白平阶的文学生涯,虽然创作时间不长,创作数量不多,但起点较高,成就不凡,不仅显著地推了现代文学在云南的发展,同时也对抗战文学的发展做出了独特的贡献。

(一)云南,中国,世界

五四以来,云南出现了《滇声》《滇潮》等新文艺报刊,但内容多为外省消息与作品的介绍和转载,云南本土作家作品较少,在省外的接受度和认可度都不高。这一情况是到抗战开始时才有所改变的。随着大量学校、科研院所、学者文人西迁,云南成为中国大后方的文化重地。在 “认识云南,表现云南”的号召下,出现一批有影响力的作家,白平阶即是其中代表。

毫无疑问,白平阶的写作推动了作为新文学原旨的“启蒙”在云南所取得的成效。《跨过横断山脉》中便呈现出作者对旧的官民关系的批判和对建立新型官民关系的期盼。《风箱》中好抽大烟不劳动的王明顺、《金坛子》中带着迷信思想的六嫂,都在“救亡”号召下完成了作为现代国民的转变。在白平阶看来,促成这种转变正是小说写作的目的:“个人情绪向‘过去’里关心,就保存了中国一切迷信,若把这种个人集群能力向‘未来’去运用,去好好应用,就产生新中国一切伟大的建设。”

更应当指出的是,在白平阶那里,救亡与启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如上所述,民族国家这一现代观念是由抗战带入云南边地的,而正是这一观念使云南人民得以想象一种与他们之前熟悉的封建社会全然不同的世界图景,进而将这种想象转化为政治行动。白平阶小说中有意识地刻画了滇缅路上边地山民朴素的“国家”观念,他们都相信,为国家修路、运送物资,就是在后方的抗战。《古树繁花》中民众由“家”而“国”,与敌人殊死搏斗,正是普通民众民族国家意识的明证。

在省内,白平阶使新文学走入云南,在省外,则可说,白又使云南文学走向了新文坛乃至世界文坛。1939年2月,《跨过横断山脉》作为“我们的后方文艺”代表发在《大公报》(香港),很快便引起文坛的关注。当年5月该文被作为首篇收入《黄河边上的春天》,位列其后的是丁玲、巴金、萧乾、骆宾基、萧军、杨朔等作家的作品。当时的中共地下党也曾将该小说印成宣传材料发给群众。

紧接着《金坛子》《风箱》发表在《今日评论》上,《今日评论》是西南联大同人主办的一个重要综合性刊物,作为文学稿件负责人的沈从文在该刊1939年第1卷第23期推出白平阶小说《金坛子》,并在刊末附“本期撰者”介绍:“作品多就西南边境取材,因之别具风格,为西南作家最值得注意者。”

到1942年,巴金将小说集《驿运》作为《文学丛刊》系列第七集出版,至此白平阶成为第一位入选《文学丛刊》的云南作家,进入中国现代文学视野。据史料记载,《驿运》在昆明出售时,引起轰动,被抢购一空。

在国内获得的认可也推动了白平阶在国际上的译介。《跨过横断山脉》收入商务印书馆《中国战时短篇小说集》,南洋各埠华文报纸竞相转载,《金坛子》则被东南亚影响最大的报刊香港《南华早报》译成英文发表。

《在滇缅路上》是叶君健对《跨过横断山脉》的英文译本,小说发表在英国文学刊物《新作品》(New Writing)上。关于《新作品》,叶介绍称:

它的影响很大,在新兴的作家中是一面旗帜。它的倾向是进步的,但它同时也注意作品的艺术风格。它反映出当时欧洲在经济恐慌后所出现的一批新作家的政治态度和艺术倾向。它的编者约翰·莱曼是一个诗人,但也是一个很有眼力的编辑,欧洲许多知名的作家就是当时在他编的这个不定期丛刊上初露头角的,如上面所举出的诗人奥登和小说家易休伍德。

