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春秋》学与清前期《左传》文章评点

2021-04-16 20:00○庄
文艺评论 2021年6期
关键词:春秋朱子左传

○庄 丹 郭 丹

朱熹的《春秋》学因没有专门集注之作,一直未能如其《诗经》学、《礼》学、《易》学等受到应有的重视。但“自宋、元以降,治《春秋》者,或宗《胡传》,或宗朱子”①。宋元以降的《春秋》学事实上或宗胡安国《春秋》学,或宗朱熹《春秋》学;特别是到清前期的康熙时期,康熙帝更是舍弃胡传而独尊朱熹《春秋》学思想:“迨宋胡安国进《春秋解义》,明代立于学官,用以贡举取士,于是四传并行。宗其说者,率多穿凿附会,去经义逾远。朕于《春秋》,独服膺朱子之论。”②

正是在尊崇朱熹《春秋》学思想的历史背景下,《春秋》三传之一的《左传》得到重新阐发,《左传》文章评点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全盛期。李卫军《〈左传〉评点研究》认为《左传》评点发展史大致可以分为四个时期:“明万历以前,是形成期;明万历至明末,为发展期;明末至清乾隆时期,为全盛期;清嘉庆至民国初年,可称《左传》评点的延续与余辉期。”③且进而说明:“从清初到乾隆末年,约一百五十余年,是《左传》评点的全盛期。”④诚如李卫军先生所论,清前期是《左传》文章评点的全盛期;而这一全盛期的实现,事实上是与朱熹《春秋》学思想有内在联系的。本文结合《古文渊鉴》、《朱子论定文钞》⑤、《左传义法举要》等清前期代表的《左传》文章评点著作,以认识朱熹《春秋》学思想之于清前期《左传》文章评点达到全盛期的历史贡献⑥。

一、《古文渊鉴》

清朝因以少数民族统一全国,其执政首先需要阐释的即是“夷夏之辨”。“《春秋》中有所谓夷夏之辨,有关时势最切,亟需解决,故重视之而先于他经。”⑦关于《春秋》经阐释的《日讲春秋解义》《春秋传说汇纂》成书于康熙三十八年前,而《周易折中》迟至康熙五十四年始纂,《书经传说汇纂》《诗经传说汇纂》更迟至康熙六十年。值得关注的是,不仅《日讲春秋解义》《春秋传说汇纂》等《春秋》学阐释著作早于《周易》《尚书》《诗经》等经,而且康熙时期的《春秋》学阐释也经历了根本的思想转化。康熙帝在《御制日讲春秋解义序》中称:“惟宋康侯胡氏,潜心二十年……要其本三纲,奉九法,明王道,正人心,于《春秋》大旨,十常得其六七,较之汉唐以后诸家优矣。”⑧可见康熙帝在早年认为胡安国传总体上得“《春秋》大旨”,但到其御编《钦定春秋传说汇纂》时已逐渐认识到胡安国《春秋》学之“尊王虏夷”的内在思想,进而否定其“多穿凿附会,去经义逾远”;并在独尊朱熹《春秋》学思想的基础上,“解经体例,首列《左传》,次列《公羊》、《谷梁》”⑨。

清前期的雍正、乾隆朝也延续了康熙朝关于《春秋》及《左传》的阐释,如“成书于乾隆十年的郜坦《春秋集古传注》所采古注,除杜注、孔疏之外,以啖助、赵匡以下宋代十七家传说为主,辅以宋元其他传说,用征引的多少表示重要性的等级,其经文、叙事都据《左传》”⑩。乾隆五十七年更在科举考试中“以《左传》本事为文”,可谓实践了朱熹的《春秋》学思想:“礼部尚书纪昀等奏,向来考试,《春秋》用胡安国传,胡传中有经无传者多,出题处甚少。且安国当宋南渡时,不附和议,借经立说,原与本义无当。圣祖仁皇帝《钦定春秋传说汇篡》,驳胡传者甚多,皇上御制文亦多驳其说。科场试题不应仍复遵用,请嗣后《春秋》题,俱以《左传》本事为文,参用《公羊》、《榖梁》。”⑪

康熙二十四年敕徐乾学编纂的《古文渊鉴》六十四卷,其在御选的《左传》四卷后特别总评:“文、武之教之入人最深,自《诗》、《书》所载以外,惟《左氏》为备。”⑫这里对《左传》的重视实与朱熹的《春秋》学思想内在相关。《古文渊鉴》在具体的《左传》选文中也引朱熹所论作为评点之依据:

其一,在《楚屈完对齐侯》篇,《古文渊鉴》引朱熹之论而评点道:“诸侯有罪则天子讨而正之,故《春秋》每书诸侯战伐之事,必加讥贬,以著其擅兴之罪,无有以为合于义而许之者。但就中彼善于此者则有之,‘召陵之师’之类是也。”⑬僖公四年,楚国面对齐国的攻伐,使臣屈完晓以《春秋》大义,成功与诸侯订立盟约;朱熹评论即基于“春秋大义”肯定了“召陵之师”的成功。此文也入选朱熹再传弟子真德秀所编《文章正宗》(篇名同为《楚屈完对齐侯》),也为清前期流传最广的《古文观止》(篇名不同,为《齐桓公伐楚盟屈完》)作为《左传》代表选文,可见朱熹《春秋》学思想对《左传》具体选文之根本影响。

其二,在《晋楚邲之战》篇,《古文渊鉴》引朱熹之论而评点道:“《左传》分谤事,近世士大夫多如此,只要徇人情。如荀林父邲之役,先縠违命而济,乃谓‘与其专罪,六人同之’,是何等见识!当时为林父者,只合按兵不动,召先縠诛之。”⑭宣公十二年晋楚邲之战中,先縠不服从主帅荀林父的指挥,违命先渡河作战;后司马韩阙建议全军渡过黄河,以共同承担责任。但朱熹在此表达了不同的观点:认为当时主帅应按兵不动,召先縠诛之。这正是基于理学《春秋》学思想下对历史人物言行的评价,可谓重塑了《左传》文章评点中的人物形象。

其三,在《晋悼公复霸》篇,《古文渊鉴》同样引朱熹之论而评曰:“晋悼公甚次第,才甚高,只十四岁说话便有操有纵。才归晋,做得便别。当时晋室大段费力,及悼公归来,不知如何便被他做得恁地好。如久雨积阴,忽遇天晴,光景为之一新!问:‘尽胜恒文否?’曰‘尽胜。但恒文是白地做起来,悼公是现成基地址。某尝谓晋悼公宇文周武帝周世宗三人之才,一般都做得事,都是一做便成。’”⑮在朱熹《春秋》学思想下,对历史人物评价遵循了崇义理讲功业的标准,突出了晋悼公的历史功业,并在与齐桓公、周武帝、周世宗比较中肯定其人物形象。又如《刘子论成肃公受赈》篇,《古文渊鉴》引朱熹之论而评曰:“刘康公论人受中以生,与子产论伯有为厉事,其穷理甚精。”⑯成公十三年,成肃公在社神庙接收祭肉时不恭敬,刘康公因“穷理甚精”指出其事无礼;《古文渊鉴》选入此文亦可见对朱熹理学《春秋》学思想的认可。

康熙朝崇尚朱熹《春秋》学及《左传》观,也表现在对真德秀《文章正宗》的尊崇上。《古文渊鉴》不仅大量引用朱熹《春秋》学论断,而且“用真德秀《文章正宗》例”,并引用《文章正宗》相关《左传》评论。⑰如《楚屈完对齐侯》篇,《古文渊鉴》引真德秀《文章正宗》之论而评曰:“齐不责楚之僭王,而顾责以不必责,何哉?盖齐之内失德,而外失义者多矣,我以大恶责之,彼必斥吾之恶以对,岂不为诸侯羞?故舍其所当责,而及其不必责。庶几楚人不尽力以抗我,而亦可以不劳而成功矣。”⑱对楚国屈完面对强齐而能取得“不劳成功”的内在原因进行分析,认为基于齐国出师失利主要是因为不符合“春秋大义”。此评论也为康熙时影响最大的《古文观止》所继承:“齐桓合八国之师以伐楚,不责楚以僭王猾夏之罪,而顾责以包茅不入、昭王不复。一则为罪甚细,一则与楚无干。何哉?盖齐之内失德,而外失义者多矣,我以大恶责之,彼必斥吾之恶以对,其何以服楚而对诸侯乎?故舍其所当责,而及其不必责。”⑲可见《古文观止》此文评价的基本思想实与《文章正宗》相同。

