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布拉格

2021-03-26 08:36
青年作家 2021年4期
关键词:小斌小何花圈

王 火

伏尔达瓦河上飘着淡淡的白雾,秋天的布拉格在阴雨中仍很美丽。那些叶片变红变黄了的树木,那些光顶的、半球状顶的、脊形顶的从罗马式到拜占庭式、从巴洛克式到欧洲各种形式的建筑物,都被雨水浸湿。有冷风嗖嗖吹袭,路人有怕冷的已穿着冬衣缩着脖子,使我走在雨水打潮了的路上心里感到萧瑟。这种萧瑟的心情当然也是同要去墓地凭吊丹娜分不开的。

丹娜·施佳维契科娃,捷克著名的女汉学家。她1953 年随捷克文化代表团访问过中国,次年,应聘到北京大学和北京外语学院东欧语系任教三年。她翻译 的中国作品和发表的有关中国著述有几十种,翻译介绍过鲁迅、郭沫若、朱自清、闻一多等人的作品,也译过艾青的诗、萧三的作品和《新儿女英雄传》《中国民间故事集》等。她还完成了《捷汉辞典》中她所分担的部分,但1976 年10 月30 日,她在一场车祸中丧生,骨灰葬在布拉格奥尔桑1 号公墓9 区38 号。

我同肖复兴、徐小斌三人是代表访捷中国作家来凭吊的。刘星灿下午因为有事未能同行。天上偶尔飘着碎雨花,这样的心情,碰上这样的天气,心里自然有浓得化不开的压抑。

陪同我们的是查理大学汉语系的何志达(我们叫他“小何”,竟忘了他的捷克本名)。小何只有二十多岁,高高的个儿,戴眼镜,短短的络腮胡,短短的黑发,走路矫健。他今夏来过中国,8 月里还在成都坐过茶馆(他说:“成都的茶馆很有味道! ”)。他爷爷是著名汉学家何德理博士(赫德利其卡),奶奶是捷华协会主席何德佳博士(赫德利其科娃)。“家学渊源”,小何不仅讲一口流利的中国普通话,对中国文化和文学有兴趣,而且对中国有十分友好的感情。中国作家代表团飞抵布拉格时,夜已深,下着雨,在机场迎接我们的人群中,我就注意到了这何家祖孙三人。“何老”是后来我们对何德理博士的尊称,他(早年曾任过驻华大使,年近八十)和他的夫人何德佳博士带着孙子小何上来同我们握手。天凉,他们的手很温柔。现在,小何陪我们去丹娜的墓地,他显得同我们亲密而且融洽,像个卫士似地走在小斌左右。

到布拉格后,在看到捷克朋友们安排得很好很紧凑的日程时,我与同行的伙伴们商量后,决定提出增加一项活动:我们要去丹娜墓地凭吊,并在她墓前点燃一支怀念的蜡烛。

对丹娜的怀念,不是偶然的。八十年代初,读艾青的诗集《归来的歌》时,我就注意到了艾青的诗《致亡友丹娜之灵》,以后,我在四川文艺出版社终审签发《艾青选集》时,又一次读了这首真挚深情的哀诗,我终于知道,丹娜是艾青的好友。当艾青在1957 年那场大风浪中遭难后,她很为艾青不平,但也执着地爱着中国,像艾青在诗中写的“在最困难的时候保卫她/在各种压力下拒绝反对 她。”即使在那种不顺当的时候,在每年“十一”国庆节,她仍旧前去中国使馆在签名簿上默默写上自己的名字。她用自己的译作,铺垫捷中人民之间的友谊之路,可是谁料当艾青在遭难二十一年重新恢复了应有的尊严后,丹娜却已长眠于九泉之下。

那是1978 年,丹娜的姐姐米拉达通过我国驻捷大使馆转来一封信,信中写道:

我痛心地失去了心爱的妹妹,至今已两年了。……丹娜对贵国人民有着深厚、忠实的感情。 她非常喜欢中国人民的思想和情操,仰慕贵国精湛的文化、诗歌、建筑和绘画艺术。在她活着的时候,总是愉快地回忆她的中国学生和友人,她似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研究中国文化上,只有死亡才能夺去她的工作热情……

我愿通知你们,丹娜的骨灰,已安放在家人的墓中,地址是:奥尔桑1 号公墓9 区38 号。你们当中认识她的人偶尔路过那里,请到她的墓前停留一下,向她表示怀念,或点支小蜡烛以志哀思,丹娜在九泉之下,将会感到欣慰。

我是深深被这件事感动了的!二十一年来,由于两国关系间的风风雨雨,中国作家还没有谁来给丹娜上过坟。因此,当到捷克访问之后,我觉得不能忘记丹娜,不能不到她的墓上去默哀,去看一看,以访捷中国作家代表团的名义献上鲜花、点一支蜡烛。

晚上,捷华友协要在玛纳斯饭店举行一个盛大的冷餐酒会欢迎我们。我们要赶去参加酒会,不能迟到。这自然使大家脚步匆匆。奥尔桑1 号公慕不大远,可也不近,雨中路滑,我们随着小何去地铁站。

事后我常想:那天如果我从地铁的电动阶梯跌下来了,一切就都不堪设想了!怪只怪我性急慌忙,皮鞋打滑,上升的电梯却又飞快转动,速度比国内的要快上两三倍,又是四十五度斜坡。于是,我忽然失足,身子一仰,朝后摔倒。险是真险,幸亏我身后的是复兴,老肖一路都挺关心照顾我的。他双手又推又顶,鼎力扶住了我,使我缓过神来挣扎着站定脚步。一场大祸片刻之间成了笑谈。

