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鹰
(清华大学,北京 100084)
20世纪初,王国维撰《人间词话》标榜“境界”(“意境”)。他称:“词以境界为最上”[1]191,“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1]194;“文学之工与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1]256
王国维将其所倡“境界”和严羽的“兴趣”、王士祯的“神韵”放在一个层面上,探论诗词本体,包含了两个误解。其一,严羽固然主张作诗从兴趣出发,推崇“盛唐诸人惟在兴趣”[2]688,但严羽论诗并不以“兴趣”为本,而是以“气象”为本。他说:“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2]695王国维忽视严羽的气象论而否定其兴趣说,是误作针对。其二,王国维以“境界”指称诗词作品整体。所谓“有写境,有造境”[1]191“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1]191,即是从诗词作品整体作判断。与“境界”不同,“神韵”不是对诗词整体作判断,而是指诗词内在的、亦即形而上的美学特质和感染力。王国维以“境界”否定或取代“神韵”,也失于针对。
“境界”一词出现于汉代,意指“疆界”。郑玄《毛诗正义》多用“境界”一词指州国疆土。“此下八州发首言山川者,皆谓境界所及也。”[3]“意境”一词,出现较晚,早见于隋代释吉藏《中观疏论疏》,其中说:“意境既如此,在心亦然。未曾心,未曾不心。心者为心,不心者为不心。故肇师云:‘心生于有心,像出于有像。’”[4]因为唐代佛学兴盛,以“境界”与“意境”传译佛经成为盛事,也促发了诗论以“境”论诗,即所谓“诗境”概念的提出和建构。但值得注意的是,唐人论诗,只言“境”、偶或言“诗境”,绝少言“境界”或“意境”。几位于诗境理论建构提出了重要命题的作者,皎然、权德舆、刘禹锡、司空图诸人,论诗均只言“境”。王昌龄是史上首次以“意境”论诗的作者,但也仅在《诗格》中两次使用。即,唐人论诗,是以单字词“境”或双字词“诗境”为通例。
以“境界”论诗,滥觞于宋而流行于明清之际。但是,在明清诗论中,境界、意境与气象、意象等概念是被混合使用的,无论境界、还是意境,都没有获得重要地位,实际上,明清诗论家关注并纷争的是气象、神韵、性灵和格调等诗学范畴,而境界或意境并未进入他们的焦点。王夫之的《姜斋诗话》未使用“境界”“意境”“意象”和“神韵”诸词汇,但他以“神韵”和“境界”评诗。在《古诗评选》《唐诗评选》和《明诗评选》三书中,“神韵”出现16次,“境界”出现4次。细读文意,在王夫之的诗评中,“境界”的使用,有趋同于“神韵”之义,可用后者替换前者。王夫之评赵南星《秋胡行》说:“虽云创获,要自有渊渟之度,方令咏叹者警心。汉、魏人邈远不可及者此尔……读至复叠处,居然若初见。李于鳞以声腔放《铙歌》,唯未涉此境界,遂觉无故截鹤补凫。”[5]1178此处所用“境界”,是着眼于诗作的声势气度,而非诗作整体,是与王夫之以“神韵”评诗一致的。他评谢赫《从斤竹涧越岭溪行》说:“谢诗亦往往分两层说。且如此诗,用‘想见’两字,不换气直下,是何等蕴藉!抑知诗无定体,存乎神韵而已。”[5]739但王夫之使用“境界”,也有明确不与“神韵”同义处。他评石珤《拟古》说:“文不弱,质不沈,韬束不迫,骀宕不奔,真古诗也。论者谓公诗出自西涯(李东阳),西涯何尝至此境界。”[5]1298此处所用“境界”,是着眼于从诗作的整体品质作品评,是不可用“神韵”替换的。
在20世纪初,王国维基于误解而对“兴趣”和“神韵”排斥,并且标举“境界”(“意境”)为诗词之本,开启了后世学者对“境界”(“意境”)的过度推崇。百十年来的中国诗学研究,在将“境界”(“意境”)作为诗学本体加以核心化,并以之为囊括中国诗学理论的最高范畴作体系化建构的同时,极大限度地忽视并排斥了风骨、气象和神韵三个更为根本、且更具传统意蕴的诗学范畴的研究。在经历曲折之后,我们应当从尊重历史的原则重新探讨中国诗学本体。中国诗学本体,不是一个静态的完成之物,而是一个历史运动之物。从风骨奠基,经气象深化,到神韵定型,这是中国诗学本体建构的文脉深厚的历史进程。
风骨一词,出于魏晋人物品评。在刘义庆撰《世说新语》中,刘孝标注称:“《晋安帝纪》曰:‘羲之风骨清举也。’”[6]在沈约撰《宋书》中,称南朝宋高祖刘裕:“高祖以晋哀帝兴宁元年岁次癸亥三月壬寅生。及长,身长七尺六寸,风骨奇特。”[7]将“风骨”用作文学批评术语,当自南朝梁时刘勰撰写《文心雕龙》始。更为重要的是,刘勰是在其文学理论的整体建构中引用“风骨”概念,并且设置专章对之作系统阐释。
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8]498这段话,是刘勰风骨论的总纲。它包含四层意思:第一,将“风”溯源于中国的诗教传统,认为它是一种感化教育力量,但又将之延伸为情志的表现。第二,认为情志表现要以“风”为前提,“风”对于情,犹如生气对于形体;而遣词造句则以“骨”为前提,“骨”对于文辞犹如形体的骨骼。第三,以“意气骏爽”和“结言端直”分指“风”和“骨”的表征,并且指出词藻丰繁,缺少风骨,则没有生机和活力。第四,铸造风骨的关键,是“务盈守气”,气为风骨之本,若劲飞之鸟振奋羽翼。
