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家桥首户

2021-03-26 08:36周克芹
青年作家 2021年4期
关键词:香香大娘老汉

周克芹

县政府召开的“劳动致富经验交流座谈会”结束以后,黄吉山老汉心事重重地回到邱家桥。没有想到,邱家桥大队的几位主要领导干部,竟然坐在桥头的黄桷树下等待着,黄吉山老汉刚刚转过山嘴,干部们就齐刷刷地跑过桥去高高兴兴地迎着他,还学着城里人的样子,一个个跟他握手。

正是太阳落坡的时候,晚霞耀眼。黄吉山在邱家桥过了六十年,第一次受到这样隆重的礼遇,他有点不习惯,就像到县上开座谈会时,刚下汽车,县委书记和县长们就上前和他握手时一样被感动了,从来不往外流的眼泪这会儿又涌出来,顺着脸上一道道深深的皱纹流。他张开嘴巴笑了笑,泪水就流进嘴里了。

“你们,唉……请屋里坐,屋里坐,嘿嘿……真是难为你们各位……”黄老头用巴掌抹嘴抹脸,说话变得结结巴巴的。

干部们簇拥着黄老头走过小桥,走在前面的是大队长邱小五,眉开眼笑地大声说:“我们算着你今天一定回来,你不会在城里耍的!哈哈哈……怎么样呀?这个会开得很热闹,是吧?县广播站,每天晚上都广播你们座谈会的盛况,真叫人提精神哟!……你怎么没有在会上发言呢?我尖起耳朵听广播,就是没有听见报道你的名字……哈哈……没关系,发言不发言,都没关系,反正你如今是扬名全县了,这也是邱家桥的光荣嘛!哈哈哈……”

这一群大队干部,除了邱小五外,黄吉山和他们没啥交往。一路上,都听邱小五大声说话大声笑,他们只是陪着打哈哈,找不到什么话说。看这阵势,他们都是被那鬼板眼极多的邱小五拉起来凑热闹的。

果然,来到黄家大门口,以支部书记邱成元为首的几个干部就止步了。邱成元客客气气地握着黄吉山老汉又粗又硬的手说:“黄大爷,你走累了,先休息休息吧,我们回头再来看你。”别的几个干部也照着支书的样子握手,说一些客气话,就转身走了。

邱小五站在大门口,笑容满面。他没有要走的意思,看样子打算进屋坐一会儿呢。小五是黄家门上的老客,因为同住一个队,从小就在黄家进出。十年来,他从小队民兵排长升到副大队长、大队管委会主任,每一次职务的迁升,都和黄吉山的命运有关,可以说:是黄吉山老汉不自觉地给他帮了大忙。

邱小五扯起大嗓门儿喊道:“桂桂,香香,你们快出来看,哪个回来啦!”

堂屋里跑出来两个大姑娘,胖的叫桂桂,瘦的叫香香,她们跳下高高的阶沿,跑过院坝直奔大门口,一齐叫着:“爹!你回来啦!……”

老人望着两个成年的姑娘,没说什么,皱起眉头,由着她们抢去手上的黄帆布挎包,就跨进院子去了。小五像警卫员似的,紧跟在老汉身后走。

接着,一个矮小结实的老大娘就出现在正屋阶沿上了。这是一位形容苍老、低眉顺眼的老大娘。她两只手在围腰裙上不停地擦,旋即,又转身进屋。当黄吉山老汉跨上阶沿石,刚刚落座在一根小板凳上,老伴儿便端着一只脸盆出来了,把半盆热水放在老头子面前,随手从屋檐下吊着的小竹竿上拉下一条脸帕,放入水中。

没有人招呼邱小五。他显然是不用谁招呼了,自己从那竿儿上扯下一条新毛巾,放入盆中先洗起手来。并随口对黄大娘说:“烧火了没有呀?煮些绿豆稀饭,炒碗泡青菜就行了,黄大爷在县上开这几天会,顿顿吃油大,回来得先换换胃口……”

“小五莫走了,就在这儿吃点稀饭。”黄大娘这样说,看了老头子一眼。

邱小五说:“谢了谢了,我还有事情,今晚不陪了,改天来……”他把毛巾晾上竿儿,又说,“呃,荣荣、四娃不在家么?”

