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轶
(上海师范大学 都市文化研究中心,上海 200234)
清末民初那代知识分子被视为中国近代“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代人,其视野和交游圈比我们今天想象的要大得多,他们对海外文化与文学的认知与译介也是中国新文学现代性发生的重要触媒。作为早期体现中国文化-文学现代转型的代表性作家,苏曼殊一生行迹广远,见识博大:他生于日本横滨,少年时在广东珠海和上海求学。青年时留学日本,成年后在苏州、杭州、南京、安庆、青岛等地任教、办报、游历,也曾多次到达香港、新加坡等地。1904年初春,他只身万里到达泰国、斯里兰卡、马来西亚、越南等国修习梵学。1909-1912年间,任教于印度尼西亚爪哇的中文学校。旅居日本期间,其四本编译集《文学因缘》《潮音》《拜伦诗选》《汉英三昧集》均在日本出版发行。苏曼殊交游圈中有一批海外学者,主要是东南亚的佛学家、日本学者和欧洲汉学家,对他影响很深。苏曼殊在泰国“究心梵章二年”的老师乔悉磨长老,直接成就了苏曼殊编纂《梵文典》以及对印度文化和文学的识见和译介。日本学者如西村澄等,与苏在绘画艺术上相互欣赏和切磋。他交往的欧洲学者主要有三位,分别是西班牙牧师罗弼·庄湘、德国法兰居士(Otto Franke,今译奥托·福兰阁,或弗兰克,下文称“福兰阁”)、英国诗人佛莱——蔗(W.J.B.Fletcher,今译威廉·约翰·班布里奇·弗莱彻,汉语名字符佑之,下文称“弗莱彻”)等。
苏曼殊与海外汉学家的交往是晚清中外文化交流互动的一个鲜活案例,尤其是他与欧洲学者的接触,对双方的文学翻译、创作以及学术见解都很有启迪和助益。研究苏曼殊与这些海外汉学家的交游细节,不仅是苏曼殊研究领域亟待突破的一个难题,更有助于打开晚清民初中外文化-文学交流的别一重视角,一定程度上对我们探讨新文学的发端也大有裨益。
来自西班牙马德里的基督教牧师罗弼·庄湘,早年久居香港,后曾到上海、新加坡等地工作或旅居。苏曼殊是在1896年3月至1898年初这段时间于上海师从罗弼·庄湘学习英文,且从其“治欧洲词学”[1](P310)。二人“雅有情怀”[2](P87),苏曼殊在《潮音跋》《题〈拜伦诗选〉》《致高天梅》及自传体小说《断鸿零雁记》《绛纱纪》中都多处谈到罗弼·庄湘及其女儿罗弼·雪鸿(或写为“碧迦”),舟过香江(香港)时也曾拜访过庄湘。在《断鸿零雁记》中,苏曼殊写道:“牧师隶西班牙国,先是数年,携伉俪及女公子至此(香港),构庐于太平山。家居不恒外出,第以收罗粤中古器及奇花异草为事。” 二人屡有书函来往,1911年苏曼殊有一封回复罗氏的书信,亲自用红格纸抄写装订成册,题“答庄湘博士书”(常引为《复罗弼·庄湘》),存于柳亚子处,在所有存世书信中,他与罗弼这封通信最长,2300字。据此信可知,1909年在新加坡,苏曼殊与罗氏父女阔别多年后重逢,书信还传达给我们两个主要信息:其一,苏曼殊与罗氏可以畅所欲言,信中他很坦率地对雪鸿研究中国的著述中引证欧洲学者华夏“支那”来自“秦”字转音表达异议,能够想见他们之间相互欣赏和尊重。其二,苏曼殊可以用古奥的汉语和罗氏从容地沟通对于佛学经典、中国禅学以及印度文学的认识,可见罗氏不仅懂得怎么“治欧洲词学”,也是对东方文化了解甚深的汉学家,从其“收罗粤中古器”也可窥之一斑。