《文心雕龙·风骨》说,“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8]498刘勰在“风”“骨”两词之外,又提出第三个词“采”。《左传·襄公二十五年》称孔子之言说:“《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9]“言”(文章),是表达和传播“志”(情意)的;没有文章(“不言”),就无法表达情意(“谁知其意”)。但是,文章(“言”)若欲得到广泛传播,需要富有文采(“文”);没有文采,文章就不能广泛传播(“行而不远”)。《左传》这则话表达了传统儒家文质论的基本原则,即主张“质本文末”,并要求“文质相符”。刘勰在《情采》篇中称“言以文远”,在《征圣》篇中称“志足而言文”,并在《风骨》篇主张以风骨与文采既为本末关系、又是相辅相成的。因此,刘勰所论“风骨”与“采”的关系,是以儒家关于“言”“志”和“文”三者关系的文质论为前提的(1)牟世金认为 ,刘勰对“风”“骨”“采”三者关系的主张,“不仅表明刘勰确实把这一儒家观点奉为圭臬,还说明风、骨、采的关系,正由儒家对待志、言、文的观点而来。。
“昔潘勖锡魏,思摹经典,群才韬笔,乃其骨髓峻也;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8]498(《文心雕龙·风骨》)“潘勖锡魏”,指汉献帝时,曹操自封魏公、加九锡,尚书郎潘勖撰《册魏公九锡文》为曹操篡夺汉室歌功颂德。潘文摹仿《尚书》典诰,文辞雅重、刚健,为九锡文之首选,刘勰将之作为文辞骨力高昂的典范(“骨髓峻”)。汉武帝思慕神仙之游,司马相如以劝阻为目的作《大人赋》,因其文对海外神仙世界的神奇描绘,“天子大说,飘飘有陵云气游天地之闲意。”(《汉书·司马相如传》)刘勰将《大人赋》作为文意风力强劲的典范(“风力遒”),称赞它文气高妙(“气号凌云”),有高度的感染力。这两个典范,潘文“其事鄙而文足称者”[8]501,司马文“赋劝而不止明矣。”[10]潘文的内容不足称道,“其事鄙”;司马文的效果是适得其反,“劝而不止”。
关于刘勰分别以《册魏公九锡文》和《大人赋》为“骨髓峻”和“风力遒”的范例,学界有不同评论。周振甫说:“刘勰是只要内容有新意,写得生动,文辞精练,就认为有风骨。至于内容的思想性高不高,可以不管。”[11]328因为这两个范例,认定刘勰以“风骨”评文章,而“至于内容的思想性高不高,可以不管”,是不符合刘勰撰写《文心雕龙》的主旨和全书实际的。刘勰特举这两个在立意或效果上有偏失的文章做范例,并非是对文章内容的思想性“可以不管”,而是突出展示“风”与“骨”超越文章的具体思想内容和意图的本体性特征,它们赋予文意和文辞刚健飞扬的表现力和感染力,但它们并不属于具体的文意和文辞。“‘风’是对作品内容方面的美学要求”,“‘骨’是对作品文辞方面的美学要求。”[11]325-326这就是说,刘勰风骨论超越文体学要求,成为对文章的美学要求。因此,对风骨的研讨应当深入到中国诗学的美学层面,而不能局限于文章学。
明人曹学佺评说:“风骨二字虽是分重,然毕竟以风为主,风可以包骨,而骨必待乎风也;故此篇以风发端,而归重于气,气属风也。”(2)转引自周振甫著:《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版,1981年版,第321页。鹰按:罗宗强说,“风与气密不可分,故彦和谓:‘情与气谐。’他论风骨而引刘桢与曹丕论气为例,正说明在他看来,风与气的不可分的关系。在解释彦和的风骨论时,此点深可注意。”参见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393页。罗说可谓对曹学佺说的阐发。清人黄树琳直接指出:“‘气’是风骨之本。”而纪昀更正黄说道:“‘气’即风骨,更无本末,此评未是。”[12]对于纪昀“气即风骨”之说,黄侃批评说:“风骨即意与辞,气即风骨,故气即意与辞,斯不可通矣。”[13]黄侃对纪昀的批评,建立在自己“风骨即意与辞”立论之上,将“气即风骨”曲解为“气即意与辞”,明显错误。“气即风骨”包含两层意义:其一,强调“风”与“骨”的统一性;其二,揭示“风骨”的基础和前提是“气”。归而言之,黄侃的“风骨即意与辞”,是对“风骨”的分说,解释了刘勰“风骨论”的文章论的层面,或者说是“技”的层面;纪昀的“气即风骨”,申明的是刘勰“风骨论”的形而上义理,或者说是“道”的层面。
在“技”的层面,刘勰说:
若夫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画奇辞。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8]499
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8]498
这两则要求,一是针对文体风格的,即要求通过经典的范式学习,掌握文体风格;二是针对文辞提炼和情感表现的,即要求精炼言辞和升华情感。
在“道”的层面,刘勰说:
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8]498
这一要求针对“缀虑裁篇”,因此“务盈守气”是论文的统率性要求。风骨论两个层面,“技”的层面是文章论,“道”的层面是美学。
