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羽,杨 威
(1.陕西中医药大学,陕西 咸阳 712046;2.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基础理论研究所,北京 100700)
头痛是临床常见的症状,属神经系统常见病,通常指局限于头颅上半部,包括眉弓、耳轮上缘和枕外隆突连线以上部位的疼痛[1]。该病会影响儿童的健康及生活质量,还可能引发各种心理问题,如焦虑、抑郁、睡眠障碍、多动症等[2],患儿头痛反复发作,给家庭带来极大负担[3]。现代医学对本病的治疗采用非甾体类抗炎药、阿片类、麦角类、曲普坦类止痛药进行对症处理[4],暂时缓解头痛,但容易复发[5],服药后的不良反应较多,常见嗜睡、食欲减退、肠道功能紊乱、精神萎靡等,对儿童的生长发育、学习、生活有一定的影响,从而限制了临床应用。南京中医药大学李佩根教授从事中医内科临床工作五十余年,经验丰富,尤其擅长儿童的精神神经系统疾病的诊治。李教授认为儿童头痛病位在脑,但与肝密切相关,治疗应从肝入手,兼调心脾肾。对于该病的诊断,李教授一直主张西医辨病与中医辨证相结合的原则,首先运用脑电图、头颅磁共振等现代医学检查手段排除高危诱因后,再运用中医辨证论治的方法进行治疗。辨证论治与心理治疗干预常收到满意的临床疗效。笔者有幸跟师学习,受益匪浅,现将其从“肝常有余”诊治学龄期(7~13岁)儿童头痛的经验总结如下。
“肝常有余”这一理论最早由“儿科之圣”钱乙提出[6],而后万全在此基础上加以凝炼提出“二有余,三不足”的观点,为后世医家所推崇,目前经后世众多医家的不断研究与长期观察,现已赋予丰富的理论内涵。“肝常有余”不仅是儿童生理特点之一,又是病理特点之一[7]。
1.1 生理特点肝主气机疏泄,其气具升发之性;肝主藏血,血有濡养之能,肝气之升发配合肝血之濡养促进了儿童的生长发育,《育婴家秘·五脏证治总论》所言:“肝属木,旺于春,春乃少阳之气,万物之所资以发生者也,儿之初生曰芽儿者,谓如草木之芽,受气初生,其气方盛,亦少阳之气,方长而未已,故曰肝有余,有余者,乃阳自然有余也。”[8]由此可见万全把儿童比作四季之初的春季,宣发生气,万物以荣,儿童因得于“肝常有余”的生理属性而生发之性颇盛。学龄期作为儿童成长中一个重要的阶段,无论在筋骨、血脉、脑髓、肌肤等有形之质上,还是脏腑的各种生理功能方面,都在不断地且迅速地发育成长,思维、动作、语言、认知能力,以及情感表达与需求方面相比婴幼儿期更加的活力充沛。
1.2病理特点 肝为风木之脏,体阴而用阳,“体”为阴为血,“用”为气为阳,阳常有余,阴常不足,因此肝阳、肝气常有余,肝阴、肝血常不足。朱丹溪在《丹溪心法》中提出“气有余,便是火”[9],肝气有余化火、化热,易生风动痉。叶天士言“小儿体属纯阳,所患热病最多……饮食停留、郁蒸变热、惊恐内迫、五志过极,皆阳”,小儿乃“纯阳”之体,而外邪侵袭与情志内伤易引动肝气上逆,化火伤及阴血,由此可见“肝常有余”是导致小儿疾病“易实”的病理特点之一。学龄期儿童一方面“肺常不足”易感外邪,而各种外邪皆易引动肝火;另一方面该年龄段儿童已进入学校接触社会,较婴幼儿时期面临更多的社会性挑战,但此时心智尚未成熟,常因情志不遂,自我无法调节,导致肝气郁积或肝气亢盛而化火、化热,出现惊厥、痫证、性情急躁、头痛、儿童多动等。
