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 伟 翟丽芳 吴晶妹
(中国人民大学 财政金融学院,北京 100872)
对于中国经济当前及今后一段发展时期,构建“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是适应世界变局、服务国内大发展的战略决策。如何推进“双循环”新发展格局是我国当前经济工作的重点。“双循环”必然涉及市场经济的基础与效率问题,随着我国市场经济建设推进至信用经济时代,信用不仅是市场各部门的新契约,也是一种基本要素,信用要素越来越成为国民经济的中枢。信用交易连接市场各部门,发挥着提升市场效率、润滑经济的重要作用。信用问题根植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信用要素能有效推动经济发展更加公平、更有效率、更为畅通,其对于“双循环”新发展格局的顺利实施至关重要。
何为“信用”?《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对信用(Credit)一词的解释包含了赊购、存款、借款、赞扬、品质、相信等含义[1](P470-471)。《中国金融百科全书》指出,信用是不同所有者之间的商品和货币资金的借贷以及赊销预付等行为,是有条件的借贷行为、价值运动的特殊形式[2](P97)。《信用基本术语》(GB/T 22117—2008)指出,信用是建立在信任基础上,不用立即付款或担保就可获得资金、物资或服务的能力。广义的信用指诚信原则在社会上的广泛应用。可见,信用被赋予了诸多内涵。谈及“信用”,首先要厘清其广义与狭义之分。狭义是指从经济金融视角理解,以借贷资金为内涵的经济信用关系;广义则是指从社会视角出发,立足社会成员信誉、考虑社会信用环境,与一国信用制度和现代国家治理相关(见表1)。从更深层次理解,信用就是获得信任的资本[3](P1)。因此,信用既是一种资源财富,也是一种生产要素,该要素能带来价值并优化资源配置。信用要素具有无形资产的经济价值,例如信用证券化、信用评级等活动,均可视为信用价值的外化表现。
表1 不同视角下的信用概念比较
信用一词容易和诚信、信任相混淆,准确区分三者十分必要。诚信(Integrity)的语源在于“诚”和“信”,所谓“诚者,真实无妄之谓”(朱熹),“诚”是指与客观事实相符合、无作伪;“信”是信守诺言、说到做到。信任(Trust)则是一个综合概念,不同学科如心理学、社会学、经济学等均对信任有所涉及。社会学认为信任是从道德上对合理行为的预期,心理学认为信任是预期对方做出合作行为的心理期待[4]。同时“信任”被普遍视为一种重要的社会资本,市场经济最重要的道德基础就是信誉或信任[5]。在经济学分析中,信任常被纳入博弈论范畴。在重复博弈的情况下,值得保持声誉[6],也即信任是形成长期合作利益的中介。此外,现实中存在信任传递效应或“连坐机制”,地区信任环境会深入影响企业与个人的交易行为[7]。因此,诚信、信任与信用三者之间有联系也有区别,三者的核心都是“信”,但区别在于不同维度的“信”。诚信、信任与信用分别对应于个人、关系与制度,即由个体(君子)之“诚”而扩大为天下之“诚”。从中国来看,社会信用制度的建设是人与制度的博弈以及转换的问题[8]。
现代市场经济是信用经济,信用已成为社会关系、经济运行、管理制度的核心要素[9](P136)。就内容而言,诚实信用原则要求市场经济活动中的当事人双方进行民事活动时应恪守诚信,怀抱信赖之心[10],未来以信任为基础的信用制度建设将成为社会经济发展的重要方向[11]。可以说信用制度越来越成为国民经济的中枢,在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过程中必然离不开信用制度建设。广义与狭义视角下的信用要素均关键且重要,具体而言:
第一,狭义视角下,信用要素是调节国民经济、优化资源配置的重要抓手。从宏观视角来看,信用渠道在我国的货币政策传导中居主导地位[12]。信用是实现从财富到资本转化的关键要素,高级形态的信用会提高现有资本市场的功能,使其发挥更大作用[13]。从微观企业来看,信用的作用体现在具有强大的经济价值,能大幅降低交易成本[14]。商业信用实质上是直接增加资本投入,缓解融资约束[15]。菲斯曼和爱(Fisman&Love)使用37个行业和44个国家的面板数据研究发现,商业信用是企业融资和增长的重要来源。但这种商业信用,需要信任和声誉,初创公司很难从中受益[16]。信用等级较高的公司经营业绩增长更快[17]。可见,市场主体融资成功的概率以及融资规模大小均和信用要素息息相关。信用要素促使闲置资金从贮藏财富转化为再生产资本,使资本原所有者获利,同时解决市场主体的融资问题。合理运用商业信用或银行信用,能缓解企业融资约束。信用水平较好的市场主体能在市场中获得更多的资源进行再生产活动,这有助于改善企业经营业绩,进一步维护企业信用水平,最终信用水平与企业发展形成良性循环。
