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兰芬,石统文
(浙江农林大学暨阳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诸暨 311800)
引言
巴里·昂斯沃斯(Barry Unsworth, 1930-2012)是当代英国文坛巨匠,以创作历史小说闻名。他一生共出版了17部长篇小说和1部纪实作品,主要包括《帕斯卡利岛》(Pascali’s Island, 1980)《秃鹰之怒》(The Rage of the Vulture, 1982)《石女》(Stone Virgin, 1985)《神圣的渴望》(Sacred Hunger, 1992)《戏中人》(Morality Play, 1995)《国王之歌》(The Songs of the Kings, 2002)《脐心的红宝石》(The Ruby in Her Navel, 2006)以及《慈悲的品德》(The Quality of Mercy, 2011)等。《帕斯卡利岛》和《戏中人》分别获1980年和1995年布克奖提名,并先后于1988年和2003年被搬上荧幕。代表作《神圣的渴望》斩获1992年布克奖桂冠,在英美各大主流报刊杂志上获得好评:《纽约时报》称其是一部非常了不起的作品;《星期日邮报》认为该小说一问世便可成为经典;《纽约时报书评》则称它是一部兼具优美、深思、雅致和高度道德严肃性的作品。不仅如此,昂斯沃斯的编辑兼出版商甚至宣称他是“现今在世的最杰出的历史小说家”[1]458。
然而,这位大师级作家及其作品在国内外文学评论界受到了冷遇。同年荣获布克奖的《英国病人》被译成了30多种语言,还被改编成为一部成功的好莱坞电影,以它作为研究对象的评论文章不计其数,相比之下,昂斯沃斯和《神圣的渴望》鲜有问津,相关的研究论文凤毛麟角,主要涉及两类主题:1)比较研究,布兰特利(Brantly 2009)①、施特雷勒(Strehle 2011)、以及普拉萨(Plasa 2014)②将《神圣的渴望》分别与图尼埃的《礼拜五》、康拉德的《黑暗的心》以及莎士比亚的《暴风雨》等作品进行比较或互文性解读;2)乌托邦思想,福特(Forter 2012)和兰伯特(Lambert 2017)③以乌托邦为切入点,后者着重阐述了社区的诞生与消亡过程。此外,福特(2010)对《神圣的渴望》《石女》《失去尼尔森》(Losing Nelson, 1999)等作品进行历史性解读,指出历史在昂斯沃斯小说中“既是活生生的现实,也是回溯性故事”,“正是这种介于批判现实与乌托邦式的梦想之间的相互作用使昂斯沃斯的历史小说既独特又不可或缺”[2]781。尽管现有研究取得了若干成果,但是国内外有关昂斯沃斯的研究仍处于萌芽起步阶段,为此福特(2010)和施特雷勒(2011)相继向学术界呼吁:《神圣的渴望》是一部旷世奇作,昂斯沃斯的小说值得更多的关注和研究。本文拟从复式叙事结构、叙事视角及其转换等层面探究《神圣的渴望》的叙事策略及其艺术效果。
复式叙事结构是指文学作品中两条叙事线齐头并进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叙事模式。与传统的单线叙事相比,复式叙事结构可以突破时空限制,有效地变换叙事节奏,拓展叙事空间,同时增添故事内容的复杂性和厚实感。昂斯沃斯在《神圣的渴望》中巧妙地采取了复式叙事结构,两条叙事线之间既相互独立又彼此关联,营造出独特的艺术效果。
故事发生于1752年至1765年间,为了缓解财务危机,棉花商肯普开始涉足非洲贸易。他出资建造了贩奴船“利物浦商人”号,以期获得丰厚的利润。自此小说拉开帷幕,两条叙事脉络清晰可见。一是以外科医生马修·帕里斯为主人公。因宣扬违背教义的科学理论,帕里斯被捕入狱,职业生涯尽毁。关押期间,一个受雇于教会党的暴徒闯入他的家中,其妻子受到惊吓,以致流产丧命。绝望之际,帕里斯接受了姨父肯普的邀约,成为贩奴船上的医生,和一群来自不同阶层、性格迥异的海员,开启了海上冒险之旅。航海途中,船长瑟索野蛮凶悍,近乎疯狂地认为自己作为船长的绝对权威不可侵犯。他残忍地鞭笞海员,粗暴地苛虐黑奴;为了向保险公司索赔,追逐所谓的利益和名誉,他坚持将患有热病的奴隶活生生地抛入大海。面对船长的残暴统治和黑奴的悲惨遭遇,帕里斯带领海员奋起反抗,和奴隶们一起逃亡到佛罗里达的东南部,在偏僻的海滨深处建立起梦想中的“乌托邦”社区。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人群在这里和平共处,和谐共生。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悠然自得的田园生活。
