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燕舞 姚巧华
(1.武汉大学, 湖北 武汉 430072;2.河南省委党校,河南 郑州 451000)
《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指出,乡村振兴战略的总要求是: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其中,产业兴旺是重点。[1]对产业振兴的要求,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加快发展乡村产业,顺应产业发展规律,立足当地特色资源,推动乡村产业发展壮大,优化产业布局,完善利益联结机制,让农民更多分享产业增值收益。[2]改革开放初期的1978年,我国的城镇人口只占17.9%,到2016年,常住人口的城镇化率已经达到了57.35%。[3]5根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公布的数据显示:2020年时我国城镇人口比重已经达到63.89%。随着我国新型工业化、信息化和农业现代化的深入发展和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政策落实落地,我国新型城镇化进程稳步推进,城镇化建设取得了历史性成就。估计到2030年时,我国人口会达到15亿,城镇化率大概能达到70%,这意味着届时农村仍有4.5亿常住人口。[3]6如果用“三个美国人口规模”来把握中国农村改革的伟大成就和未来的历史任务,这就意味着:有超过美国人口规模的三亿多农民在40年之间变成了市民;在2017年有相当于美国人口规模的近三亿农民工在城镇就业;即使在2050年城镇化率达到70%时仍然还有超过美国人口规模的四亿多人口在乡村。[4]
上述这些宏观背景表明,乡村在我国的未来战略中仍具有极其重要的位置,事关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战略大局,而乡村振兴的首要任务是产业振兴,学界围绕产业振兴主题主要在以下四个方面展开研究。
第一,从乡村产业振兴的内涵等方面梳理和总结的总体性知识研究。一般认为,农业产业体系应该包括两个方面内容:一是如何充分地、科学地、合理地利用好农业资源,使得农业资源的利用能够各得其所,产生最大效率;二是在众多的农产品生产出来后,如何适应社会需求的新变化,让它进入加工、流通、储运等领域,而且这些领域也必须现代化。[3]7-8一些研究或梳理了国内乡村产业发展的主要经验类型:功能拓展型、链条延长型、区域发展型和集体带动型;[5]或梳理了我国乡村产业发展四个历史阶段:农业产业主导期、乡村工业化快速推进期、乡村产业发育与结构优化期和乡村产业融合与高质量发展期;[6]或指出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是乡村产业兴旺的基础。[7]
第二,从积极的角度提出推进乡村产业振兴具体策略的研究。如基于对一个村庄新乡贤推动产业发展的案例分析表明,通过发挥动员沟通机制、领头羊机制和利益共享机制,形塑新乡贤与产业振兴耦合机制,可以催生村庄的内生动力,有效推进产业项目的拓展与社会影响的提升。[8]重视金融对产业发展的影响的研究则揭示,从金融支持的角度出发,对接产业发展的融资需求,有助于激发产业主体的内生发展动力。[9]围绕资源全面开发、产业高速扩张、资本利用优化为主导的乡村产业兴旺有助于推动民族地区的乡村产业振兴。[10]
第三,从保守的角度提出应审慎对待推进乡村产业振兴的研究。有的学者认为当前乡村建设的重点应该是为一般农业地区农民提供基本生产生活秩序的保底性建设。[11]乡村振兴战略,不是乡村过度产业化,应在坚持乡村和农民主体地位基础上实现农业农村与现代化发展的有机结合。[12]产业兴旺只有限定在乡村范围内且以农民为主体才具有实际意义,产业兴旺只有建立在乡村整体价值基础上并与乡村价值体系相结合才具有可能性。[13]一些地区全域动员推动的乡村旅游产业发展模式,因为忽略了乡村社会与旅游产业的基本特征,既引发了旅游产业的过密化困境,又将公共资源与农民过度卷入市场风险,反而对乡村振兴造成了多方面的负面影响。[14]