根据学龄期儿童“肝常有余”的生理病理特点,李教授认为该病与恐惧、焦虑、抑郁、精神紧张、暴怒等情志思维活动有着密切关系,如《灵枢·本神》曰:“肝气虚则恐,实则怒”,《素问·灵兰秘典论篇》曰:“肝者将军之官,谋虑出焉”。从经典中所描述的恐、怒、谋、虑可以看出,本病多与五脏相关。肝主藏血、疏泄,其正常的生理功能是有赖于肺气宣发肃降、脾土不断充盈滋养、肾精的濡养、心之气血的正常运转。而肝病最易延及他脏,《知医必辨》曰:“人之五脏,惟肝易动难静。其他脏有病,不过自病……惟肝一病,即延及他脏。”[10]正常的七情表达是以肝气协调为首要,若肝气畅则五志冲和,肝气乖戾则五志跌宕。故肝为本病的发病之枢机。学龄期儿童正处于肝气旺盛时期,而头部位居人体之颠,其气机的畅达皆赖于肝的调节,若肝气不和,则发为头痛。
李教授认为学龄期儿童头痛发病责之于肝,其因素多与现代社会、家庭、生活习惯等因素有密切关系,其中较为突出的问题表现在以下3个方面。(1)肝郁有余:当今儿童学习科目繁多,学业负重较大,常超负荷学习,儿童易心情郁闷不舒,从而导致肝气生发条达受抑,势必肝气有余则亢逆于上而发为头痛。(2)肝怒有余:现代以独生、双生子女多见,家长溺爱过度,子女娇生惯养,常常所欲不得,则性情大发、哭闹无度,出现肝气上冲于脑,如《儒门事亲·卷一·过爱小儿反害小儿》[11]说:“富家之子,得纵其欲,稍不如意则怒多,怒多则肝病多矣!”(3)食助肝火:由于现在生活环境较好,大多孩子喜食荤腥、辛香甜辣之品无度,或因家长给子女过度食用味甘厚腻滋补之品,致痰浊内生,肝火内盛,而发为头痛。由此可见,情志、饮食、生活习惯皆可打破肝之气血阴阳的平衡,久之由最初的一脏发病而累及多个脏腑发病,故需从调肝入手兼调他脏佐以情志疏导,使“有余”之气恢复平和,达到治疗学龄期儿童头痛的目的。
3.1 心肝火旺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如《血证论·脏腑病机论》言:“心为火脏,烛照事物,故司神明。”[12]血为神之所养,脉道流利,气血充盛,神明之府得血所养,则心有所主,《灵枢·平人绝谷》所谓“血脉和利,精神乃居。”[13]肝主疏泄与藏血,肝血充足,藏泄有权,则脉道充盈,心有所养,神明得安。小儿具有“肝常有余”的生理特点,因肝阳过亢,引动心火,心肝之火逼迫于上,扰乱精明之府,而致头胀痛、心情烦躁、口干、夜寐不安、舌红、苔薄或无苔、脉弦数等症状。
3.2 肝亢脾虚脾者气血生化之源泉。肝藏血之职,皆赖于脾土化生的气血所滋养,脾得肝之疏泄不至于壅滞,如《四圣心源·五行生克篇》言:“土性濡湿,疏之以木气,则土不过湿。”[14]小儿脾未健全,谷气未充,肝气有余之性有利于促进脾胃运化功能。若肝气克伐脾土的能力过于强大,则脾失健运,水津失布,聚而为痰,痰浊阻塞气机,上蒙清窍而致头痛昏沉。木强凌土,致脾虚化源不足,故面色萎黄、乏力倦怠、舌红苔薄腻,脉弦等。
3.3 肝肾阴虚肾乃一身阴阳之根本,肝藏血,肾藏精,精血同源而相互资生,自古有“肝肾同源”之说,肾精充足,则元神精湛而强记不忘,小儿精神、思维、行为皆能如常。小儿生理具有“肝常有余,肾常虚”的特点,小儿久病易肝火耗竭肾精,肾精亏虚,精不生髓,则脑失所养,而发为头痛,临床上易与生长发育迟缓、记忆力不强、注意力涣散等肾精亏虚的症状相兼出现。
李教授认为“肝常有余”的生理与病理变化贯穿着疾病始终,强调在准确的辨证论治基础上,应从肝立论,临证之时,根据病情所处不同阶段及特点,习用安神定志灵[15]进行加减,方由柴胡、黄芩、决明子、夏枯草、连翘、天竺黄、石菖蒲、郁金、白芍、炙远志组成,柴胡、黄芩相使为用,一方面和解少阳,另一方面火性炎上,可清上焦已燔灼之火;郁金配伍白芍养血柔肝、凉血止痛。石菖蒲、炙远志合用开窍宁心、安神定志,君安魂定则诸脏皆安;决明子、夏枯草、连翘,清心肝之火兼泄热通便;天竺黄清君相火邪,凉心解烦,诸药相合,共奏清肝、宁神之效,配合平肝、息风、疏肝、养肝、宁心、健脾、益肾等治法进行加减,补肝体而调肝用,以期恢复肝的正常生理功能,使诸症得消。