《风骨》开篇一段结尾说“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其全篇结尾说“赞曰:情与气偕,辞共体并。”(《文心雕龙·风骨》)如此首尾一贯,刘勰风骨论以“气”为本,是不容置疑的。在《文心雕龙》中,风骨论并非独立成论。刘勰自谓《文心雕龙》全书五十章,分上下篇,上篇“原始以表末”“纲领明矣”,下篇“剖情析采”“毛目显矣”[8]696。 范文澜说:“《文心》上篇剖析文体,为辨章篇制之论;下篇商榷文术,为提挈纲维之言。上篇分区别囿,恢宏而明约;下篇探幽索隐,精微而畅朗。”[8]481对风骨论的美学阐发,必须联系全书各章的论述。概括地讲,刘勰以“气”为本的“风骨论”,其美学意旨包含四个层面:自然、性情、神思和风骨。
《文心雕龙》的“自然”文道观,认为文章与天地都以道为本原。天象地形是“道之文”,而人作为天地两材化育的第三材,“性灵所钟”“为五行之秀气”,必然要产生文章“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8]34这种“自然”文道观对文章创作,具有两重意义。其一,提供了一个“自然”的形而上前提,即出于共同的本原,人与物具有深刻的关联性和交互性。“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8]94“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睹,故词必巧丽。”[8]158“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8]666因此,外部世界不仅是作为文章的无限对象,而且是作为自我性情的触发和参育之无限力源存在于文章中。其二,设立了一个“自然”的文章美学理念。“凡文集胜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求也。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雕削取巧,虽美非秀矣。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朱绿染缯,深而繁鲜;英华曜树,浅而炜烨;秀句所以照文苑,盖以此也。”[8]608以“自然会妙”为文章的理想,赏本色而厌敷染,这是上接老庄自然哲学精神的美学理念。
在“原道”的前提下,刘勰主张“征圣”“宗经”,以“陶铸性情”。“三极彝训,其书言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义既极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故能开学养正,昭明有融。”[8]52刘勰强调从圣人和经籍接受引导和培养,根本目的是“陶铸性情”,亦即“开学养正”,而学养的旨归,则是“养气”。“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心虑言辞,神之用也。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此性情之数也。”[8]622旨在宣扬“从容率情,优柔适合”,因此他不从孟子“养浩然之气”立论,而是祖述王充的养气,并归旨于庄子养气的自然态度,即“清和其心,调畅其气”,从而赋予作文者最好的感觉力和创作力,“使刃发如新,凑理无滞”。
刘勰论“神思”,如郭绍虞指出“远出庄子,而近受《文赋》的影响。”[14]143陆机《文赋》论想象称:“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鹜八极,心游万仞……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15]34;“馨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15]60;“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于寸心。”[15]89这种迁想妙得(顾恺之语)、时空纵横、物我交感的想象观念,在《神思》中得到了张扬和深化。刘勰说: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8]480
刘勰的阐发,不仅使陆机关于文学想象的论说更加集中和突出,而且提炼出“神与物游”“神用象通”等命题,这些命题是以庄子的“神化”论为精神前提的。“以神遇而不以目视”[16]124,“用志不分,乃凝于神”[16]639,“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16]657,“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16]152。庄子论“神”,旨不在于文艺,刘勰将这些观念镕铸在神思论中,为文学提出了“自然神妙”的创作论和作品标准。
