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果果,张 明,石 磊,龙卫平
(广西中医药大学第三附属医院/柳州市中医医院,广西 柳州 545001)
心悸是一种自觉心脏跳动的不适感或心慌感,心悸病相当于现代医学中的心律失常、心功能不全、心脏神经症等[1]。除心脏本身病变外,某些全身性疾病也可引起心悸。西医采用长期服用抗心律失常、镇静、调节植物神经等药物治疗本病,临床效果并不满意。
中医药治疗心悸有丰富的临床经验、副反应小,现代中医多采用脏腑辨证论治,虽然分型细致入微,但造成选方用药繁琐难以掌握。《伤寒杂病论》中有大量治疗心悸的论述,其方证严谨,配伍简练,效专力宏,值得后世中医师学习掌握。
胡希恕(以下尊称胡老)作为现代著名的经方大师,一生潜心研究张仲景著作,临床擅用经方,临床经验丰富,疗效卓著,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学术思想。其治学严谨慎于立言,留下著作不多,其对《伤寒杂病论》的理解,主要体现在后人整理的临床验案、笔记和讲课录音中。本研究通过整理胡老的病案,参阅《胡希恕伤寒讲座》和《胡希恕金匮要略讲座》对经方的解读,拟挖掘其治疗心悸的经方使用规律,以期有资于临床。
1.1 资料来源与检索收集《中国百年百名中医临床家丛书·胡希恕》《国医圣手胡希恕经验良方赏析》《经方方证传真·胡希恕“以方类证”理论与实践》《胡希恕医论医案集粹》《冯世伦经方临床带教实录》《中国汤液方证》诸册书籍所载的胡希恕病案,首先剔除重复引用的、只言片语难以体现学术思想的、四诊严重缺陷的病案,共整理出病案220则,并建立数据库。由于纳入病案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至上世纪80年代,多数病案并非按现代病历要求记录,主诉及其他伴随症状需要通读完整病案全局判断,故本研究以患者就诊时感受最主要的痛苦、就诊最主要的原因或最明显的症状作为“主诉”;主诉非“心悸”,兼症有“心悸”表现的,作为“主要症状”纳入检索。以“心悸”为检索词进行检索,为避免检出病案数目过少,遂将主诉或主要症状为“心慌”“心跳”“惊悸”“怔忡”等类似心悸的症状描述,作为检索词汇纳入检索范围。
1.2 纳入标准选择“主诉”及“主要症状”为“心悸”“心慌”“心跳”“惊悸”“怔忡”的病案。
1.3 排除标准有类似心悸表现,但描述发病部位在“脐左跳动”“脐下跳动”“少腹悸动”等明显不属于心悸范畴的病案;由于检索词不同而出现重复的检索结果;不符合纳入标准的病案。
1.4 数据分析采用Excel软件对原始数据进行归类、整理建库。利用SPSS 20.0统计软件建立经方数据库,采用描述性统计方法,统计所用经方的出现频数,对经方主治病机(心悸证型)进行分类统计。
2.1 病案检索结果 共检出病案42则,剔除由于检索词不同而重复的病案,以及明显不符合纳入标准的病案,最终纳入病案36则。(见表1)
表1 各检索词检出病案数目
2.2 病案中经方使用情况36则病案中使用单首经方的有32则,两首经方联合使用的有3则,3首经方联用的1则,治疗心悸的经方一共出现41次,共得到方剂19首。(见表2)
表2 治疗心悸的经方出现频数和频率
2.3 各经方方证的病机分类以胡老讲课录音出版的《胡希恕伤寒讲座》和《胡希恕金匮要略讲座》为基础,查阅胡老对上述经方的解读,将上述经方以病机进行分类,病机包括水饮内停,阳虚,邪郁少阳,阳血不足,以及中焦寒热互结。(见表3)