4.1 初期重视平肝清心肝主疏泄,以气为用,“气有余,便是火”,加之小儿“肝常有余”,阳易亢,一旦肝阳过亢,易从阳化火,肝火引动心火。故初期患儿多以头部胀痛,目赤,性情烦躁易怒,夜寐不安,口苦口干,大便干结,舌红少苔或无苔,脉弦数等一派火热之象为主要表现。李教授认为此多因肝火为先,引发心火,心肝火旺,上炎清窍所致,治以平肝潜阳,清心泻火为主。
肝火旺盛者,选用栀子、夏枯草、决明子等清肝泻火,并与连翘、天竺黄等合用清心火;阳亢盛者,选用青礞石、煅磁石等平肝潜阳;若肝阳化风,头目胀痛严重者,选用菊花、天麻、桑叶、钩藤等平肝息风,佐以牡丹皮、赤芍等清热活血,一取“治风先治血,血行风自灭”之意,二可活血凉血,经络得通,肝热得消,疼痛得止。清热泻火药大多口感较苦,多数小儿不喜较苦的药物,所以李教授常常在清热泻火方中加入芦根、罗汉果以调和口感,使汤药口感清甜利于患儿的服用。
4.2 中期重视疏肝健脾脾为后天之本,肝的生理功能有赖于脾的气血化生所滋养,而肝的条达舒畅又可助脾的运化。此期患儿肝热已去,头痛症状好转,但由于火热耗伤气阴日久,患儿表现出乏力倦怠、纳谷欠佳、面色萎黄等脾虚的症状。在治疗上,李教授重视恢复肝脾之间动态的生理平衡关系,以条畅肝气为先,正如叶天士所言“补脾必以疏肝,疏肝即以补脾”,选用柴胡、青皮、梅花、薄荷等疏肝之类,辅以养肝血之药如当归、白芍等,肝气顺畅、肝血充沛,则肝火不生,又以太子参、白术、扁豆、山药、莲子肉补脾益气,脾健则肝不敢来犯。
若脾虚夹湿者,常用茯苓、薏苡仁、芡实等健脾祛湿,痰湿较盛者,用法半夏、姜厚朴、藿香等燥湿消痰,若食欲欠佳者,加焦山楂、麦冬、麦芽等运脾气,益胃阴。待脾胃功能恢复,运化如常,气血充足,有利于病情进一步恢复。
4.3 后期重视滋水涵木本期患儿由于肝火久耗肾精,肾精匮乏,精化血不足,无以滋养肝阴,肝阳易亢,病情易会反复;又因肾主骨生髓,肾精不足,则髓海失养,神机失充,故见注意力不集中、记忆力下降、精神呆滞等症状。李教授认为此期治疗应基于前期清肝、平肝,中期疏肝健脾的基础之上,重在滋水涵木。滋补肾阴药大多滋腻,若肝不畅,脾不健,不利于药物的吸收与后期的治疗。肾水充足,则肝阴得养,阳受阴制,再无上越之虞。
若肝肾阴虚,手足心热,心情烦躁,舌红,苔薄或无苔者,常用生地黄、熟地黄、黄精、石斛、女贞子等滋补肝肾之阴;若记忆力下降明显、注意力不易集中者加益智仁、菟丝子、沙苑子、枸杞子补益肾精。为防病情病气反复,李教授常用龟甲、鳖甲等,既可滋阴潜阳,又可滋水涵木,以固其本。
李教授认为儿童头痛一部分原因是生理原因造成的,另一原因与儿童心理有莫大关联。《素问·举痛论篇》提出至怒则气上、思则气结,若儿童情绪长期处于暴怒、急躁、焦虑、忧思中,可影响头痛的发生、发展,所以头痛患儿的心理与行为习惯的干预治疗是非常重要的。
5.1 心理干预家庭环境与患儿有着密切的关系,不融洽的家庭环境会导致患儿病情加重。李教授认为,首先父母之间要和睦相处、互相团结、互相沟通,应尽量避免吵闹、争执的发生。其次父母双方要与患儿多加交流,交流中应以好朋友的姿态聆听患儿的想法与烦恼的事,并帮助患儿从焦虑、抑郁等不良情绪中走出。
5.2 行为干预父母要降低“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期望值,有选择性地减少患儿不必要的学习项目,减轻超负荷的学习压力。多鼓励儿童参加户外体育活动、集体活动、文娱活动等,有利于增加患儿与他人交流的机会,提升体格素质,从而可以排解抑郁、烦躁情绪。家长应帮助患儿建立良好的生活作息,制定规律的起床、就餐、学习、就寝时间,规律睡眠,有利于减少头痛的发作[16]。