在《文心雕龙》中,自然、性情、神思诸范畴的义理是相互交织、互为内含的,而风骨则是以三者为前提和内含的,气作为一个更高的范畴,统一了四者。刘勰提倡风骨论,直接的目的是矫正晋宋以来的绮靡文风,主张文章须要具备“刚健既实”(文明以健)(3)《周易·大畜·彖辞》:“大畜。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周易·同人·彖辞》:“文明以健,中正而应,君子正也。”见〔清〕李道平撰:《周易集解篡疏》,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276、181页。的“风骨”。但是,他并不主张单一风格,而是主张风格的多样性。在《体性》中,他归纳出八大类风格,所谓“八体”,“若夫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岂非自然之恒资,才气之大略哉!”[8]491在《风骨》章之后,刘勰进一步阐述文风变化的必要性,“文辞气力,通变则久……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8]594因此,文章的气势运化也是“莫不因情立体,即因体成势也。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譬激水不漪,槁木无阴,自然之势也。”[8]514风骨论是建立在风格多样性和自然变化性基础之上的。“洞晓情变,曲昭文体……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正是在风格多样性的前提下,风骨论归结为“情与气谐,辞共体并。‘文明以健’,珪璋乃聘。”这“文明以健”(“刚健笃实”)的风骨,是镕铸了自然、性情、神思的文章才力,它深入一切风格而为文章之本,赋予文章“风清骨峻,篇体光华”的品质。
包含自然、性情和神思之义,以“风清骨峻”为目标,以“文明以健”为鹄的,风骨论为中国诗学确立了形而上本体观(4)美国学者刘若愚指出:“文学的形上概念在刘勰的《文心雕龙》中表现得最透彻;此书是以中文讨论文学的著作中最博大精深的,完成于公元502年之前。”见〔美〕刘若愚:《中国文学理论》,杜国清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9—30页。。风骨论反对晋宋绮糜文风,主张文采须以风骨为本。因为既具有现实针对性,又是本于“文明以健”的文学本体的设立,风骨论对后世文学在理论和实践两个层面都具有深刻影响。它最直接的影响是为唐代文学复古运动提供了美学基础。陈子昂是“在齐梁文学的流风余韵未尽捐弃之时,而于诗国首先竖革命的旗帜,以复古为号召者”[14]215。他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叙》中说: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废,风雅不作,以耿耿也。[17]
陈子昂追慕“汉魏风骨”,反对“采丽竞繁,兴寄都绝”的齐梁诗风,是禀承刘勰风骨论宗旨的。陈子昂的先声,赢得了盛唐诗人的呼应,终于由对汉魏风骨的追慕,缔造了诗歌创作的盛唐气象。
殷璠编选盛唐诗集成《河岳英灵集》二卷,其自述选诗标准,“既闲新声,复晓古体。文质半取,风骚两挟。言气骨则建安为传,论宫商则太康不逮”[21]157。相比陈子昂,殷璠不仅标举风骨论,而且做了系统的阐述:
夫文有神来、气来、情来,有雅体、野体、鄙体、俗体。编纪者能审鉴诸体,委详所来,方可定其优劣,论其取舍。至如曹、刘诗多直语,少切对,或五字并侧,或十字俱平,而逸驾终存。然挈瓶庸受之流,责古人不辨宫商,词句质素,耻相师范。于是攻异端,妄穿凿,理则不足,言常有余,都无兴象,但贵轻艳。虽满箧笥,将何用之?自萧氏以还,尤增矫饰。武德初,微波尚在。贞观末,标格渐高。景云中,颇通远调。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始备矣。实由主上恶华好朴,去伪从真,使海内词场,翕然尊古,南风周雅,称阐今日。[21]156
殷璠论文,不仅立意于“恶华好朴,去伪存真”,反对“攻异端,妄穿凿”和过重词采(贵轻艳、矫饰)的文风,而且推崇“声律风骨兼备”的文风。但是,更为重要的是,他以神、气、情论文章之来源,并且提出了“兴象”观念,并以之作为与风骨并行的评诗观念。“历代词人,诗笔双美者鲜矣。今陶生(陶翰)实谓兼之,既多兴象,复备风骨,三百年以前,方可论其体裁也。”[21]197
“兴象”一词,早出于《易纬通卦验》,其称:“苍精作易,无书以尽序。验曰:矩衡神,五钤兴象,出亡徴应。”郑玄注说:“矩,法也。钤,犹要也。虙戱时质道朴,作易以为政令而不书,但以画见其事之形象而已矣。”[22]《周易·系辞》说:“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相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23]621-622苍精、虙戱、包牺氏均指伏羲。这两则文章,讲的都是伏羲观察天地万物,拟画八卦之事。《易纬通卦验》所谓“兴象”,即是《周易·系辞》所谓“卦象”。在《文心雕龙》中,刘勰使用了“意象”一词。这个词首先出现在王充《论衡》中。“夫画布为熊糜之象,名布为侯,礼贵意象,示义取名也。”[24]以《文心雕龙·养气》对《论衡》养气观念的引述可见,刘勰使用“意象”,当源自《论衡》。刘勰说:“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以其对刘勰风骨论的标举,为何殷璠没有采用“意象”而采用“兴象”呢?