第四,从折中的角度理性看待乡村产业发展的诸多面相的研究。一项基于浙江省L市偏远地区乡村承接发达地区来料加工产业的经验调查指出,来料加工的生产过程是“嵌入”乡土社会的,乡土社会的人际关系与社会伦理是乡村产业发展的社会基础。[15]基于对中部一个药材专业市场的调查分析指出,农业产业化有其自身发展的客观规律,地方政府需要通过专业市场这种具有中国特色的基层市场组织形式,在农户和集体发挥作用的基础上优化市场体制机制,从而促进产业就地化发展,实现产业振兴的目标。[16]而考虑到农民个体履约的不足和企业与农民交易成本的过高,一些研究则主张推动农村集体经济组织发挥桥梁作用。[17]
总体来说,除了总体性知识研究侧重于对乡村产业振兴基本内涵的介绍外,积极思路与保守思路的研究均看到了乡村产业振兴的某一个端点。当然,从唯物辩证法的角度来讲,我们应该建设性地、反思批判性地看待当前的乡村产业振兴实践,以及理性客观地估计乡村产业振兴的未来。在未来乡村产业振兴路径中,人们既无理由盲目乐观积极,也无理由颓废消极保守。我们应该秉持从乡村产业振兴的多元实践出发,客观理性地探讨到底是哪些因素影响和约束着乡村产业振兴的发展路径?对于承接“产业”的“村庄”“政府”“企业”等主体而言,作为最为核心的对接“产业”的主体——农民,他们应该是什么样的“农民”才能符合现代乡村产业振兴发展的需要?鉴于此,本文将以笔者在山东、浙江、湖北、贵州四省四个村庄调查的产业驱动案例为实地调查个案,对之展开分析和讨论。
按照乡村产业被驱动的资本来源不同,笔者将乡村产业驱动划分为四种经验类型,它们分别是:集体经济资本驱动型产业、内生个体资本驱动型产业、外生企业资本驱动型产业、政府扶持资本驱动型产业。
山东省ZY市西沟村是典型的村集体经济资本驱动型产业。西沟村共有农户100户,在村户籍人口400人,耕地500亩,西沟村的产业发展主要由村集体经济资本驱动形成。西沟村的产业包括三个部分:在农业方面,主要以鹏泰农业专业合作社的经营为核心,资金来源的主体是村集体、村民、合作社经理,合作社核定的资产有2000多万元,主要种植和经营苹果、土豆、大姜、地瓜、小麦、苗木等;在工业方面,以鹏泰轮胎翻新公司为主,主要经营供矿山等使用的工程轮胎翻新以及部分橡胶制品,资产亦有2000多万元;在服务业方面,则主要以鹏泰商贸服务有限公司为主,核定资产1000万元,主要经营的项目包括百货超市、餐饮等,但经营方是村民而并非村集体,村集体主要收取地租收入。西沟村产业发展属于三产融合的典型,其中第三产业的地租收入非常稳定,每年30万元左右,而农业收入则年均在60—80万元,工业收入在400万元左右,总计年均收入约500万元左右,农业和工业两者风险共担,收入和支出都统属于村集体,虽单独核算,但收支都可以在两大产业中统筹使用。
浙江省NB市的甬村是典型的内生个体资本驱动型产业。该村共有农户172户,户籍在村人口476人,有水田370亩、旱地200亩、山林1150亩。该村产业以花木种植、销售为主,除了本村的水田以及大部分条件较好的旱地和山林均种植花木外,村民还在邻村租地种植花木,全村农户的花木种植面积达3000多亩,年均产值近2000万元。与前述西沟村不同的是,甬村的集体经济非常薄弱,其集体经济的收入主要靠集体山林和少量厂房出租,每年收入约2万元。甬村的产业驱动主要依靠村民个体的资本投入,主要包括三种类型:一种是以村支部书记为典型的本村的企业家,如书记本人拥有两家公司,资产近亿元,其在村庄产业发展的过程中,主要起到提供市场信息的作用,并因为其所具有的十分发达的商业关系,可以为村民的市场销售提供帮助;一种是以其他村干部为主体、部分种植大户为支撑的农户,他们通过土地流转、承包获得较大的花木种植面积,一般在30—100亩不等,经营方式上以家庭经营为主,同时需要少量雇工,年均收入在20—60万元不等;一种是以其他普通农户为主的花木种植户,主要耕种自己的承包地以及少量流转、代耕的其他农户的承包地,花木种植面积普遍在3—6亩不等,年均收入在3—5万元,以家庭经营为主,不需要雇工,其所需要的市场信息主要依附于前述两类的“信息溢出”。