在苏曼殊诸多师友中,罗弼·庄湘对苏曼殊的影响极为深刻。首先,罗氏父女对待苏曼殊的情感态度是其在“五浊恶世”难得的一份温暖。中日混血儿、私生子、弃子的“身世之恫”纠缠了苏曼殊一生,在遇到罗氏之前,苏曼殊可谓极少感知过父爱。他被父母遗弃后由姨母河合仙(终生视为母亲)和外祖父母抚养。六岁回归广东父家,因特殊身份屡遭欺凌,父佑更是缺位,这种创痛成为他成人后宣布与家族断绝关系的深刻诱因。12岁到上海师从罗氏后,罗氏不仅教授他学习英文,领悟智识,还给予他父亲般的疼爱,这位心伤的少年也有幸与同龄人、罗氏女儿雪鸿相识。待长大成人后,苏曼殊与雪鸿自始至终相互欣赏对方的才学,互相关照和扶助。在《潮音跋》《断鸿零雁记》中,苏曼殊曾经写到罗氏曾经“欲以第五女公子雪鸿妻之'”,即便苏终因“证法身久,辱命奈何”拒绝了这份美意,但似乎这毫不影响他们之间的信任。恩师像父亲一样亲自为其“整资装”,送苏曼殊到泰国学习梵章。所以苏曼殊会说:“人间宁有博学多情如吾师者乎!”[6](P523)
更为重要的是文学和学术上的影响。一是罗氏的英文教学打下了苏曼殊的英语和欧洲文学基础,对其以后担任英文教习和从事西方文学翻译、搜罗西方汉学的英译汉诗并编纂《文学因缘》《潮音》《拜伦诗选》《汉英三昧集》等编译集至为重要。苏曼殊在日本横滨自小习得日语,在广东香山(今属中山)学习中国话,1898年至1903年春一直在日本求学,所以在上海拜师罗氏学习英语及研习文学这一段对其一生都非常关健。仅担任英文教习一事,他1903年自日归国后,曾先后在苏州吴中公学社(1903)、上海《国民日日报》(1903)、湖南实业学堂(1905)、江南陆军小学(1905)、金陵刻经处祗洹精舍(1908)等多处学堂或机构担任英文教员和翻译,皆得益于其良好的英文功底。在翻译方面,苏曼殊早年在上海译名即享誉一时。1899年,林纾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取得极大成功,但是苏曼殊精通英文,读的是外版原著,自然对于《茶花女》有更深刻把握。在1910年6月8日《致高天梅》一书中,他毫不客气地批评了林纾的西方小说翻译:“严氏诸译,衲均未经目,林氏说部,衲亦无暇观之。惟《金塔剖尸记》《鲁滨逊飘流记》二书,以少时曾读其元文,故售诵之,甚为佩伏。馀如《吟边燕语》《不如归》均译自第二人之手——林不谙英文,可谓译自第三人之手,所以不及万一。”[3](P516)《太平洋报》在“文艺消息”栏中,两次报道苏曼殊拟将重译《茶花女》:“林译《巴黎茶花女遗事》为我国译入译本小说之鼻祖,久已名重一时。顷曼殊携小仲马原书见示,并云:‘林译删节过多,殊非完璧。得暇拟复译一过,以饷国人。’必当为当时文学界所欢迎也。”“曼殊重译《茶花女遗事》,前日报端已略言之。汉文译本已两见,乃并曼殊之译而三矣。今以天生情种,而译是篇,吾知必有洛阳纸贵之声价也。”[4](P306)从这些媒体报道的声势,我们可以对当时苏曼殊在译界的声誉有所感受。我们且不论苏曼殊后来对欧洲文学的译介及其对“五四”文坛的影响,且从其出任英文教习和对《茶花女》翻译的态度,即可见出罗弼·庄湘对他的影响何等重要。