康熙帝在《朱子全书序》中盛赞朱熹的学说是“集大成而绪百年绝传之学,开愚蒙而立亿万世一定之规”的真理,宣称“朱子注释群经,阐发道理,凡所著作及编纂之书,皆明白精确,归于大中至正,经今五百余年,学者无敢疵议。联以为孔孟之后,有裨斯文者,朱子之功最为弘巨”⑳。康熙帝对朱熹“注释群经”所阐发的义理推崇备至,成功实现了从胡安国《春秋》学到朱熹《春秋》学的历史转换。可以说,“《古文渊鉴》的敕修,表明了清初统治者‘崇儒尊孔’的文治政策和定理学于一尊的政治思想在文学领域的实践和垂范,实际上是对古文的思想体系和具体篇目以‘圣谕’的形式固定下来”㉑,此正集中体现在《古文渊鉴》中对《左传》文章的御选及评点中。另值得注意的是,《古文渊鉴》选入朱熹文章多达三卷,为“单个作家入选篇章卷数最多者”㉒,表现出清前期对朱子理学的推崇;“其‘精纯’、‘古雅’的衡文标准、定理学于一尊的政治思想,表明了清王朝在文学领域对儒家正统文论的推行”㉓,反映在《左传》文章学上,即表现为追求兼具高古、理法、雅正的文风。这种追求高古、理法、雅正的文学范式直接孕育了如《朱子论定文钞》《左传义法举要》《古文观止》《左绣》等清前期《左传》文章评点本的诞生,可见朱熹《春秋》学思想之于清前期《左传》文章评点的影响。

二、《朱子论定文钞》

《朱子论定文钞》是康熙年间吴震方“专辑朱子议论”而成的,集中体现了清前期朱熹《春秋》学思想影响下的《左传》文章学。

朱熹基于其《春秋》学思想,肯定《左传》通过叙事来探求“春秋大义”:

“看《春秋》,且须看得一部《左传》首尾意思通贯,方能略见圣人笔削,与当时事之大义。”㉔

“《春秋》之书,且据《左氏》。当时天下大乱,圣人且据实而书之,其是非得失付诸后世公论,盖有言外之意。”

在肯定《左传》通过叙事探求“春秋大义”的基础上,推崇《左传》之记事、考事:

“《左氏》所传《春秋》事,恐八九分是。《公》、《谷》专解经,事则多出揣度。”

“国秀问《三传》优劣。曰:‘左氏曾见国史,考事颇精,只是不知大义,专去小处理会,往往不曾讲学。《公》、《谷》考事甚疏,然义理却精。二人乃是经生,传得许多说话,往往都不曾见国史。’”

正是基于朱熹关于《春秋》学及《左传》观的基本观点,吴震方专辑朱熹具体所论而成《朱子论定文钞》。《朱子论定文钞》成书于康熙四十二年,与《文章正宗》在《左传》文章选文上相同28篇㉕,比例为63.64%;但《朱子论定文钞》与康熙三十三年成书的《古文观止》相同篇目才10篇,比例仅为22.73%,可见《朱子论定文钞》主要受朱熹《春秋》学及《左传》文章观影响。《朱子论定文钞》的具体《左传》文章选文及评论也都依据朱熹所论《春秋》学思想以及《左传》之“事理、事情、事势。”

其一,在《叙郑庄公叔段本末》篇,《朱子论定文钞》引朱熹所论:

文公曰:“《左传》释经也有好处。如说‘段不弟,故不言弟。称郑伯,讥失教也’。这样处,说得也好,盖说得阔。”或曰:“庄公见颍考叔而告之悔,此是他天理已渐渐明了。考叔当时闻庄公之事而欲见之,此是欲拨动他机。及其既动,却好开明义理之说,使其心豁然知有天伦之亲。今却教恁地做,则母子全恩,依旧不出于真理。此其母子之间虽能如此,而其私欲固未能莹然消释。其所以略能保全,而不复开其隙者,特幸耳。”文公曰:“恁地看得细碎,不消如此。某便是不喜伯恭博议时,他便都是这般议论。恁地忒细碎,不济得事。且如这样,他是且欲全他母子之恩。以他重那盟誓未肯变,故且教他恁地做。这且得他全得大义,未暇计较这个,又何必如此去论他?”㉖