湖北省MC市枧村属于典型的外生企业资本驱动型产业。该村共有农户445户,户籍在村人口1682人,耕地面积1402.5亩、山林面积28038亩。在当地政府的引导下,2018年时,借助古村落文化保护项目的支持,经过市和镇的招商引资推动,枧村重新引入省城一家农业资本企业“KX果园”,在该村自然村茯村开发建设康养农场产业项目。康养农场产业项目的具体做法是,将茯村一个自然湾的危旧民房集中流转以合作租借的方式进行改造,建设成具有当地特色的集民宿、生产、旅游、互联网运用、自然农业和康养等为一体的复合型高端康养农场。与之配套的是将整个自然村湾子的山林4200多亩和耕地1000亩共计5000余亩和宅基地一并流转进来打造成综合体,并计划开发50栋民宿,按会员制的方式让有购买能力的人按“租”的方式租用50栋民宿的“使用权”,权限为29年,房屋所有权仍归原村民。按合同约定,除一次性补偿支付村民房屋每栋1—2万元不等外,29年的使用权到期后,房屋仍然归还给村民,给村集体的宅基地使用“租金”则是总共每年5万元。每栋民宿配套120平米的“私家菜园”(可由租户自种亦可托管代种)。目前,该项目一期工程的18栋民宿开发后已在2020年以前顺利地全部认购出去,每栋认购的“租金”为27.84万元(80平方米)和34.8万元(100平方米)。认购者,既可以自住,也可以继续作为客房出租,租期长短均可,收益由开发商和认购者按三七分成的比例分配。该项目二期工程推进遇阻,有至少两户“钉子户”阻挠,且他们房屋的位置恰好位于被开发民宿的中央核心位置。该项目第三期阻力更大,约有超过80%的农户反对。对此,镇村两级的干部都表示工作很难做,而项目的开发商一方也表示很不满,既对村民不满,也对镇村两级的“执行力”不满。从产业发展经验类型看,枧村其实就是外生于村庄的城市企业资本推动“房地产下乡”的项目,只是用“康养农场”“现代农业综合体”等“名词”进行了“包装”。
与前述三个村庄的产业发展类型不同的是,贵州省XY市的凼村则属于政府扶持资本驱动型产业。凼村共有916户,户籍在村人口3442人,共12个村民小组。笔者2019年6月调查时,该村主推的产业是“竹鼠养殖”。在此之前,依靠政府资本推动和扶持,该村还发展过诸如“刺梨”“工业辣椒”等诸多项目。其中,刺梨产业由上级领导推动发展,免费为村民提供刺梨种苗,但是,在刺梨挂果后却面临着滞销的窘境,尽管当地政府倡导进一步发展刺梨深加工产业,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其结果是,村民既耽误了原来的玉米等传统农作物的种植,又因通过市场出售的收益还不够刺梨采摘的成本,有些农户的刺梨在挂果后就直接烂在地里,刺梨产业也因之没有获得有效发展。因刺梨和工业辣椒产业失败的教训,导致农民对竹鼠这类养殖业同样持观望态度,出于对竹鼠养殖的技术难度、市场销售等一系列困难因素的担忧,少有农户真正愿意加入这一产业。最终,凼村通过从上级募集而来的50万元资金,成立了种养殖合作社,负责竹鼠的养殖和销售。合作社成员实际上是由几位村干部挂名的“空壳”,养殖竹鼠的任务最终交由一位主要村干部管理,该村干部则“雇佣”了他的妻子来“管理”,同时,他自己也养殖了竹鼠。一段时间后,该村干部自家的竹鼠长势很好,而村里作为产业推动的竹鼠则不断死亡减少,原因之一是,用于喂养村里产业推动的竹鼠的饲料经常被“混用”到了村干部家的竹鼠饲养中,导致村里产业推动的竹鼠被不断“饿死”。
从调查追踪情况来看,以西沟村为代表的集体经济资本驱动型产业发展和以甬村为代表的内生个体资本驱动型产业发展均取得了成功,且有较强的发展后劲,产业孕育完全成型,对接市场非常成功。而以凼村为代表的政府扶持型资本驱动的产业发展基本陷入了失败的窘境。以枧村为代表的外生企业资本驱动的产业发展目前虽运营尚可,但风险极大。那么,到底是哪些因素或约束条件影响到这四种产业发展类型的不同路径呢?
