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之心

2021-03-26 08:36
青年作家 2021年4期
关键词:和尚儿子

李 锐

淅淅沥沥的雨,终于变成了星星点点的雪,真冷。

一家,两家,三家……当顾遐站在第五家院门的台阶上时,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伸手叩响了那古旧大门上的铁环。随即,一位农妇的声音隔着宽阔的院子,从堂屋里传过来:“哎呀,满啦,满啦!”

接着又操着浓重的五台口音,嘟嘟说了些什么。顾遐不愿听下去了,她知道,哀告也没用。只好竖起风衣的领子,然后又紧紧地朝身上裹了裹,再一次陷进泥泞的街巷之中。

偌大一个五台山,上百户的台怀镇,竟寻不到一席栖身之地。顾遐更没想到,这个荒山中的佛家圣地,竟然会繁如闹市。四面八方的游客,都赶在 “五一”节前后来到了这里。

当汽车沿公路拐过山口,奔向台怀的刹那间,顾遐猛然仰起了头,只见一个巨大的建筑群矗立在面前:苍松簇拥的显通寺,高耸入云的舍利塔,再向上是两道雪白护墙夹着的长长青石台阶,最后是金碧辉煌、升入蓝天的善萨顶。在它们的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又布满了无数殿堂亭舍、回廊曲院。整幅画卷依山而上,蓝天做衬,苍山做底,好像它们是从苍穹之中延伸到人间来的,好像你沿着那细长的台阶就能踏进天国,佛家把它称做“彼岸”——可那儿有些什么?一种复杂的刺激使顾遐感到一阵心灵的迷乱,说不清那是一种慑服、一种占有,抑或是一种赞美,她不禁发出一个低低的叫喊:“呵——!”就在那一刻,顾遐断定自己不虚此行,她甚至从那久久缠绕在心头的负罪感之中解脱了出来。

黑夜所吞没的一切,又被寒冷所包围了。手电筒微弱的光环在她脚前晃动着、颤抖着。蹈踽独行的她,不由得升起一种深深的孤独感……它紧紧地抓住心脏,狠命地揪着、揪着,仿佛连胸膛也在随之塌陷。

也许,这一次就不该离开家?不该离开儿子? 不离开他?

但毕竟还是离开了,而且,打算永远离开.……这个久久潜藏于心的决断,却是在偶然之中发现的。她主动争取了这次出差去石家庄的机会:到了石家庄,要买的东西没有办成,她带着几分快意欣然决定去太原,而且迫切地希望着,在太原最好也买不到,那样就可以给单位打报告,再走得远一些,离开的时间再长一点。

她明白无误地看清了心中的隐痛——自己是那样厌恶旧日的生活,厌恶建立了三年的家庭。不对,是厌恶和丈夫在一起的旧日生活,是厌恶和他组成的家庭。

近两年,顾遐越来越依靠回忆去填补生活的空虚。当初,为什么选择了他做丈夫?为了他的诗才?为了他的堂堂仪表?为了他那一米八零的身高?为了他家优裕的经济条件?好像都为,又都不为。细想起来,当时的顾遐对于调回北京是怎样的望眼欲穿呀! 离开北京已经整八年了!虽然每年都可以回去一趟,但那毕竟是探望父母。有一次,她乘着112路无轨电车,到北海公园的团城去参观国画展览,当她望见北海高高的白塔时,竟忍不住哭了。

是的,就是那个时候,丈夫除了上述种种优点之外,正好有门路可以调人进北京。于是,顾遐毅然撒开了所有别的追求者。从此,她一路顺风了:户口、工作、住房、家具、结婚、养子……丈大还是做诗人,妻子还是搞摄影。

终于,丈夫第一次举起了拳头。

为了什么?

为了一顿没能按时做好的晚饭。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无数次:摔茶杯、扔菜盘、踹椅子、砸门窗……声音虽然不同,但有一样却是共同的:伴随着它们,每一次都有一个小小的毁灭从墙皮的脱落开始,终于到了家庭支柱的倒塌。这一分一寸的倾斜,用了整整三个年头。双方都在感到厌倦,感到无法挣脱心灵的疲劳。

小小的光圈仍然在晃动,在颤抖。忽然,光圈不动了,脚步停止了。无边无际的死一般的黑暗中,传来一阵乐声。顾遐定住脚步分辨了一下,又毫不犹豫地朝声音走去。

果然,这里有人。这是公社刚刚扩建的招待所,尚未竣工。门窗没有安玻璃,临时挂起草帘挡风;顶棚没有糊;四壁也还是没有抹灰的砖墙;一排八间屋子的隔墙都没有砌,室内宽敞得像个小礼堂。屋子中间燃了一堆火。看来所有没找到住处的游客,大概都钻到这个“避难所”来了。

顾遐刚一走进门,一伙喜气洋洋、胸前佩戴着大学校徽的年轻人,热情地招呼她坐下;然后又都向火堆转过头去,朝一个人喊着:

“再给来一段过过瘾吧!”