在《左传》学研究史上,刘向、杨雄、班固、许慎等持“经传别行”的观点,自唐代啖助、陆淳、赵匡等更是“舍传求经”,宣扬《左传》并非释《春秋》经的观点;但吴震方在此据朱熹“《左传》释《春秋》经‘也有好处’”的基本观点,入选此篇为首篇并评论。且在具体评论中说明了可以通过郑庄公、公叔段等人物故事评价发掘义理,并批评了吕祖谦评论此篇不得要点。

其二,在《臧哀伯谏纳郜鼎》篇,《朱子论定文钞》引朱熹所论:“程子所谓‘春秋大义数十,炳如日星’者,如‘成宋乱’、‘宋灾故’之类,乃是圣人直著诛贬,自是分明。”㉗此处朱熹引程颐《春秋》学观点,认为《春秋》内蕴“直著诛贬”的大义,而欲通晓大义,则必须通过《左传》所记之事。真德秀《文章正宗》也选入此篇,并评曰:“以文章明贵贱”,“句句激切,论事体当如是。”㉘张素卿先生认为“《春秋》有‘文’、有‘事’、有‘义’,《左传》即对应三者加以解释,或训诂经之词文,或就经文所记之事详述其本末,或诠说经文记事所寓寄的褒贬大义。”㉙可以说吴震方《朱子论定文钞》正是在继承朱熹《春秋》经学及真德秀《左传》文章观思想下,将《左传》之事编选为一篇篇可以阐发“春秋大义”的文章。

其三,在《齐管仲责楚》篇,《朱子论定文钞》引朱熹所论:“文公曰:‘桓公伐楚,仗义执言,不由诡道。’又曰:‘楚地最广,尽是强大。齐晋若不更伯,楚必吞周而有天下。缘他极强大,所以齐威晋文责之,皆是没紧要底事。威公岂不欲将僭王猾夏之事责之?但恐无收杀,故只得如此。至如晋文城濮之战,依旧委曲还他许多礼数,亦如威公之意。然此处亦足以见先王不忍戕民之意未泯也。设使威文所以责之者不少假借,他定不肯服。兵连祸结,何时而已!到得战国,斩首动是数万,无复先王之意矣!’”㉚从朱熹《春秋》学思想出发,对楚、齐、晋等大国间的攻伐进行评价,在评价中不仅凸显齐桓公、晋文公等人物形象,且通过《左传》文章而认识“先王之意”,理解“春秋大义”。

其四,在《叙齐桓公葵丘之会》篇,《朱子论定文钞》引朱熹所论:“春秋初间王政不行,天下都无统属;及五霸出来扶持,方有统属,‘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到孔子时,皇、帝、王、伯之道扫地,故孔子作《春秋》,据他事实写在那里,教人见得当时事是如此。圣人所书,好恶自易见。如葵丘之会,召陵之师,践土之盟,自是好,本末自是别。”㉛朱熹在此认为孔子作《春秋》,是据实直书,以事见义,说明如“葵丘之会”、“召陵之师”、“践土之盟”等,都是《左传》中记载的典型的“事”,可通过这些“事”来理解“圣人所书”的《春秋》中之“好恶”。

其五,在《定王使王孙满对楚子》篇,《朱子论定文钞》引朱熹所论:“文公曰:‘春秋之辞命,犹是说道理。及战国之谈说,只是说利害’。又曰:‘春秋时,楚最强大,伐陆浑之戎,观兵周疆,其势与六国不同。盖六国势均力敌,向非威文有以遏之,则周室为其所并矣。’又曰:‘禹鼎铸魑魅魍魉之属,便是有这物。深山大泽,是彼所居处,人往占之,岂不为祟!’”㉜吴震方同样选入此篇以证朱熹《春秋》学之论,不仅解释该篇文章之立意,而且证实朱熹《春秋》学关于“今之做春秋义,都是一般巧说,专是计较利害,将圣人之经做一个权谋机变之书”等论之内在原因。

其六,在《郑子产争承》篇,《朱子论定文钞》引朱熹曰:“沙随《春秋解》,说滕子来朝一处最好。隐十一年方书‘滕侯、薛侯来朝’,如何桓二年便书‘滕子来朝’?先辈为说甚多。沙随谓此见得春秋时小国事大国,其朝聘贡赋之多寡,随其爵之崇卑。滕子之事鲁,以侯礼见,则所供者多;故自贬降而以子礼见,庶得贡赋省少易供。此说却恐是。何故?缘后面郑朝晋,子产争贡赋之次,曰:‘昔天子班贡,轻重以列。郑伯,男也,而使从公侯之贡,惧弗及也,敢以为请。’见得郑本是男爵,后袭用侯伯之礼,以交于大国,初焉不觉其贡赋之难办,后来益困于此,方说出此等话。非独是郑伯,当时小国多是如此。”㉝此处引朱熹对春秋时朝聘贡赋之多寡的内在原因进行论述,不仅突出了郑子产的形象,而且为该篇《左传》选文立意之根本。