黄大娘偷偷瞅了老汉一眼,才回答道:“昨天……哎,地头的事都还没做完,两弟兄又到棉花收购站卖气力去啦!”

“好事,好事!如今有气力,就能捞现钱,哈哈哈……你们这一家,真是越有越挣呵!”说完步下阶沿,走向一排茅草房,往猪圈边一站,立即发出惊叹声来:“啊哟!我的天……硬是见风长……这四条白家伙都翻过二百斤了吧?二百斤,有多没少!……”

桂桂和香香两个姑娘站在院子里翻看着黄布挎包。包儿里装着一个搪瓷口盅,盅里塞着一张湿毛巾;还有一个塑料袋儿,袋里只有几支卷好的叶子烟和一撮烟末,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她们都不由露出失望的神色来。

桂桂奔到老汉面前,嘟起肥厚的嘴唇质问道:

“爹,叫你给人家买的机器线喃?……”

香香文静些,她站在原地,怨道:“哎,你老人家真没记性,我要的丝线呢,你也忘了!”

黄大娘迈开小脚,急步走到院子里。她不相信老头儿会把女儿们急需的两件东西忘了。要知道,这两年,大女儿踩缝纫机,二女儿绣花,挣下不少钱,成了黄家一股重要的财源。黄吉山老汉当冒尖户,上县城开会、坐汽车、吃油大、照相,这一切光荣,少说也有三成是两个迟迟没有出嫁的姑娘给他挣下的。大女儿桂桂缝纫技术远近闻名,白日黑夜忙得不停歇;二女子香香给人家绣花。这两年庄稼人日子好过些了,出嫁的、娶亲的,都爱把被单、枕头、帐帘儿绣上几丛红绿花儿或鸭子、燕儿什么的。香香的手艺好,远近都有人送上活儿来。姐妹二人这两项收入相当可观,老汉十分重视,总是缺啥添啥,有时还特地出门去采办。这一次,怎么能把女儿们嘱咐的东西忘了呢?……

黄大娘望着老头子,只见他正抬起头看着立在面前的桂桂,那眼光是怔怔的,一句话没说,又埋下头去,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听着这一声叹息,黄大娘不由得心都紧了。昨天,两个宝贝儿子缠着她要存款折子,还吵着要分家,她都给顶过去了,不像此刻这样难受。

一个大字不识、从不出门的黄大娘,许多年来早已学会了从丈夫脸色的变化去体会那不平静的生活,从家中油盐柴米的丰欠余缺来观察和判断家庭以外的社会变迁。黄吉山老汉生活在邱家桥,与世无争,可一会儿被人当做“资本主义”的代表弄去游乡示众,一会儿又成了“劳动致富”的典型被请去县上开会。这种忽而地下忽而天上的变化,老太婆没有办法理解;而眼下,老头子这个突如其来的丧气模样,就更使她莫名其妙、惊惶不安了……

两个女儿,比为娘的多懂得一些事理。但此刻,她们想也不想老父亲为什么会有这种突然的变化,桂桂赌气说:“你没把东西买回来,我们就搁起耍!”她是用这话来要挟老头子。因为她姐妹二人干一天能进好几元现钱,老头子是不愿意她们“搁起耍”的。哪知,黄吉山老汉听了桂桂这话,竟然没有什么反应。这是怎么回事呢?桂桂和香香心里难过死了,一前一后躲进堂屋去。

邱小五上前笑嘻嘻地说:“买个针呀线呀什么的,还不容易么?今天没买回来,明天赶车子去买,不过多花几个车钱嘛!……大娘,你没有出去开过会,不知道,一天到晚都不得空闲,哪有时间出去跑商店呀!这一回黄大爷出席的会,重要得很!成天和县委书记、县长们坐在一起,商量国家大事哩。”接着又对着屋里喊道,“桂桂,香香,莫急,明天我打听一下,有哪个进城去,叫他把你们要的东西买回来!要不然,我亲自跑一趟!”