二是罗氏父女的博学多才扩大了苏曼殊的学术视野和文学交流,这里可以《燕子笺》的出版为例。苏曼殊与罗氏父女在新加坡重逢,雪鸿曾将西方诗歌数册赠予苏曼殊,这正好促进了苏曼殊大量译介欧洲诗歌。在后来给刘三的信(1910年6月8日)中,苏曼殊回忆到这次重聚的场景:“昨岁南渡,舟中遇西班牙才女罗弼氏。”大家一起谈论林纾、严复、辜鸿铭的翻译,并以歌德为例谈论自己“凡治一国文学,必精通其文字”的翻译观,雪鸿还相附会。在《潮音》中有《曼殊阿阇黎英吉利闺秀诗选一卷》,是搜集42个作者的42篇诗作,标题之下有“西班牙雪鸿手抄于南天旅次”,这极为壮观的辑录也是这次相见的成果。另外,苏曼殊当时“将《燕子笺》(明代阮大铖所著戏曲)译为英吉利文,甫脱稿”,雪鸿将之带回西班牙马德里出版。为了促成《燕子笺》的出版,罗氏亲自为其作序,《复罗弼·庄湘》中曼殊写道:“《燕子笺》译稿已毕,蒙惠题词,雅健雄深,人间宁有博学多情如吾师者乎!”可见曼殊对罗氏为其作序深怀感激,对序作所言极其满意。苏曼殊的《燕子笺》英译本今已失传,但苏曼殊在《杂记》中记载有“壬子七月八日接玛德利二百五十元”和“接玛德利四百六十元”,“壬子”年即1913年,罗孝明在《悼沈君燕谋并怀曼殊大师》[5](P429)中认为,此两笔款当为《燕子笺》在西班牙的版税收入。罗氏父女促成的这次出版事宜,不仅在经济上为向来窘迫的苏曼殊提供了重要支援,也进一步搭建了苏曼殊与欧洲文坛的桥梁。
苏曼殊与福兰阁的交往发生在1908年,当时他受杨仁山邀请,在南京金陵刻经处祗洹精舍担任英文和梵文教习,前后历时三个多月[7]。他与福兰阁即是这期间在南京会面的。
苏曼殊《〈拜伦诗选〉自序》第一句话就说:“去秋,白零大学教授法兰居士游秣陵,会衲于秪桓精舍。”[8](P300)白零大学,即为柏林大学;法兰,即福兰阁,是德国第一代汉学教授。他出生在东普鲁士,1886年以梵文研究即《吠陀经》的翻译和阐释为选题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论文,是德国汉学经典著作《中国文学史》的作者格罗贝(Wilhelm Grube,1855-1908)的得意门生。1888年,福来阁被派到北京使领馆任实习生,1890-1894年间,在驻上海总领事馆任翻译,结识英国著名汉学家艾约瑟,慢慢从外交翻译官蜕变为专业汉学家。1895年《马关条约》签订时,作为公使馆翻译参与德中之间的沟通工作。1896年又被任命为厦门德国领事馆翻译,随后投入德国占领胶州湾谈判翻译工作。1902年辞去德国外交部工作,次年出任中国驻柏林公使馆参赞,回到德国。1907年,他获得柏林大学候补教授资格。1908年夏,帝国海军局派他前往青岛建立Deutsch-Chinesische Hochschule(德华青岛特别高等专门学堂),在青岛期间曾与张之洞交流学术。1909年,学堂成立,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所由中外政府合办的高等学府。同年,汉堡的殖民地研究所(汉堡大学的前身)在德国境内设立第一个汉学教授席位时,福兰阁回国,毫无悬念地获聘任首席讲座教授,从而以“德国汉学之父”的名誉被载入史册。福兰阁这一代东亚学研究者的出现标志着欧美传教士汉学的终结和学院派汉学的崛起。
福兰阁在德华学堂的时间就是1908年夏季的筹备到1909年春创立前后几个月时间。这次他是乘坐当时已经开通的穿越西伯利亚的火车到达北京,返回德国是从上海乘坐劳埃德号(Lioyd)邮轮。1908年11月,有着深厚梵学功底的福兰阁到访南京,在杨仁山创办的金陵刻经处见到了苏曼殊。苏曼殊与福兰阁二人的兴趣和学术造诣有深刻一致处:一是两人在梵学上都造诣颇深,深究内典,可以深谈佛理;二是两人都有西学背景,能从文化对比视野探讨东西方文学和翻译。根据《〈拜伦诗选〉自序》的追述,福兰阁和苏曼殊的谈话由两部佛学经典的翻译和购买引发,围绕佛经翻译和东西文化的消长展开。