被喊的人手持板胡,盘脚坐地。他挪动了一下身子,向侧旁转过脸来,朝挨着他的人微微一笑,又欢快地奏开了。所有的人都显得很开心,和着琴声,有的在唱,有的在跳,有的在打着节拍……顾遐不由在心中羡慕:他们不会有我这么多的烦恼。

正在这时,顾遐身后墙角的黑影里,传出一声情侣温情的低语:

“来吧,靠在胸口上,我暖暖你。”随着这浑厚的男低音,是一阵衣服摩擦的窸窣之声。

“小声点。”

“怕什么?”

接下来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他们一定是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大屋子里人声嘈杂,火光昏暗,谁也不曾注意到这角落中的温暖。

“这姑娘多惬意、多幸福呀,有那样一个忠实而火热的胸膛是属于她的。”顾遐四处环顾了一圈,发现人群中有好多一对对依偎着的情侣。他们真年轻、真年轻……这沉寂的佛山之夜,这闪烁不定的神秘火苗,这充满着情谊和温暖的新屋,都是属于他们的……一切的一切,仪乎都在孕育着永恒的幸福!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上来,它们骤然冲开了记忆的大堤。

几年前,顾遐也是个年轻美丽的姑娘。回想起来,她是多么满不在乎地把幸福从身边一次次地放走了。那时候向她求爱的人真多,大学的、研究所的、设计院的、报社的、话剧团的……有的和她看过一场电影;有的和她逛过一次公园;有的只在宿舍里坐过十五分钟;有的甚至连见她一面的“福分”也不曾得到。真多,多得叫人心烦!在那么多的求爱者中间,只有一个人给她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他,是一个地质勘探队的技术员。他们是在一个展览橱窗里“相遇”。

是的,一个将终身怀念的橱窗。那次是省里举办的摄影展览。在一个橱窗里, 同时放进他俩的作品,并且只有他们两个。于是,他们高兴地相识了。

大概是由于太多地饱览了大自然的风光吧,这地质队员的眼神是那么丰富。和他谈起话来极其省力。他往往用最简洁的语言和人谈话,同时又用最生动的眼神和人进行心灵的交流。

分手以后,他们通过几次信,大都是谈“画面”“构图”和“采光”之类。三个月之后,顾遐突然接到他从一千五百华里之外寄来的挂号信。信上以他地质技术员严格而精确的语言,记录着如下的话:

我将于十八日乘326 次列车,下午十九点三十分到达。希望能在车站广场见面。

不知能否在心灵上留下你永久的照片!一连七十二小时不能成眠。一切只有面谈。

我绝不强人之难,也绝不愿得到恩赐。在我赶了一千五百华里之后,不晓得你是否愿意走那最后的三百米了?(不知是出于职业的习惯,还是出于灵感,我曾对你们新闻图片社到车站广场做过一次步测,请相信我的精确性。)

我只有两小时的时间。

等你。

可是那一晚,顾遐正好有另外一个约会。省军区司令部的一位参谋弄到一张极难得的“内部” 电影票。

短短十五天的摄影展览,匆匆三五封通信,在顾遐的心中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就像一张曝光时间过短的底片,模模糊糊的。她把信塞进抽斗,坐上参谋开来的摩托车,直奔电影院去了。一直到第二天的下午,顾遐又接到一封信,从那被钢笔划破了的信封上,她一眼就认出了地质队员的笔迹。这才重新想起那个赶了一千五百华里的人。她慌忙打开信封:

奇怪……?

一张洁白的纸。没有称呼,没有署名,没有任何字迹。

是谴责?是遗憾?是痛苦?是惋惜?抑或是愤怒?

不知道。

透过惨白的纸页,顾遐仿佛又看见了那双无比复杂又无比生动的眼睛。

也许他当时留下这张纸要我回信?也许他留下这张纸要我记录今日的痛苦和悔恨?

