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中的民族性探析:以本土化为视角

2021-04-15 02:36陈兰馨
贵州社会科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民族性本土化中国化

付 春 陈兰馨

(1.上海财经大学,上海 200433;2.上海社会科学院,上海 200001)

2021年正逢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马克思主义成为中国共产党的指导思想已整整一百年,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本土化实践也刚好一个世纪。可以说,中国共产党的百年历史就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本土化的百年发展史。本文将从本土化视角出发,探究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中的民族性问题。在认知维度,民族性主要反映在概念语词的本土语言化和本土话语的初步形成;在实践维度,民族性体现在共产党作为本土化主体,如何在实践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过程中,形成适合于本土实际的革命方案。

一、马克思主义的本土化与民族性

毋庸赘言,马克思主义产生于世界历史形成的时代,具有世界文明的共同性和普遍性的内容,基于对工业革命中资本主义的批判,马克思提出了共产主义社会作为人类未来命运归属的愿景。不同于“西方中心论”意义上的普遍性,马克思主义的普遍性并不局限在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视阈,而是以世界各民族的历史文化为基础,通过各民族在自身文化的发展中实现。在历史哲学的理论建构中,马克思也意识到了不同地域文明的发展差异,他认为通过克服前资本主义时代或资本主义时代的局限性各民族可以获得世界历史的普遍品格。(1)本文认为在认定马克思主义普遍性的前提下,马克思相信这种实现是可能的,但普遍性的实现并不意味着历史的发展是一元的,马克思主义的普遍性强调历史发展的多元化,历史道路的多样性并不影响马克思主义普遍性的体现。由此,民族性可以界定为马克思主义在本土化过程中被赋予的民族性格,它反映了马克思主义在跨文化传播、理论接纳、实践和再阐释的过程中如何拥有民族身份,并被赋予民族特色。

何谓本土化?本土化,又被称为在地化(localization)。从文化意义上讲,本土化主要指以本国文化、历史与现实为基点,接纳、消化、融合外来文化,实现文化互融的过程。如文化人类学家拉尔夫·林顿以“涵化”(acculturation)为理论背景阐释外来文化在本土社会引起的文化交流和文化反应。从学科意义上讲,本土化又常常指代社会科学领域的理论在地化问题。不仅马克思主义,还有很多社会科学理论都存在本土化的问题。在此意义上,本土化的对象也有特定的所指,例如纯知识性的理论,包括物理学、数学等学科理论,不带有价值层面和文化意义上的区别,不存在本土化的问题。然而,具有价值取向或现实针对性的理论,如文学、社会学、政治学等理论或多或少都存在本土化的问题。毛泽东曾将本土化的过程比喻为“消化食物的过程”,“一切外国的东西”就像入口的食物一样,须经过分解、识别,还要学会认清其中的糟粕和精华,有选择地吸收,“绝不能生吞活剥地毫无批判地吸收”。[1]707

我国著名哲学史家黄楠森先生从社会科学领域的本土化视角出发,将“马克思主义本土化”界定为马克思主义理论运用于不同国家而呈现出不同形态、不同特征的过程。马克思主义本土化的形态和特征因“国”(具体国情或历史发展的状况)而异,因“地”(民族或地域文化)而异,因“用”(理论的具体运用和实践过程)而异。尽管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社会理论是抽象的,但特定到某个具体的国家和地区,理论就会被赋予特定国家和民族的特点。黄楠森先生指出:“马克思主义主要谈的是西欧社会理论,但却包含着一般性的东西。”[2]这种一般性的东西决定了马克思主义既可以“俄国化”,也可以“中国化”,但本土化的成功与否,要看抽象的理论和具体的实际如何结合起来变成适应于本土社会发展的东西。如果把理论本身当作绝对正确的金科玉律全盘照搬,本土化当然不会成功。黄楠森进一步指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本土化就是要找到适用于中国的、同中国的国情相一致的理论。也就是说,马克思主义的本土化不能忽视民族性,也必然体现出民族性的特征。根据黄楠森教授的论述,马克思主义本土化包含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命题提出之前那些尚未自觉“中国化”或“中国化”的自觉还在形成的过程,从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特别是在思想上影响中国人对世界历史和国家问题的认识时,民族性就已然显现。