第二,广义视角下,信用要素起到保驾护航的作用。失信行为使市场主体面临巨大的道德风险,是阻碍我国市场经济良性发展的绊脚石。而在一个信用文化趋于更加信任的社会,金融业经营的效率越高,成本越低[18]。良好的制度信用环境能缓解企业融资约束对企业创新的抑制,从而有助于促进企业创新[19]。信用环境建设有利于实体经济与金融的良性互动,可以作为推进经济高质量发展的举措[20]。总的看来,信息不对称导致市场摩擦增大,直接表现为违约失信问题,致使市场主体交易成本提高。若一个社会已经培育了良好的信用文化,则会减少信息不对称问题,降低信用风险溢价,这使得金融业经营成本、企业交易成本降低,促进经济畅通。
在信用经济时代,信用要素已成为经济发展的引擎,整体经济发展水平、稳定程度均与信用要素息息相关。将信用要素量化并纳入经济发展模型是一个重要工作。信用要素的作用通过信用交易体现,对其量化的结果就是信用规模。信用总规模是能够量化的、最广义的信用交易规模,是国内各部门包括政府、金融、非金融企业和居民信用规模的总和[21](P114)。信用总规模与GDP的比例为经济信用化率,可用于描述经济信用化情况[22](P53)。从我国信用建设情况看,虽然已进入信用经济时代,但仍存在信用活动总规模偏低、信用交易结构不合理等问题[23]。图1为我国1978-2019年信用规模与GDP比值、信用规模增速和GDP增速走势图。1978-2019年我国GDP年均增速约9.45%,信用规模年均增速约18.64%,说明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济信用化程度不断提高,但同时信用规模增速波动范围更大,呈大起大落趋势。基本上每一轮信用增速的波峰都带动了新一轮GDP增速,可见信用扩张拉动了经济增长。近年来,信用规模与GDP增速均放缓,经济发展进入新旧动能转换的深度调整期。
图1 1978-2019年信用规模与GDP增速走势图
信用与GDP相关,信用总规模对经济具有拉动作用[24]。各部门信用规模对GDP能产生不同影响,金融部门信用规模的变化对实际GDP增长的正向影响比非金融部门更大[25]。法克勒(Fackler)通过研究美联邦信用、私人信用和经济活动之间的关系,发现私人信用和联邦信用均对经济产出波动有重要影响。同时证明美联邦信用对产出波动的影响远大于货币存量和私人信用[26]。此外,信用规模变动冲击在各部门之间不具备过滤功能,反而通过各种信用关系网传递和传染,这使得信用风险的传递和蔓延具有隐蔽性[27]。市场经济越发达,金融深化程度越深的国家信用规模变动的部门间联动程度越深,信用关系网越复杂,风险传染途径也越多,对风险进行监控的难度越大[28]。
以上分析表明,信用要素促进经济增长,但是复杂的信用关系网也促使信用风险传递概率增加,这会增加经济发展的不确定性。
把信用要素引入资源配置能最大程度实现社会公平。自古以来公平是人类社会的基本价值偏好,是发展的重要评判尺度。从金融业来说,实现金融公平也是该行业重要的价值追求。若一味强调效率、忽视公平,则很容易导致资源配置失衡,出现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现象。长此以往两级分化扩大,将导致“金融鸿沟”出现。而且,应注意到金融业是整个经济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金融加速器机制的存在使得金融业对经济的影响更大。这表明金融业本身的公平问题不仅局限于行业内部,更牵一发动全身,金融公平对整体经济公平的实现至关重要。