三百米,只差三百米……走过去也许就登上了幸福的彼岸,也许就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心灵的烦恼。可退下来,竟落入这绝望和痛苦的深渊!也许是那颗炽热的心,不该遭此轻蔑吧,顾遐把那张白纸一直保存了下来。随着家庭纠纷的增多,她越来越频繁地把它从箱子里取出来。“他多聪明,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现在惩罚终于临头了。终于轮到自己用忏悔、自谴、痛苦、眼泪来填写这页白纸了……

三百米……三百米!当初那漫步三百米而可得到的幸福,如今让我到哪儿去寻觅?当初那双袒露着心声的慧眼,如今又在哪里?它们一定正向前凝视着荒山和戈壁,能再投回一瞥吗?

有一次,当丈夫摔门而去之后,顾遐又捧起了这页洁白的纸。百感交集之中,她提笔在上面抄下了涅克拉索夫的诗句:

我们不懂,

我们又怎么能懂;

人世间绝不限于我们这些人,

也有人热泪涔涔;

却不是由于个人不幸。

天才的涅克拉索夫。他的哀歌可以唱给每一个人听。顾遐再也没有勇气叫这页纸空白下去了,她不敢设想,到底需要多少折磨、多少追悔、多少眼泪,才能填满那可怕的空白!是的:

我们不懂。

我们又怎么能懂;

……

微弱的火苗跳了几下,终于被掩埋进渐渐冷却的死灰当中。人们蜷缩起困倦的身体,东倒西歪地睡着了。

睡梦中,刮起了山风。

——是大自然在冥冥之中激动的喘息。

一阵阵不停歇的“叮咚”之声,把顾遐从朦胧中惊醒。她一骨碌爬起来,跑到院子里仰首巡视。原来声音来自舍利塔上的风铃。呼啸的山风早已抹去了所有的浮云。夜色尚未褪尽的天际,昏暗,凝重。微弱的晨曦之中,二十一丈高的舍利塔像一幅巨大的剪影,庄严,肃穆。

塔上悬挂的风铃在风中摇摆发出永不停歇的“叮咚,叮咚……”。这来自天际的震响,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启迪,给人一种不可言传的心灵的安宁。仿佛是它把人类从黑暗中唤醒。顾遐不禁在心中发出由衷的赞叹,敬佩这宗教所具有的睿智。

千百年来,它在向人间播送着神秘的佛音,但却借用了大自然做永恒的动力。多么聪明!它如此纯然地把自身寓于无极的永恒之中。

渐渐的,人们都从寒冷中伸开了蜷缩的身体,“噬噬”地吸着冷气跑到院子里来。昨天夜里星星点点的雪花并没有留住,都被风刮走了。那伙年轻人互相催促着:

“快点,快点!早点去还能看见和尚们的早祷。”

清晨的寒冷,并不能使他们玩乐的热情降温。顾遐加在这一群当中,向塔院寺走去。在舍利塔下面、简朴的禅房前边,早已围满了先来的游客。人们七嘴八舌地发出好奇的询问,

“师傅,你们每天都念什么经?”

“呵,要念的经很多,一时说不清的。”

“您能按照经文教我几句吗?”

“你要是有真心,只念阿弥陀佛就可以”那和尚说着,目不斜视,双手合十,自然而又真诚。

顾遐发现,五台山的这些和尚,一个个超绝俗念,遁入佛门,似乎“冷”得出奇;但他们对于自己的宗教却有着异常的热情,只要你向他们问起佛教的事情,他们总是那么热心,百问不厌。

等到人群散尽,顾遐又悄悄返回来。自离开家以来,一直有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在敦促她趋向一个目标,是寻求最后离异家庭的力量、寻求逝去的幸福,还是希望为自己将要做出的行动寻求精神与道德的解脱?说不清。或许仅仅出于好奇吧。她悄声地向和尚提出一个要求:

“师傅,我能看看你的经书吗?”

声音里有羞涩、有担心,也有希冀。

“呵……”

和尚沉静地打量着她,有些犹豫。

“就看一下,看一会儿……”顾遐开始退缩了。

和尚点点头:“好吧。不过你要先洗洗手。” 他指着身边的一盆清水。

“好,好,我洗手。”

可是当她把经书捧在手里的时候,不禁有几分失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用的都是繁体字,字里行间的佛教术语让人不知所云,顾遐磕磕巴巴地念出“早课”中的一段经文:

妙湛总持不动尊,

首楞严王稀世有,

销我亿劫颠倒想,

不历僧祉获法身……

“师傅,这是什么意思?”