表3 各经方方证的病机分类
3.1 水饮内停治疗心悸的经方共19首,其中与水饮相关的方剂有6首,约占1/3,共出现22次,使用频数占53.66%(22/41)。以经方使用频数和构成比为依据,可以认为,水饮内停是心悸发作的主要病机。根据水饮的性质,可分为3类。
3.1.1 寒饮 经方使用包括苓桂术甘汤和真武汤。苓桂术甘汤方证病因为吐、下等误治损伤中阳,阳虚水停,阳不化水,水不化津,聚而为饮。水饮由病所挟气上逆,水气凌心则心悸、怔忡;侵袭胃腑则痞满、呕逆、吐涎;犯及肺脏则气喘、气短、胸满、咳痰;上犯清窍则头晕、目眩;津液聚为水饮,不能布散滋润口舌,故有口干不多饮。治以温阳化饮,健脾化湿。真武汤证因过汗误治所发,在中阳不足、水饮内停基础上继续恶化,最终损及肾阳,除有苓桂术甘汤证之外,并见少阴寒化之象。肾阳虚衰,水气内停则有腹痛、大便溏烂、小便不利;阳虚不能充达四肢,寒湿留着经脉则见畏寒、四肢厥逆、关节疼痛;水邪泛滥浸淫肢体则见四肢肿胀、沉重;水邪外泛肌肤、筋脉则肌肉跳动、站立不稳[2]。治以温阳利水。
3.1.2 血虚(血瘀)水饮 当归芍药散是胡老治疗心悸使用频数最高的一首经方,其方两见于《金匮要略·妇人妊娠病脉证并治第二十》和《金匮要略·妇人杂病脉证并治第二十二》,原方所言不详,未阐述病理机制和辨证要点,仅述用于治疗妇人妊娠、腹中急痛和妇人腹痛诸疾。胡老认为病机为妇人妊娠,肝血不足,瘀血内滞,水饮内停,故见腹中急痛。方中芍药、当归、川芎补血活血,泽泻、茯苓、白术健脾益气利水化饮[3],全方有补气养血、活血利湿之功。胡老常用该方治疗见血虚心悸、头晕、失眠,瘀血阻滞腹中急痛、手足麻痹不仁,水饮内停小便不利的气血不足、肝脾亏虚诸疾。《胡希恕金匮要略讲座》明确指出:“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都可用当归芍药散。”[4]396
3.1.3 热饮 经方使用包括木防己汤、猪苓汤和越婢加术汤。木防己汤治疗水饮停聚上中二焦的支饮,胃虚水停则心下痞坚,水饮上冲及肺则胸满而喘,面色黧黑为水停之象。本方证始发于胃气虚弱水停,方中重用人参补胃虚而防水饮散而复聚,桂枝平水饮冲逆胸膈,木防己从二便利水,石膏主在清里热、稀释痰液、平喘[4]225。病机为饮聚而化热,心悸考虑与水饮凌心、邪热扰心两个因素有关,木防己汤具有行水化饮、益气清热之效。从现代医学的角度分析,木防己汤证病变部位主要是右心、肝脏及下腔静脉系统[5],本方常用于治疗右心功能衰竭。猪苓汤治疗水热互结伤阴,水气不利之证,阴虚生热,热扰心神则心悸、失眠;水热结于下焦,膀胱气化不利,小便难行,故见少尿、排尿涩痛;水湿偏渗大肠则下利,水气上犯肺则咳,犯胃则呕;水气内停,津不上布则渴。本方可育阴润燥,清热利水。胡老认为猪苓汤具有解热消炎通淋功效,临床多用来治疗尿路感染[6]。越婢加术汤用于外邪内饮之皮水证[7]。病因为脾气素虚,湿从内生复感外风,风水相搏而发病。水湿内停,表现为小便不利、腹水生成,水湿外溢,充斥皮肤、肌肉则颜面、周身浮肿;水郁化热,里热炽盛,蒸津外出,故发热、多汗、外无表症[4]274。对该方治疗心悸的机理,胡老未给予解答,依据主治功效可以推断,水饮凌心及热盛扰心是该方证引起心悸发病机理。本方具有疏风清热、利水消肿之功,胡老常用越婢加述汤治疗肾炎水肿和腹水,但肝硬化腹水则无效[8]76-77。
3.2 阳虚阳虚可分为治疗心阳虚为主要表现的桂枝甘草汤、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桂枝去芍药加蜀漆牡蛎龙骨救逆汤、桂枝加桂汤,治疗中焦阳虚的小建中汤,以及治疗少阴阳虚的茯苓四逆汤。
