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神鬼诗的无意识解读*

2021-03-25 17:41吕晓波孙惠欣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天界李贺弗洛伊德

吕晓波,孙惠欣

(1.延边大学 朝汉文学院,吉林 延吉 133000;2.大连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622)

一、李贺生平及无意识理论

李贺,字长吉。他短短27年的生命里,经历中唐德、顺、宪三朝。创作了 233 首诗歌,在诗歌史上做到了独树一帜,其诗歌体裁类型多样,尤其是描写天神、鬼魂的诗歌为历代文人所喜爱,同时也奠定了其“诗鬼”的称号。据学者陈友冰统计,神鬼诗在李贺诗歌中约占 60 首,是其创作总量的四分之一[1]80。以往对李贺神鬼诗的研究更多地倾向于其艺术特色以及诗歌所抒发的思想感情,但是很少有人从无意识理论的角度探寻李贺神鬼诗中所隐藏的潜意识。弗洛伊德曾在《自传》中说道:“一个幸福的人从来不会去幻想,只有愿望难以满足的人才去幻想,而文学中每一个幻想即是一个愿望的满足,都是对令人不满的现实的一种补偿。”[2]429李贺作为一个短命诗人所创作的神鬼诗中充斥着光怪陆离的种种幻想,这些幻想即是李贺在现实中难以满足的愿望,通过将这些神鬼诗的无意识解读,我们将可以对李贺的认识更深一步。

弗洛伊德在 1900 年发表《释梦》,就开始为文学解析在精神领域打开了一扇窗,运用弗洛伊德的理论,解析文本表层之下的作家心态以及他们的潜意识心理[3]87,对于了解作者创作动机理解文本有着重要意义。弗洛伊德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将人的潜意识中的核心都看作是性本能,认为文学创作是被压抑的性本能的升华释放。但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弗洛伊德发现原先的自我本能与性本能难以说明战争中的挑衅、分裂、屠杀、破坏等现象,因而在 1920 年发表的《超越快乐原则》中又提出了生本能与死本能理论作为补充来揭示人性中的破坏性与建设性。本文将从弗洛伊德无意识理论中的生本能、死本能以及恋母情结的角度对李贺的神鬼诗进行解读。通过对其神鬼诗的无意识解读,我们可以从李贺神鬼诗光怪陆离的表层之下,找寻其隐藏在心间的潜意识,进而把握其诗歌意蕴并更为深切地了解这位短命诗人的心理状态。

二、李贺神鬼诗中所表现的无意识

(一)强烈的生本能意识

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纲要》中谈到所谓生本能,即表现为一种爱与建设的潜意识。这种爱可以包括对人类、对万物的爱,通过这种爱来抵御死亡。这种建设包括建设美好之物,将其生命投入建设之物中以获取长生。就其本质而言是一种渴望生命,渴望美好的意识状态。李贺的神鬼诗中表现出强烈的生本能意识。

李贺,字长吉。在《说文解字》中:吉,从士口,善也。善也就是好,长吉则是隐喻着李贺父母对其生命的期望。在李商隐所做的《李长吉小传》中得到了李贺的样貌:“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4]4李贺在《 春归昌谷》:“终军未乘传,颜子鬓先老。”[5]226终军是汉代的一名十八岁的将军,十八岁时得到了汉武帝的重用,而李贺还未到十八岁便已经白头,而少年白头正是早衰的症状。另外在《咏怀二首》中:“旧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5]46在《伤心行》中:“秋姿生白发, 木叶啼风雨。”[5]115李贺都在反复提到自己早衰生白发的身体状态。从以上可以得出,李贺自小便多病,在成长的过程中又产生了早衰症状,包括其27岁的早逝都说明了李贺短暂的生命是时刻受到威胁的,越是受到死亡的威胁,他便越发疯似的创作,越发疯似的吮吸生命中的美好。在他所创造的神鬼诗中,则幻想建设美丽的天界,逍遥的神仙,对屈死冤魂的怜爱。

如《天上谣》: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

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缨。

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

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

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

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

[5]70

在这首诗中李贺创造出了一个美丽的天界,天界的一切分外的美丽,由玉所制成的宫殿旁种植着桂树,桂树的花朵又长久地未落,美丽的仙子穿着绫罗飘带采着桂香,秦妃居住之地窗前种植梧桐,饲养小凤凰。有仙人吹笛,有神物劳作。更为让人羡慕的是,天界与人间的时间变化之大。天界时间似乎是静止的,在这样幻想的天界,李贺沉醉其中,所书写的天界是充满魅力的,令人所向往的。他在现实世界的失望,促使他对于这天界景色进行美轮美奂的创造,创造的越是美丽,便越是李贺对其生命本身浓烈的热爱。