“一时也和你讲不清的。嗯……”和尚沉吟片刻,“这样吧,如果你有心的话,可以在我们这里请一本经文。

“哎呀,真的给我一本?”

“请一本。”和尚安详地纠正道。

“太好了!太好了!”

顾遐几乎要鼓起掌来。

和尚转身取出一本薄薄的木印经文——浅棕色的封面上用大号宋体字赫然印着《曼殊室利十种无尽甚深大愿》,又吩咐道:

“你要记住,对它要特别尊重。一分尊重一分福,十分尊重十分福,万分尊重万分福。”按着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便侧身跨门面去。他头戴一顶黑色的线织无沿软帽,身穿一领青灰色的长袍,急匆匆的步子迈得很大,山风不时撩起他长袍的下摆。顾遐心中一阵冲动,不由追上几步:

“师傅,师傅,您贵姓……”

和尚停住脚步连连摇头:“出家人无名无姓。”

顾遐羞容满面,深悔自己的失言,忙改口道:

“师傅法名叫什么?”

“觉正。”和尚在手心里画道。

顾遐还想要问,可那和尚又擎起双手道:“阿弥陀佛。”他炯炯有神的眼神似乎总在隐忍着激情,隐忍着不能道尽的玄机,微微点头,再次转身而去。顾遐只好停止了追问。片刻,觉正和尚消失在舍利塔的身后。

顾遐心中一阵怅然,低头看看手中的经书:它能告诉我些什么?灿烂的辰光中,她打开了那带着墨香的书页。

“十种无尽甚深大愿”都没有提到顾遐心中所愿。这无所不包的菩提之心,竟未能包括顾遐的对于丢失了的幸福的悔恨、对于割绝家庭联系的痛苦、对于良心的深深谴责。顾遐失望地合上经书,苦笑道:

“真是痴了心,我寻求的不是它们,不是它们……”

她觉得自己像一只作茧自缚的蚕儿,在那千丝万缕的束缚令生命窒息的当儿。它似乎突然醒悟了,拼命向外冲去,如今,已经冲破了一道缝踪,已经呼吸到茧外那令人振奋的新鲜空气,只需再作最后的挣扎,便可破茧而去了……就在这个时候,它忽然停了下来,不知是被茧外的世界陶醉了,还是精疲力竭失去了勇气……

顾遐沮丧地把经书装进提兜,怀着深深的怅惘朝菩萨顶走去。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不知为什么。此时的菩萨顶竟没有了游客,大概是刚才的那一伙年轻人已经跑下山去了。长长的一百零八级青石阶上,孤零零地走着顾遐一个人。伴随着她的,只有舍利塔上传来的风铃声,“叮咚,叮咚……”像是在送她升临仙境。终于,顾遐登上了最后一个台阶。她转回身,眯起了眼睛,可能是山风扬起了尘沙的缘故吧,远处的群山显得迷蒙、遥远,涂着一层淡淡的灰蓝。

菩萨顶属于黄庙。相传大清王朝皇帝康熙曾来五台山朝圣。上山时与营坊街十八岁的民女梅枝住宿,不期然竟受孕生子。于是,为了安排这位非婚而生的“龙种”,康熙在儿子五岁时,将他送进菩萨顶做喇嘛,成年后激封为丹巴礼萨克大喇嘛,并饬令山西全省向大喇嘛进贡。

几经沧桑之变,金碧辉煌的菩萨顶依然可见当时一代帝王的余威。

但现在,它却出奇的安静。顾遐轻步走进东配殿,伫立在三尊脱沙菩萨的像前。她出于好奇,又悄悄向菩萨背后绕去,想看个究竟。猛地,眼前的情景叫她绯红了双颊。一对年轻的恋人也挑选了这个悄无人声的好时光,正藏在憨悲的菩萨身后,热烈地吻着……姑娘埋身在小伙子的胸前,因为是背对顾遐,他们没能看见她。是的,什么也看不见,大概现在整个世界都已被他们忘却。顾遐悄悄地退了出来,在门口的青石阶上坐下,等着那对恋人出来。——她很想借无人之际,偷偷地在菩萨面前跪拜,求最慈悲的菩萨给自己以解脱的护佑。但不一定真的信佛,谁心中没有埋得最深的心愿?