桂桂倚着门框没好气地说:“不敢劳驾你!”

邱小五认真起来了:“你看你!怎么说‘劳驾’呢!如今的‘精神’就是这样嘛,让一部分社员先富起来!你们在邱家桥先富起来了,我们当干部的就该多多地支持你们这种革命行动!再说吧,我们大队,出了一个黄吉山,全县闻名,这也是我们邱家桥的光荣呵!……”说到这里,他不由露出十分感慨的神色来了,两手插在裤包里,来回踱着,“我这个人,和他们就是不一样!左啦,右啦,我才不管那一套!上边咋说,我咋办,一根肠子通屁眼,没得弯环倒拐……就说前几年吧,上边说,批判资本主义,我也是个积极分子!那年头,叫黄大爷吃了点亏……可是,那时候我们这些泥巴腿干部,哪里晓得上边有个‘四人帮’呀!‘四人帮’垮台后,上边说,过去干的都是错误的,有些同志想不通,我可没有想不通的,错了就改嘛!其实,要说错误,那笔账也不能算在我邱小五名下,那只能怪‘四人帮’!……如今,上边又说了,要放宽政策,包产到户,支持家庭副业,好得很嘛,我坚决拥护!……咋样?不是一包下去,把土地一分,今年家家都有余粮啦!哈哈哈……鼓励社员冒尖,我一下子就选中了你黄家做典型,如何?这不是马到成功,一冒就冒上了全县的典型!哈哈哈……”

这时,黄吉山老汉又叹了口气,摇摇头,脸上显出很疲乏的样子。

邱小五见这情形,便说:“有点累么?先歇一会吧!可别把身体累坏了!我们邱家桥,今后就要看你啰!你是全县的标兵,影响可大哩,今年是‘五千元’,上了县,明年争取搞个‘万元户’上省开会!哈哈哈……你歇着吧,明天一早我来请你参加一个会,你向大家传达一下县上开会的新精神,咋样?”

黄吉山老汉还来不及回答,邱小五弯下腰来,把嘴巴凑到老汉的耳朵上,说:“前几天我给你老人家商量的事情,你……”

老汉抬起头来:“啥子事情?”

邱小五一笑说:“你忘了么?大队要办个林场,集资入股的问题,我等着你表个态,带个头呢!哪个不晓得办林场投资大?可三五年后就赚大钱!按股分红。这你是内行,我不多说……咋样?你老人家带头入股,别人才好跟着来呢……”

黄吉山老汉怔怔地望着邱小五那薄薄的嘴唇上挂着的媚笑,半晌也没回答,不点头,也不摇头。

邱小五去后,黄家院子立即冷清下来。黄吉山老汉闷头闷脑不开腔,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一一视察着猪圈里的大肥猪、羊圈里的奶山羊、兔笼里的长毛兔。天色暗下来了,一群鸭子嘎嘎叫着,迈着蹒跚的脚步,争先恐后地挤进鸭圈门洞。鸡们也先后回来了。老汉捧起一捧玉米撒在地上,趁这工夫清点数目。

“死了三只。”黄大娘在一旁轻声说。

果然是少了三只鸡。黄吉山老汉清点了两遍。黄大娘忙解释:“害瘟了。你走的前一天,不是就有三个打瞌睡的么……”

老汉点了点头,并无责怪的意思,他从制服口袋里摸出一个花花绿绿的纸盒来,告诉老伴说,这是新出品的“鸡瘟灵”,灵验得很,瘟的能治愈,好的能预防。他叫她马上拌着米饭喂。黄大娘忙拿了鸡食盆子进屋去。老汉没有忘记家里有三只害病的鸡,这叫她心中感动,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为啥他偏偏不把家里更重要的事放在心上呢!”进屋看见两个女儿坐在小板凳上生气,黄大娘又不由埋怨起老汉来了。她对女儿们说:“饭好呐,还坐着干啥子?安心惹你老子怄气么!”

