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平,周悦三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如何用文学来表达人与土地之间的联系,是阿来一直以来思考的问题。阿来的创作根植于嘉绒地区历史的背景下,在《尘埃落定》中阿来向我们讲述了藏族土司文化的历史变迁,揭示了历史进程中在汉文化的影响与多种文明碰撞下,嘉绒地区的历史震荡。在《尘埃落定》中阿来并未试图讲述某一个土司家族,他取材于嘉绒藏族的历史,在宏大的历史叙述下,最终指向的是文化的传播,阿来将眼光立足于故土,在整个世界文化的大背景下,穿行于汉、藏两种异质文化之间,对嘉绒地区文化转型进行了理性审视,展现了文化转型视域下人类生存的心灵镜像。
《尘埃落定》是历史与虚构的结合,在嘉绒地区的土地上,让麦其官寨“崛地而起”,向我们描述了嘉绒藏族历史文化的图景。除对土司制度的历史命运与麦其一家沉浮兴衰的叙述外,《尘埃落定》还向我们展示了嘉绒藏族的民间文化。阿来对故土是爱恨交织的,藏族的地方历史孕育了《尘埃落定》,作品中涉及了一系列的嘉绒地区礼俗文化、宗教文化、禁忌文化,以及民间文化内容。而这一对故土文化的探寻,颇具文化寻根的意义,阿来也将此视为对故土的最终告别。在藏族文学中,大都会沾染宗教尤其是佛教色彩,阿来作为藏族作家,对于佛教的礼俗文化有着深刻了解,所以作为一种文化观念,阿来在文学创作过程中流露出的佛教意识,体现了藏民族的审美理想。
苯教起源于对自然万物的崇拜与敬畏,是藏族最为原始的宗教信仰。随着政治上的和亲与经济上的往来,汉文化不断输入,佛教文化也随之传入。据记载,在赤松德赞统治时期,实行了一系列兴佛抑苯的政策,使得佛教在当地奠定了基础。《尘埃落定》中喇嘛与巫师的对立,正是苯教与佛教关系的缩影。苯教信仰巫术,《尘埃落定》中罂粟花战争一节,正是对苯教的占卜寓言之术的再现。小说中涉及到了多种宗教文化因素,翁波意西作为格鲁巴教派的信徒出场,是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人物,他的身份具有双重性,翁波意西代表格鲁巴教派来到麦其官寨传教,企图建立新教派,拥有自己的信徒。但是翁波意西的出现与麦其官寨本土的宗教发生了尖锐的矛盾冲突,门巴喇嘛、济噶活佛与翁波意西的论辩是这场冲突最直观的体现。翁波意西在辩论中被污蔑冲撞土司而被割掉舌头,变为奴隶,成为麦其家的书记官,这种冲突只是一种表面的矛盾,实际上则是权力体系的对峙。翁波意西的宗教宏愿动摇了麦其土司的权力基础,所以从本质上来看,其所体现的不只是宗教冲突,更是一种禁忌文化。除主流文化外,地方民间文化作为文化的一隅,在文化的交流与互汇中,同样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嘉绒中“绒”在藏语中是农区的意思,而“嘉绒十八司”指的就是嘉绒历史上的18个土司。小说在贵客一节中,有大量的关于民间文化的叙述,为了迎接黄特派员,“我们从官寨出发,在10里处扎下了迎客的帐篷。男人们要表演骑术和枪法。家里的喇嘛和庙里的喇嘛要分别进行鼓乐和神舞表演”[1]22,准备吃食、献哈达迎客礼、鸣枪、吹奏唢呐、百姓歌唱,阿来通过其自然的叙述,向我们展现了嘉绒藏族特有的民间文化。民间文化、宗教因素、禁忌文化等多种文化碎片,共同构成了嘉绒藏族的历史文明。
《尘埃落定》以讲述地方、民族、文化的方式揭示一个旧制度、旧社会的瓦解与崩溃,在叙述文明进程中的必然命运外,阿来也陷入了在“民族”“民间”的立场上对文化更深层次的忧思。阿来讲述了一个土司时代的落幕,在嘉绒地区的历史叙述中随着土司时代的消逝,阿来也感到了某些民间文化的衰落。阿来不是文化的顽固派与守成论者,他看到了文明过渡中的历史必然性,但在这种所谓的“文化达尔文主义”中,在其必然性之外,暗含了对文明消逝的苍凉之感。
“阿来在对一个个文化符号的破译中,以一个作家的良知和勇气,努力去探求从遮蔽到无蔽状态的澄明之境,并且,让我们从对历史的叙述中认识到‘现代性’的自觉和分界”[2]。《尘埃落定》描写了嘉绒藏族的历史与生活,更进一步揭示了现代文明取代落后文明进程中人性的迷惘与失落。阿来对历史必然性进行反向思考,一方面他看到了文化转型的必然命运,另一方面也看到了潜藏在文化转型背后,随之引发的精神困境。“新的时代带着许多他们无从理解的宏大概念迅即到来时,个人的悲剧就产生了,我关注的其实不是文化的消失,而是时代剧变时那些无所适从的人的悲剧性命运”[3]254。《尘埃落定》中阿来对精神原乡的追溯,揭示了在文明过渡时期,人类的心理状态及生存的精神困境。旧文化的消逝,新文化所带来的模糊与重构,势必会造成人与社会不同程度的反应,这种反应或者应激性心理表现为自我认知与社会群体意识的失衡。