1938年,毛泽东在党的六届六中全会上做《论新阶段》的报告,首次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无论怎么划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阶段,这都是一个绕不开的标志性事件。(2)参见中国共产党党史研究室科研局编译处:《国外中国共产党党史中国革命史研究译文集》(第1集),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年版;Stuart R. Sehram, "Chinese and Leninist Components in the Personality of Mao Tse-Tung”,Asian Survey, Vol. 3, No. 6, 1963, P262; 汪信砚:《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思想的源流》,载《武汉大学学报》,2008年第6期。“中国化”的正式提出标志着整体性的本土化自觉已然唤醒,也意味着党内开始思考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民族形式问题。尽管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在1949年成立的,但很多思想是在整个革命实践过程中逐渐成熟的,马克思主义的本土化也不是一转入实践就成功了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命题同样不是一朝一夕就提出的。思想的成熟和革命的自觉建立在不断的尝试和艰辛的探索之上,因而稚嫩的尝试和流血的教训自然包括在中国化的过程中。从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开始,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本土化正式转入实践领域。中国共产党在借鉴俄国经验的同时不断强化自身革命道路的民族性,并逐渐自主地确立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实践方案。纵观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百年实践史,纵观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人视野的一个多世纪,尽管在1938年“中国化”命题提出前,中国共产党已历经了十七年实践马克思主义,也在实践过程中获得了宝贵的“中国经验”,毛泽东在1938年前提出了“反对本本主义”“矛盾论”“实践论”等成熟的理论和思想,但“中国化”命题是党1938年首次正式提出,并将马克思主义赋予民族形式,说明全党在民族化、本土化的问题上达成了一定的共识,也说明马克思主义的本土化将以“中国化”的民族形式发展。

二、民族性在认知维度的体现:寻找本土的理论表达

语词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基本概念的载体,马克思主义基本概念的语词在中文的译介或转换是观察、研究马克思主义思想在中国传播的一个视角,也反映了中国的知识精英对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接受、加工和传播。本土话语也在对语词的使用中开始形成,附加了民族知识分子个人理解的话语也传达了本土社会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认知。

(一)概念的汉语词汇化

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民族性最开始显现于知识领域,主要是语词的本土化和知识体系的整合,它的发生主要不是直接传播的结果,而是通过日本等国家作为中转站实现。一方面,马克思主义语词传入中国后在汉语系统完成了词汇转化,实现了语言形式的本土转换。马克思主义的相关概念只有在被译为中文后,才能被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和后来的共产党人进一步了解、接纳和运用。但马克思主义的概念语词并不是直接由德文转化为汉文的。1919年以前,中国人对欧洲社会主义各流派的认识,包括对马克思、恩格斯创立的社会主义学说的了解主要都来自日本。(3)参见赵行大发表在《日本问题研究》1995年第2期的《马克思主义在日本的传播及特点》。郭沫若、吴玉章、李达等人都认为中国接受马克思主义得自日本的帮助很大。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中国留学生通过翻译日文的马克思主义经典译本或日本社会主义著作,将马克思主义的概念、观点、理论转换成了本土语言(汉语)。也是在这个时期,大部分的马克思主义概念在中文世界固定下来,形成了近代汉语学术或政治议题方面一些重要的语词。《五四以来汉语书面语言的变迁和发展》中述称:“日语词的吸收在马克思列宁主义开始介绍到中国来的时候,仍然是丰富汉语词汇的重要途径之一。那时,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书籍多半是从日语转译过来的,随着这些书籍的翻译和介绍,又借用来一些日译词。”[3]虽然是从日本转译,但日本在译介中使用了很多中国的古汉字或借用了一些汉文的语义,中国人在借用这些日译词翻译马克思主义概念的过程同时也反映了汉字文化对外来思想在地化的影响。比较重要的概念语词包括“共产主义”、“资本家”、“革命”、“阶级”、“阶级斗争”、“生产方式”、“生产力”、“地主”、“人民”、“农民”(包括贫农、富农、中农)、“封建主义”、“帝国主义”、“私有财产”、“唯物主义”、“辩证法”、“意识形态”、“无产阶级”等。(4)这些词汇都是从日语中借用的马克思主义词汇的汉语表达。这些词汇成为后来中国马克思主义者重要的语料,并陆续出现在一些汉文文献和马克思主义者的讲话里,为后来形成系统的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提供了大量基础性概念的汉语表达形式。