香香起身进灶屋去了。桂桂却坐着不动,愤愤然说:“他怄气?我们还怄气哩!……他不把我们放在心上,算啦!我们起早贪黑地干着也没得劲了。明天起,我们不干这个了,哪个耍不来嗦?没得收入,看他去‘冒尖’吧,哼!”

黄大娘瞪她一眼,说:“死女子!话是这样说的么?起早贪黑,勤巴苦做,还不是为这几张嘴巴,为你们将来有个好日子过……‘冒尖’么?哪个稀奇那些吃不得穿不得的东西?还白日黑夜地提心吊胆。”

两娘母说话,黄吉山老汉听见了。桂桂那高声大嗓喊出的委屈和不平,全是对着老汉来的。他怎么也没想到桂桂竟能说出这样的没情没义的话来,惊愕与失望,顿时塞满了他整个心胸……但是,邱家桥出了名的精明强悍的黄吉山老汉,绝不是那种容易为感情的冲动所驱使的人,他是十分清醒的。他想:原来,这都是因为他这次上县城开会,没有把女儿们嘱咐的东西买回来。而这样的疏忽,他在从前是不曾有过的。

有关自己家里的一切,黄吉山老汉从来不疏忽大意。大自金钱粮食的进进出出,小至针头麻线之类的消耗添补,他历来亲自过问,一手经管。黄大娘为人过于厚道,不善盘算经营,大凡小事都拿不出个主意来,一切都靠老汉一手包办。他的精细与认真、勤劳与节省,帮助她支撑着这个六口之家,度过了许多艰难的日月。那些年,在农村,大凡有碗饱饭吃、有几个零钱花的庄稼人,常有“资本主义”的嫌疑,在邱家桥一带,数他嫌疑最大,免不了受些屈辱,甚至皮肉之苦。即便是那样的时候,老汉对家庭的吃穿用度之事,也从未有过半点疏忽。那年,他在屋前房后培植了几畦桉树苗子,起早摸黑地干,由于他技术好,苗子长得齐壮,眼看要卖大价钱的时候,恰好碰上了“割尾巴”运动。在“运动高潮”中,干部们为了“教育”群众,竟然将他绳捆索绑,游乡示众。管押他的,就是邱小五。小五家穷,寡母年老,不会过日子,常向邻里乡亲借贷,可小五并不因为这个而放弃自己崭露头角的机会,押着老汉“游斗”。一路上,老汉不管别人说什么,只是埋头走路,心里惦记着家里快要临产的老母猪。游完了全大队,当着许多围观社员面前,小五得意扬扬地给他解去了索子,说道:“回去吧,好好认识错误,不认识,过两天还继续批斗!听见了么?”老汉真是没有听见。他一边揉着麻木的手腕,一边对小五说:“排长,回家给你娘说说,去年借我家的二十五斤玉米,我等着急用。老母猪就要下崽崽了,粮食还凑不齐,这事儿,你千万记着给你娘说说……”话还没有说完,邱小五脸上已经红了,继而又白了,在场的社员们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老汉并不是不知道在那种情形下向邱小五讨债的危险性,只是他太认真了,他经营着自己的六口之家,一要生存,二求发展,他能不认真、能稍有疏忽大意么!

然而,这一回,老汉是怎么搞起的呢?

邱家桥首屈一指的富裕家庭,这一顿晚饭吃得并不舒展。绿豆稀饭烫嘴皮,泡豇豆特别酸。大姑娘桂桂当着老汉的面,把碗筷弄得乒乓响,二女子香香低着头,眼泪都快滴到饭碗里了。黄大娘去给老汉加菜,炒了一盘鸡蛋,刚刚端出来,老汉已经放下筷子,起身找他的叶子烟去了。