二是以棉花商的儿子伊拉斯谟·肯普为叙事主角。伊拉斯谟寡言少语,孤傲倔强,因为孩提时代帕里斯的无心之举而对表兄充满了憎恶和怨恨。他不仅漠视帕里斯的悲惨遭遇,而且始终认为表兄是家族的耻辱。故事伊始,伊拉斯谟在利物浦的家中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尽管内敛害羞,他对富商沃尔珀特的女儿萨拉一见倾心。自从爱上萨拉,他的生命就如大海般汹涌澎湃。为了追求她,素来讨厌表演的伊拉斯谟违背本性,加入了萨拉组织的莎翁戏剧排练。呈现在作者笔下的是绿草如茵、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和一幕幕甜美如蜜的爱情故事。然而,就在他和萨拉准备向世人宣告联姻之时,所有的美好戛然而止。因为贩奴船的失联,父亲肯普的希望化为了泡影,他无法面对巨额的债务,在绝望中上吊自杀。家族败落后,伊拉斯谟与萨拉的婚事也随之告吹,他立誓要为父亲偿还债务、恢复名誉。为此,他不择手段,不仅屡屡跨越法律界限,而且不惜牺牲终身幸福,迎娶品貌不佳的爵士之女以交换财富和利益。十数年后,伊拉斯谟如愿以偿。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金钱和权力以及随之而来的名誉和声望。某一天,他偶然得知贩奴船并未沉没而是搁浅在佛罗里达的东南沿海,并且海岸后方某个村落里共同居住着白人和黑人,于是一场跨越大西洋的追击报复行动开始了。
小说双线并行,在一艘充满粗言恶语、血泪汗水如地狱般的贩奴船和一个宁静祥和、美好浪漫如简·奥斯汀式的爱情故事之间穿梭,在一座岁月静好、如诗如画的田园村落和一个物欲横流、利益至上的物质社会之间往返。由此而形成的鲜明反差给读者以强烈的情感冲击和心灵震撼。反差打破了读者对故事走向的预期,随之而来的是不可避免的矛盾冲突和情绪波动。反差越大,情节就越跌宕起伏,“情感的流向也会因一种矛盾和逆流的产生而得到强化”[3]203。与此同时,两条叙事线相互交织,同一故事链的各个事件之间留存一定的间隔,不仅有利于读者的接受,“增加读者对故事的印象,而且还能够调动读者的想象力,使其在一定程度上卷入到文本中来。因为故事并不是直接‘给予’的,而是由作者分块端出,在某种意义上并不完整,需要由读者自己去将它梳理、整合成一个整体”[3]204-205。凭借复式叙事结构,昂斯沃斯在《神圣的渴望》中不仅营造出强烈的反差艺术效果,而且延长了读者对文本的感知过程,使读者有更丰富的审美体验。小说中两条叙事线于结尾处合二为一,完成了超时空的对接。
叙事视角也称叙事聚焦,是指叙事时观察故事的角度。同一个故事,若讲述时观察角度不同,则会呈现出大相径庭的面貌,产生天壤之别的艺术效果。因此,叙事视角的选择是展示文学作品的重要手段之一,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作品的成败。在《神圣的渴望》中,昂斯沃斯借助叙事视角,使读者身陷于真假交织、虚实交错的叙事迷宫,耐人寻味。
小说以序言开篇,以“天堂黑鬼”为叙事起点。叙述者“我”转述了马瑟书稿中有关这位已获得自由的黑白混血奴隶的故事。“天堂黑鬼”名叫卢瑟,他头发花白,身体纤弱,每天混迹于新奥尔良街头和码头酒吧,终日述说着“一艘利物浦的船,在船上当医生、永远活在他心中的白人父亲;在阳光普照的地方度过的美妙童年;丛林丘岗,从洪水漫过的热带草原上飞起的大批白鹭;白人和黑人和谐生活的村落。”[4]1可惜的是,马瑟去世后,有关这位“天堂黑鬼”的资料在书籍再版时被删除,因为他的遗孀认为“有必要避免发表马瑟潦倒生活的素材”。这使得“我”突发奇想,“是马瑟虚构了他”[4]2。