尽管西沟村与甬村在资本推动类型上看似是对立的,前者依靠集体,后者依靠个人,但是,两者的共同点在于,它们都属于立足于村庄本身的内涵性发展。
从产业资金投入看,无论是集体经济资本推动还是个体经济资本推动,其资金都来自于村庄内部。对西沟村而言,该村第一桶金的积累来自于与邻村合作的金矿开采,有了第一桶金后,该村就是在村支部书记组织和带领下,到大兴安岭深处开发又一废弃金矿,并继续累积了较为宽裕的资金。村集体将这部分资金分成两部分使用,一部分用来给村民盖楼房,一部分则用于继续投资创建工程轮胎翻新厂,后来又创建农业专业合作社,建商贸服务大楼,从而逐步形成了当下的三产融合的格局,并仍然保持着有源源不断的来自于村集体的资金投入。就甬村而言,其资金投入仍然来源于村庄内部,只不过不是以村集体作为平台,而是由单一的农户自己投入,投入方式上基本上秉持量入为出,逐步积累的稳健发展方式。
从产业资源利用看,作为核心要素的土地资源利用是十分关键的。西沟村的经验是充分利用了农地三权分置的特点,将农户农地的经营权流转集中到了村集体,从而在法律框架内实现了村集体对农地所有权和经营权(使用权)的统筹,这在经济基础上为村集体经济的发展提供了结构性保障。如果没有做到这一点,西沟村就很难做到三产融合。所谓三产融合,最重要的因素是,生产资料的融合、收益分配的融合和生产风险分配的融合。只有村集体掌握了农地所有权和经营权的统筹权力,才能更有助于集体在二次分配中既可以分配收益,也可以分配风险,并将收益和风险在三产之中融通使用,从而提升了集体经营的增值能力和抗风险能力。甬村的经验虽然没有西沟村那样彻底,但在土地这一重要资源的使用上,该村基本保持了家庭经营的弹性和活力,土地资源的使用虽是个体村民,但使用土地的成员,其资格权均属于村庄内部,其流转集中也是村庄内部村民之间的流转集中,而没有跨越村庄流转到村庄资格权以外的其他主体。
从产业剩余分配看,西沟村侧重二次分配,除了无差别为村民建房和留足发展所需资金外,他们以“60岁以上”的老年人为“分配杠杆”进行二次分配,老人除了一年中每一个季度都能分到600元现金外,每天中午还能到村办“夕阳食堂”免费吃中饭。甬村则侧重于初次分配,个体投入所得归个体。其后果是,从共同点来说,两个村庄产业发展所获得的剩余收益都留在了村庄,没有外溢,所以,两个村庄都是“内生性发展”。从差别来说,西沟村的村民财富分化较小,既少有困难农户,也少有特别富裕的农户,村民家庭都属于小康之上的水平,而甬村的情况是,村庄整体是富裕的,但村民之间具有较大的分化,并形成了比较明显的社会经济分层,年收入超过50万元的上层和年收入低于4万元的下层各占20%左右,中间层的农户约占60%。
从产业链的市场面向看,西沟村和甬村在没有积蓄足够力量之前,都是将产业链的主体留在本地区尤其是本县市以内的。西沟村的经验是,其第一产业的销售主要集中于附近的胶东半岛一带,从而从产到销的过程都能渗透本地的因素,这为他们充分掌握市场行情起到了重要作用。同样,该村的第二产业在发展初期也是立足于本县市内的大小矿山,这使得它们的供货有稳定去向,同样能充分掌握市场需求的变化,而第三产业则完全立足于本镇之内。甬村主打的花木产业,则以当地的城市绿化市场为最重要的需求地,这同样能够有助于它们充分掌握市场的供需关系及其变化动态。两个村庄在产业发展初期都是在立足于将产业链留在本县市以内,经过较长时间的发展壮大后,再逐渐理性稳妥地扩大市场。
而枧村和凼村,两者从资本推动类型上来看,虽然企业和政府两者看似是截然不同的主体,但共同特点都是村庄的“外生性发展”,无论是企业还是政府,两者都是外在于村庄的主体。
从产业资金来看,外生性发展路径的产业所需要资金主要都来自于村庄之外。枧村产业开发的资本投入完全依赖于村外的企业家,一些政府投入资金如基础设施建设中的道路修建提升工程,也基本都是作为引进企业资本而进行的配套投入。对于凼村而言,其产业资本投入几乎全部来自于村庄以外的上级部门(以政府为主,也包括从一些事业单位得到的扶持资金)。