两个成年的姑娘睡一个屋。

桂桂打开她的大木箱,又动手翻看她那满箱的衣物了。她常常在夜里进行这项工作,完全不是为了检查有没有失落或虫咬鼠伤,仅仅是为了翻看一遍而已。这个上了锁的红漆的木箱放在她的床头,钥匙放在她的口袋里。好些年了,香香不知道姐姐已经积存了多少私房钱,只知道姐姐帮人打衣服的工钱并不是全部如数交给老汉了,从前常常扣些零头揣起,近来则扣得更多些。香香却不那样做,这姑娘从小心地淡泊,不多为自己着想。在她看来,有吃有穿就行了,不好意思攒私房。而她对于姐姐的行为也并不责怪,因为她早已察觉出来,在家里掌着经济实权的爹爹,是不大关心儿女们的,他要求儿女们像他一样起早贪黑地干活,至于儿女们渐渐长大,心里有些什么要求,他是不愿过问的。

桂桂“砰”的一声关了箱盖,上了锁,壮实的身子倒在床上,床草下面的篾筢子发出嘎嘎的响声。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张照片来,端详一阵以后,越发使劲地翻动身子,毫不掩饰自己的烦躁情绪。篾筢子的响声却叫香香有些受不了。

“哼!”

桂桂这一声“哼”,包含着极为明显的不满。当然不仅是对今天爹爹的“疏忽大意”表示不满。香香知道,姐姐近来不大安心在这个家庭里了,她想出嫁,去组织自己的小家庭。“伙起伙起有个什么意思,不如散了吧,各人展劲各人热和!”桂桂常常发出这样直接的议论。一个姑娘家,一点儿不知道隐藏自己的心事,实在少有,只读过小学三年级的桂桂就是这样的。香香则不同姐姐一样,她把隐藏某种心事,当做快乐,独自在心中享受。桂桂在临睡之前拿出她的未婚夫的照片来看,毫不掩饰自己急于出嫁的烦躁情绪。表婶娘曾送过一张照片到黄家来,说是给香香介绍个对象,香香没有细看一眼,便退给表婶娘去了,不是害羞,是她不愿意有这样一张照片,她害怕因为有了这照片而冲淡了她心中珍藏着的那个青年的形象。那个青年是她的同学,参军去了。虽然她和他不曾有过什么“盟约”,但她盼望着他回来,她相信他是喜欢自己的。这原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希望,却已经填满了她的心,她不愿意别人再给她介绍来一个什么小伙子了。

桂桂在床上翻腾一阵之后,突然跳下床来披起衣服,往门边走。

香香问:“这么黑天黑地,还出去?”

桂桂不回答,鼻子里“哼”一声,出去了,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接着,堂屋门响了,她走到院子里去了,传来院子门吱嘎一声。

香香躺在床上,心里有点害怕。近来桂桂已不止一次夜里出门,每次出去时,都发出那么冷冷的、愤愤的一声:“哼!”不知道她上哪儿去,去干什么。

这一横四间、带“抹角”的瓦房静悄悄的。隔着空旷的堂屋,传来了两个老人的对话——

老汉的声音在说:“……是呵,留是留不住的……我总想等两年,再等两年,把家底子再弄厚实点,哎……那王家的一个劲地催!这回在县上开会,又碰上了,人家也是冒尖户哩!老家伙又催了,说是娃儿进了社办厂,工资奖金百多元,家里没得人煮饭,今年一定要把我们桂桂娶过门去……桂桂过了门,他王家硬是肥肉上加板油了!我们家一笔收入,就流到他王家去了……”

黄大娘叹了口气,插话说:“桂桂的缝纫机也陪嫁过去么?”

“不,那不行!……可是,一部机器值不得多少钱,人家不会去买么!桂桂的手艺带过去了,比机器值价呀!”

“这有啥法子?女子大了,总归是别人家的人嘛!今年把事情办了也好……二女子也够年龄了,早有人来提亲,送了照片来……”

“啥?有人提亲?你答应了么?”

“没,没有,香香不喜欢那个人。”

“唔……我料定早晚有人来提亲,留不住的,让她们走吧!我是没得多少东西给她们的。”

“就为这个,你连机器线也不买回来了……”

“对!就为这个……明天我还要把机器也卖了!”