另一方面,知识分子开始在语词的使用中附加自己的理解,形成特定的概念阐释。例如,1919年,李大钊宣称自己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对经济的决定性作用深信不疑,一年后,他就在《唯物史观在现代诗学上的价值》中区分了“历史的唯物主义”和“经济的决定论”。他指出,“‘唯物史观’是社会上的一种法则,有四种名称来指代此法则,分别是(1)‘历史之唯物的概念’(‘The Materialistic Conception of History’),(2)‘历史的唯物主义’(‘Historical Materialism’),(3)‘历史之经济的解释’(‘The Economic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ies’),(4)‘ 经济的决定论’(‘Economic Determinism’)。”③他还特别提到,最后一词在法国很流行,“有倾于定名论、宿命论之嫌,恐怕很有流弊”④,故还是“经济史观”更妥帖。在《唯物史观的价值》一文中,李大钊还强调了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作用在于激励人们的革命行动,而不是预设某种历史发展的模式去局限人的行动。他指出,“定命的人生观”不是唯物史观的影响,相反,唯物史观之于人的影响是“自觉我们的势力”,创造“一种世界的平民的新历史”。⑤这里,李大钊对决定论和能动论的调和与列宁主义对主观作用的阐述也存在某种契合。⑥(5)③④⑤⑥此段内容参见李大钊刊登在《新青年》第8卷第4号(1920年12月1日)的《唯物史观在现代史学上的价值》一文以及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出版的《中国近代思想文库——李大钊卷》一书的第312页。列宁认为,具有坚定的信念和高度自觉性的人能够根据他们的思想改变历史的进程。⑦(6)⑦至于李大钊的话语是否受到了列宁的影响还有待进一步探究。可见,李大钊在分析唯物主义概念的时候,为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注入了他所理解的“能动性”,体现了中国本土知识分子对马克思主义概念语词的再阐释。

(二)本土话语的民族性显现

民族性在话语方面突出地反映在知识分子对话语的使用和处理上。这些处理往往和当时的历史语境有关,在一个急需民族主义理论和急需将理论民族主义化的时代,知识分子必须在本土表达中高扬民族主义诉求。知识分子接纳马克思主义内蕴的国际主义,同时也试图寻找一种兼容民族主义和民族性的表达。

一种方式是通过世界革命理论将“中华民族”的话语意涵延展为“无产阶级民族”,以此将中国的民族主义诉求置于世界革命的范畴。李大钊认为,由于国际资本主义的压迫,整个中华民族已成为世界无产阶级的一部分,中国完全有资格参加国际无产阶级革命。(7)参见李大钊:《大亚细亚主义与新亚细亚主义》(1919年1月1日),载《国民》第1卷第2号。李大钊关于“无产阶级民族”的阐释,尽管强调了无产阶级的世界性,但其中的民族主义目的不言而喻,这个概念暗含了一种假定——中国的无产阶级要和世界无产阶级一道砸碎帝国主义的锁链。如此,革命不再仅仅是压迫阶级与被压迫阶级之间的斗争,还是压迫民族与被压迫民族之间的斗争,这种融合试图在话语上将“中华民族”在整体上“无产阶级化”。这样中华民族的整体利益和话语中所蕴含的民族主义目的就可以不断被强调。进一步讲,“无产阶级民族”的话语表明中国将在国际无产阶级斗争中发挥作用。“中华民族”如果在整体上“无产阶级化”,那么,在理论上中国就比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更加革命。除了“无产阶级民族”,李大钊还创造了“新亚细亚主义”的概念,以对抗日本“大亚细亚主义”的概念,后者是吞并弱小民族的帝国主义,而前者是以民族解放为基础的“民族自决主义”。 “无产阶级民族”的话语将中华民族描述为被压迫民族的先锋,同时在世界革命的语境下将中国提高到优于西方国家的地位,这无疑也充满了民族主义的色彩。[4]