从产业资源来看,作为核心要素的土地,对于外生性发展路径的村庄来说,其使用主体多在村庄之外。一方面,由于产业基础差,需要依赖外生性发展路径以促进产业发展的村庄,客观上就很难避免要将土地这类核心要素的使用权“租”给村外主体用。另一方面,对于村外主体来说,因为自身的“外来身份”,本身对使用土地是否持续、安全就存有很大的不确定性的忧虑,因此,他们一般都是试图用非常长时间的“租约”来确定土地使用年限,实际上都是“以租代购”的方式。
从产业剩余分配看,除少量“管理费”外,外生性发展的村庄的村集体从产业开发中所获甚少,村民所获同样很少,尽管名义上说翻修后的房屋产权属于村民,但因为29年以后才能将房屋使用权交还村民,其实质就是以极低的价格近乎免费从农民手上拿到“宅基地”和“房屋”。因此,即使产业开发成功,绝大部分产业剩余都为村外的企业家获得。如果开发失败,则将烂摊子留给了村集体,而本期望通过在产业开发后的公司“上班”的农民则可能连“工资”都会拿不到。当然,更有可能的是,外在于村庄的企业资本,其心思并非要真正开发村庄产业以推动乡村振兴,而是以“资本”的方式盘活“资源”后,继续在城市通过金融杠杆逐利。最终的结果可能是,“盘活”的“劣质资源”,因为盘活的主体的撤出,资源仍然是劣质资源。同理,政府资本扶持驱动的产业村庄,也可能缺乏真正关心通过产业发展推动乡村振兴的动机,而更容易在乎的是在“考核指标”上是否完成了上级下达的“任务”,最终可能会导致投入资金的大量浪费。
从产业链的市场面向看,在设计项目时,外生性发展路径的产业规划都相对简单,比如对市场行情的把握,凼村的竹鼠产业经营管理者只是设想“应该”有很多人会买竹鼠吃,对于真正有多大市场需求、如何对接市场并没有充分地统筹考虑。这些开发项目,即使有上级部门投入,普通村民仍无人愿意对接,一般农户仍然觉得传统的种植就是最好且最保险的产业。其结局是,由村干部自己参与并依托空壳化的合作社来运作的产业发展路径势必会失败。同样,对于枧村的产业项目来说,开发者对市场的需求和评估都是以省会城市的客流量为假设“蓝图”,然而,相同的产业项目在包含MC市在内的“1+8”城市圈的九个城市中,却比比皆是。事实上,如果是以推动乡村振兴为目的,乡村产业链就应该主要维持在县城以内。2021年出台的中央一号文件也明确提出:“要把产业链主体留在县城,让农民分享更多产业增值收益。”[18]在产业发展初期,这一点尤为重要。对于超出县城以外的无限延伸的产业链,应该是村庄产业发展的高阶时期才可能成功。这也是为什么西沟村和甬村产业发展能够成功且持续的原因之一。反之,对于那些初始阶段就设想并试图走高阶时期的产业发展路线的村庄如凼村和枧村来说,其失败的可能性就更大。
因此,从比较的角度来看,乡村产业发展应走内涵性发展路径,有潜力的产业需要从村庄内部的“泥土”中生长和培育出来,产业驱动也应该走稳健审慎推进的道路。对于外生性产业发展路径来说,并非说其一定不会成功,但仅从既有的产业发展经验看,外生性产业发展路径更难以持续,其维系成本高,不受控因素多,成功的难度也更大。
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决定着乡村必须要振兴,全面脱贫攻坚取得决定性胜利后,农村工作的重心转向全面推进乡村振兴是历史性的转移。乡村振兴的首要振兴就是产业振兴。产业振兴的重点是两方面:一方面是保底性产业,以农业生产特别是粮食安全为主,它是乡村振兴工作乃至国家的全部工作可以在应变局的过程中开新局的基础性工作,具有“压舱石”的功能;另一方面则是发展性产业,它应该是在农业产业链的基础上逐渐延长,重点和理想的方向是能在乡村发展出三产融合的道路。