综上《朱子论定文钞》引朱熹所论诸例,可见朱熹《春秋》学思想对《朱子论定文钞》所选各篇《左传》文章之根本影响。同时也证实朱熹的《春秋》学思想,不仅促成了其再传弟子真德秀在《文章正宗》中第一次将《左传》选入古文总集进行评点,而且在清前期更成就了《左传》文章评点的全盛期。

三、《左传义法举要》

方苞学宗程朱理学,治经学尤以《春秋》为长,其《春秋》学事实上深得朱熹《春秋》学思想。“考察方苞《春秋》学之著述,注重通览前后,比观详略、参互异同,以测圣心而见笔削”㉞,实与朱熹《春秋》学思想同出一辙,此也可从其《春秋》学著作引用及取材于张自超《春秋宗朱辨义》为证。

张自超于康熙年间撰《春秋宗朱辨义》十二卷,“是书大意本朱子‘据事直书’之旨”㉟,其《春秋宗朱辨义总论》中说明:“其于朱子则已言者引其言,未言者推其意;闲有非朱子之意,或朱子曽言之而鄙见防有不然者,亦未敢阿私而曲殉之也。”㊱可见《春秋宗朱辨义》“解说经文大义以朱熹论《春秋》为判定标准”㊲;而“后方苞作《春秋》经解,多取材此书”㊳,可见方苞对朱熹《春秋》学思想的继承。

方苞在继承朱熹《春秋》学思想的基础上,“论文主‘义法’”;其《左传义法举要》也基于朱熹《春秋》学思想,注重通过《左传》文章选文及评点发掘“《春秋》大义”:

其一,如《齐连称管至父弑襄公》篇,方苞于此篇盛赞“左氏之文,有太史公不能及者”,并评曰:“如此篇,谋乱之始,连称、管至父与无知交何由合,何以深言相结而为乱谋,连称如何自言其从妹,何由通无知之意于宫中而谋伺襄公之间,若太史公位置,曲折叙次,非数十百言某备。”㊴朱熹《春秋》学思想最基本的内容即是发掘“《春秋》大旨”,并说明:“《春秋》大旨,其可见者,诛乱臣,讨贼子,内中国,外夷狄,贵王贱伯而已。”此文选齐国连称、管至父弑襄公之“事”,通过贬刺乱谋弑杀之罪以体现“义法”,与朱熹注重阐发的“《春秋》大旨”一致。

其二,如《韩之战》篇,方苞评曰:“盖此篇大指,在著惠公为人之所弃,以见文公为天之所启”,“筮嫁穆姬,何以追叙于此?以时惠公方在秦,有史苏之间与对也,舍此更无可安置处。观此,则知古人叙事,或顺或逆,或前或后,皆义之不得不然。”“方苞选用此文,意在《左传》对于史料之剪裁运化,最长于笔削、微辞贬刺以作为经世之鉴戒。”㊵即在评点中注重挖掘《春秋》大旨,并认为《左传》叙事之变化皆与阐发《春秋》经义相关,可见其通于朱熹《春秋》学注重挖掘“春秋大旨”之基本思想。

其三,如《城濮之战》篇,方苞评曰:“惟《左氏》于通篇大义贯穿外,微事亦两两相对。此篇言晋侯有德有礼,而能勤民,所以胜;子玉无德无礼,不能勤民,所以败:其大经也。”《左传》擅长描写战争,而在叙述的五大战役之中,又以城濮之战最为精采。其中最见功力的则是对战争的双方主帅晋侯与子玉人物形象的刻画,方苞在此即结合晋侯与子玉是否符合“经”的德行说明晋楚胜负的原因。同时着重说明选入《城濮之战》即为贯穿《春秋》经之大义,强调“以《左传》义兼释经故也。”