那么,信用要素如何优化资源配置呢?这主要是因为信用要素能排除障碍、创造机会、提高流动。在信用要素的加持下,金融资源在国民经济中流通范围更大,惠及群体更广,循环质量更优。以传统抵押贷款模式为例,商业银行在审查贷款人资质时,若仅依靠贷款人已有固定资本等资源作为考核要素,只能将贷款审批给已有相当规模原始积累的贷款人,这将导致有意愿参与市场经济、信用良好但缺乏前期资本积累的信用主体无法参与市场竞争,财富资源只能在“富人圈”流转,而无法在资本积累“先天不足”但有良好信用的“穷人圈”流动,无法使资源配置更公平、更优化。市场主体拥有多少原始积累通常是先天因素决定的,其无法决定自己是“含着金钥匙”或“一贫如洗”,而经济主体的信用状况更多可后天培育,这是区别于原始积累的关键。因为经济主体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掌握自身的信用水平,能够通过调整自身信念等因素提升主观信用水平,从严、从紧、从实要求自己,做讲信用的优质市场主体。这使其能够拥有参与金融活动的主动权,而不是完全被动。因此,与传统配置资源方式相比,依据信用要素配置资源,市场主体能够更多地从“被动接受模式”转变为“主动掌控模式”。
可见,信用要素能帮助解决部分群体的门槛资质问题,带动更多信用良好的经济主体参与金融活动,这成功拓展了金融服务范围边界、推动金融业发展优化提升。“被动转主动”的过程不仅有助于提升金融资源流动性,也是体现机会平等、彰显公平的要义,这将从公平角度推动“双循环”格局向纵深发展。
信用是新时代经济发展的核心要素,也是畅通国民经济循环的重要支撑和保障[29]。信用能助力“双循环”新发展格局的核心机理在于:将信用要素注入资源配置能更畅通国内市场循环,为国际循环打下基础(见图2)。在广义信用要素视角下,通过推进社会信用体系建设工作,能够促进政府公信力提升、营商环境改善、诚信文化普及、法制环境优化。从而有助于打造高水平、高质量的优质社会信用环境,为市场经济健康、有序发展提供保障。在狭义信用要素加持下,可以拓展企业、居民和政府等部门的可支配资源,使其在参与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等经济环节更具主动权和积极性,最终有助于推动经济双循环畅通。
图2 信用要素助力“双循环”的路径分析图
第一,从企业部门来看,企业利用商业信用或银行信用等形式可以促进企业扩大再生产循环。随着信用经济的发展,企业主体存在阶段性负债经营的现象,债权债务关系在经济网络中较为普遍。据统计,1998-2019年全国规模以上工业企业资产负债率各年平均值均高于50%(见表2)。这意味着,平均来看企业自有权益资产占比不足50%,企业资金运转呈现“以一带二”局面。而信用要素推动企业可以实现更大规模经营,促使企业周转循环更加畅通。这主要体现在,企业利用信用融通资金,使其有充足的资金能力投入研发,促进企业创新,进而以创新带动企业发展。有能力参与原材料采购、机器设备购买等生产活动,使企业不局限于现有资金规模而开展再生产活动,这畅通了企业参与市场经济的各个环节,帮助企业成功扩大再生产。并且企业的信用水平与企业经营业绩相互促进,维护企业信用水平可推动企业发展行稳致远。同时,微观企业主体的良性发展进一步推动相关产业链优化升级,提升整体产业链水平。此外,企业部门活力提升能促使商品市场更优质,助力实现产品数量有保障、商品种类多样化,这体现了从供给端着手推动促进“双循环”格局,促进经济良性循环。
表2 1998-2019年全国规模以上工业企业资产负债率
第二,从居民部门来看,信用要素可成功激发居民部门的消费需求,这体现了从需求侧助力“双循环”格局。构建新发展格局离不开需求端发力。我国有能力、有空间、有意愿继续保持较大规模的内需[30]。但是内需结构需逐步调整,过去侧重于依靠投资需求,未来投资拉动空间收窄[31]。图3为三大需求对GDP增长的贡献率散点图。
图3 1978-2019年三大需求对国内生产总值增长的贡献率
从图3可见,消费支出的贡献率逐渐稳定于高位,投资其次,出口贡献居于低位。消费是生产、分配、交换的最后一个流程,畅通的消费环节对于经济的良性循环至关重要。那么怎样才能促进消费呢?信用要素能增加消费意愿、减少消费限制,是联结居民部门与消费市场的重要纽带,能助力居民部门完成消费环节。信用交易的存在打破了消费者当期消费金额的限制,使其能够将未来收入跨期消费在当期,增加当期消费能力。并且这种能够跨期消费、预支未来的消费形式会促使消费者提高当期消费意愿,破解其仅依靠已有财力无法实现消费需求的困境。当消费意愿和消费能力同时存在,则形成有效需求,完成了“商品的惊险的跳跃”,促进市场出清。