另一种方式是以国际主义的立场重新审视本民族文化,对传统文化的态度从一种民族主义意义上的文化捍卫,转变为运用马克思主义审视本民族文化的局限性和片面性。这种转变实际上是站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反思本民族文化的进一步发展,也是以马克思主义理论表达民族文化立场的尝试。李大钊认为,传统的价值观和习惯已成为中国社会和民族进步的桎梏,如不打破,将不利于中国在现代世界中的生存。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指出,“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5]构成“世界文学”的民族文化应该不断扬弃其片面性,通过改造自身获得世界历史的普遍性品格。因此,“中”、“西”文化的价值观都需要反思和批判。基于“无产阶级的国际主义”立场,民族主义的叙事应该如何展开?在《史学要论》中,李大钊提出“一个民族的特性可以造就一个民族的特殊历史”,“民族特性就是使各民族拥有其特殊经历的最本质的原动力”。[6]这里可以看出,李大钊在信仰马克思主义,在宣传世界革命后还是强调了民族的整体认同和共情,他进一步指出,“民族文化的成立,民族的经历实有伟大的影响”[7],民族文化的发展是决定民族将来经历的重要因素。

《共产党宣言》宣称“工人没有祖国”[8],世界各国的无产阶级存在共同的阶级利益,这种利益是超越民族和国家的,因为砸碎无产阶级身上的锁链最终要通过消灭国家才能实现。因而,从理论上讲,马克思主义者似乎天然应该强调国际主义,不太讲也不“应”讲民族主义。然而,时代决定了民族革命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首要使命,民族诉求理应是高扬于革命浪潮中的最鲜明的旗帜。现实诉求既然无法从理论中完全独立出来,那理论概念的界限就会在接受过程中因现实的复杂性而变得更难把握。当时,知识分子对民族主义和国际主义的话语调和也是如此。无论是无产阶级的世界联合(8)在列宁主义本土化中其话语特征更为明显。,还是“新亚细亚主义”(9)该话语后来被迅速替代。,或是种族的联合革命,这些虽然具有国际主义的色彩,但目的都归向了民族主义——捍卫“中华民族”在“世界革命”中的整体性和独立性。可见,当时马克思主义话语的一种倾向或特征,就是国际主义的话语形式往往还是服务于民族主义的目的,因为当时中国的民族主义诉求依然是最紧迫的、最重要的。话语上对“民族主义”与“世界革命”的综合,体现了阶级斗争与民族斗争在目的上的一致性,也体现了知识分子在接受马克思主义理论过程中不断寻找民族化的本土表达的尝试。

三、民族性在实践维度的体现:探索本土的实践方案

民族性在实践维度体现在中国共产党如何在实践中更广泛地研究、比较、反思、批判并最终形成自己的马克思主义本土化方案上。民族性意味着在实践方面“不做一定公式的奴隶”,当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必要性时,中国共产党的革命道路已然经历了异常的艰辛和曲折。既然俄国的方案似乎也不能“百分之百”地在中国起作用,那马克思主义到底应如何在实践维度完成本土化?对此,中国共产党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认知上的困惑:中国革命到底处在哪一个阶段,接下来的革命应该采取哪一种方针,应该如何对待“中间势力”(“小资产阶级”等),等等。