“你呀!……”

谈话停止了。香香觉得心里不好受。这些话,要是让桂桂听见,准得大闹一场。幸好桂桂出去了。

一会儿,谈话又开始了——

老汉的声音很大,语气果断:“我说,得快点儿给荣荣、老四两弟兄定亲,说成了就娶过来……出两个,进两个。这事要抓紧办,你明天去找他们表婶娘说说,求她帮个忙吧……”

“年龄不够……”

“那有什么关系!如今生娃娃都管不住,还管得了结婚年龄么?我找邱小五通融一下,不就成了嘛!这事不能等。条件么,不多讲,只要人老实,勤快发狠。要是会踩缝纫机,就更好。不过,过门来现学也可以。我的缝纫机不卖了。”

“哎呀,你别说这个了。荣荣、老四,这两个猴儿,把我心口儿都气痛了……”

“啥事情?又是吵起要买手表么?哎,我看,就给他们买吧,一人一块……如今的年轻人,凡是家里松活点的,都时兴戴个手表。给他们买吧,我有的是钱呢……”

“哎呀,他两个砍脑壳的,哪里是为这个!”

“为啥喃?”

“吵着要分家……”

“说啥?!”

“要分家!荣荣说,两个姐姐不算数,一家分三家……老四说,这样统着,他们干得没劲,挣的钱都叫你统得死死的……荣荣说,分开了,各人展劲各人热和,他有了一笔钱,就出去跑生意,他说,决不把钱存在信用社,去当冒尖户……两个猴儿在家又吵又闹,我……”

“哼!又吵又闹……哼!要反了!格老子,脚杆长硬了!狗肚皮胀饱了……”

老汉提高了声音骂人,骂出了全部的粗话、脏话。之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香香拉起被盖来蒙住脸,哭了。她越哭越伤心,这个单纯而又善良的绣花姑娘,突然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家庭里是多么孤独!

人的变化和成长,有时仅仅发生在一瞬间,这会儿,香香一下子变成一个真正的成年人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也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小家庭。而且这希望是如此的强烈……

这样过了好一阵,桂桂回来了。轻轻闩好房门,来到香香床前,嬉笑着说道:

“睡着了么?”

香香露出脸来。电灯光下,见桂桂满面红光,喜形于色,不知道她又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

“上哪儿去了?”香香的声音冷冷的。

桂桂把胖脸凑到香香的额头上笨拙地亲了一下,说:“看表婶娘去了!”说吧,迅速跳开去,脱衣上床了。

香香不怀疑桂桂。她合上眼睛,让自己的思绪继续沉浸在那淡淡的惆怅之中。偶尔间,那个参军去了的同学,不知怎么又闪现在她的脑际,但又是那样朦胧、那样遥远。

桂桂很快打起呼噜来了,她高兴,睡得很香。她的确是到表婶娘那儿去了,表婶娘是专门为青年男女(其实也不限于青年男女)做好事、牵线线的。她告诉桂桂说,很快就要喝桂桂的喜酒了,王家那边决定下个月就要娶亲。双方老人已经商量妥当。那王家也是冒尖户,也上县开了会,家里有个姑娘,很快出嫁,那个独子进了社办厂……

一夜之间,黄吉山老汉似乎老了许多,眼睛都大了。

院子门一打开,鸡们鸭们像往常一样欢欢快快地奔出大门寻食去了。香香默默地打扫院子。桂桂站在阶沿上洗脸,像还没睡醒似的打着哈欠。

老汉在大门外站了一会儿,面对邱家桥的平畴沃野,心事重重。他想出去找谁说说话,或到包产地里去看看,但又改变了主意,转身进了院门。紧张的思考,对于黄吉山老汉来说,是有些吃力的。仿佛眼下需要作出一个什么重大的决策,这个决策不仅可以引导他渡过眼下的困难,而且将对他和他的家庭产生久远的影响。

但是,他心头乱糟糟的。他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这么心乱如麻,为什么不立即起锄头到包产地里去,却偏偏要这么痛苦地作什么“决策”!