(一)由“英人近译《大乘起信论》”的破碎支离谈到汉语文献的英译问题。所谈《大乘起信论》是指来华的英国新教传教士、汉学家李提摩太的译本,是根据梁代旧本《大乘起信论》而翻译的英文版,1907年出版于上海。《大乘起信论》结构严整,文义通顺,解行兼重,古今学人盛行传诵,视为大乘佛教入门之书。福兰阁认为,李氏之译本“破碎过甚”。在可以精读梵文、英文和汉文佛学经典的苏曼殊看来,翻译本来就是一桩难事,尤其是从汉语译成英文,词不达意在所难免,而李提摩太的翻译附会基督教义,叠床架屋,实在荒唐。确实,李提摩太《起信论》英译本充满基督教而非佛教的语气,自出版伊始即为教界、学界所诟病,祗洹精舍创办人杨仁山亦对此颇有微词。后世非专门佛教学者一般不将其视为一部正式的佛教经典译本,而是从比较宗教学的意义上,来讨论李提摩太的这部英译著作[9]。
(二)福兰阁和苏曼殊由唐代道世禅师所著经律材料类书《法苑珠林》谈到世界四大古文明的凋落。道世禅师精通律学,曾参加玄奘法师译场工作,后来又奉召与道宣律师同住西明寺,编成《诸经要集》二十卷,后扩充为《法苑珠林》一百卷。福兰阁到南京与苏曼殊见面时,拜托苏曼殊为其购买这部著作,但因为“版久蠹蚀”无法印行,苏曼殊不能应允。由此,苏曼殊谈到素称“天国”的中国万事零坠,将步印度、巴比伦、埃及、希腊几个文明古国文化衰落之后尘,深以为恫。可见二人相谈甚欢,入题甚深。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1908年12月底,苏曼殊离开南京,后经由上海到东京旅居数月,此间开始翻译欧洲诗人豪易特、彭斯等的诗歌。此前,苏曼殊即开始广泛阅读拜伦作品,这次旅次东京期间,更是大量翻译拜伦诗作,进而编成《拜伦诗选》。《〈拜伦诗选〉自序》开篇大段陈述他与福兰阁在南京的会面与交流,接着谈“自秣陵遄归将母”即“濡笔译拜伦《去国行》《大海》《哀希腊》”,这很能说明苏曼殊在这次和福兰阁的会面中受到很大震动,激励了他决心向中国读者传达西方文学、启迪民智的信念。
弗莱彻是英国驻华机构翻译和外交官,也是唐诗英译翻译家中“格律派”的主要代表之一。柳无忌于 1927年编完《苏曼殊年谱及其他》之后发现书中的一个错误,将上海英领事弗莱彻误认作法兰居士,于是在校勘后记中作了订正,这是弗莱彻进入中国学者视野的开始,之前其生平事迹一直不被知晓。在1972年出版的《苏曼殊传》中,柳无忌考订弗莱彻生年为1871年[10](P69)。据朱徽介绍,弗莱彻1908年起任上海和广州领事,也曾在福州、琼州、海口任过领事,离任后依然留在中国,曾经任教与广州中山大学,最后在广州逝世[11](P71-72)。
弗莱彻在上海任领事期间,与苏曼殊的朋友蔡守(蔡哲夫)之妹缔结婚姻,所以蔡守是他们相识的桥梁。苏曼殊与弗莱彻的交往有三件事值得关注:第一件事是侨居上海的英吉利莲华女士赠予弗莱彻一本《雪莱集》(曼殊原译为《师梨集》或《室利诗选》),1909年春蔡守将其转赠苏曼殊,希望他能将其译为中文出版,推介给中国读者。苏曼殊非常欣赏雪莱的诗,收到转赠后很是感动,很快翻译了其中的一首《冬日》,发表于6月19日《民呼日报》,后来收入《潮音》。但是苏曼殊当时心绪忧烦,无法安心译介诗集,于是写下了《题〈师梨集〉》:“谁赠师梨一曲歌?可怜心事正蹉跎。琅玕欲报从何报?梦里依稀认眼波。”此诗刊于6月26日《民呼日报》。当时苏曼殊谋求出版《拜伦诗选》不果,又编译《潮音》,撰写了英文版的《〈潮音〉自序》,这篇序文介绍了雪莱的人格魅力及其诗歌特点,并对拜伦和雪莱做了比较,从文字中可以看出苏曼殊对两位英国诗人的热爱,能够想见这本《雪莱集》从中起到的“媒化”作用。