在《梦天》中:“玉轮轧露湿团光,鸾珮相逢桂香陌。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5]92天界美妙的月光中,诗人与仙子相遇在天界,而此时人间的时间更是千年如走马般地流逝,以人间时间的快速流逝来凸显天界的时间永恒。李贺所创造的天界是美丽的,时间是近乎静止的,而时间也即是意味着生命的永恒。李贺的早衰以及多病使他日夜感到生命的短促,因而作为其所幻想的神鬼诗变成了他的寄托,他希望通过自己所建设的神界以求获得生命的长久。在李商隐所做《李长吉小传》中:“恒从小奚奴,骑巨驴,背一古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并且非大醉及吊丧日率如此,过亦不复省。”[4]29李贺对于诗歌的创造的热情几乎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越是疯狂地创造越是显示出其内心对于生的渴望,这一切正是其潜意识中强烈的生本能的展现。在《绿章封事》中:“愿携汉戟招书鬼,休令恨骨 填蒿里”[5]99。在《秋来》中:“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李贺对于死去的鬼魂也是抱着极大的同情与怜爱的,他由自身的痛苦遭遇想到了已经死去的冤魂,并且为这些鬼魂鸣不平,为其招魂。之所以在后人看到李贺神鬼诗中的鬼魂并不觉得恐怖,反倒有一丝的同情正因为李贺在诗歌中所创造的鬼魂形象所灌注的正是对这些屈死鬼魂的怜爱,而这怜爱与同情,正是人类所共有的对于生命本能的热爱,故而能引发产生强烈的共鸣。

(二) 无助无望的死本能意识

死本能意识即一种向死的意识,人类的最终归宿是指向死亡的。其表现为某种侵略本能、自我毁灭的本能,是追求生命的终结,将有机体的生命带回到无生命状态。根据弗洛伊德阐述,死本能包含了两种形式:一种是向内的,如人的自我谴责、自我惩罚、自杀等等。第二种是一种向外的形式,表现为毁灭规则、毁坏他物等等[6]180。虽然人生的目的最终指向死亡,但现实中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轻易地选择死亡。当人生遭遇到巨大的挫折或难以克服的心魔时,这种潜藏在心间的死本能意识便会涌现出来。

李贺在其短暂的27年生命里,在他人生的前17年里,他有很多时间都在河南福昌的昌谷县度过,那里美丽的乡间田野,俊秀的山峰给李贺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而作为皇室后裔的个李贺。在他的诗中反复申明自己的皇族后裔身份,这样的皇室身份的他应当有所作为,应当出人头地,故而他发奋读书,渴望功名希望重振家世,光耀门楣。在15岁时便以乐府歌诗名于时,可谓初崭头角,在他认为这一切应当顺利的,可是却因为其死去的父亲之名晋肃,时人抨击他,挖苦他,他最终未能参加进士考试。这一打击对李贺而言似乎是巨大的,在强大的世俗面前他是无助的。虽然之后李贺又辗转各地求取官职,但究竟无 所得,最后在二十二岁那年获得了一个从九品的管祭祀的奉礼郎,他皇室王孙的身份却做了一个管理繁琐祭祀的小官。他无望地在长安待了三年,最终病归故里。仕途的无望加上常年的多病,让他求死而不能,这期间在的神鬼诗中大量书写的都是一些具有破坏与毁灭性的形象。弗洛伊德认为:“艺术家在创作中从现实转开,并将全部本能冲动转移到他所希望的幻想生活的创造中去。”[2]430当李贺从苦难的现实生活中移开,将潜意识中的死本能释放在他所创造的神鬼诗中,在他的神鬼诗中便呈现出的是谴责,或是破坏,或是毁灭,所表现的正是其无助无望的死本能意识。

以《金铜仙人辞汉歌》为例: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5]199

这首诗作于李贺辞官从长安回昌谷的路上,念及金铜仙人的历史事件,遂做此诗。在这首诗中,当年不可一世的拥有至高地位的汉武帝的鬼魂已经不再是帝王了,拥有法力的仙人会哭泣,送客的兰花也是凋谢的生命状态,作为万物主宰的天也将变老,在这首诗里李贺创造出一种对权力进行破坏的景象,曾经在人间拥有至高无上的汉武帝死后也只能是一个孤魂野鬼,神话传说中的仙人在人间的变动面前也只能默默流下眼泪,曾美丽的兰花在此时也只能是惨败的模样,主宰万物的天如若有情,也会因此而变老衰亡。这首诗呈现出异常的衰老与无力感,而这衰老与无力便是指向死亡本能的意识。

