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杨
(大庆师范学院 文学院,黑龙江 大庆 163712)
文字和词汇是文化的载体,它们常常反映着普遍存在的社会现实。上古先民的一些观念和思维形式被保留在了早期的汉字之中。《说文解字》作为中国最早的一部字典,不仅系统分析了汉字的形体结构,其中所收录的文字以及相关的释义,也为研究中国古代历史与文化提供了宝贵的语言材料。许慎在《说文解字·叙》中说:“盖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1](P315)这反映出了他对文字功能的认识。早期文字阶段“象形”是文字形成的重要表达手段,“文”是依照事物分类所绘之形,是图形或记号性质的符号。其后“形声相益”,部分图形符号被借为“声旁”表示音,图形于是具有了表音功能,另有一部分图形固化了语言的意义,具有了表意功能,一些流传的神话部分被保留在图像中。这类图像具有了神秘的含义,可视为原始部落的崇拜物,也就是部落的图腾崇拜对象。经过漫长岁月的演变,这些图形符号逐渐简化,变成了文字,于是文字被赋予了承载神话内涵和图腾崇拜的功能。许慎对图腾崇拜并没有直接的认识,一来图腾是后起的名词,二来图腾崇拜文化发展到汉代,许多崇拜对象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其内涵的转换,但我们从字义的衍变中,还是可以看出其转换的过程。
图腾(Toten)一词是印第安语的音译,意思是“他的亲族”,是指人的生命及生身由之出生的门径,是起于母系社会并作为母亲血统的标识[2](P311)。原始社会初期,社会生产力落后,人类主要靠采集野生植物的果实或猎取动物为食,来求得生存。这时的动植物便成了人类赖以生存的必要条件,因此先民们便把动物和野生植物尊奉为神而加以崇拜。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与进步,人们学会了将捕获到的动物饲养起来,用来生产和改善生活。虽然这时的动物不再是人类生存的唯一依靠,但它们与人类的生活仍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于是,人们便对它们产生了一种顶礼膜拜的崇拜心理,一种神秘的图腾崇拜文化。
图腾崇拜往往与氏族来源的神话传说糅合在一起,在氏族社会,传说某种动物与部落的祖先曾发生过某种特殊联系,因而被尊奉为该氏族信仰和崇拜的图腾神。孙永义先生在论述这种关系的特点时提出:其一,迷信其崇拜的对象与本族祖先曾发生过某种特殊关系,而被尊奉为该民族的保护神。其二,图腾既是崇拜的对象,又是该族的象征或标记。其三,图腾崇拜也有各种禁忌,如禁杀、禁食被尊奉为图腾神的动植物[3]。这说明氏族成员与图腾之间的关系,是图腾崇拜的核心,是组成图腾崇拜观念不可缺少的部分。对各种崇拜来说,与之相应的是控制物种的欲望,先民们认为人与动物必须在本性上互相渗透,从而使人有能力作用于动物,于是就产生禁止杀死和食用某类动物的各种明显限制。西方的学者斯宾塞以万物有灵论的观点,分析图腾崇拜,认为图腾崇拜是祖先崇拜的第一个阶段,部落成员相信人和图腾之间有亲属关系的观念,是普遍存在的,因此图腾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意义。
通过对古文字的研究我们可以发现,部分象形文字是由图腾图像演化而来的。《说文解字·叙》中说:“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1](P314)先民造字之初,从他们所认识的事物出发,仿造事物自身特点创立文字,表示图腾物本身的象形文字就是由此而来,它们与图腾动物直接对应,体现了动物外形上的特点,人们将其最突出的、不易被混淆的特征标明出来,这些特点往往是人们崇拜这种动物的起点,也显示出动物本身所具有的实际功能和审美价值。郭沫若先生曾说:“任何民族的文字都和语言一样,是劳动人民在生活中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从多头尝试到约定俗成所逐步孕育,选择发展出来的。它绝不是一人一时的产物。”[4](P244)文字取材于先民们的日常生活,是约定俗成的产物。日本学者藤枝晃认为古代的文字起源于“绘画”,而这种认同需要建立在丰富的想象力之上[5](P3)。这说明文字进化的过程中,在古文字的基础上混杂着许多进化程度不高、保留了象形特点的原始文字,透过这类想象和解释,将抽象化的事物以具体的形象呈现。