然而,这一想法很快被否定了,“作者在生命末期才变得脸色苍白、神志不清,而对卢瑟的描述则发生在早些年;况且,《概述》引言中也曾对他有所提及。我不相信马瑟会虚构像卢瑟这样的人物”[4]2。纵观小说,此处的叙述者“我”并非后续情节中出现的人物,而是隐含的作者,昂斯沃斯采用第一人称“我”进行叙事,营造出一种强烈的真实感和亲切感——“我”在讲述一个可靠的故事,情真意切,值得信赖。正当读者沉浸其中时,“我”又暗自思忖,“是这个穆拉托人自己虚构了自己”[4]2;“我”需要凭记忆来叙述,因为“那本《老路易斯安那概述》多年前就已经遗失,之后再也没能找出另外一本,甚至都找不到其他任何提及此书的地方。”[4]2这番措辞又令卢瑟的真实性大打折扣,读者不免心生疑窦:“天堂黑鬼”真的存在?《老路易斯安那概述》这本书真的出版过?结尾处,卢瑟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他“坐在我这座迷宫的入口”“谈论着失去的天堂”[4]2。整篇序言似乎在告诉读者:“天堂黑鬼”卢瑟“既代表了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东西,也代表了历史上从未实现的东西”[5]154,他是真与假、实与虚的结合体。
小说主体围绕着两条叙事线展开,叙述者“我”几乎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第三人称叙事。这种叙事方式赋予叙述者充分的自由,既可以超越时空的限制,又能够在不同人物、不同事件之间自由切换,“既可以逗留于人物的外部做外视观察,也能够潜入人物的内部做心理透现”[3]315。凭借第三人称叙事和大量的史实研究,昂斯沃斯向读者还原了真实的奴隶贸易。小说在时间维度上历时十余载,在空间维度上跨越南北半球和东西半球。从利物浦到塞拉利昂,从几内亚湾到圣奥古斯丁,再到佛罗里达的东南部海湾,隐形的叙述者游刃有余地周旋于两条叙事线之间。通过他的口,昂斯沃斯详尽地介绍了贩奴船的制造过程和海员的招募情况:“利物浦商人”号是一艘双桅横帆船,桅杆结实牢靠,船上海员的招募兼具自愿性和强制性,他们有的被陷害而别无选择,有的被诱骗上船,有的遭遇绑架被迫出海。不仅如此,作为局外人和旁观者,叙述者还详细地叙述了奴隶的购买过程及船上海员奴隶的生活状况,包括交易之前的健康检查、交易价格、居住环境、鞭笞惩戒水手、强迫奴隶唱歌跳舞、使用张口器对绝食奴隶强行喂食等细节。这些叙事的真实性和准确性在美国史学家马库斯·雷迪克(Marcus Rediker)所著的《奴隶船:一部人类历史》(The Slave Ship: A Human History, 2007)中得以证实。例如,小说中,船长拒绝购买胸部下垂的女黑人,因为“胸部下垂的女人不值钱”[4]151,奴隶们的“住所净高不过两英尺,栖身的木板并未刨平,当他们在闷热窒息的黑暗处无助翻滚时,粗糙的板面从他们的背上或是体侧撕下一层皮”[4]283;雷迪克在其书中作了类似的叙述:“商人们有时会告诉船长要避开‘老男人或胸部下垂的女人’”[6]193,“生病的奴隶躺在木板上,没有被褥,他们臀部、肘部和肩膀随着船的晃动而磨掉一层皮”[6]274。与此同时,叙述者游走于各色人物之间,悄然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迪金“熟悉但厌恶”地看着鞭笞前奏,内心掺杂着“恐惧和痛苦”[4]89;帕里斯认为“大副是个狡猾的家伙”“毫无感情”[4]114;欧文神情悲伤,“只是想倾诉孤独和对黑暗的恐惧”[4]194;帕里斯情不自禁地想到桨手们的“叫喊声就像是在哀悼戴着镣铐的人”[4]197;在绝食的奴隶眼中,帕里斯看到了“对死亡的渴望,觉得十分眼熟”[4]212。正如施特雷勒所述,昂斯沃斯采用第三人称叙事,“从多种角度来向外查看奴隶贸易的社会影响,向内窥视那些受益或受苦之人的内心世界”[7]89。