马克思主义的普遍规律在俄国体现的特殊性是否完全适用于中国?这是本土化自觉在不断被唤醒的过程中,中国共产党一直思考的问题。中国革命在早期阶段遭遇的一些重大挫折,一定程度上促使中国共产党意识到马克思主义理论要适应中国实际的重要性。然而,困惑的是:尽管越发自觉地意识到调整俄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方案对中国革命实践的重要性,但修改和调整后的马克思主义还是马克思主义吗?中国共产党在早期确实已经有意识地在避免对俄国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持续性“迷信”,但对于逾越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担忧又常常使革命实践掉入“教条主义”的泥淖。事实上,这就是马克思主义本土化的民族性问题,民族性必然会涉及到根据具体的民族革命现实调整实践方案。在探索中,中国共产党在以下几个重大问题上坚定了本土化的自觉,并运用这种自觉在面对历史命题时做出了正确的抉择。

第一,从“武装工农”转向“建立党的军队”。俄国革命的成功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实践提供了“两步走”的方案,该方案的第一步就指出了联合国内资产阶级进行民主革命的必要性。在共产国际的影响下,中国共产党选择和国民党合作,由此,共产党的社会革命转向了国共合作的国民革命。但鲍罗廷等共产国际代表使当时的中国共产党人相信,过分迷信军事会如国民党一样成为不革命的党,他们进一步认为革命的党应聚焦于对工农的宣传、组织和训练,最后才能通过武装暴动毕其功于一役,在此之前军事行动是被忽视的。但现实却是要成功组织“暴动”和罢工几乎不能没有军队的支持。1925年1月,党的四大提出了无产阶级在民主革命中的领导权问题,这一时期党的工作重点仍然是放在加强对工农群众运动的领导方面。直到1927年国民党“清党”运动的开展,中国共产党意识到必须建立自己的武装,必须用武装的革命对抗武装的反革命。但是,当时共产国际仍怀有一种假定,就是中国无产阶级革命一个新的高潮即将到来,在此情势下党必须像1917年的布尔什维克那样采取大胆的行动,继续武装工人,指导他们游行示威或揭竿而起,“以使这些起义与农村的土地斗争结合,以此直接准备推翻反动政府”[9]。所以“八七”会议后,中国共产党还是继续按照俄国当年发动无产阶级在城市武装暴动的革命方式,相继在很多省市发动了武装起义。后来,中国共产党在挫折中逐渐认识到仅仅武装工农已经不足以取得革命的胜利,因为但凡成功的运动最后都得求助于军队的支持。毛泽东在《战争和战略问题》一文中,从中国国情的特殊性讲清了中国革命必须依靠武装斗争的道路,“中国的特点是:不是一个独立的民主的国家,而是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国家;在内部没有民主制度,而受封建制度压迫;在外部没有民族独立,而受帝国主义压迫。因此,无议会可以利用,无组织工人举行罢工的合法权利”[1]544-547。因此,“中国的问题离开武装就不能解决”,“枪杆子里出政权”,“有军则有权”。裴宜理认为“军事转向对于中国共产主义革命的未来走向具有决定性的意义”[10]。建立党自己的军队是中国共产党在马克思主义本土实践中重要的方向性转变,为后来革命策略的调整奠定了基调。

第二,从“武装起义”转向“武装割据”。国共第一次合作的破裂使中国共产党意识到必须建立自己的军队,但在反革命势力依然强大的情形下,贸然在城市发动武装起义并不能发展党的军事实力。“武装割据”的提出和实施是中国共产党建立自己军队的基本盘,以为日后发动革命、夺取政权存蓄实力。毛泽东很早便意识到列宁的思想不能简单理解成一种学说,它实际上是一种组织方法,这种方法的目的直接指向夺取革命领导权,且必须用“枪杆子”才能获得。1927年秋收起义期间,毛泽东已经意识到“武装割据”的必要性,提出需要“上山”以建立党的军事基础。1928年10月,毛泽东在湘赣边界党的二大决议案中,提出了“工农武装割据”的观点,即需在党的领导下进行武装斗争、土地革命和根据地建设。1930年,毛泽东提出“中国革命的胜利要靠中国同志了解中国的情况”[11],中国必须立足中国的现实确立自己的革命道路。“武装割据”不仅突破了俄国“武装起义”的革命模式,也突破了欧洲社会主义革命“城市暴动”的革命方式。这也意味着中国革命将走上不同于俄国革命(以武装起义夺取中心城市的控制权建立红色政权)的道路。