苏曼殊后来又请蔡守、章太炎为《雪莱集》题词,章的题词在《苏曼殊全集》第四卷有辑录,所题为:“师梨所作诗,于西方最为妍丽,犹此土有义山也。其赠者亦女子,展转移被,为曼殊阇黎所得。或因是悬想提维,与佛弟难陀同辙,于曼殊为祸为福,未可知也。”[12](P126)1912年,苏曼殊最终辜负了蔡守之期,将此书转赠同样具有译才的黄侃(季刚),并在此书扉页上题写了一段话:“此册辗转归季刚。季刚诵慕玉溪,而室利为诗于西土最为芬艳,他日能以微词译其华旨,亦遂人所心憙也。爰书数语,用志因缘。”[5](P321)可见苏曼殊对来自弗莱彻的这册诗集何等重视,这正是他们结缘的开始,也是中外文学家交流的一段佳话。
苏曼殊与弗莱彻交往中的第二件事,是弗莱彻为苏曼殊画卷撰写了英文长诗《题曼殊画册》[13](P28-30)。关于此事,蔡守《曼殊画跋》(二)亦有记载:“己酉秋八月既望,曼殊上人过沪,出是册,委守夫妇为之题识。”第二天,英领事弗莱彻(此时已娶蔡守妹妹)到访,见到曼殊画册时极为折服,随之题写了25行长句,即《苏曼殊全集》第四卷所录《题曼殊画册》。曼殊见到弗莱彻的题诗后,提出将此画卷赠与弗莱彻,并请蔡守题写画跋,即《曼殊画跋》(二),作于农历八月二十四,阳历是10月7日[14](P26)。
蔡守画跋没有说明让弗莱彻“折服难极”的是怎样一幅画作,但从蔡守1919年出版的《曼殊上人妙墨册子》看,蔡守题跋的这两幅画前一幅是《拏舟金牛湖图》,后一幅就是赠与弗莱彻的那幅《登鸡鸣寺观台城后湖》,2018年李蔚为纪念苏曼殊逝世一百周年出版的《曼殊妙跡百帧》中亦有收录。这两幅画都是关于南京的,赠予弗莱彻的那幅绘画创作背景是1905年,苏曼殊在南京陆军小学教授英文,与留日期间的同学、陆军小学同事刘三(季平)游览鸡鸣寺,面对苍茫大地、破碎山河,二人百感交集,苏曼殊写下这幅画卷。画面上除了苏曼殊“癸卯与季平登鸡鸣寺观台城后湖百感交集”的画跋和蔡守的题跋外,还有蔡守夫人张倾城的题词《调寄荷叶杯》。鸡鸣寺北邻玄武湖,东对紫金山,号称“南朝第一寺”,是著名寺院和胜景。画面中,寺楼巍然耸立一隅,古色古香,远处是浩渺的湖水和隐隐的远山,天空高远,画风明丽。
弗莱彻的《题曼殊画册》以生动的语言描绘了这幅中国山水画的灵动意境,想象力极为丰富,例如他描写“皎洁的月光穿过层层叠叠的云彩倾泻而出,彩虹女神身披万道霞光自远天而降,她舞动霓裳翩翩起舞”,他想象“羞涩的美神在星辰与湖面的光影间若隐若现”,“爱神在那废弃的楼台上似乎已入梦境”,“飘荡的微风似乎是虚无缥缈的手,爱抚着树木的枝桠”,他感觉“画家的灵魂洞察了这一切,把它们变成了妙笔丹青”。从这首长诗的内容来看,弗莱彻当时并不见得真正懂得画家笔意,那种“指点荒烟锁石城”的“百感交集”或许是来自异域的弗莱彻无法理解的,但他对苏曼殊绘画的热爱溢于言表,或者从跨文化的角度讲,弗莱彻看懂了诗僧苏曼殊的另一重画魂,即对美、对爱、对独处、对自然风物的挚情。