回到开篇时引述的习近平总书记的讲话上来,笔者的理解是:之所以强调要“加快发展乡村产业”,说明了今后的工作不再是争论要不要搞产业的问题,而是要加快发展的问题;而“顺应产业发展规律”,就是指尽管产业发展要加快,但要探索产业自身的发展规律,不能瞎搞盲动,不可急于求成,更不能违背产业发展的一般规律;“立足当地特色”就是产业发展的一般规律之一,它表明,产业发展要嵌入当地社会,要能与当地社会结构尤其是当地的农民进行有效对接,要更加重视产业发展的内涵性驱动;“完善利益联结机制”要强调的是,乡村产业发展的利益首要联结的对象是农民,否则就失去了意义,其次要联结的是村社集体,村社集体如果只是产业发展的看客,那么,乡村产业发展也注定难以成功尤其是持续地成功;“分享产业增值收益”则揭示了,产业发展所获取的剩余应尽可能留村,它的较大部分至少要由农民和村社集体分享,只有农民和村社集体分享到了产业剩余,才可以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产业振兴,也才可能通过推动产业振兴来促进乡村全面振兴。
强调乡村产业发展驱动的内外之别,本质上就是要讨论产业发展规律如何对接具体的社会结构,与生产关系相适应。否则,尽管生产力是先进的,但生产关系却是落后的,那么,无论如何运作驱动产业发展,都很难成功。因此,相较于其他要素来说,最核心的问题还是要从顺应产业发展规律,对接具体社会结构着眼。当前及今后要推动的乡村产业当然是现代化的产业,而不是传统型产业。从微观角度看,传统产业对应的是传统农民的结构,现代化的产业对应的是呼唤现代农民的出现。那么,什么是农民的现代化呢?
经典现代化理论通过强调人的工具理性因素认为,人的现代化是现代化进程在微观层面的反映,锐意进取、开拓创新的企业家精神是现代人格的核心内涵,而现代化的制度环境则是现代性人格形成的前提条件。[19]人的现代化包括人的思想观念的现代化、人的思维方式的现代化、人的人格品质的现代化和人的生活方式的现代化四个方面的基本内容。[20]结合当前的情况来看,笔者认为,农民的现代化至少应该具备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精神特征,方能适应现代化的产业发展,而这也正是本文讨论乡村产业发展的理论价值所在。
经济理性主义是古典现代化理论对个体素质的重要刻画,放在当下仍不过时。农民的经济理性主义的要义是,他们应该能比较理性地权衡经济目标和手段的关系,并可以做到比较充分地判断运用何种手段可以恰切地达到相应的经济目标。这可以帮助他们在安排经济活动时克服决策和行动的随意性与权宜性,克服在决策过程中的情感用事,他们需要有数目字管理的自觉,具有现代财务管理的基本理念。就前述两种基本类型下的四种个案来看,浙江甬村和山东西沟村的农民基本具备经济理性主义的特征。相反,贵州凼村和湖北枧村,农民的经济理性主义不足,追求短期利益,无法充分评估现有手段与经济目标的关系,在产业发展的行动中显得十分随意,具有很强的传统性、权宜性和情感性的特点。所以,在西沟村和甬村,村民能比较准确地估计市场的行情,知道自己产业发展所制造出来的产品应该往何处去。反观凼村和枧村,前者只知道要养竹鼠,至于是否有销路、行情市场有多大都缺乏足够的认知,而枧村同样对于客源量没有理性判断,才会仓促上马产业发展项目。
锐意进取和开拓创新是“企业家精神”的突出特点,它要求农民在产业发展和创业过程中,能够具有一定的冒险精神,能够基于前述经济理性主义的特点下,为了实现一定的经济目标,可以冒险地往前冲一冲。在这里,“冒险”是一个“褒义词”,它是在理性判断下的行为抉择,而不是“莽撞”和“盲动”。它的反面是要求农民克服保守落后的心态,克服守成的心理。山东西沟村和浙江甬村的农民都具有这一特点,前者是以集体为主体的冒险,作为个体的农民属于有力的参与者和支持者,后者是个体直接的冒险,正是这一点,无论是西沟村还是甬村,他们都能够抓住商机后敢于在理性判断的基础上赌一把。凼村和枧村则基本相反:前者不推动产业时就十分保守,宁愿望天收种玉米,也不愿意冒险开发任何其他有潜质的产业,当外来的政府资本主导推动时,它又容易放弃抵抗,直接采取盲动和莽撞的策略,对发展产业没有客观理性的规划,而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后者的农民几乎是看客,他们更在意的是一锤子买卖,村集体也只是为了获得微薄的地租收益而被动地应付产业发展。