尽管一出《易纬》,一出《论衡》,在文理上,“兴象”与“意象”大义是相通的。“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23]566-567《周易·系辞》对卦象的释义,是可通用于《易纬》的“兴象”与《论衡》的“意象”的,二者都是以“立象以尽意”为本义。但是,虽然均立意于“义”,二者相比,“兴”更着眼于情义的感发,而“意”更着眼于义理的传达。
刘勰论“比”“兴”说:
诗文弘奥,包韫六义;毛公述传,独标兴体,岂不以风通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8]580
在《周礼·大师》正义中,关于“六诗”中的“比”“兴”,汉人郑众注说:“曰比曰兴,比者,比方于物也。兴者,托事于物也。”[18]1843而汉人郑玄注说:“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18]1842刘勰论“比兴”,是合两郑之说而阐说新意。“比显而兴隐”,“比”是“附理”,“兴”是“起情”,即指出“比”旨在对理(义)的表达,是直切的,“显”;“兴”旨在激发情感,是幽微的,即“隐”。(5)宋人李仲蒙说:“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者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见〔宋〕胡寅《斐然集》,卷十八,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此说,揭示了“比”“兴”的美学区别。
“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8]158刘勰论“兴”尤重“情”“物”关系,其《物色》,其实是以《神思》为精神,对“兴”的美学内含作系统阐述。《神思》以“神与物游”“神用象通”为文学想象的主体,《物色》则提出“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为枢机。刘勰说:
是以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物色尽而情有馀者,晓会通也。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则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8]667
“闲”是指空灵自在的心境,它与陶渊明诗句 “虚室有余闲”[19]中的“余闲”同义。“入兴贵闲”,与《神思》中的“陶钧文思,贵在虚静”是一脉相承的。“闲”或“虚静”,是“会通”的前提。“物色尽而情有馀者”,这是会通的效用,也是“兴”的本质。“兴”就是在人与物的交互感发中的无限会通。
赞曰: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8]667
准确讲,“兴”就是“兴会”。在兴会中,心与目,情与物,是交互往还的。“兴会,情兴所会也。”[20]946刘勰没有使用“兴会”一词(6)“兴会”一词,早出于《宋书·谢灵运传》,“爰逮宋氏,颜、谢腾声。灵运之兴会标举,延年之体裁明密,并方轨前秀,垂范后昆。”见〔梁〕沈约:《宋书》,第六册,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945页。,但是,他的论述已经透彻地界定了“兴会”作为文论术语的基本含义。
殷璠以“兴象”论诗,并且“兴象”与“风骨”并举,是对刘勰“兴会”和“风骨”思想的引申采用。陈子昂在鼓吹魏晋风骨时,已采用“兴寄”一词。(7)“兴寄”早出于东晋僧肇的《肇论》。“威道人致,得君《念佛三昧咏》,并得远法师《三昧咏》及《序》。此作兴寄即高,辞致清婉,能文之士率称其美,可谓游涉圣门,扣玄关之唱也。”见〔东晋〕僧肇著,张春波校释:《肇论校释》,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44页。这应该对殷璠有所影响。殷陈共同的是反对轻艳文风,主张有风骨的文章。但是,陈子昂的“兴寄”着眼于“寄”,即义理的表达,相近于刘勰之所谓“比”,“切类以指事”;殷璠的“兴象”着眼于“兴”,亦刘勰所谓“依微以拟议”。“依微”不是直言式的,而是感发兴会的,因此,着眼于“兴”就要诉求于“象”。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易学的“象”观做了深刻阐述。“幽赞神明,易象为先”(《文心雕龙·原道》),“四象精义以曲隐”(《文心雕龙·原道》),“神用象通”(《文心雕龙·神思》),“流连万象之际”(《文心雕龙·物色》),“圆照之象,务先博观”(《文心雕龙·知音》)。这些关于“象”的论述,不仅建立在周易哲学的“象也者,像也”的象学观基础上,即“象”为天地形象的模拟。“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23]605-606而且,刘勰的“象”观还将周易哲学关于“象”的“神”和“几”的观念作了阐发。“阴阳不测之谓神”[23]562“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23]649“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21]649“神”指“变化之极”,而“几”指“微阳初动”。《易传》讲“精义入神”“知几其神”。孔颖达疏曰:前章讲“精义入神”,此言“知几其神”,盖知几为入神之事[23]650。