在《苦昼短》:“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5]89李贺开始怀疑自古以来神明的存在性,怀疑神明世界的种种秩序,并且要破坏代表神明世界的神物——龙,甚至要斩龙足,嚼龙肉。这是一种超前的毁灭,一种近乎疯狂的破坏。这是本压抑的死本能的外化。如果说《苦昼短》还是在对神界的代表物进行破坏与毁灭的话,在《官街鼓》中:“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5]85。则是对神明的永久性生命进行破坏与毁灭。自古以来,神仙们拥有着永久的生命,他们逍遥自在,为凡人所崇拜。可是在李贺这里神仙的生命是有限的,凡人们所认定的天上的秩序被李贺所破坏,凡人们敬拜的神明也将死去。正如德国哲学家尼采曾言:上帝死了。实则都是对既有神明秩序的破坏与毁灭。在李贺的一些神鬼诗中连主宰万物的神明都将死去,作为凡尘之人又谈何永久的生命呢?正是出于这种无助无望的死本能,李贺在其神鬼诗中表现出大量的破坏与毁灭,在杜牧所做《李长吉歌诗叙》中:“荒国陟殿,梗莽邱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4]3李贺所怨恨悲愁的不正是其生命受到难以言明的挫折并且时常受到死亡的威胁,这种状态下,他潜意识中的死本能不断地涌现出来,在神鬼诗的创造中流露出来,表现出来的就是破坏与毁灭希望,以及强烈的控诉感。

(三)恋母情结

弗洛伊德在《释梦》中提出了恋母情结这一概念。恋母情结并非爱情,而大多数产生于对母亲的欣赏与依恋。[2]135而在现实生活中却很难体现,但是在文学创作中却会无意识地流露出来。李贺在其神鬼诗中描绘出了不少的女神形象。但是其所创造的女神形象并不像屈原、曹植、宋玉等等所创造的那一类绰约曼妙的女神。在他的神鬼诗中他描写了“兰香女神”“贝宫夫人”“ 嫦娥”“ 巫山神女”“ 秦妃”等多个女神形象。李贺诗中的女神大都呈现出的是凄苦苦闷的形象。

从李贺与其父的关系在现存的记载中很难详知,但是可以知道其父是县官,四十岁得子。而且其父早逝,他与他父亲的交流应该不多。弗洛伊德说:“爱双亲中的一个而恨另一个,这是精神冲动的基本因素之一。”[2]146通过对李贺生平的考证,不难得出李贺的精神寄托应是其母亲,在日常的生活中与其母亲交流则是较多的。作为家中的长子,李贺自小自然就受到了来自母亲过多的关爱,他每日作诗归来是其母亲叮嘱她:是儿呕出心血尔。当其踏上求仕之路后,每当遇到挫折便会返回故乡,当其去世之时,是其母亲守护在他的左右。李商隐在《李长吉小传》中当绯衣人召长吉上天时,“贺言阿奶老且病,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4]14即使李贺所梦想的天界终于为他打开大门时,他犹豫时的原因竟还是对其母亲的留恋,可见李贺对其母亲的依恋之情。当这种内在的恋母潜意识在充满幻想的神鬼诗被释放出来时便呈现出不同的形象特点。

如:《贝宫夫人》:“长眉凝绿几千年 ,清凉堪老镜中鸾”[5]19。他所创造出的贝宫夫人是一个已经活了数千年的女神,但是李贺所描写的却不是一个自在自由的女神形象,反而是个永恒无聊寂寞的状态,虽有长久的生命却无人相伴的恒久寂寞与无聊。在《湘妃》中:“筠竹千年老不死 ,长伴秦娥盖湘水。”[5]29湘妃俨然成为了一个活了数千年的女神形象,而与她相伴的只有千年老不死的筠竹,这种千年的孤寂与无聊却是一种无法排解的苦闷。相比与屈原《九歌·湘夫人》中所描写的飘渺自在、轻灵婉转的女神样貌,李贺的女神形象则更加一种人间孤苦孤寂的妇人形象。从李贺的生命中看出,当他父亲在世时忙于政务无暇顾及家人, 年幼的李贺陪伴在母亲身边,自然他所看到的便是其母亲的孤苦与寂寞,当其父亲去世后,他的母亲更是孤苦一人,他所幻想的女神中不经意间便流露出了他母亲孤苦的状态,而这正是对其母亲的深深依恋。

李贺短暂的一身,身边的女人只有她的姐姐以及他的母亲。可以想象这样一个体弱多病的儿子,受到了来自其母亲的特别关照。自然对其母亲产生了较深的依恋。而在其18岁踏上求仕之路,与母亲更是聚少离多,求仕路上的磕磕绊绊自然会反复让诗人产生波动,这些波动使得在其神鬼诗中描写的女神大都是女性超过神性,因此在李贺神鬼诗中的女神便是其苦闷的孤寂的母亲的外化。

三、 小结

弗洛伊德在谈及作家创作时说过:“创作家所做的就像游戏中的孩子一样,以非常认真的态度来创造一个幻想的世界,同时又明显地把它与现实世界分割开来。”[6]80李贺正如孩童沉浸在游戏一般,沉浸在自己所创造的充满幻想神鬼世界里,李贺建设了一个美丽的神鬼世界,这个世界与现实隔离使得他沉醉其中无法自拔,最终去世时也是幻想自己被仙人接到天界居住。对李贺的神鬼诗解读历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从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中的生本能与死本能以及恋母情结的角度对其神鬼诗进行解读,让我们看到了那个短命天才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的内心世界,以及他对母亲的深深地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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