此外,对于居民部门应分主体、有重点定向挖掘消费需求。长期以来,城乡居民的消费水平差距较大,为了深化国内经济循环,应充分挖掘农民主体信用要素潜力,农村市场的激活对与提升整体经济发展水平大有裨益。据统计,1978-2019年城乡消费水平对比平均值为2.987,城市的消费水平约为农村的2.987倍(见表3)。若农民按照市民的水平进行消费,则人均消费支出将增长27%[32]。现阶段多举措推动农民群体利用自身信用要素开展消费借贷活动,定向提升农村消费水平有广阔空间。如此,利用信用要素充分提升传统消费、激发潜在消费、培育新型消费,从需求端稳步推进“双循环”。
表3 1978-2019年城乡消费水平对比表(农村居民=1)
第三,从政府部门来看,信用要素是政府参与宏观调控的工具和手段,能助力政府更有效发挥职能。从政府系统内部看,政府信用可以增加政府现有条件下的可支配资金,保障其有充分的资金能力支撑部门运转,持续优化政府服务。从政府对外功效看,政府部门利用信用交易活动,更有能力增加公共基础设施建设,扶持相对落后地区、重点产业等,促进产业优化升级、区域协调发展。我国政府债务具有生产性特征,能有效弥补私人投资不足[33]。国民经济发展中有的投资项目意义重大,但是可能伴随周期长、效益差、风险大等特点,其他信用资金往往没有能力或意愿参与这类项目。政府可通过发行国债等政府信用方式参与其中,充分落实宏观经济政策。此外政府可利用信用资金参与调节社会再分配,能有效缩小收入分配差距,提升社会公平。可见政府部门依据信用要素能充分发挥“有形之手”的作用,解决现有市场经济“无形之手”难以解决的疑难杂症。政府部门“有形之手”既能帮助激发供给侧企业活力,又能协调推进需求侧消费动力,可以集合供给侧和需求端管理的优势。政府信用促使宏观调控政策更有保障力,更具支撑点,通过系列举措在提升政府公信力的同时使经济可持续发展成为可能,全面助力推进“双循环”。
第四,从参与国际循环看,信用要素是推进我国成功参与国际大循环的重要支柱。内部大循环是大国经济的优势,但要避免“自我循环”[34]。改革开放初期要素禀赋失衡,外循环表现出诸多优势,其吸纳就业能力强,提高低收入者收入,进口能源资源,引进先进技术设备,充分拓展了内循环生产边界[35]。虽然近年有本地化、区域化、分散化的逆全球化趋势,但全球化的经济效率导向仍是主流[36]。在参与国际大循环过程中,信用要素同样重要。信用要素在推进国内循环中发挥的优势作用在国际大循环中依然有效。图4为1999-2019年中美英法4个国家国际收支平衡表金融账户负债对比图,4国均持有不同金额的金融账户负债,其中美国和英国金融账户负债金额较大,中国与之相比还有较大差距。从全球形势看,预计2025年全球宏观杠杆率将达270.6%,全球经济将延续高债务模式[37]。可见在国际金融市场,各国利用信用高负债模式参与经济活动较为普遍,信用要素在调节国际市场层次中亦发挥重要作用。此外,良好的信用体系有助于社会契约精神的确立,有助于我国树立国际品牌和声誉,促进深化国际合作。通过加强国内信用体系建设,有助于提升国际金融市场参与者的信心,为参与国际大循环奠定基础。
图4 1999-2019年国际收支平衡表金融账户负债对比图(单位:亿美元)
信用是经济健康运行的保障,人无信不立,社会无信亦不能长治久安。信用要素最终能够促进市场主体更加活跃,产业结构优质升级,区域发展更加协同,宏观经济趋向稳定,从而形成全方位多层次的国内循环格局。在国内大循环基础上,为我国参与国际循环奠定基础,最终形成优良的“双循环”新发展格局。
现代市场经济是信用经济,信用要素促使经济发展更加公平、更有效率、更为畅通,是推进“双循环”新发展格局的得力助手。完备的信用制度是经济体制成熟的重要标志。经济高质量发展离不开完善的基础设施,而社会信用体系是金融基础设施建设的重中之重,是培育优秀市场主体、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必由之路。在“双循环”新发展格局下,应充分重视、扎实推进社会信用体系建设,推动信用要素在全国范围内切实发挥有效、有力的中坚作用。
对政府部门而言,在履行职能的过程中,应制定更加审慎合理的经济政策,持续提高政府治理透明度,不断提升政府公信力,积极发挥正向拉动作用。对居民和企业部门而言,应充分发挥主人翁精神,不断提升信用建设认知度、参与度和践行度。对政府监管部门而言,应切实提高协同信用监管水平,从严从重惩戒失信行为,倒逼市场主体提升信用水平。由此,多主体通力配合,全力打造优质社会信用环境,稳步提升市场参与者信心,构筑高质量发展新优势,进而推动经济蓬勃发展,构建信心与活力兼备的现代化经济体系,最终实现“双循环”新发展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