第三,从“以城市为革命中心”转向“由农村包围城市”。中国共产党人分析了当时中国城市的革命情势,已经意识到这一转变的必要性,但这又关涉到一个核心问题——如何看待农民阶级在无产阶级革命中的作用和地位。在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里,农民阶级似乎并没有被描绘为推翻封建制度的真正力量。以斯大林为代表的苏共领导人对中国共产党采取的“武装割据”很是犹疑,一来认为革命的中心转向农村并不符合俄国革命的成功经验;二则担心“上山”后的中国共产党会由一个无产阶级性质的政党变为“农民政权”。但中国共产党在1927年后被迫从城市退至农村已是无奈的事实,如果还不能动员农民,在农村地区建立革命的根据地,那中国共产党革命的“星星之火”势必会被拥有强大武装的国民党掐灭在摇篮中。1927年“马日事变”(10)1927年5月,反动军官许克祥在湖南长沙发动的反革命政变。因当天电报代日韵目为“马”字,故称“马日事变”。5月21日,由原直系军阀部队改编的国民革命军第三十五军第三十三团团长许克祥在长沙发动反革命叛乱,调集军队向国民党湖南省党部、省总工会、省农民协会等机关发动突然袭击,收缴工人纠察队武装,捕杀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100多人。后,毛泽东更坚信群众斗争的中心应该由城市转移到农村。当时,这种转移几乎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如果依然坚守在城市并试图建立军事力量,中国共产党及它的支持者将无力对抗“反革命”的屠杀和报复。事实上,中国共产党也意识到建立可以夺取政权的军事实力(“枪杆子”)已是必然,武装割据和由农村包围城市是建立、壮大中国共产党军事力量的两种方式,是根据中国的实际作出的不同于俄国方案的策略调整,是中国对马克思主义在地实践的民族方案。

第四,从“关门主义”转向重建“统一战线”。毛泽东曾总结中国共产党过去失败的阶级政策为“关门主义”,称其是“为丛驱雀,为渊驱鱼”的“孤家寡人政策”。(11)参见毛泽东:《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载《毛泽东选集》( 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49—150页。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中国共产党人举起“工农苏维埃”的旗帜,在阶级政策上脱离了统一战线,将无产阶级曾经的盟友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一切从阶级眼光看问题,必然会导致“阶级斗争扩大化”,从而使党和红军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身处险境。“俄国无产阶级革命的模式就是从联合作战的多阶级革命,到革命阵营不断缩小,敌对阵营不断扩大的过程”(12)参见杨奎松:《“中间地带”的革命——国际大背景下看中共成功之道》,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序言第12—14页。,革命的最后阶段一定是无产阶级单独革命。只是中国共产党在实践中过失地估计了进入革命最后阶段的时机,过早地让自己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1935年到1936年发生了对中国共产党革命具有决定性影响的转折性事件,苏联基于自身安全的考量,决定改变共产国际过去奉行的“关门主义”政策,要求各国共产国际支部重回统一战线政策。巧合的是,就在红军抵达陕北苏区不到一月之时,共产国际联络员张浩也将共产国际的新政策传达到了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这直接促成了中国共产党重拾“统一战线”,并开展对张学良部队的统战工作。表面看来,改变“关门主义”还是共产国际对中国共产党的直接影响,而不是中国共产党的自发性行为。