5.3 饮食调护李教授认为患儿的饮食,应遵循《内经》中提出“五谷为养、五菜为充、五果为助、五畜为益”的原则,避免过多食用生冷瓜果及肥甘厚腻之品,影响脾胃运化,加重痰浊的生成。烹饪方式上应减少烤、煎、炸,同时避免过多食用辛辣刺激的食物,以减少内火的产生。
患者,女,11岁,2019年7月23日初诊。主诉:头痛间作2年。患儿2年来,头痛反复,疼痛部位无固定,以胀痛为主,伴有头部昏沉,发作时间无固定,每次发作持续时间几分钟至2~3小时不等,之后可自行缓解,无视物旋转、恶心呕吐,平素性情暴躁执拗,常与人发生争执,学习成绩下降,记忆力减退,偶有胸闷不舒,体型偏胖,纳谷欠佳,口干口渴,饮水不解,入睡困难,大便2~3日一行,小便正常。查体:头颅无畸形,无压痛及包块,舌边尖红,苔薄,脉弦数。辅助检查:脑电图、头颅磁共振均未见明显异常。中医诊断:头痛,辨证:肝阳上亢证,治宜平肝潜阳,清心泻火。拟方安神定志灵加减,处方:决明子12 g,夏枯草10 g,连翘10 g,天竺黄10 g,石菖蒲8 g,郁金10 g,炙远志6 g,青礞石20 g(先煎),芦根15 g,牡丹皮10 g,赤芍10 g。21剂,1剂/d,水煎服。嘱患儿应注意饮食平衡,多食蔬菜、水果,多与好友、家人交流,多参加户外活动,每天必须运动半小时。嘱患儿家长要多给予鼓励,少责备,减少不必要的课外学习课程,经常组织亲子户外活动。
2诊:2019年8月19日,患儿自述头痛、性情烦躁较前好转,排便、口干得到改善。刻下:自觉乏力困倦,头昏沉,记忆力欠佳,偶有胸闷不舒,纳差,夜寐欠安,二便正常,舌淡红,苔薄,脉弦。原方去连翘、天竺黄、郁金、青礞石、夏枯草,加柴胡6 g,黄芩10 g,麸炒白术12 g,茯苓10 g,山药10 g,太子参15 g,藿香10 g,决明子减量为8 g。21剂,1剂/d,水煎服。
3诊:2019年9月10日,患儿头痛不显,仍觉记忆力衰退,注意力不易集中,纳食可,二便调,前方去黄芩、决明子、牡丹皮、赤芍、藿香,加白芍10 g,枸杞子10 g,当归10 g,龟甲20 g(先煎),益智仁10 g。28剂,1剂/d,水煎服。
半年后随访,诸症未反复,学习成绩较前有所进步。
按语:初诊此患儿以心肝火旺为主,初期治以清心平肝佐以清热活血为主,青礞石、决明子、夏枯草、连翘、天竺黄、郁金清肝凉心,平肝潜阳;牡丹皮、赤芍活血息风,凉血止痛;石菖蒲、远志开窍宁心;芦根导热从小便出且矫正药味。2诊时患儿头痛症状好转,热象不显,此时李教授注重调脾疏肝,去连翘、天竺黄、郁金、青礞石、夏枯草清热泻火药,以防久用苦寒败脾,加茯苓、山药、太子参、炒白术健脾益气,柴胡、黄芩疏肝解郁,决明子酌情减量清肝之余火。3诊时头痛不显,重在滋补肝肾之阴,故加白芍、枸杞子、当归、龟甲、益智仁,去牡丹皮、黄芩、赤芍、决明子、藿香。从疾病的诊治过程来看,李教授在辨证论治的基础上,围绕肝的生理病理状态酌情采用不同的治肝之法,并重视调整肝与心脾肾之间的生理平衡,从而提高疗效,预防复发。
学龄期儿童头痛具有病程较长、易反复、难以根治的特点,李教授根据自身的临床实践与观察,并结合小儿“肝常有余”的特点,提出了从“肝常有余”论治、兼调心脾肾为本病的治疗原则,运用安神定志灵加减对本病进行分期治疗,同时注重平肝、息风、疏肝、养肝、宁心、健脾、益肾之法的协同运用,初期重视清心平肝,中期重视健脾疏肝,后期重视滋水涵木,并且重视情志、生活调护,故获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