其四,如《邲之战》篇,方苞评曰:“论序事常法,出车,大临,乃被围,常事本不必书,而特书者,与能信用其民义相发也。《春秋》之法,书‘入’则不复书‘围’。退师,修城,乃复围,以前之事亦不宜书,而特书者,见楚子行师进退有礼,与篇末论武有七德义相发也。”此篇盛赞《左传》序事能发掘《春秋》经义,将《春秋》书法作为《左传》文章“材料之取舍增损,篇章之剪裁安排”的内在原因。且此篇方苞在评论中同样表达《左传》为《春秋》释经之作:“传主释经,此经所不书而详之者,以二国朝楚,乃南北盛衰分界,不可不志,且与前‘不克遂往’相应也。”“《左传》则分年以纪事,而义贯于全经。”也与朱熹《左传》学基本思想一致。

其五,如《鄢陵之战》篇,方苞评曰:“此篇大指,在为三郤之亡、厉公之弑张本,故以范文子之言,贯串通篇,而中间‘国之存亡,天也’二语,尤前后之枢纽。”鄢陵之战也为梁启超先生所推崇的最能代表《左传》文章成就的五大战役之一,方苞特别指出该战役中“范文子之言,贯串通篇”,即强调范文子基于“《春秋》大义”所说的“若逞吾愿,诸侯皆叛,晋可以逞。若唯郑叛,晋国之忧,可立俟也”是全篇义理所在。同时突出该篇符合“为三郤之亡、厉公之弑张本”的《春秋》大旨,此亦其选入此文的根本原因。

其六,如《宋之盟》,方苞评曰:“弭兵之利未见,而兼事晋、楚,蠹财用为小国之灾,已先见矣。传主释经,故所载之事有枝赘者,而必曲为绾合,可征古文结撰之难。”襄公二十七年,由于鲁国要负担晋、楚双重贡赋,因此季武子以襄公之命告叔孙豹,欲将鲁国地位等同于邾、媵小国以减轻贡赋(小国作为属国不能参与盟会);但叔孙豹违令参加结盟,故《春秋》不记载其族名。对于《宋之盟》叔孙豹之事,方苞认为是为多余的“枝赘”,其解释的理由也是“传主释经”;此解释依据亦符合朱熹《左传》观之基本思想。

《左传义法举要》虽然仅选6篇,但方苞“透过其「夹批」、「总评」之评点方式,将左氏阐扬《春秋》隐寓至微之义蕴”㊶一一揭示,实与朱熹《春秋》学思想渊源有自。正是在朱熹《春秋》学思想及《左传》观的重新阐释下,开启了方苞及桐城派对《左传》作为古文之祖的文章价值之发掘。

四、余论

此外诸多清前期《左传》文章评点著作也深受朱熹影响,如冯李骅在《左绣》中强调:“然载道者谓之文,文亦道之所寄,考亭朱子论读《毛诗》义理外,更好看他文章……异日论定《左传》,亦谓左氏是个晓事该博,会做文章之人。可见左氏之文亦前人所留意,第不专以此尽左氏耳。”㊷清前期《左传》文章评点的里程碑著作《左绣》宣称以文评《左传》,其基本思想也受到朱熹“文道合一”的文章观之影响。韩菼《批注春秋左传句解》则依朱熹《资治通鉴纲目》例,“以六十甲子列于鲁君逐年之首以备考览”,然后选录《左传》文以“详注本末以见事之终始”㊸,也可见朱熹《春秋》学思想影响。周大璋作有《左传翼》三十八卷,凡例称“翼为麟经羽翼也”,其又有《朱子古文读本》,可见朱熹《春秋》经学思想对其《左传》文章评点之影响。又如浦起龙《古文眉诠》,不仅选入《左传》,而且专列《朱子大全集钞》并宣称“是钞不一味入道学语,而言近旨远,阁非道要。文字光明邃密,断自过江来第一大家”,亦可见朱熹对清前期《左传》文章评点之影响。