一方面,应重视商业合同和劳动合同的作用,既注意用法律保护农民自己的利益,也应具有履约以保护他人利益的自觉;另一方面,在产业开发过程中,对于自创的技术,应积极申请知识产权专利,具有充分的知识产权意识,无论是推动“一村一品”的思路,还是发展一二产业过程中所获得的创新,是否具有这一意识,对于保护产业发展的可持续性以及农民自身的利益都是十分必要的。前述四个村庄个案中,西沟村特别注重合同的法律效用,也积极将该村在工业技术领域所取得的创造性成绩申请知识专利。作为反面的是,枧村的法治契约精神十分淡薄,以致此前该村瀑布产业开发失败而老板跑路后,留下了一堆烂摊子而无法收拾,同样,对于新开发的康养农场这类田园综合体的产业体系,无论是农民,还是村集体,都没有依法从投资方尽可能获得最大利益的自觉,也没有对资方投资失败后如何维护自身权益具有清醒认识。
客观地说,笔者还无法用十分准确的概念来指代农民应该具有的这一现代精神的“词”,它所指涉的“物”是指,在数字化时代,农民需要逐步习得数字技术的基本知识,善用数字化工具,通过数字工具,敏锐地捕捉所需要的正确的合法的信息。数字社会时代,一部智能手机,即可将农民外联万物,他们亦会成为天网般的数字网络中的节点,如何在这些网络节点中获得正确的产业信息乃至一切有用且合法的生活信息,都是至关重要的。就前述四个村庄个案来说,较为成功地利用数字技术推进产业发展的是山东的西沟村,他们在做好第二、三产业从而获得大量产业剩余后,开始主动开发农业产业,重点尝试走高科技、高附加值的道路,并努力推动第一产业在本身的产业链内无法获得效益时可以顺利转化到从农业延伸出来的第二产业上,可谓农业的工业化探索。例如,他们利用农业科研院所的实验机会,将农产品开发尽可能数字化,从而实现远端的科研人员可以通过数字化工具具体观察到田间地头的农作物生长的全流程。其他三个村庄个案在产业发展的数字化探索上,还没有开始破题,这值得它们未来努力开拓。
全面推进乡村振兴是未来党和国家农村工作的重中之重。而乡村产业发展又是其中的首要部分,没有产业振兴,就没有乡村振兴。但是,产业振兴有其自身规律,它不会以任何个体或超出个体的任何其他主体的意志为转移。通过对集体资本驱动型产业发展与内生个体资本驱动型产业发展的内生性路径的揭示,并将之与外生企业资本驱动型产业发展和政府资本驱动型产业发展的外生性路径进行比较,可以总结出的一条结论是:乡村产业发展应顺应其自身规律,其中特别重要的一条规律就是任何产业发展都应立足于当地社会现实,要嵌入和对接当地相应的社会结构。现代产业发展要嵌入和对接现代的社会结构,而从更加微观的角度看,现代的农村社会结构取决于是否有现代化的农民。农民的现代化本质上是构建现代的生产关系,以适应产业发展的现代生产力的需要。农民现代化的特征是,应主要具备经济理性主义精神、进取开拓的冒险精神、基本的法治契约精神和数字社会精神。如果从乡村产业成功的角度来看,内生资本驱动的内涵性产业发展路径是最为有效的路径,但这并非表明外生资本驱动的外生性路径就一无是处,相反,在持续不断地失败地探索中,它也可以从反面锤炼和锻造农民的“现代化”特征,从而逐步形成新的生产关系,最终也有可能从内部衍生出合适的产业发展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