殿里出现了人声,是那对幸福的恋人。顾遐侧过脸去,只见小伙子笑着对姑娘道:

“你替我拜吧,来两下,男女平等,每人一下。”

姑娘羞红着脸跪到蒲团上,牙齿紧咬着下唇,美丽脸庞上现出虔诚的神情,内心的激动迫使她闭起了双眼,接着,郑重地双手合十,弯下身去。

一下,两下,三下。

小伙子在一旁喊起来:“偏心眼,两个人拜三下,你心里向着谁?”

姑娘娇嗔地搡他一把,“傻瓜!就知道咱们俩……”猛地,她举起一只手来遮挡住满脸红云。

小伙子恍然大悟:“噢——儿子,对了,还有将来的儿子!”

突然,他们同时发现了门外有人,两人拉起手嬉笑着飞跑出殿外。

儿子!儿子!

是的,在这场痛苦的割绝之中,最让顾遐心痛的就是儿子。大人离了婚还好说,可儿子怎么办? 他今年还不满两岁。离婚会给他带来什么?想起儿子,顾遐不由得生出满怀柔情,她爱儿子。不,准确地说,是儿子更爱她。

记不清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了。儿子不知是怎么记住了她每天下午下班回家的时间。每到黄昏笼罩的时候,他都要爬到床上,趴在临院门的玻璃窗上,瞪起大大的眼睛张望,等不到妈妈回来,不管是谁也别想把他从窗前拉开。当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被推开,母亲的身影出现的时候,儿子总是兴高采烈地用他的小胖手敲打着玻璃,奶声奶气地喊道:

“妈妈回来啦!妈妈回来啦!”

他不会发轻音,喊起妈妈来,总是死死地咬住第一个半的重音,那一声“妈妈”足以使顾遐忘掉所有的疲劳和烦恼。多醉人啊,每天,每天,儿子为自己举行的这个小小欢迎仪式,叫她感到无比满足和自豪。她甚至希望时光永远停在这儿:儿子永远不要长大,自己永远不要衰老……永远,永远地,重复这个令人心醉的小仪式。

可是,当丈夫第一次挥过拳头之后,在儿子那天真无邪的眼睛里,也第一次出现了乌云。他不懂大人在干什么,只是凭直觉感到了恐惧。一次,丈夫动了手之后,她和他激烈地争吵起来,吵着吵着,顾遐猛回头看见了吓呆在床上的儿子:不到两岁的他,像一只被抛弃在雪地里的孤独的小羊羔,憋满泪花的眼睛,由于恐惧而瞪得大大的,一会儿看看爸爸,一会儿看看妈妈。一种痛彻心扉的自责,使顾遐猛扑到床上,抱着儿子大哭起来。那一刻,她真想给这无辜的小生灵跪下去,回想之中,热泪滚落下来。顾遐不擦,也不动,就那样一任泪水打湿着前襟。心中充满了对儿子的思念和柔情……也许真不该离开家,不该离开儿子,不该离开……

可是,回去又怎么生活?难道为了儿子就要去忍受终身的磨难?为了儿子就可以跳进无底的深渊?

这样想着,她怔怔地走出庙门。蓦地,耳畔又响起那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风铃声:

“叮咚,叮咚……”

仿佛是得到了铃声的启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忘了给脱沙菩萨跪拜,忘了倾诉深埋的心愿,慌忙又转回身去,跪下去,双手合十:

一下,两下,三下。

一下为儿子,一下为了自己,第三下应当说还是为自己,她在心中默念着:

“孩子,妈妈今天为了你跳下深渊,将来你拿什么报妈妈的痴心? ”

大智若愚的脱沙菩萨豁达地微笑着,仿佛对世俗向这种要求他人回报的愿望不置可否。

走出阴暗的大殿,顾遐忽然觉得阳光刺眼,不由一阵晕眩。她慢步出庙门,像一个缓缓的慢镜头,灰蓝色的远山又一次徐徐纳入眼帘……此时,对于儿子的思念占据了心灵、占据了一切,她急匆匆奔下那一百零八个台阶,仿佛是急不可耐地要从天堂降落到人间,可心里却明显意识到,把什么东西永远地留在了身后。

身后,尾随着她的,是那引人无限遐想的风铃声:

“叮咚,叮咚……”像一位慈祥长者低声的絮语。

它在说什么?

……

“我们不懂,

我们又怎么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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