综上,朱熹《春秋》学对清前期《左传》文章评点著作之根本影响,可见对《春秋》经学的阐发是《左传》文章学发展的基础。《朱子语类》载:“问:‘今科举习《春秋》学,只将伯者事业缠在心胸;则《春秋》,先儒谓尊王之书,其然邪?’曰:‘公莫道这个物事,是取士弊如此,免不得应之。今将六经做时文,最说得无道理是《易》与《春秋》。他经犹自可。’”可见朱熹对基于“他经”的时文还算认可,但对其时学习《春秋》经及《左传》文章的时文并不认可。吕祖谦《左氏博义》为科举应试时文指导而作,朱熹批评曰:“论说左氏之书,极为博详,然遣辞命意,亦颇伤巧矣。”经朱熹及其后学对《左传》观之修正,后世《左传》文章选本之评论多引用吕祖谦的《春秋左氏传说》及《春秋左氏传续说》,而对其注重“将伯者事业缠在心胸”的《左氏博义》则时有辩驳。可以说,朱熹正通过对《春秋》经学的阐释及《左传》“事义”的修正而促成了《左传》文章评点的全盛。朱熹尝说“《诗》、《书》是隔一重两重说,《易》、《春秋》是隔三重四重说”,其《春秋》学虽无专门之作,但其与《左传》文章评点发展等内涵却值得我们进一步去挖掘与研究。

①曾亦《经史之别:程颐与朱熹〈春秋〉学之歧异》[J],《社会科学辑刊》,2019年第1期,第122页。

②(清)王掞等撰《钦定春秋传说汇纂》[M],清康熙六十年内府刻本,卷首。

③李卫军《〈左传〉评点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页。

④李卫军《左传集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3页。

⑤《朱子论定文钞》因创作目的是辑朱熹《左传》相关议论,所以没有作者个人之评点。其虽不具备完整的《左传》文章评点体式,但体例上实与《左传》文章评点本相同,且为专门的朱熹《左传》文章集评本,因此作为代表作论述。

⑥正如傅道彬先生所指出的:“《左传》是春秋文学革命的代表性著作”(参傅道彬《理论创新是文学进步的生命——以〈左传〉与春秋时代的“文学革命”为中心》[J],《文学遗产》,2021年第1期,第4页),清前期《左传》评点达到全盛期同样基于《春秋》学思想的革新。

⑦戴维《春秋学史》[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432页。

⑧(清)库勒纳等撰《日讲春秋解义》[M],清乾隆二年武英殿刻本,卷首。

⑨刘宗棠《清代〈左传〉文献研究》[D],济南:山东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第23页。

⑩罗军凤《顾炎武与清初〈春秋〉经学》[J],《清史研究》,2011年第1期,第132页。

⑪王炜编校《〈清实录〉科举史料汇编》[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66-567页。

⑫⑬⑭⑮⑯⑱徐乾学《御选古文渊鉴》[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1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75页,第16页,第35页,第47页,第42页,第16页。

⑰真德秀《文章正宗》强调:“皆以文公之言为准”,其《左传》学事实上以朱熹《春秋》学思想为宗。《古文渊鉴》四卷共收《左传》文章81篇,与《文章正宗》相同者51篇,占62%。这说明《古文渊鉴》继承了朱熹《春秋》学及朱门弟子真德秀《文章正宗》的《左传》文章观。

⑲(清)吴楚材、吴调侯选注,安平秋点校《古文观止》[M],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2页。

⑳清朝史官《清实录》(第六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66页。

㉑㉓武汉强《〈古文观止〉选评研究》[D],兰州:西北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第48页,第48页。

㉒王亚楠《〈古文渊鉴〉研究》[D],郑州:郑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第12页。

㉔本文所引朱熹《春秋》学内容皆出自[宋]朱熹等撰,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

㉕《朱子论定文钞》与《文章正宗》28篇《左传》文章选文中除《叙晋文公践土之盟》《叙晋立悼公复霸》篇是部分相同,其余选文内容完全相同。

㉖㉗㉘㉚㉛㉜㉝(清)吴震方编《朱子论定文钞》(二十卷)[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02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30页,第33页,第90页,第35-36页,第37-38页,第41页,第51页。

㉙张素卿《解经与叙事——《左传》经解研究》[M],台北:书林出版有限公司,1988年版,第42-43页。

㉞张高评《春秋书法与左传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92页。

㉟㊱㊳(清)张自超撰《春秋宗朱辨义》[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7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页,第2页,第2页。

㊲文廷海《清代前期〈春秋〉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93页。

㊴本文所引方苞《左传义法举要》内容皆出自余祖坤《历代文话续编》[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

㊵㊶黄肇基《清代方苞 林纾〈左传〉评点研究》[D],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第419页,第417页。

㊷(清)冯李骅,陆浩评辑《左绣》(三十卷)[M],台北:文海出版社,1967年版,第45页。

㊸韩菼《批注春秋左传句解》[M],上海:上海广益书局,1947年版,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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