第三件事是应苏曼殊的邀请,弗莱彻为其中外文学编译集作了一篇无题英文论文,《潮音》和《拜伦诗选》均有收录,《苏曼殊全集》第四卷录为《〈拜伦诗选〉序》。同时,弗莱彻还帮助苏曼殊参订了英文的《拜伦年表》[1](P311),收录在《潮音》中。研究者常常将弗莱彻这篇无题英文文章视为《潮音》和《拜伦诗选》两部编译集共同的“序文”,但根据朱少璋分析,此文开始是作为《拜伦诗选》“序文”而作,但因《潮音》(1911)先出,即放在了《潮音》中,不过并未放在卷首序文位置,且内容完全没有论及《潮音》内容,所以应视为正文之一篇,因此在其所编的《曼殊外集》《潮音》部分,题名为《佛莱蔗论翻译》。而在《拜伦诗选》部分中,则录为《W.J.B.Fletcher 序》。
弗莱彻的这篇论文开宗明义,遗传的特性是保持延续,只有外来力量或环境的介入才能打破,例如美国和法国的民主革命产生的新思想,在英语的拜伦和德语的席勒那里得到了诗意的表达。因而,自由是一尊充满生命力的雕像,受到人们的赞美,且这种思想具有世界性,拜伦就为了拯救沦于暴政的希腊,付出了金钱、精神和生命。进一步,作者谈到了中国的问题,几千年来中国与世隔绝,一直保持着自己的传统,它必须接纳外来的新思想才能焕然一新,这所谓的“复兴”正在抵达民众,文学也需要面对大众不断成长的需求。正是在这一认识的基础上,弗莱彻总结了苏曼殊为中国读者翻译拜伦《哀希腊》等的重要意义——为中国的大众自由文学增添了一份令人向往的内容。他当然希望这样的理想既能够找到崇拜者,也能够激发人们的思考。从内容上看,此文语言犀利,提出的问题宏大而深邃,体现了作者对中国思想和文学变革的洞察力,对苏曼殊译介拜伦具有重要启示意义。
在苏曼殊短暂的生涯中,结识如罗弼·庄湘、福兰阁、弗莱彻这样的海外汉学家,他们一起探讨中外译事之得失,在翻译文本和语汇的选择上相互启发,在译学理论上互相砥砺,共同推动了中外文学的互译与传播,是中外文化与文学交流史上的佳话。其更深远的意义,在于这种“化外”与“外化”的交流互动对苏曼殊文学事业的促进客观上又成为新文学肇始时文学变革的重要资源之一,对五四浪漫主义文学影响很深。
首先,苏曼殊与海外汉学家的交往和文学翻译体现了一种开放意识,有助于打开时人的世界眼光和文学视阈。我们且不谈苏曼殊良好的英语功底为他参与陈独秀创办的《国民日日报》、从英译本翻译雨果《悲惨世界》和印度作家作品提供的便利,仅以其最为卓越的西方浪漫主义诗歌翻译为例,就和他跟随罗弼·庄湘“治欧洲词学”以及福兰阁、弗莱彻的勉励和提点密切相关。民国时著名文学史家张定璜对曼殊西洋译诗和五四一代关系的评价非常有代表性:“实在除开他自己的诗画,他的短寿的一生,除开这些是我们最近百年来无二的宝贵的艺术外,苏曼殊还遗下了一个不太容易认的,但确实不太小的功绩给中国文学。是他介绍了那位《留别雅典女郎》的诗人Byron给我们,是他开初引导了我们去进一个另外的新鲜生命的世界。在曼殊后不必说,在曼殊前尽管也有曾经谈欧洲文学的人。我要说的只是,唯有曼殊才真正教了我们不但知道并且会悟,第一次会悟,非此地原来有的,异乡的风味。”[15](P226)
在后来的回忆性文章中,鲁迅虽然认为苏曼殊翻译的拜伦诗“古奥得很,也许曾经章太炎的润色的罢,所以真像古诗”,很有不赞成之意,但联系上下文来读,实际上他依然说明了当时青年人何以喜欢拜伦以及曼殊译诗的影响,他说:“有人说G.Byron的诗多为青年所喜爱,我觉得这话很有几分真。就自己而论,也还记得怎样读了他的诗而心神俱往”。而且,鲁迅还能清楚地记得,曼殊把译诗编入“绿面金签的《文学因缘》中”,他在日本如何买来收藏[16](P233)。