3.2.1 心阳虚 汗为心阴,需阳气蒸腾而出,太阳病误治过汗,阳随汗泄,伤及心阳。心为君主之官、主神志,如心阳不足,上焦空虚,易致气机向上冲逆,扰动心神。此型需温补心阳,降气平逆,桂枝则入心温阳,抑制气机冲逆[9]。桂枝甘草汤证主要表现为心悸、倦怠气短、面色苍白。作为桂枝汤的最简化方,桂枝甘草汤可治疗伴有太阳中风表寒的出汗、身痛症状。药虽两味,但桂枝和甘草同用,则温而不燥热,不致发汗进一步伤阳,能起到温补心阳、宁心安神作用[10],是心阳不足所有方剂的基础方。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证,其心阳虚损进一步恶化,已致心神浮越,见心悸伴烦躁、惊恐等精神失常。本方在桂枝甘草汤基础上加用龙骨、牡蛎,加强重镇安神之功。桂枝去芍药加蜀漆牡蛎龙骨救逆汤证,心阳亏虚进一步加重导致“亡阳”,痰饮内生,蒙蔽清窍,出现狂躁、惊狂等神志错乱,为心阳虚衰的严重表现。本方是在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基础上加用生姜以化饮、蜀漆以涤痰,祛痰醒神,诸药协同,共奏温补心阳、镇惊痰浊之功。桂枝加桂枝汤证多在惊恐的神经症而发,此惊恐非外来的惊吓所致,而是患者本身痰饮瘀血诸疾为患,常有惊恐为症,尤其治不得法,更易发作[8]21。病机为心阳不足,下焦之气乘虚上冲,而见心悸、惊恐、有气由脐下上冲胸咽感、出汗等,治以温补心阳,平冲降逆。
3.2.2 中焦阳虚 中阳不足,里虚有寒,气血生化失源,导致气亏血少;血不养心则悸而烦,中焦虚寒则喜温喜按、腹中拘挛疼痛。小建中汤是由桂枝汤倍芍药、加大量饴糖而成。桂枝汤既调营卫气血,又补脾胃阴阳,倍芍药治疗腹内拘挛疼痛,但芍药性寒,故加甘温之饴糖,甘能缓痛,温可反制芍药之寒,并使整方转为温性。全方温中健脾,和里缓急,调补气血,养心安神。
3.2.3 少阴阳虚 茯苓四逆汤证条文太过简略晦涩,以方测证,胡老认为此证为少阴阳气不足为主的阴阳两虚证[11]102-104,盖有两个病因:(1)过吐过利之后,津液亡失,阳随津脱,出现少阴寒化;(2)少阴阳虚,无以温化脾土,则下利清谷,导致阳损及阴。少阴阳虚故见肢体厥冷、吐利清谷、脉沉微,阴阳欲竭,精气欲脱,虚阳浮越则心悸烦躁。茯苓四逆汤由四逆汤加人参、茯苓组成。四逆汤散少阴之阴霾,人参有益气健脾胃、生津养血作用,健脾则胃气得复,津液得生,重用茯苓以宁心安神,定悸除烦。诸药合用,共奏回阳益阴安神之功。
3.3 邪郁少阳胡老认为,少阳病位在半表半里,表为皮肤、肌肉、筋骨组成的人体外在躯壳,里为食道、胃、大小肠等组成的消化道,而半表半里为表之内、里之外的胸、腹二大腔隙,为容纳诸脏器之处[12]9。外连与表,内系与里,邪郁少阳而为少阳胆火,热扰心神则心悸心烦,热扰胸腹腔隙,则胸胁胀满不适,热扰胃肠则呕,热邪上炎,出于表则恶寒,入与里热发热,故寒热往来,热邪出于头部孔道,故见头晕眼花目赤、耳鸣、喉干、口苦。在胡老治疗心悸的病案中,与邪郁少阳有关的经方有小柴胡汤、大柴胡汤、柴胡桂枝干姜汤,三方证中胆火扰心引发心悸的机制相同。不同的是小柴胡汤证太阳病邪郁入少阳,胆火扰心则心烦而惊惕,胆热内郁胸膈则胸满,治宜和解少阳。大柴胡汤证是小柴胡汤证基础上伴有阳明腑实、大便干结,治宜和解少阳,内泻热结。柴胡桂枝干姜汤证,上有胆火上炎,下有水饮内停,为上热下寒、寒热夹杂之证,而胡老认为柴胡桂枝干姜汤证为少阳胆火偏亢,热盛伤津之证[11]189-191。少阳胆火则发热,尤其对无名低热有特效[8]201;热扰心神则心悸;气机上冲而不下,所以“但头部汗出”;热盛伤津故口渴;津液亏虚及上虚气机上冲则小便不利、大便干结。方中柴胡、黄芩清胆火,瓜蒌根、牡蛎生津解渴,桂枝降气机冲逆,诱水下行而利小便,干姜、炙甘草振奋中焦而助津液生成并促脾健运,诸药合用,共奏和解少阳、生津清热之功。