人类社会存在着一种隐性的秩序,这种约定俗成的社会秩序规范着我们的认知与思考方式。当这种社会秩序失范,便势必会造成人的认知失序。在《尘埃落定》中,一开始“我”对自我身份的认知便是一个傻子,“傻子少爷大部分时候随波逐流,生活在习俗与历史的巨大惯性中间,他只是偶尔灵光闪现,从最简单的地方提出最本质、最致命的问题”[3]233。“我”的傻子身份是大家所公认的,也就是一种公认的社会认知,这与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公认的常识无异。小说中出现了一种傻子论,“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应该显示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叫小瞧我的人大吃一惊。可是当他们害怕了,要把我当成个聪明人来对待的时候,我的行为立即就像个傻子了”[1]116。“平时,人们认为我是个傻子,我还有种将人愚弄了的得意,但这回,我知道自己真是个傻子。而我必须坚持,否则,就连一个傻子都不是了”[1]118。傻子无疑是具有隐喻作用的,从对自己傻子的定论到发出的“我是谁”“我在哪里”的提问,表面上傻子对自我身份的认知是从愚昧走向混沌,实则是在新文化的冲击与历史不断发展中的一种意识的觉醒。
土司制度的衰落与新兴文化的输入,使傻子开始出现有悖于一个傻子应该有的行为,傻子开始表现出聪明相,傻子论站不住脚了,陷入了自我认知的尴尬,自我认知与社会公知最终将人引向了“我是谁”“我在哪里”的哲学层面,而傻子的认知在看似混沌中,在历史的潮流与文化走向中实则走向清晰。傻子的身份构建颇具深意,作为藏文化与汉文化的“文化混血儿”,傻子在藏族基因下也具备接受新文化的可能,他似傻非傻的混沌状态以及所发出的“我是谁”“我在哪里”的哲理性反思,实则表现出一种,在藏族基因下的、集体无意识与文化的传入过程中所引发的意识觉醒。“他们都说,我是一个有新脑子的人,这样的人跟得上时代。我对他们说,我要死了。他们说,不,你这样的人跟得上时代”[1]376。
《尘埃落定》讲述的是土司制度统治下的历史时期,土司官寨的崩塌是土司制度在历史上的完全落幕,而作为文化混血儿的傻子,没有死在权力交替的过程中,没有死在新文明取代旧文明的进程中,而是死在了旧的制度本身,死在了麦其官寨自己的恶果之下。在多吉次仁儿子复仇的利刃下,傻子感觉到了“我的身子正在慢慢地变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干燥的,正在升高;而被血打湿的那部分正在往下陷落”[1]381。在傻子的灵魂高扬、肉体陷落之时,旧的文明消逝、新的文明正在崛起。但阿来并不是狭义地指向藏文化与汉文化之间的关系,就像阿来所说,他并不是高扬藏文化,而是追求历史的普遍性与文化的普遍性。回顾嘉绒藏族文化的失落过程,在官寨倒塌所升腾的尘埃中,阿来,看到的是整个人类文明。
事实上,文化唤醒机制与社会群体意识并不是完全同步的。从文学启蒙开始,社会便不断地攻克着旧的体制所残留的尴尬。在新旧文明的交融中,社会群体意识的失衡不可忽略,《尘埃落定》中社会群体意识的失衡主要表现在,复仇者对复仇合理性的质疑与复仇本质的变异。《尘埃落定》中复仇是贯穿全篇的隐性线索,我们往往看不到复仇的进展,但随着历史的推进,复仇不断发生变化。麦其土司杀死了多吉次仁,却放了多吉次仁的妻儿,复仇线索由此开始。复仇意识产生于战争与狩猎活动,在家庭部落中得以延续,而血亲复仇是其中最普遍的模式。在藏族文化中,复仇是合法化的,“藏族的血亲复仇有着相应的规矩(制度),复仇是光明正大的,复仇者会明确告知对方自己的复仇意图,因为复仇不仅是要杀人,而是要叫被杀的人知道是被哪一个复仇者所杀”[4]。在这种民族文化影响下,多吉次仁的儿子们背负了为父报仇的使命。但是,在复仇的过程中,多吉次仁的大儿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对复仇的合理性开始产生质疑,复仇与被复仇者的关系也开始解构。“我曾对他说我们的关系不像世仇。店主说,他们兄弟的世仇是麦其土司,而不是在边界上做生意、在市场上收税、开银号的少爷”[1]312。