“知几入神”,是《易传》的“象”哲学的核心。它确认了“象”的精幽深微之义(几)和无限变化之态(神)。易象的“神”与“几”之义,确定“象”与“兴”的同一:象不是固定确切之物,“神无方而易无体”[23]558;因此,对“象”的体认,就不是规范知识的提取,而是入于幽微的感兴,“感而遂通天下”[23]558,即“穷神知化”[23]558。
殷璠以“兴象”而不是“意象”或“兴寄”论诗,是深得刘勰“兴”“象”观的三昧的。不从刘勰的“兴”“象”观着眼,很难解透殷璠标举“兴象”的意旨。在《河岳英灵集》中,殷璠评诗与诗人,处处表现了刘勰的“兴象”和“风骨”的影响。“(刘)眘虚诗,情幽兴远,思苦词奇,忽有所得,便惊众听。顷东南高唱者十数人,然声律婉态,无出其右。唯气骨不逮诸公。”[21]186“情幽兴远”,是就“兴象”而论;“气骨不逮”,是就“风骨”而论。这与其评陶翰诗“既多兴象,复备风骨”是一致的,即“兴象”与“风骨”兼论。
受到佛学的影响,唐代诗学开始了诗境理论建构,并在晚唐臻于顶盛。作为一个新出的诗学术语,“兴象”并没在唐代获得广泛应用。但是,“兴象”的义理是渗透在晚唐诗境理论中的。就诗境理论建构而言,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是王昌龄的《诗格》关于“诗有三境”论说的系统化表述。王昌龄将诗境分列为三类:物境,情境,意境;物境“故得形似”,情境“深得其情”,意境“则得其真”[25]。与之比较,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大概可以相应地分为三类:其一,物境,“俱道适往,着手成春”(《自然》);其二,情境,“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含蓄》);其三,意境,“超以象外,得其环中”(《雄浑》)[26]。细读《二十四诗品》,可以发现这部诗体化的诗境论,以诗化语言和形象比喻,不仅深化阐发了王昌龄关于“诗歌三境”和“取境”的思想,而且也将刘勰的“风骨”“神思”“隐秀”和“物色”等观念作了基于唐诗创作经验的引申、提炼。概言之,司空图诗境理论是以刘勰风骨论、神思论和王昌龄诗境论为诗学根基的;但与刘、王相比,他因更明确的老庄哲学观念,而更加强化诗思的神妙和诗境的空灵。
“气象”早出于先秦,用于指称天气现象。但入唐之后,入于诗文。杜甫诗有“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今望苦低垂”[2]1497,“赋诗分气象,佳句莫频频”[27]1731等句。此两诗中“气象”,均指天气或天象。西晋左思《魏都赋》说:“乾坤交泰而纟因缊,嘉祥徽显而豫作。是以兆朕振古,萌柢畴昔。藏气谶纬,閟象竹帛。迥时世而渊默,应期运而光赫。暨圣武之龙飞,肇受命而光宅。”在《六臣注文选》中,唐人刘渊林注说:“古人所以书言‘王者气象’,皆藏密于谶讳竹帛之上。”[20]123所谓“气象”,是指“藏气谶纬,閟象竹帛”的缩写,本是指魏都之址的地貌预兆此处可为魏国兴都建业之地。但是,“王者气象”之说,也开始了“气象”由指天象地形,转向人物品评,并用于诗论。
在诗学史上,皎然《诗式》似首次以“气象”论诗。他说:
诗有四深。气象氤氲,由深于体势;意度盤礴,由深于作用;用律不滞,由溶于声对;用事不直,由深于义类。[28]27
在皎然之后,韩愈明确以“气象”评诗风。他的《荐士》诗说:
周诗三百篇,雅丽理训诰。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五言出汉时,苏李首更号。东都渐氵弥漫,派别百川导。建安能者七,卓荦变风操。逶迤抵晋宋,气象日凋耗……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后来相继生,亦各臻阃奥。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冥观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敷柔肆纡馀,奋猛卷海潦。荣华肖天秀,捷疾逾响报。[29]
在《诗式》中,皎然称“气象氤氲,由深于体势”。在此句中,“气象氤氲”,有左思“乾坤交泰而纟因缊”的痕迹;“体势”当分解为“体”与“势”。《文心雕龙》有“体性”与“定势”两篇,并说:“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8]514皎然所谓“体势”,当从刘勰此论而来。由此推之,“气象氤氲,由深于体势”,则此“气象”实为刘勰所谓“风骨”。在《荐士》诗中,韩愈所谓“建安能者七,卓荦变风操。逶迤抵晋宋,气象日凋耗”,从中不难得出其“建安气象”与陈子昂“汉魏风骨”的呼应。与《文心雕龙·风骨》中的文字比较,可以发现两者义理的内在相通性,甚至可以说,“气象”就是“风骨”的别称。这就是说,从刘勰,经陈子昂,到韩愈,“风骨”的旨意被传承下来,但其称谓却获得了“气象”的别称。
进入宋代,因为儒门理学家的倡导,以“气象”品评人物蔚然成风。这是从自然生机的体认,到圣人之学的修行的心性培养过程。周敦颐窗前草不锄,“云与自家意思一般”[30]60“又曰观天地生物气象”[31];二程教人学圣人,“须是熟玩圣人气象”[32]。在这样的理学观念下,不仅体认“圣人气象”成为圣人之学的终极目标,而且也使“气象”代替晋人的“风骨”成为品评人物的核心标尺。在朱熹看来,因为人人皆自有其气象,子路、颜回、孔子,各有自己的气象。气象不同,自然有先天差异,但根本在于涵养功夫的差别。识人先识气象,这是宋代理学对人物品评的一大贡献。