这几年,庄稼人的日子好过多了。他黄吉山更是春风得意。穷困的年代过去了,穷困的根源也挖出来了,一切都这么明明白白,只要展劲干,富裕、更富裕的日子是不成问题的了。然而现在是怎么搞起的?……女儿急着要出嫁,儿子闹着要分家,一个家眼看就散架了,他黄吉山,全县闻名的冒尖户,三下五除二,突然一下子变成穷光蛋,这不是大笑话么?做个庄稼人也这么的不容易!穷,有穷的难处,富了,也有富了的难处……可是,如今政策这样顺心,并没有谁来给黄吉山“制造”困难呵!真是,越想越糊涂,越想越想不出个结果!

就在这个时候,邱小五笑咧咧地跨进院子门来,对着老汉的背叫了声:“黄大爷!马上就开会啰,带头入股办林场的事,想好了么?”

黄吉山一惊,侧过脸来,像不认得邱小五似的大睁着眼。

“黄大爷,你……病了吧?”邱小五忙收起笑脸,关切地说,“气色不好哟!”接着又问一旁扫地的香香,“香香,你爹怎么啦?感了冒么?”

香香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同时抬眼仔细地望着老汉。

邱小五见势不妙,急忙向屋里走,他要去问问黄大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深知,培养一个“典型”,不容易呢,什么事都得主动地关心才是。更何况,眼下邱家桥的工作还指望这个老汉带头……邱小五走到阶沿边,正好碰上桂桂向院坝里倒洗脸水。只听得桂桂“哎呀”了一声,邱小五的裤管和鞋子已经水淋淋的了。他忙说:“没关系,没关系。”仍然脚步不停地奔进灶屋。桂桂掩着嘴哧哧地笑。

香香望着她爹,轻声说:“爹,大队长问你入股的事,想好了没有?……爹,办林场是个好事情,要是真能办成……”

老汉回过神来,问:“你说啥?”

“办林场。爹,林场……”

“嗯。”老汉鼻子里响了一声表示听到了,也表示不愿意听下去。

香香失望地摇了摇头,脸色变得苍白。

这时候邱小五大声武气吼叫着奔出灶房门来了:“……太不像话,简直不像话!这两个小伙子!要批评教育!要批评教育!”

院坝里的三个人一下子被惊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邱小五已经跳到黄吉山老汉面前来了。他依然声音很大,很气愤:

“黄大爷,你老人家莫怄气,两个小老弟的教育问题,包在我身上!哼,分家?各干各?骨头还没有长硬呢……”

桂桂的脑筋不笨,她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迫不及待地跳到香香跟前,抓住香香的胳臂,说:“听见了么?荣荣他们闹着分家了!好!分就分!现在就分,你我也有一份……”

香香不愿听,她扭动着身子,试图挣开去。桂桂嘴里的热气喷在她脸上。许多年来,她头一回发现姐姐的口臭,叫人厌恶死了。可是桂桂还说:

“咋个?现在不像过去,家务是大家挣的,要分,人人有份,当女儿的,也有一份!……”

香香说:“你收拾倒!难听死了!”

邱小五对桂桂说:“你还来火上加油么?你没看你爹气成这个样儿了!”

可是,桂桂的嘴已经止不住了:

“分了好!伙起伙起干,有个啥意思?分了家,各人展劲各人热和!吃大锅饭……”

老汉突然回过头来,狠狠地瞪着桂桂。那眼神真是够吓人的。桂桂不由得一怔,退后一步,站在香香背后去了。

一时,院子里清风雅静。

桂桂终于回过神了,她毫不示弱地对老汉说:“爹,你咋啦?‘吃大锅饭不好,各人展劲各人热和’,这话不是你说过的么!前几年你哪天不说这话!……哼!分!把我的一份给我……”

“桂桂!死女子……”黄大娘哭喊着,跌跌碰碰地从灶里奔出来。她双手使劲地拍打着自己的膝盖,喊天叫地:“天哪,不能分!这个家不能分!不能分呀……”