其次,苏曼殊在对外国文学经典的遴选和接受中,形成了自己“超功利”的译学思想和文学审美立场,这种审美主义的文学价值观与传统诗学文艺观以及当时盛行的“新小说”思潮形成有趣对应,成为新文学发蒙期文学价值观念的重要一维,有着“文学的启蒙”的意义。
苏曼殊认为雪莱和拜伦的诗,“在每个爱好学问的人,为着欣赏诗的美丽,评赏恋爱和自由的高尊思想,都有一读的价值”[17](P37)。在他看来,“拜伦足以贯灵均、太白,师梨足以合义山、长吉;而沙士比、弥尔顿、田尼孙,以及美之郎弗劳诸子,只可与杜甫争高下,此其所以为国家诗人,非所语于灵界诗翁也”。他肯定辜鸿铭所译《痴汉骑马歌》“辞气相副”,又忍不住感喟:“惜夫辜氏志不在文字,而为宗室诗匠牢其根性也。”[3](P516)这些批评观念和林纾等名家“把外国异教的著作,都变成班马文章、孔孟道德”[18]的翻译针锋相对。这种论点且不论是否公允正确,苏曼殊看重的是“诗人之诗”,这是一种从纯文艺出发的“纯粹”的诗歌观。虽然苏曼殊孱弱的声音和王国维在《古雅之在美学上的位置》[19]中所提“美之本质”“可爱玩而不可利用者是已”一样引不起人们太多重视,但是在清末民初文学转型中他们的呼吁和实践可谓“另类”的天籁,因为在那“为文学”的痴情里其实正彰显着知识分子慢慢生长的独立意志和自由精神,应该说这也是中国文化走向现代的核心内涵。
苏曼殊与海外汉学家的交游对新文学初创的另一重意义,是在清末民初译介西学的高潮中,不遗余力地将中国文学的优秀遗产推介给西方人,这种中外文化交流中拓荒性的崭新事业,体现出苏曼殊从容公允的文化观。
在思想文化界一边倒地关注“拿来”的时代,苏曼殊的《文学因缘》等编译集辑录一百多首西方汉学家翻译的汉语古诗在国外出版发行,把中国古典诗歌批量地推向世界,这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近代中外文学交流的缺陷,增强了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无疑,他和当时将《论语》《中庸》译成英文在国外出版的辜鸿铭一样,都是在中国文化现代性转化的初期具有开阔眼光的文艺家。苏曼殊对海外学人的影响也是有据可查的。弗莱彻与苏曼殊交游的那个阶段,苏曼殊正在编译《潮音》《拜伦诗选》。有学者认为,苏曼殊对欧洲文学尤其是英国诗人的译介活动大大激励了弗莱彻的唐诗英译:“前者的翻译作品影响了后者,于是从1909年到1918年这十年期间,那个英国翻译家从零散地将各种体裁的中国诗歌翻译成英文,逐渐发展到专心一意将大量的唐诗翻译成英文,最后辑集出版,由此演绎了一段中西文化与文学交流的因缘。”[20]弗莱彻的唐诗翻译著作有两本,即英汉对照的《英译唐诗选》(1917)和《英译唐诗选续集》(1918),翻译、出版均在中国,被称为“西方世界最早的英译唐诗专门著作”[21],传播极为广远。在此之前,马礼逊、艾约瑟、庄延龄、翟理斯等英国人都从事过唐诗英译,但以专题译著形式翻译唐诗、作为一个整体译介给英美读者的,弗莱彻有首创之功。无疑,苏曼殊与海外汉学家的交游书写了中国新文学发端期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精彩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