宋人以“气象”论诗,或以叶梦得(1077年—1148年)为先。他说:
七言难于气象雄浑,句中有力而纡徐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与“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等句之后,常恨无复继者。韩退之笔力最为杰出,然每苦意与语俱尽。《和裴晋公破蔡州回诗》所谓“将军旧压三司贵,相国新兼五等崇”,非不壮也,然意亦尽于此矣。不若刘禹锡《贺晋公留守东都》云:“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州”,语远而体大也。[28]432
在严羽之前,姜夔(1154年—1221年)已将“气象”作为诗的第一要素。他说:“大凡诗,自有气象、体面、血脉、韵度。气象欲其浑厚,其失也俗;体面欲其宏大,其失也狂;血脉欲其贯穿,其失也露;韵度欲其飘逸,其失也轻。”[28]680姜夔此论,与皎然的“诗有四深”之说是非常接近的。前者的“气象欲其浑厚”与后者的“气象氤氲”,显然可见传承关系。严羽提出:“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2]687与姜夔的“诗有四深”相比,严羽的“五诗法”的重要改变是:其一,气象由第一,换为第三;增加了兴趣一项。体面与体制、血脉与格力/韵度与音节是分别相近似的。严羽对“五法”的排列,似对顺序无考究。
在《沧浪诗话》中,妙悟、入神、兴趣和气象是备受关注的四个概念。在该书第一篇《诗辩》中,这四个概念均出现。“气象”条已录于上文,兹录“妙悟”“入神”“兴趣”三条如下:
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2]686
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2]687
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2]686
这三条是有内在联系的,应当综合考虑。严羽以禅喻诗,认为两者的本色均在于“妙悟”。读书穷理有助于妙悟,但妙悟不是读书穷理的直接产物,而是对其超越。这种超越的最高状态,就是“入神”。“入神”是诗人达到自我无限自由而且与世界彻底圆融的创作状态。因为入神,诗歌的创作就是在一种类似于自然生发的状态中完成的,是感发神会,即“兴趣”,由此而创作的诗境则是透彻玲珑、意味无穷的。在《文心雕龙》中,刘勰未用“妙悟”一词,但多用“妙”字,并有“思理为妙”“自然会妙”之说;“入神”本于《周易》,刘勰首度将之引入文论,并铸造“神思”概念;刘勰未用“兴趣”,但有“入兴”一词,并说“入兴贵闲”。因此,虽然不是直接本于刘勰,严羽的妙悟、入神和兴趣三概念,是可以追溯到刘勰的。就描述诗境的玲珑空灵而言,严羽与司空图近似。司空图的“俱道适往,着手成春”“空潭泻春,古镜照神”“脱有形似,握手已违”“不着一字,尽得风流”[28]38-40,是浸透在严羽诗论中的。但是,在《沧浪诗话》中,严羽对刘勰和司空图均未提及。
相比于妙悟、入神、兴趣,气象在严羽诗论中具有更为重要的位置。在《沧浪诗话(附答吴景仙书)》中,气象出现9次,妙悟出现3次,入神出现2次,兴趣出现2次。尽管严羽说“诗道亦在妙悟”,“诗而入神,至矣”,“盛唐诸人,惟在兴趣”,但是,他并不用这三个概念作为诗评范畴。气象是严羽评诗的核心范畴。
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2]695
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谢(灵运)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2]696
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灵运之诗已是彻首尾成对句矣,是以不及建安也。[2]696
予谓此篇诚佳。然其体制气象与渊明不类,得非太白逸诗,后人谩取以入陶集耳。[2]696
“迎旦东风骑蹇驴”绝句,决非盛唐人气象,只似白乐天言语。[2]703
从上可见,无论评诗人个体诗作,还是评时代诗风,严羽都以“气象”为一个核心范畴,一个基本的评判标准。从他的评议中,出现了汉魏气象、建安气象、盛唐气象诸概念,其中“盛唐气象”系首出,并在后世文论中与“建安风骨”对称,成为对建安诗风与盛唐诗风区别的基本判词。从这些引语可以看出严羽的“气象”概念的三点含义:其一,气象是充溢诗境整体而不可名言的灵魂与韵致,“气象混沌”,“不可寻枝摘叶”;其二,气象又是从诗歌语言风格表现出来的,或从诗歌语言可以辨析,“决非盛唐人气象,只似白乐天言语”;其三,诗人拘束诗句工整、对句等文词功夫,不仅无益于提整气象,而且伤损气象。这三点表明,严羽对“气象”与诗语复杂而微妙的关系,有深刻的认识。因此,他在《诗辩》章中所言“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诸语,应在诗语与气象的复杂、微妙关系中来理解和评议,后世批评称“沧浪(严羽)论诗,止是浮光掠影,如有所见,其实脚跟未曾点地”[33],实则是未把握严羽论诗的内在理路。