惊魂方定,安全地上了地铁。在隆隆的车厢中向奥尔桑方向进发。虽然米拉达信上有分寸地说:“你们当中认识她的人,偶尔路过那里,请到她的墓前停留一下。”我们既非素识,也非偶尔路过,却被一种捷克人民对中国的友谊激动,感到有责任怀着中国作家友好的感情专程去丹娜墓前志哀。

地铁里人很多,从闹市驶向冷僻的地段,在奥尔桑停了下来。雨已停歇。天冷,我发现小斌冷得够呛,因为上坟,她今天没有披戴她那件漂亮的猩红两用披肩。我打算把风衣脱下来给她披上,但小何已经把他的厚上衣脱下加在小斌身上了!小斌穿着小何那件外衣甩搭甩搭的,我们跟着小何急匆匆走向一号公墓。那是有灰色围墙围住的一所公墓,里面郁郁森森许多大树。有的树叶深绿,有的金黄,带来一种悲秋的气氛和格调。小何说:“到了!就是这里!”

门口有出售花圈和鲜花的花房,摆满了紫色的、白色的、鹅黄的、淡红的鲜花,有些大大小小用柏叶和鲜花扎成的花圈挂在墙上。我们选了一个较大的美丽的花圈,小何买了一盒火柴,我们走进公墓。

啊!在这阴寒雨后的下午,来到墓碑林立的公墓,看到满地落叶,有些野草已经东倒西歪,脚下踩着潮湿的泥地和衰草,心是沉重的。

小何用手指着左侧说:“墓就在那里!”

随着他的指向,我却有了新的发现。

我看见在丹娜墓旁,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站在湿漉漉的草丛中等候着我们。刹那间,我动感情了:“啊,何老!”

确实是何老!小何的祖父年近八十的何德理博士呀!这位译过许多中国名作,也出版过许多写中国的书的著名汉学家(离捷前,他送我一册研究中国园林的书),这么大年纪了,在这么潮冷阴雨的下午,他知道我们要来丹娜墓前,自己早早冒着雨来,先在这儿久久等候着我们了!

我上去紧紧用双手握住他的双手,虽未说话,刹那间互相却觉得十分理解,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有时不用言语,就凭感觉、凭态度、凭眼神,说什么也是多余的了。墓地里虽然寒气逼人,我们互相却感到一种友谊的温暖。

丹娜的墓就在她父母的墓左边,墓碑紧挨着父母的墓碑,就像一个孝顺的女儿紧挨在父母的身边。经历过二十一年的风雨日月,丹娜那黑色光滑的墓碑上的金字仍旧金光闪闪。她的名字下边可以自豪地刻镌着她的著作和译作的书名。

我请小斌代表我们献花圈,鲜花和翠柏点缀在丹娜墓前。点燃蜡烛与亡灵沟通信息该是捷克的风俗。小何帮我们点燃了一支装在红色防风盒里的白蜡烛。烛光摇曳,照耀着墓碑上的金字。于是,我和复兴、小斌,怀着哀思和怀念的感情,默默站在丹娜墓前。我说 :“丹娜,我们来看望你了! ”

我向来难得写诗,但这时,心上却涌出一首题目叫做《在丹娜墓前》的诗来,我在心里默诵着诗句:

从十月的北京飞到金色的布拉格,

我们带来了中国作家对你的怀念。

我们这个年代的友情可贵而又艰辛,

你为中捷文化交流有过卓越的贡献。

凄风冷雨泪湿了落满黄叶的衰草,

素净的花圈凝聚着我们的哀思绵绵。

此刻我们动感情地站在你的墓前,

你在天上是否能够看见?

我们点燃了一支凭吊的蜡烛,

这美丽的烛光就是献给你的无声的诗篇。

后来,我们同何老在丹娜墓前合影留念。

何老的轿车停在公墓外边,他开着车在雨中带我们去一家富于文化气息的咖啡馆里喝咖啡休息并取暖。咖啡馆里,香味扑鼻,暖气开放,温暖如春,使人舒适。每个桌都有人,但听说是陪中国作家来喝咖啡,马上有人友好地让出空桌挤到别处与人合桌坐了。喝咖啡时,何老说:“去年是丹娜去世二十年,捷克的汉学家们曾集体到她墓前纪念她,中国使馆也有人参加的。”又说,“丹娜是1976 年10 月30 日遭车祸的,再过半个月就整整二十一年了!她是没有被忘记的!

我想:是啊!如果10 月30 日来给丹娜献花圈那将更好。但我们那时访捷早已结束,我们早已访问完南斯拉夫该去奥地利维也纳了!

喝完杯中的咖啡,我看看手表。何老说:“六点开会,我们准时到达,不会迟到。”他敏捷地带我们离开咖啡馆,亲自驾车陪我们到了伏尔达瓦河边的玛纳斯饭店,我们走进去看到:举行冷餐酒会的大厅里很热闹,已经来了大批汉学家和对华友好人士,有捷华协会主席赫德利奇科娃、捷克作协主席安东尼·耶林涅克、捷克前任驻华大使法斯、访华电视编导米·瓦洛娃、捷科学院东方研究博士鲁碧霞、汉学家约瑟夫·海兹拉尔夫妇……我国驻捷文化参赞张德生和文化处随员高晓川也早到了,男男女女的客人正陆续在来。

会议开始,赫德利奇科娃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我在答词时谈起了去丹娜墓的事,我说:“中国人有最讲情谊的传统,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曾为中捷友谊和文化交流作出过贡献的好朋友……”刘星灿为我翻译。她是《好兵帅克历险记》的译者,精通捷克文,我感觉到她的翻译不但达意,而且充满着感情。我看到捷克友人的脸上有感动的表情。

这似乎使那晚有五十多人参加的冷餐酒会上的气氛更加温馨,友情更加浓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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