应当说,《新作品》的刊发充分肯定了《跨过横断山脉》的时代性和艺术性,新文坛向这一刊物推介白平阶小说,也充分说明了白作所可能起到的争取国际声援的效能。

《古树繁花》则应当说是国内文坛有意促成的“抗战中国”名片。该文发表于杨振声、李广田主编的《世纪文艺季刊》创刊号头版,与卞之琳的论文、冯至的小说《伍子胥》并列。此时林语堂对《浮生六记》的译介正甚嚣尘上,杨振声对此甚为反感,他在《今日中国文学的责任》中写道:“为挽救那种柔性文学,骚人习气,我们得提倡点勇敢的冒险的,不畏强暴,不怕牺牲的精神。……文学得负责的记下它生长的时代。”《古树繁花》显然响应了这一提倡,小说发表后,杨振声 “好像了却了一桩心事高兴地向我(按,白平阶)说:‘你的《古树繁花》,可算是代表东方文化的作品了!”

可以说,白平阶不仅让云南文学走出中国,也向全世界展示了中国西南边地人民抗战的真实状态。关于白平阶在国外的影响,他的学生曾给出过一个生动的例子:该生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国到新加坡,举目无亲,请托无门,然而,原本不打算招人的华人老板看到这位学生毕业证上校长白平阶的签名,便立即核实是否即写滇缅路的作家白平阶后,随即给了他一份工作。

(二)滇缅公路书写风潮

在现代文学史上,没有哪一条公路像滇缅公路那样举世瞩目,承载着那么多的民族苦难记忆和英勇斗争的文学书写。1937年七七事变后,为了打破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全面封锁,中国开始以巨大的牺牲修建滇缅路这条抗战生命线。“从1937年11月18日开始,各段相继动工,全线高峰时期每天出工达20万人。经汉、彝、白、傣、回、景颇、阿昌、德昂、苗、傈僳等十余个民族的民工与工程技术人员及各级官员的艰辛努力,甚至付出巨大的生命代价,于1938年8月底全线通车。”

白平阶是最早用文学形式书写这一壮举的作家,1939年2月,《跨过横断山脉》率先发表在《大公报》(香港),随后白又陆续刊发以滇缅公路为题材的系列小说。这些文本开辟了一条通向新生、神秘、悲壮的文学空间新路径,很快掀起了一个书写“滇缅公路”的热潮。1939年5月16日,《云南日报》副刊《南风》发布征稿启事《我们怎样开筑滇缅公路?》,征求一切跟滇缅公路有关的文艺作品,征稿启事后得到广大读者的响应。《南风》也围绕征文主题,陆续刊登一系列关于滇缅路的文艺作品,直至7月25日才结束。

最早受到白平阶滇缅公路文学影响的作家是萧乾。1939年,萧乾任香港《大公报》主编,他在收到白平阶寄来的《跨过横断山脉》后,决定到滇缅路去采访。从昆明出发走完滇缅公路全程,历时三个月,写出了重要的长篇通讯《血肉筑成的滇缅路》,引起轰动。萧文用纪实的手法,真实再现云南边地老百姓用最原始肩挑手抬的方式修建了长达一千公里的滇缅路,场面更为壮大,牺牲更为悲壮,工程更为艰巨,表达了作者对筑路工是“抗日战争脊梁骨”深深的敬意,深入推进滇缅路文学形象的书写。

在这一主题下出现的还有西南联大师生的写作。1939年3月11日至25日,西南联大化学系教师曾昭抡沿滇缅公路进行实地考察,记录下这条路上的山川风貌、民风民俗,结集为《缅边日记》,1941年作为巴金主编《文化生活丛刊》第二十八种出版。1942年,西南联大外文系学生杜运燮结合自己从军经历,写下著名的诗歌《滇缅公路》发表在昆明《文聚》期刊第1卷第1期上。与白平阶类似,杜也将文学的笔触伸向了滇缅路的路工。

此期,一些外国作家也出版了关于滇缅公路的著作,这包括美国作家史密斯1941年5月出版的专著《滇缅公路》,赛珍珠1942年4月出版的小说《滇缅公路的故事》,以及“时任滇缅公路运输管理局局长的谭伯英在……滇缅公路完工后身处纽约时写下”的《修筑滇缅公路纪实》等,这些著作推进了滇缅公路文学形象的国际化。