3.4 阴血不足此型经方有两首,分别是酸枣仁汤和炙甘草汤。酸枣仁汤治疗阴血不足、阳不入阴之心悸、虚烦,同栀子豉汤之烦相似[12]303-304,但栀子豉汤属于阳明热证,烦而多热,而酸枣仁汤证为阴血不足,虚热内生,虽烦而无热或少热,伴有肝血不足所致的头晕、咽干、失眠与多寐[4]113,治以清热除烦,养血安神。炙甘草汤补阴阳,调气血,复血脉,而胡老认为炙甘草汤为治疗血虚及津液不足的滋阴养血方,并无补阳之功。方中生地黄、麦冬、火麻仁、阿胶滋津养血,桂枝调荣卫于外,尤其增量甘草、大枣,更加人参大补中气以资血气之源,全方以养津血为核心,健中气以资生血,此治津血枯燥而脉结代、心动悸、虚羸少气、虚烦不眠、自汗盗汗、咽干舌燥,治以滋阴养血,复脉定悸。后世称之为“复脉汤”,但若为虚脱的阴虚重症、脉微欲绝或无脉症,该方显然不宜[8]267。
3.5 中焦寒热互结中焦寒热互结导致痞证,均为中焦虚弱所发,其影响脾胃升降,气机痞塞,引起上腹堵塞不舒,但按之柔软无物。与之相关诱发心悸的病案有2则,所用经方分别为大黄黄连泻心汤、半夏泻心汤。大黄黄连泻心汤主治心下痞之热(火)痞,上扰心神则心悸、惊烦。里热炽盛,影响中焦升降,故见腹部胀满,可清热泻火,除痞通便,大黄黄连泻心汤不但可治疗心下痞满[13],对吐血衄血亦效如神,胡老也用来治疗里热偏亢的高血压病[14]。半夏泻心汤方证有3个原因:(1)脾胃虚弱,运化无力则痞;(2)胃虚则邪热入里致痞;(3)胃虚则水饮内停于胃。三者共致中焦寒热错杂,热邪扰心,水饮凌心,均可致心悸发作,脾气失和则中焦痞满,胃气不降则呕,水饮内停则肠鸣下利。本方具有寒热平调、消痞散结之功,是治疗胃肠功能紊乱的常用方剂。姜丽红用其治疗心悸,认为机制在于心胃同病,心胃同治,从胃治心,胃和心自安[15]。
胡老认为心悸的发生与水饮内停、阳虚、邪郁少阳、阴血不足、中焦寒热互结等多种原因有关,其中最主要病因为水饮内停。阳虚心悸病案数量仅次于水饮内停,但阳虚并非导致心悸发作的直接原因,直接病因或为心阳不足、气机上冲扰心,或为中焦阳气不足,气血生化无源、心失所养,或为吐泻太过、阴阳两竭、虚阳浮越扰心。另外与阳虚相关的经方数量较多,说明阳虚心悸的复杂多样性。19首经方中,当归芍药散作为治疗血虚(血瘀)水停的经方,在心悸的治疗中使用频数最高,由于其有祛湿补血的作用,有健脾益气、补血化瘀之功,常作为气血双补的方药来使用,由此推断气血两虚之心悸是临床最常见的心悸证型。心主神,赖阴血充养,血为心脏正常功能的基础,阴血不足,心失所养则心悸发作,酸枣仁汤证为血虚偏热,炙甘草汤证血虚偏阴亏,如把补血化饮的当归芍药散和中焦阳虚、气血不足的小建中汤纳入血虚范围,用于治疗血虚心悸的经方使用频数多达15次,频数占36.59%(15/41),血虚心悸在胡老病案占比位居第二。虽然检索到的邪郁少阳心悸病案不多,但从胡老的病案可以看到,心悸发生均为少阳胆火,上扰心神所致。由于少阳证总纲为少阳火化,枢机不利,少阳证所有经方均有治疗心悸的功效。中焦寒热互结痞证,多为里热炽盛、寒热互结所致,热邪扰心则心悸不安,即“胃不和则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