复仇意识作为一种社会文化规范与多吉罗布的个体意识产生了相斥,“社会秩序在本质上排斥并贬抑生命个体的真我,它需要的是符合主流社会文化规范的人格,即弗洛伊德的所谓‘超我’。这是一种社会化的、理想化的集体人格”[5]134。对复仇的主流文化规范,多吉罗布并未表现出认同与皈依,反之,在自我意识的觉醒中表现出矛盾与冲撞。由此“复仇”由一种观念开始变异,被复仇的对象开始由人(麦其土司)转变为制度。多吉罗布的复仇,本质上是对土司之位继承人的追踪,他所试图杀死的不是麦其土司,而是麦其土司所代表的权力体系。复仇最终从对家族与家族的仇恨变异为对权力体系的灭杀。“文化认同的本质其实就是心理人格中真实自我的屈从”[5]134。复仇者对复仇合理性的质疑是个体意识开始出现觉醒,社会群体意识失衡的表现,复仇的母体在社会的转型与文化转型的冲击下开始解构。
文化的发展以及对文化转型时人心灵的观照与反思,使得阿来在《尘埃落定》中表现出对生命之流的回溯。文学作品中,潜伏着大量的集体无意识及个体无意识,作家个人情感、自我意识的介入都赋予了作品独有的体验。阿来讲述土司制度在革命历史中的变革,却与传统的革命集体记忆书写反其道而行。阿来讲述历史,却将历史事件边缘化,通过本土的、民间的、个人的命运来表述。《尘埃落定》中,阿来以颜色来简单化处理党派的分野,通过模糊化处理,将传统的革命历史叙述所具有的宏大叙事与精神高扬进行了消解,革命集体记忆被搁置,“身份政治置换了主导话语中的阶级政治和革命书写,策略性地将曾经坚硬的革命集体记忆软着陆,从而对后者产生了消解作用,致使曾经繁盛的革命话语谱系遭遇尴尬”[6]。这是阿来在历史叙述中的一次创造,这种作家个体意识的介入,使其更深刻地揭示了历史演进与文化发展给人与社会带来的影响,也使得阿来对历史的反思更具内向性。
阿来以土司官寨为窗口,展现出了地方文化、主流文化、外来文化的碰撞与历史命运。它体现的新与旧,地方与主流,民族与外来文化的走向。阿来认为“当我们放弃了对故乡真实存在的理性关照与反思,久而久之,我们也就整体性的失去了对文化与历史,对当下现实的反思能力”[3]220。阿来对此称之为“作为一个原乡人在精神上寻找真正故乡的一种努力”[3]238。《尘埃落定》描述了文化的发展、交融、建构过程,伴随着拙劣文化的消失,嘉绒地区文化演变表现出了沧桑之感。《尘埃落定》从冬天下雪的早晨,一群野画眉的叫唤中开始,而阿来认为“小说之所以从冬天开始,应当是我想起历史时,心里定有的一种萧疏肃杀之感,所以便先来一场丰润的大雪”[3]223,一开始阿来便在这种萧疏肃杀中开始了讲述,其讲述的既是他自己,也是历史。
《尘埃落定》中的傻子少爷,虽不至于是阿来自己的缩影,但两者存在着某些相似的特质,都是汉文化与藏文化的结合体。傻子少爷是汉藏文化的畸形产物,所以在旧文化的灭亡中,这种转型失败的产物必然要随腐朽的历史死亡,这符合文学作品中文本处理拙劣历史的大走向。傻子少爷在混沌中所发出的关于人存在主义的呼唤在哲理性层面也折射了作家本人,这个同样在汉文化与藏文化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作家,在面对自我身份的认同与写作姿态的思索与考虑时,以作家的主观意识介入对故乡爱恨交织的情结,使得阿来在讲述嘉绒藏族历史退潮的必然性外,也流露了对故土深厚的情感。阿来拒绝挽歌情调,但是在叙述中还是隐隐透露出了作家在向现代文明的过渡中,对故土文化的些许留恋。作为藏族作家,藏族的文化背景与人文环境是构成阿来创作的重要一环,《尘埃落定》中对嘉绒藏族生活习俗以及风土人情的描绘都透露了阿来对故乡的眷恋之情。“自己的写作过程其实是身在故乡而深刻地怀乡”[3]238,所以在阿来的一系列作品中,根植于嘉绒藏族历史磐石之上,除了表达对文化的消失、人的悲悯之外,还有作家在“面对某些陨落与消亡而表现出一种有限度的惆怅”[3]145。
《尘埃落定》是历史的,作为用汉语写作的藏族作家,在表述藏族某些地方文化消退的必然性时,拒绝文化衰落感,通过描述嘉绒藏族历史,在藏民族民间集体记忆与表述中,感知人类文化传播的走向,以文化的大发展来揭示人类文化真正的交融与建构,揭示在文明过渡时期人与社会的心理状态与精神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