白平阶关于滇缅公路的小说影响最大应该是他女儿白山的创作。白平阶有一个梦想,就是想以更广阔的视野、更宏大的篇幅再写滇缅路。白山说父亲的创作对她影响的不仅是小说技巧、人物与景物的描写,影响最大的是父亲对祖国的爱,对劳苦大众的爱。1992年,白山创作的33万字长篇报告文学《血线——滇缅公路纪实》由云南出版社出版。该书是一部全景式反映滇缅公路修筑的纪实文学,作者用翔实的史料、生动客观的描写,真实地记录了修筑滇缅公路的恢宏与悲壮,是一部描写滇缅路的“现代史诗”。1997年,《血线——滇缅公路纪实》获第五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这距白平阶发表《跨过横断山脉》已过去58年,整整半个多世纪,白家两代作家为滇缅公路的文学书写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滇缅公路不仅成为一个独特的文学形象被写入现代文学中,更成为一幅壮伟的文学画卷永存在中华民族历史文化记忆中。

(三) “本地人”与“外来户”:融合中的白平阶

抗战爆发后,沿海和内地一大批专家、学者、文人及西南联大、中山大学等高校师生陆续来到云南,在刚开始,云南文坛“本地人”和“外来户”关系比较隔阂。矛盾爆发的导火索是“李长之事件”,在1938年5月,李长之的《昆明杂记》发表在《宇宙风》第67期南迁纪念特大号上,引起了云南文坛的轩然大波。云南本地作家认为李长之在文中由昆明的牛说起,对云南、昆明进行了冷讥热讽,很快,当地报刊便发表了本地作家《闲话昆明的牛——读昆明杂记》《代表滇牛向李长之致谢——读昆明杂记》等系列文章进行讨伐,甚至对邀请李长之来云南的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施加压力,迫使李离开云南。

就事论事,李长之作为“外来者”对昆明不满,主要是认为昆明人“懒洋洋”,工作缺乏“效率”。但他并没有留意写这篇文章时云南发生的大事,云南省正举全省之力,每天出工最高达20万人,在没有一台现代机器、艰难险恶自然条件下,靠肩挑手扛修筑滇缅路。在这样的背景下,云南文坛报刊做出那样的反应虽然过激但也是可以理解的。为消除这种矛盾和隔阂,云南省内外人士都做出过努力。1938年6月,云南作家楚图南站在客观角度先后在《云南日报·南风》《新动向》等报刊发表《学术辩难应有的态度》《云南文化的新阶段与对人的尊重和学术的宽容》等文章,从“我自己也是云南人”的角度规劝“本地作家”需要伟大的气度接受和包容“外来作家”,才能让云南文化进入一个新时代。

1938年12月,茅盾去新疆路上曾在昆明停留一个星期左右,他也发现,“外来户”与当地文艺界联系不多,存在隔阂。为此,他主动担任起双方的联络沟通工作。不仅会晤了顾颉刚、朱自清、闻一多、吴晗等“外来户”,也与云南“文协”分会相关负责人冯素陶、楚图南等就团结问题进行了交谈。他认为:“当地文化界的力量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相对来说比较薄弱,他们欢迎外来的文化人帮助他们工作。但是,往往合作之后却发生矛盾,甚至闹得很紧张。据我观察,两方面都有责任,但我总认为我们这些‘外来户’应该多担点责任。”在省内外人士的推动下,云南文坛本土作家和“外来户”关系逐渐缓和。

白平阶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步入文坛的。1939年2月《跨过横断山脉》的发表正是在云南文坛本土作家和“外来户”作家关系逐步缓和的时候。尚在腾冲老家的白平阶给在昆明西南联大的沈从文写信,得到了沈从文的回信和鼓励。随后,白平阶到西南联大拜访沈从文,向沈从文请教创作问题,他与沈从文形成亦师亦友的关系。“对于白平阶,沈从文不仅提携其人,更不遗余力的推介其文学作品。沈从文向驻昆明的英国记者处记者马尔推荐《跨过横断山脉》,希望能把这个作品通过英译进一步推向海外。”沈从文不仅在自己负责文学稿件《今日评论》发表白平阶小说,并高度赞扬,同时还将白平阶小说集《驿运》推荐给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系列出版。除了白平阶,沈从文还通过书信对云南青年作家李寒谷、彭桂萼给予积极的帮助和扶持。