由于早期的文字符号,象形的程度较高,就像一幅小型图画,在历史进程中,这些字符在体式上的象形特点,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步弱化或被取代。一般认为,文字的时代越早,其符号外部形态的图画特点越明显。裘锡圭先生曾指出:“按照一般的想法,最先造出来的字应该是最典型的象形字。也就是由‘图画而文字’的假想产生的基础,但此说法恐怕不能符合文字形成的实际过程,因为凡是独立形成的文字体系,都是兼有意符和音符的文字。”[6](P8)虽然“图画说”不能完全解释汉字的起源,但若以上古社会为时代背景,来推论神话范畴中图腾崇拜对文字的影响,这却也是不能忽略的一个角度。先民们对图腾神明的“象形”具有内在的驱动力,是发自生命深层的祈求,当人们对图腾做出相应的认定,把它与心中的某种观念相联系时,图腾崇拜在客观上便强化着“形”与“名”之间的关联;当这一关联被强化到一定程度,以至于某些图腾形象被自然而然地当作记录语言的信息符号时,这些图腾形象便获得了文字的功能和意义。考古挖掘出的早期器物中,就有一些神秘图案符号存在(图1和图2),这些可能与当时人们的信仰有所关联。
图1 人蛙纹(半山型)
图2 人蛙纹(马厂型)
从腹部纹饰中,可看出其运用写意表达手法,充分表达原始的心灵形象,是先民们主体意识的投射。还有一些陶器表面会有氏族崇拜动物的纹饰,比如人面鱼纹(图3和图4)。
图3 何家湾人面鱼纹
图4 姜寨人面鱼纹
形态奇特的人鱼合体,人面的眼、鼻、嘴齐全,但在人的两耳、头顶、下巴等四周却有变形的鱼装饰,并伴随着周围游弋的鱼或渔网,构成一幅图腾记号与氏族崇拜物相得益彰的图画。图腾性族徽距离文字还比较远,但在纹饰图案的逐渐简化、抽象化的漫长过程中,它所独具的神性光环,却为来自此类族徽图案的抽象符号提供了非常丰富的意象,为文字符号的构成提供了取之不尽的构形资源,由此可知图腾崇拜与造字之间,有着不可全然划分的相关性。
《礼记·礼运》:“麟、凤、龟、龙,谓之四灵。”在先民的心中这四者是极有灵性的神物,因此将它们视为民族的保护神而加以崇拜。
1.龙
“龙”是中国先民最早崇拜的图腾之一,在先民心中“龙”是一种神秘的动物,具有很多神性,是一种能降雨的神兽。在《周易·乾卦》中就有一些与“龙”有关的表述,流传到现在成为我们熟知一些词语,如“飞龙在天”“见龙在田”“亢龙有悔”等。《说文·龙部》:
龙,麟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从肉,飞之形;童省声。
2.凤
凤凰也是中华民族所崇拜的一种禽鸟类的神物,先民认为凤凰能给人类带来吉祥,故以之作为崇拜的图腾物。“凤”为百鸟之王,俗语中有“百鸟朝凤”之说。《说文·鸟部》:
凤,神鸟也。天老曰:凤之象也,鸿前麟后,蛇颈鱼尾,鹳颡鸳思,龙文虎背,燕颔鸡喙,五色备举。
由此可见“凤”也是综合了不同的动物特征形成的一种图腾形象,“凤”是人类美德和仁义的象征,有德政之君和有德行之人,凤凰就会亲近,反之则会疏远。《山海经·南次三经》:
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
凤鸟作为百鸟之王,也是人类美德的象征,可以为人类带来吉祥与幸福。因此在凤鸟崇拜中,赋予了其美好的形象。凤的传说和图腾崇拜与龙图腾崇拜同样久远,龙、凤图腾的形成是中国远古社会由分散的氏族部落不断兼并逐渐统一,图腾形象不断融合演变的结果。随着人类社会的进步,图腾不复存在,但这种崇拜意识仍保留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之中,源自图腾的一些最早的象形文字也沿用至今。
3.龟
龟也是一种有神性的灵物,由于其寿命比较长,在先民心中具有分辨善恶的能力,所以成为部落的一种图腾。《说文·龟部》:
龟,旧也。外骨内肉者也。从它,龟头与它头同。天地之性,广肩无雄;龟鳖之类,以它为雄。象足甲尾之形。
古时龟甲是用来占卜的材料,龟甲受热时会呈现出坼裂之纹,先民以龟甲上的裂纹作为预兆,来判别吉凶。先民崇拜龟,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龟的生命力极强,耐饥渴,在水中和陆地上均能生存且寿命长。二是龟生性温顺,反映了先民们渴望安定和平的生活[9](P59)。因此先民将其神化为能预知未来,测定吉凶的灵物,自然而然便对它产生崇拜甚至迷信的心理。
4.麟
麟,又称为“麒麟”,也是古代神兽之一。《说文·鹿部》:
麟,大牡鹿也。麒,麒麟,仁兽也。麋身,牛尾,一角。
“麒麟”是以鹿形象为主综合虚构的神兽。据《尔雅》等典籍记载,麟的形状如鹿或獐,独角,全身生鳞甲,牛尾。《诗经·周南·麟之趾》:“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说明“麟”很可能就是周代的图腾。这首诗赞美周文王仁厚,所以他子孙繁衍得多而贤。据典籍记载,孔子曾因“麟”被射死而流泪,哀叹周王室将要衰亡。因为瑞兽被射杀是凶兆,是周王朝将要灭亡的预兆。如果统治者好生恶杀,“麟”则至,反之则不会出现,因此华夏民族历来以“麟”为仁兽。
四灵中的三灵——龙、凤、麟皆非实际存在的动物,唯有龟是实际存在的动物。因此这种崇拜不属于原始的自然崇拜,而是带有对图腾信仰的崇拜,其内容大多可以联结与社会政治或道德有关的征兆。最原始的动物崇拜,是直接把动物本身当作崇拜对象,其内容一般与日常物质生活有直接的关系。
在原始社会,人类靠采摘野生植物和猎取动物充饥求得生存。这时,动植物就成了支持人类生存的必不可少的条件。原始民族把动物奉为神加以崇拜,也是原始宗教的一种普遍现象。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认为:“图腾氏族的成员,为使其自身受到图腾的保护,就有同化自己于图腾的习惯,或穿着图腾动物的皮毛或其他部分,或辫结毛发,割伤身体,使其类似于图腾。”[10](P45)氏族或部落的成员为求得图腾保护会采取祭祀措施,时而模仿时而歌舞,图腾因此深入到上古先民的生活之中。《说文》对此历史现象有相关的记载:
羌,西戎牧羊人也。从人,从羊,羊亦声。南方蛮闽从虫,北方狄从犬,东方貉从豸,西方羌从羊,此六种也。
根据许慎的说法,西戎、南蛮、北狄各有其代表物种,“貉”则是东部地区部族的代表。
1.羊图腾
《说文》中将“羊”解释为“祥也”,取其善、美之意。古代“姓”的来源有多种方式,有些是由远古氏族部落的标志符号转变而来,有些是来自先民对生物与自然现象的崇拜。有些以所生或所居的自然环境或地域名称为“姓”。姜水是歧水的分段名称,段玉裁引《水经注》云:“歧水又东经姜氏城,南为姜水。”[11](P612)这一区域正是羊图腾氏族活动的区域。“姜”字声符“羊”不仅表声,而且表义,“姜”字因动物崇拜及地域位置而得名,后来成为“姓”。
2.蛇图腾
原始民族受自然环境影响,普遍以某一动物命名,并按照传统认为是此种动物的后裔,例如南方的民族普遍奉“蛇”为部落图腾,《说文》:
闽,东南越,蛇穜。从虫门声。
3.犬图腾
神灵所寄附的崇拜物,会因种族或地域而不同。人们需要具体的寄托物,于是自然现象与周围的事物因此会联系起来,创造出不同的崇拜物。《说文》:
狄,北狄,本犬种。
“狄”字从“犬”,许慎解释为“犬种”,意思是狄民族是犬的后代。《山海经·海内北经》:“犬封国曰犬戎国,状如犬。”《山海经·大荒北经》:“黄帝生苗龙,苗龙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有牝牡,是为犬戎。”这两段话都说犬能生人成国,由此可知,北方之地气候寒冷,植物生长不易,野兽捕获所得成了人们食物的主要来源。犬是游牧生活中人们得力的帮手,不但是获取食物的重要工具,同时还是劳动成果的守护者,由于关系密切,成了图腾代表。
4.鸟图腾
图腾崇拜的起源经常和氏族来源的传说结合在一起。例如《诗经·商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记载了商族祖先与玄鸟关系的传说,从而肯定商族是崇拜玄鸟图腾的。若从《说文》着手,则可得知东方为鸟图腾文化之所在地。《说文》:
由图腾演化而来的象形文字,多数成了《说文》中的部首字,并以此为基础,演变出一系列相关的字形,有部分字仍然保留部分图腾崇拜文化及其延伸出的意涵。
远古人类在进行游牧生活的时候,豢养了大量的羊,羊豢养得好坏,繁殖量多少,这是关乎氏族部落生存的大事。“美”的本义是戴羊形或羊头装饰的人,最初是“羊人为美”,后来演变为“羊大则美”。为了表达对羊的感激和崇拜之情,先民们头顶羊角(或像羊角的装饰物)作羊的动作进行图腾舞蹈。李泽厚先生在《中国美学史》中认为金文中的“美”写作“”由两部分组成,上半部分作“羊”,下半部分作“人”,由字形来看,像一个人头上戴着羊头或羊角,往往是原始社会中有权力、有地位的巫师或酋长,负责巫术仪式的进行,而以羊头或羊角戴在头上,以显示其神秘和权威,美字就是这种动物扮演或图腾巫术在文字上的表现[14](P14)。从古文字符号所反映出的实际情形来看,图腾的相关阐释并不能解释所有的问题,而通过《说文》可以更接近字源的实际:
美,甘也。从羊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美与善同意。
“美”是味道好之意,就纯粹意义上的“美”而言,已脱离了图腾巫术,而与味觉相连了。裘锡圭先生指出:“表意字的字形也往往只能对字义起某种提示作用,在这方面最应该注意的一点,就是字形所表示的意义往往要比字的本义狭窄。”[6](P146)将“美”的意义理解为“盛大”,可以将“羊肥”与“味甘”这种体态视觉的感受与饮食味觉的感受结合起来。
羞,进献也。从羊丑。羊所进也。丑亦声。
把羊作为牺牲献给神明,用以乞求万事吉祥,因此《说文》中“羊”就解释为“祥也”。有了“羊”则吉祥,这正是远古人们生活观念的直接体现,也是羊图腾对先民们保护作用的直接反映。以“羊”字为字根产生的字还有“善”“群”“羔”等,与“祥”字一样,它们都是褒义词,“善”与“美”同义,羊多为“群”,羊子为“羔”。以“羊”字为字根衍生出来的合体字其形体和所表达的含义与图腾动物有关,但是它们往往用一个具体的形象表现一个抽象的概念,而不直指图腾动物本体,用以表示某些与图腾动物相联系的抽象概念。
图腾祖先对其族人是加以保护的,它对其子民一视同仁,如果氏族内发生纠纷,图腾祖先便要审判。“犬”作为图腾神兽,其职能之一便是审理诉讼,明断是非。由“犬”字结合图腾的传说,便有了“狱”字。《说文》:
许慎认为“廌”是一种能分辨不正的灵兽,故灋(法)律之“灋”字从“廌”构形,“灋”字的造字法融入廌能断狱讼之说,由此影响至汉代法官所戴的法冠,《后汉书·舆服志》称其为“解廌冠”。神话传说反映在造字上、服饰制度上的现象,说明了远古时代曾经盛行过神兽断狱讼这一情况,并在此基础上字义衍变出了“执法”之意。
“风”与“凤”在许慎的时代,被视为是不同的两个字。在甲骨文中,只见“凤”字而不见“风”字。《周礼》中“风师”写作“飌师”,可见由于字形之讹,使得“凤”成了“风”的假借字。《说文》中对“风”字的解释为:
风,八风也,东方曰明庶风,东南曰清明风,南方曰景风,西南曰凉风,西方曰阊阖风,西北曰不周风,北方曰广莫风,东北曰融风。从虫凡声,风动虫生。
“凤”字从鸟凡声,“风”字从虫凡声,两个字有语音上的联系,另外像“朋友”的“朋”也是“本无其字”,借用“凤”字的字形。《说文》:
以凤飞群鸟从之,代表“群体”或“群众”之意,所以“朋党”一词可以指同类的人相互集结成党派,排除异己。随着文字演变,字义增多,—部分作为图腾的动物不再具有神秘性和威慑力,失去了作为图腾的功用,这也标志着人类对这些动物的认识进入新的阶段,但图腾演化而来的文字却代代相传历久不衰。
中国远古神话、图腾崇拜承载着华夏民族特有的文化内涵,是一种理性与神秘思维兼容并蓄的产物,许多崇拜对象已在历史长河中,不知不觉完成了其内涵的转换。从《说文》收字及其字义的衍变中,可看出部分由图腾转换成象形字的过程,以《说文》字形体系为基础,将图腾崇拜和氏族来源的传说相结合,既可以了解字形演变,同时也能更好地研究图腾崇拜文化及其延伸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