严羽没有正面阐述何为“气象”,因为他以禅喻诗,不仅主张“妙悟”,而且将理想的诗境描述为“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后世则斥之为“元 (玄)妙恍惚语”[34]。然而,严羽讲诗之“不涉理路不落言筌”(《沧浪诗话·诗辩》),是从义理、言词与诗境的关系层面立论。诗境的构成,自然需要以义理、言词为要素,但是诗境之成为诗境,却又是以超越义理、言词为前提的。“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2]696严羽在这则诗话中说得明白,在营造的种种要素中,词、理、意、兴四要素应当融合为一个整体,理想的诗境,则是四者彻底化合,乃至于“无迹可求”。因此,“以禅喻诗”,只是因诗、禅都以妙悟为道,讲诗境的创作与抵达禅境,都需要一个超越言象的“顿悟”契机,并不意味着主张以蹈入空灵的禅境为诗境。关于诗境,严羽有“诗有九品”“诗大概有二”之说:
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其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沉着痛快。[2]687
这两则诗话,不仅表明严羽是主张多种风格的诗境的,而且表明他对诗境在气度、韵致上的两极差异有深刻的洞见,从而将之概括为“优游不迫”和“沉着痛快”。
要理解严羽关于气象的主张,须特别就他对盛唐诗的极力推崇和对宋诗的拒斥着眼。在盛唐诗人中,严羽以李杜为至尊,“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在《答吴景仙书》中,严羽为自己“以禅喻诗”的诗论作了严辞辩护,并以“参诗精子”自许。在此书信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对吴陵(字景仙)来信中以“雄深雅健”评唐诗的批评。严羽说:
又谓盛唐之诗“雄深雅健”,仆谓此四字但可评文,于诗则用“健”字不得,不若《诗辩》雄浑悲壮之语为得诗之体也。毫厘之差,不可不辨,坡谷诸公之诗,如米元章之字,虽笔力劲健,终有子路事夫子时气象;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其不同如此。只此一字,便见吾叔脚根未点地处也。[2]707-708
严羽为何容不得以“健”字说盛唐诗?因为“笔力劲健”只有尖锐气象,而“笔力雄壮”,才能达到“气象浑厚”的境界——这正是盛唐诗真正的气象。郭绍虞说:
沧浪论诗,谓“其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沉着痛快”。他所说这两大界限,确可把古今诗体,包举无遗……以入神为诗之极致,原是不错,然以李、杜为入神,则所指的似乎只是沉着痛快的诗而不是优游不迫的诗。这大概因为优游不迫的诗其入神较易,而沉着痛快的诗其入神较难。逸品之神易得,神品之神难求……如苏、黄之诗,才情奔放,只见痛快,不同见沉着,仍不能说为入神。其《答吴景仙书》中争辩雄浑与雄健的区别,即在一是沉着痛快,而一是痛快而不沉着的关系。此所以入神之难。李、杜之中,尤其是杜,真能做到这种境界,所以为入神。[14]83
郭绍虞的评述很好地揭示了严羽诗论对于“入神”的理想要求。但“气象浑厚”正是入神的诗境,也是严羽关于气象的理想含义。此义郭论未予阐明。
就文论源流而言,严羽标举气象,很可能是由韩愈而来。韩愈《荐士》说:“建安能者七,卓莹变风操。逶迤抵晋宋,气象日凋耗。”严羽《诗评》说:“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以气象论建安,严羽以前,似仅韩愈一人。另一个重要证据是,严羽对韩愈这首《荐士》诗作了批评回应,表明他对该诗内容的了解。他说:
孟郊之诗憔悴枯槁,其气局促不伸,退之许之如此,何耶!诗道本正大,孟郊自为之艰阻耳。[2]695
在严羽看来,孟郊的诗是远未达到“气象浑厚”的,没有走上正大之道。当然,严羽不仅对孟郊不看好,而且对韩愈也不看好——韩愈是《沧浪诗话》开篇就贬抑的第一人,因为他作诗不合“妙悟”之道。“孟郊之诗憔悴枯槁,其气局促不伸”,严羽这样的批评,自然令人想到刘勰关于风骨的主张。刘勰说:“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若思不环周,索莫乏气,则无风之验也。”[8]498严羽大概是持了同样的标准来审视孟郊的诗作的。
“风骨”一词,在《沧浪诗话》两次出现:
黄初之后,惟阮籍咏怀之作极为高古,有建安风骨。晋人舍陶渊明阮籍嗣宗外,惟左太冲高出一时,陆士衡独在诸公之下。颜不如鲍,鲍不如谢,文中子独取颜,非也。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灵运之诗已是彻首尾成对句矣,是以不及建安也。谢朓之诗已有全篇似唐人者,当观其集方知之。戎昱在盛唐为最下,已滥觞晚唐矣。戎昱之诗有绝似晚唐者,权德舆之诗却有绝似盛唐者,权德舆或有似韦苏州刘长卿处。顾况诗多在元白之上,稍有盛唐风骨。[2]696
在这段引文中,先后出现“建安风骨”“盛唐风骨”,但中间又出现“建安气象”,后文中还出现“盛唐(人)气象”。这说明,对于严羽,“风骨”和“气象”是两个可通用的词汇。准确讲,通过唐代诗境理论的深化开拓,“气象”成为“风骨”的转语。在严羽等人使用中的通用情况,表明的是二者的历史传承。
从风骨到气象,亦是从神思到妙悟。神思是“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用象通,情变所孕”,风骨则是“情与气偕,辞共体并”。妙悟是“不涉理路,不落言诠”“透彻玲珑,不可凑泊”,气象则是“笔力雄壮,气象浑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