而作为“本土作家”的白平阶也主动向“外来作家”请教,热心为“外来作家”办事。如叶君健回忆他来昆明时,通过在西南联大教书的沈从文认识了青年作家白平阶。白平阶曾为他在同乡会的会馆里找到一个免费的房间居住。当叶君健要前往重庆时,白平阶又为他找到一辆前往重庆的运货卡车上一个司机旁的坐位。可以说,白平阶的案例是云南文坛“本土作家”与“外来户”融合的典范。

三 赘言:白平阶作品的版本问题

《古树繁花》是白平阶创作的高峰。此后由于家庭原因,他回到西南边陲滇西老家腾冲,不再写作。随后几十年的岁月里,他扎根西南边陲县城,默默地为祖国边疆教育贡献一生。长期繁重的行政管理工作,让他渐渐远离文坛,他在西南文坛留下的辉煌书写也因岁月的流逝而被学界逐渐淡忘。直到20世纪末,一些学者才开始关注白平阶,蓝华增、贾羽、石彦伟等学者发表了对白平阶小说研究的相关论文,蒙树宏将白平阶小说写进《云南抗战时期文学史》。

应当指出,现有的研究显然不足,在白平阶小说的版本问题上尤多讹误。比如,既往的研究者几乎都认为白平阶的成名作《跨过横断山脉》发表在香港《大公报》是在1938年,但笔者翻阅1938年香港版《大公报》并没有发现《跨过横断山脉》,这篇作品在《大公报》上的连载应当是在1939年2月2日和2月4日。黄豆米的《重踏滇缅路——萧乾先生访问记》记载了时任香港《大公报》主编萧乾的回忆亦可佐证此事:“一九三九年初春,从邮政投递来香港《大公报》的稿件中,我读到了白平阶的《跨过横断山脉》一文。”

2015年由杨宏峰主编的白平阶作品集《驿运》作为回族当代文学典藏丛书由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笔者将2015年重刊的《驿运》与这部小说集的初刊本进行对校,对校的结果却有点出人意料。当然,在重刊本中,作者对初刊本中个别错字及不当表述进行了必要的修订,但在此之外,还进行了不少修改和增订。其中改动最大的是白平阶成名作《跨过横断山脉》,修改后的重刊本与初刊本存在很大差异,以至改变了原小说的叙述风格和特点。如:

初刊本:

胡三爹虽是五十开外的人,但他相信自己的眼力不错,陈大新爷至今还放心请他剃头掏耳朵。

重刊本:

胡三爹虽然已是五十开外的年纪,总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力,就是火篝边,这时他还能读得清细字《红楼梦》,《荡寇志》,薛仁贵,秦叔宝征东。尤其以往在家时,大新爷乡长都放心请他去剃头掏耳朵,捶背,疏筋,对于胡三的手法照例赏赐几句好话,二三十年如一日。

小说中的胡三爹是比较有生活经验的修筑滇缅路的民工,重刊本为了说明他眼力好,加入“他还能读得清细字《红楼梦》,《荡寇志》,薛仁贵,秦叔宝征东”,西南边地筑路的路工读《红楼梦》《荡寇志》等文学专业书籍,这种不太符合生活实际,明显带有知识分子意识的叙述。反而初刊本的叙述不仅符合人物身份特点,而且语言准确、简洁、有力。

又如白平阶在初刊本中写到的修路总工程师“老年人”,重刊本为了突出他的形象,称“他似乎比山还高”。这样为了美化人物形象进行拔高的言说,破坏了小说质朴、含蓄的叙述风格,反而削弱了人物形象的感染力。

应当说,初刊本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优于重刊本。初刊本语言凝练、质朴,表达流畅,留有想象审美空间,具有美感。重刊本对句子进行大量的改写和补充,使得语言繁复、直白,具有一些说教意味。可见,文章自有它的命运,最初的形态往往就是它最好的样子。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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