见老娘气急败坏的样子,桂桂不敢再吱声了。香香忙上前扶着老娘。

现在,母女三个,外加大队长邱小五,都望着老头子,等着他缓过一口气以后,说出什么重要的话来。

冬天的早晨,院子里是这般的宁静,屋檐上的露水往下滴的声音都听得见。

然而,老汉终于一个字儿也没有吐出来。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干冷干冷地像要落雪的样子。弯得又黑又瘦的黄吉山老汉疾步跨入一个对他来说尚属陌生的农家小院。

支部书记邱成元的家。黄吉山老汉这是头一回走进这位邱家桥的重要干部的家里来。邱成元也觉十分惊奇,客客气气地招呼他坐在竹躺椅上,递上几片叶子烟。

“支书,我找你有事!”老汉开言道,语气果断。

邱成元一边猜想什么事,一边含笑道:“好的,有什么事,只管说吧。”

“林场入股的事,咋样了?”

“呵,入股么?正在筹备。资金问题……”

“我,我入!”

“你?”

“是呀!”

“家里都商量好了么?这集股投资完全自愿。”

“自愿!”

“那么,你决定入几股?”

“不是说一百元为一股么,我入二十股。”

“……?”

“两千元。”

“黄大爷,入股自愿,退股就不大自由呵!办林场,头几年是收益不大的。”

“我就图个长远呢!支书。”

“好嘛……你请抽烟。”

“好的。谢烟,谢烟……”

老汉抽起烟来了,这时他才感到轻松一点。他告诉邱成元,他的家,眼下一定不能分,如果分了家,荣荣、四娃都还不会照料日子,有了钱,就去跑生意,犯政策,早晚要把一个小家当搞得精光,什么事也做不成。邱支书十分同意老汉的看法。两人越谈越投契。末了,老汉突然提到林场开办起来以后,谁来领头的问题。

“你是问哪个当场长,是么?”邱成元沉吟着回答,“有个初步考虑。这是我们邱家桥大队的一份大家当,从前景看,是大有希望的。大队要指派主要干部当场长才像个格局。”

“哪个当?你?”

“不,不是我。主管经济工作,是小五同志,管委会主任嘛。”

“他当场长……”

“不合适么?”

“是不合适。那人没长脑筋,只有个嘴皮子,他当场长,我就不加入。”

“呵!这……”

“支书,不,我不是不加入。我看,他当不如我当。我当场长,蚀了本我赔!”

邱成元呼地从板凳上跳起来,仿佛不认识这个老汉似的,睁大了眼睛盯着他,半晌才说道:“真有意思!好!这个意见很新鲜。”

“不新鲜。”黄吉山固执地说,“县上开会,我听人家介绍过,谁家股份多,谁家当头儿。”

“那是指几家企业工厂联合办公司嘛。”邱支书想解释,但没有说出来,他觉得老汉的思想很新鲜。

桂桂出嫁的时候,除了带走她那一箱子“私房”以外,老汉什么也没有给她。她哭了一场,骂她爹心狠。荣荣和四娃一人得到一块手表,进口的(不过,邱小五看了以后硬说那是假的,是走私表)。没有再提分家的事。但是,邱家桥的人都说,黄吉山的手再紧,也不一定捏得到多久,他这个家,迟早要分的。为什么呢?大家都不愿进一步说。

黄吉山做了场长,领着一群社员,多半是老年人上了山。开办工作千头万绪。邱小五没当场长,在一旁说风凉话,路上见了黄吉山老汉,也不再搭理。看来,林场的困难很大。

黄大娘住了几天医院回来,还是心口痛,什么也不能干了。家务活,都落在香香身上。

香香这姑娘好。她默默地生活着,喂猪、煮饭,还照样为人家绣花,挣工钱。她一直没有为自己绣一对枕头或一副被面。晚上,独自看一会儿书,上床以后,想着那个参了军、远离家乡的同学。她一直考虑着:要不要给他去一封信?这是颇费踌躇的问题呵……

猜你喜欢
香香大娘老汉
香香花为媒
刘老汉笑了
刘老汉的烦恼(连载)
刘老汉的烦恼(连载)
王大娘钉缸
香香国
推销
香香龙
好媳妇有眼力见儿
吴老汉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