日本历史学家石川忠雄指出,“西安事变”反映出中国共产党在马列主义本土化上的一个重要信号,即中国共产党“自主”决策了特定历史条件下与资产阶级政党合作的问题,(13)这种自主并不是说中国共产党已经开始完全忽视共产国际的态度。张国焘在回忆中也提到莫斯科对中国共产党依然具有影响,尤其是心理上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如果依照张的说法,莫斯科的电报可能给予中国以统一战线的方式处理蒋介石的问题更大的信心。并作出了符合历史发展趋势的判断。多数历史学者认为,在共产国际和苏联的电报还未送到中国共产党手中时,中国共产党就已经做出了“联蒋抗日”,促成民族统一战线的决策。(14)如波多野乾一的《中国共产党一九三七年史》,西里龙夫、中西功合著的《中国共产党与民族统一战线》和中国学者及西欧学者均持该观点。但是,也有一种观点,认为莫斯科干预了“西安事变”的最终解决,中国共产党根据苏联的指令,重新与蒋介石和国民政府结成统一战线,如《对华白皮书》、达林的《苏俄与远东》、草野文男的《支那事变史研究》、程天放的《中俄关系史》、埃德加·斯诺的《为亚洲而战》等都持后一种态度。1935年7月至8月,共产国际第七次代表大会正式确立结成反法西斯人民战线的方针。几乎同时,中国共产党在1935年8月1日发表“八一宣言”(《为抗日救国告全国同胞书》),阐明了“停止内战,以便集中一切国力(人力、物力、财力、武力等)去为抗日救国的神圣事业而奋斗”的基本立场。宣言同时指出,“只要国民党军队停止进攻苏区行动,只要任何部队实行对日抗战,……红军不仅立刻对之停止敌对行动,而且愿意与之亲密携手共同救国”。在1936年5月5日发布的《停战协议和一致抗日》中,中国共产党对蒋介石的态度已经开始变化,这种变化更清楚地体现在同年8月25日毛泽东起草的《中国共产党致中国国民党书》中——“我们愿意同你们结成一个坚固的革命的统一战线,如像第一次大革命时两党结成反对民族压迫与封建压迫的伟大的统一战线一样,因为这是今日”。9月17日,在《中央关于抗日救亡运动的新形势与民主共和国的决议》中,中国共产党进一步阐发了对国民党政府的态度,决议中明确提出:“抗日救国运动的发展还不够广泛,……全国最大的政党——国民党及其领导与影响下的军队还没有参加这个战线……推动国民党南京政府及其军队参加抗日战争,是实行全国性大规模的严重的抗日武装斗争之必要条件。”(15)参见[日]石川忠雄:《西安事变考——关于莫斯科与中国共产党的关系》以及《国外中国共产党党史中国革命史研究译文集》(第1集),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年版,第118页。由此观之,中国共产党在1936年5月后放弃了“反蒋抗日”,在没有收到共产国际的电报和指令(16)对共产国际当时在中国共产党中的权威也存在争议。的条件下依然做出了“联蒋抗日”的正确抉择。中国共产党在西安事变发生前,就认识到如若不把蒋介石争取过来就很难让国民党参加统一战线。可见,中国共产党已经在艰难的探索后逐渐显现其独立性和将马列主义在实践中具体化的灵活性。对民族性的认识并不是一开始就拥有了,而是用血的代价换来的。

四、“桥梁”和“警钟”:民族性之意义

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进程中,民族性不仅构成了本土化得以发生的条件之一,在认知维度为中国人接纳马克思主义搭建了理解的“桥梁”,还成为了本土化过程中唤醒自觉不可或缺的“警钟”,提醒本土社会对理论的接纳和运用不能脱离民族的历史文化环境。

从认知和实践两个维度透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进程反映了本土化的一个重要条件——文化语境的可通约性或关联性。也就是说,民族文化的基因在认知维度作为“桥梁”,引导知识分子以寻找马克思主义和中国文化相似性的方式,形成对理论本身的初始理解和接纳。一方面,体现为价值领域或哲学上的相似性。比如,中国的大同与马克思憧憬的共产主义社会在价值领域契合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政治浪漫主义理想。马克思主义对宗教的批判和对人的主体性的肯定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无神论思想,都存在一定的相似性或相通之处。尤其是中国知识界和思想界在动荡时代价值飘忽不定的情况下,这种相似性(不论实质上是不是一回事)对思想的本土接纳都具有吸引力。