需要指出的是,这种无所不能的全知视角并没有贯穿小说始末,昂斯沃斯并未赋予叙述者洞察一切的权力,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在叙事过程中,昂斯沃斯时而将叙事焦点退缩到某个固定的人物身上,以有限视角向读者呈现故事情节。例如,伊拉斯谟初次拜访沃尔珀特公寓时,作者以伊拉斯谟为叙事视角,将少年郎情窦初开时紧张不安、时而欣喜时而恼怒、时而满心嫉妒时而怦然心动的复杂心理尽显笔底。为了此次拜访,伊拉斯谟做足了功课,花了一个小时来精心挑选服饰,以期能够以最佳面貌见心爱之人。当抵达公寓时,他万分紧张,以致和仆人说话时嗓音变得尖锐;当得知萨拉和友人在排练话剧时,他既惊喜又诧异,认为这里是“天使的住所”“纯洁的天堂”[4]26,同时又为自己被排斥在外而暗自气恼;当看到萨拉身边的男教师时,他心生嫉妒,“企图辨认萨拉周围所有的人”[4]28;当萨拉离开人群向他走来时,他的眼里只有她,“为她此刻的美怦然心动”[4]28。再如,航海途中,昂斯沃斯时常借帕里斯之口来叙述贩奴船上的日常,作为情节补充。帕里斯有写航海日志的习惯,他的笔记录了水手受刑、奴隶买入经过、船员及奴隶的生活状况等各种场景以及他对船上各色人物的评价。综观全篇,以有限视角叙事的片段不可胜数,昂斯沃斯灵活自如地变换叙事焦点,不仅削弱了全知视角的权威性,而且增添了叙事的不确定性。其次,昂斯沃斯在奴隶贸易问题上不忘嘲讽全知叙述者。小说中,歇尔布罗河河道蜿蜒曲折,两岸林木茂密,遮蔽了人类活动的痕迹,叙述者面对这幕景象感慨万千:“河流是这里唯一的现实,是贸易的纽带”“是非洲的河流把奴隶吞噬掉的”[4]197;当肯普父子在地图上标出贩奴船的航线时,叙述者认为此举是多余的,试图真实勾勒出贩奴船上的状况或奴隶贸易的本质对贸易本身没有好处,“如果一再坚持,就会使脑子里充满恐惧。我们有曲线图、表格、资产负债表、以及企业理念声明,这些可以帮助我们在抽象王国里保持忙碌,远离危险,也可以使我们感到这是合法活动、合法谋利”[4]263。叙述者将奴隶贸易归咎于河流,殊不知这是人性的贪婪所驱使,世人还美名其曰“神圣的职责”[4]239。尽管意识到奴隶们的非人遭遇,意识到世人会为此感到恐惧,叙述者却以资产负债表等各种图表为借口,为奴隶贸易找寻冠冕堂皇的遮羞布,宣称这是“合法活动”“合法谋利”。昂斯沃斯在否定叙述者的同时也降低了全知叙事的客观性及真实性。
作为当代英国文坛上最杰出的作家之一,昂斯沃斯及其作品以历史为媒介,生动地展示了各个时期人类社会的生活画卷。代表作《神圣的渴望》揭露了资本主义的剥削与压迫、奴隶贸易的罪恶、以及人性的贪婪,表达了对各种族和谐共生、平等相处的乌托邦式的理想社会的向往。昂斯沃斯采用复式叙事结构,两条迥然有别的故事线交织并行,强烈的反差与对比发人深思,同时由此形成的叙事间隔给读者无限遐想,使读者主动参与其中,从而实现情感共鸣。更为重要的是,昂斯沃斯借助第三人称全知叙事,在很大程度上还原了人类历史上最卑劣的贸易活动,既呈现客观历史细节,又走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探究奴隶贸易的社会影响及个体影响。与此同时,昂斯沃斯拒绝赋予全知视角绝对的权威性和确定性,不仅在叙事过程中变换叙事焦点,代之以有限视角叙事,而且对全知叙述者揶揄嘲弄。凭借叙事视角及其转换,昂斯沃斯塑造了一个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世界,使读者在扑朔迷离中找寻真相。
[注释]
① Brantly, Susan C..“Engaging the Enlightenment: Tournier’s Friday, Delblanc’s Speranza, and Unsworth’s Sacred Hunger”[J].Contemporary Literature, 2009, 61(2): 128-141.
② Plasa, Carl.“Mainly Story-Telling and Play-Acting”[J].Cross, 2014, 170: 151.
③ Lambert, Raphaёl. “Barry Unsworth’s Sacred Hunger: Birth and Demise of a Community”[J].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 2017, 41(1): 118-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