另一方面,体现在哲学思维的关联方面。中国古代哲学富于辩证思维,从老子开始,辩证思维就很丰富,中国的哲人擅长从观察事物的对立转化思考问题。中国的辩证思维:一是重视“整体”观念,表现为将“天”(世界或宇宙)、“地”、“物”、“我”视为一个整体;二是关注“两端”观念,即“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17)参见张岱年:《文化与哲学》,教育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00页。,张载所说的“两故化”,即因有对立才有变化。可见,中国哲学中的辩证思维一定程度上与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存在某种共通之处,这为中国知识分子理解和接受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哲学提供了通联的思维路径。如《矛盾论》和《实践论》充分体现了毛泽东将中国传统的辩证思维和马克思主义哲学概念的完美结合,苏联《简明哲学辞典》的主编罗森塔尔、尤金和《苏联哲学百科全书》的主编康士坦丁诺夫都对“两论”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这是创造性地解决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问题的卓越典范。(18)参见[苏]罗森塔尔、尤金:《简明哲学辞典》,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3年版,第66页。

在实践维度上,民族性敲响了教条主义、本本主义的警钟,促使本土化的主体(先锋党)在革命实践中意识到要避免脱离民族革命的实际,避免成为“一定公式的奴隶”。1920年,列宁在《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中提出,共产主义基本原则要立足于各民族或国家的现实,在革命实践中发现、把握民族的特点,“把这些原则(共产党人的基本原则)在某些细节上正确地加以改变,使之正确地适应于民族和民族国家的差别,针对这些差别正确地加以运用”[12]。如果忽视了“民族的特点”,理论就会因缺失现实分析而无法判断无产阶级在当前阶段的阶级斗争的实际能力。只有将对当前现实严肃、完整的社会批判同对革命运动历史教训的吸取结合起来,才能为一个革命先锋党完成具体的革命任务创造有效的工具。[13]

也正是因为意识到了本土化的民族性问题,1938年9月,毛泽东在党的扩大的六届六中全会上第一次提出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命题。毛泽东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一是强调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本土化的成功必须以中国革命的实际为立足点;二是改变苏联和共产国际试图控制中国革命的局面,确立中国共产党依据自身利益和经验决定革命政策的独立性;三是消除党内对苏联和共产国际经验的迷信和盲从,使马克思主义的本土化真正具有中国的民族品格。(19)参见毛泽东:《论新阶段》,载《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19—535页。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体系中,民族地区的革命和民族文化的改造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因此必须注意普遍和特殊的辩证关系。否则,马克思主义的本土化很容易困于“教条主义”的泥淖而无法在理论上再现现实的本质。

如果要描述“中国化”进程中的民族性,也许会发现民族性、意识到民族性的必要性是其中最重要的表现。因为它关系到中国共产党如何界定自身实践的马克思主义革命方案,如何正确处理理论的普遍性和实际的特殊性问题。当然,赋予马克思主义理论概念以本土语言形式,形成符合当时民族历史文化语境的本土话语也非常重要,没有对理论在认知层面的接受、理解和阐释,自然也不会有后来的民族实践。无论是认知还是实践,都是在赋予马克思主义民族形式,为马克思主义增添“中国”的民族内容,赋予马克思主义以“中国化”的文化底蕴。

猜你喜欢
民族性本土化中国化
既有民族性 又有世界性
再论推进藏传佛教中国化的三个维度①
正确认识和把握藏传佛教中国化的几个问题
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
诉前强制调解的逻辑及其本土化建构
美乐家迎来本土化元年
关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若干问题
论电视节目的本土化
困惑·解疑·感悟——评《嘀哩嘀哩》兼及奥尔夫教学法“本土化”实践
论工笔重彩画的民族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