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晋
(南京审计大学 外国语学院,南京 211815)
今天,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深,众多好莱坞大片、欧美连续剧等影视作品通过不同途径纷纷登陆中国。其中大量的影视作品采用字幕译制片的方式来发行,这种做法简单、便宜、快速。目前,国内影视字幕制作主要包含进口公映影片字幕、进口电视节目字幕和网络影视字幕。进口公映影片的字幕翻译工作由电影进口公司分配给四家具有电影译制资质的单位:上海电影译制厂、长春电影集团译制片制作有限责任公司、八一电影制片厂和北京电影制片厂。进口电视节目的情况也较为相似,由一些电视台引进,交给影视制作公司制作字幕。这些影视作品由相关机构统一引进,并由专业的电影制片厂或影视制作公司制作其字幕,看似十分规范。但是,我国至今未见影视主管部门或学术机构提出成文的系统性字幕译制片的规范,字幕制作只能遵循电影制片厂和影视制作公司内部的规范。而事实上,根据一些媒体的报道,字幕译制片的翻译工作往往由一些译者个人长期包揽,使得字幕带有很强的个人色彩[1]。如刘大勇翻译了《尼斯湖怪:深水传说》《纳尼亚传奇II凯斯宾王子》《泰坦尼克号》《国家宝藏II》《加勒比海盗III》《钢铁侠》《无敌浩克》等十几部大片;贾秀琰翻译了《黑衣人3》《环太平洋》《颠倒世界》《异形前传:普罗米修斯》《环形使者》《罗宾汉》等二十几部大片。有的译者(如翻过多部大片的贾秀琰)甚至并非专业的翻译人员,译制规范的缺失由此可见一斑[2]。我国的字幕翻译与西方相比,还存在着一定的差距。在欧洲,影视字幕的规范早就引起了学者和电影界人士的注意,Ivarson和Carroll在1998年就提出了一系列的影视字幕翻译的规范[3],并获得了欧洲电影翻译协会(ESIST)的认可,成为了行业的规范。这些规范至今还刊登在欧洲电影翻译协会网站(http://www.esist.org)上,供所有的从业者学习和参考。后期,欧洲学者Karamitroglou[4],Cintas和Remael[5]等人又在Ivarson和Carroll的基础上提出了更多、更详细的规范,在欧洲地区成为普遍认同的规范。我国网络影视字幕是字幕翻译中的一个重灾区。当前,国内的网络影视公司还缺乏严格的监管,其中有些公司甚至使用的是盗版影片,其字幕译制水平就可想而知了。而一些大型的、较为正规的网络影视公司基于成本的考虑,大量采用网络上的电影爱好者自发制作的字幕(fansub)。西方学者Cintas和Remael指出,fansub最早出现在20世纪80年代,那时一些日本漫画迷们为了欣赏最新的日本动画片,自发地进行翻译并将做好的字幕放在网络上共享[5]26。这些字幕的制作不仅有侵犯版权的嫌疑,而且其制作十分随意。今天在我国网络上流传的fansub主要是由众多的字幕制作组制作的。这些字幕制作组都是一些电影爱好者在网上自发组建的,其人员来源复杂,水平参差不齐,有些人员甚至缺乏基本的外语技能,翻译出的字幕质量往往也不高。
电影是一种面向大众的艺术,语言要通俗易懂,因此字幕翻译应当使用明白畅达的标准语言。国内影视字幕在语言通俗性方面存在着失范问题。一些译制片的字幕语言晦涩难懂,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观众也无法在短暂的时间内理解其复杂的含义。以《黑衣人3》为例,台词“Lonelier too,since you are the last Bogladyte standing”被翻译为“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种凸显译者古典诗词文学造诣的译文从外国人嘴里不断吐出,让人觉得格格不入、词不达意,恐怕不是普通观众能够接受的。字幕直译为“也活得比我寂寞呢,毕竟你是最后一个活着的伯格罗多人了”可能更容易被观众接受。
另一方面的问题是字幕翻译的语言过于流行化。以电影《环太平洋》为例,影片中,美国造的机甲战士“危险流浪者”在战斗中使用hammer rocket来攻击怪兽,译者将其翻译成“天马流星拳”。“天马流星拳”这一说法源自日本流行动画片《圣斗士》中的主人公星矢所使用的武功绝招。用这样的译文来描述一种科幻武器,可能只有熟悉日本动漫的观众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妙处。相比较而言,在香港上映的版本中,该词被翻译成“手肘火箭”,无疑更能使观众轻松地看懂情节。
无论是使用晦涩的译文,还是流行、网络语言的泛滥,都是由于翻译者过多地将自我因素介入到翻译中间,忽视了字幕受众所需要的通俗性,很容易让人出戏。相反,优秀的译者能通过通俗的语言令观众忽略译者的存在,能够藏于作品之后而非凸显在其中,最终实现字幕翻译的最高境界——字幕的隐形。
有声语言是电影的主要表现形式,电影通过它和观众进行交流。而字幕译制片改用书面语表现影片内容,要想成功地与观众交流,首先就要处理好翻译中的“语言模式转变”。也就是说,从口语转变到书面语时,需要注意翻译方法的选择[6]。在一定时间内,我们听到的语言比读到的语言所包含的信息量要大得多。所以在做字幕翻译时,面对语言模式的转变,翻译应当采取缩译法,而不是字对字的直译方法,否则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内,过多的书面文字必然会影响画面,或者耗费观众更多的时间来阅读字幕,从而削弱图像在整个影片中的作用。然而事实上,我们发现国内许多字幕译制片采取逐字逐句翻译的方法,使得字幕冗长。以电影《林肯》中的一句台词“等等!你要另谋什么高就?去西储当收税员么,(西储地指康州历史上对西北领地声称拥有的土地)”为例,译者不仅添加了“什么”这个不必要的词,还对西储作了详尽的解释,使得语言信息量几乎翻番,占据画面空间和观影时间,影响观众观看影片。
我国影视字幕中还存在着语言场失范的问题。语言学家Wales认为,场是在特定情况下语义的系统性变异[7]。语言的意义不取决于使用者,而是取决于使用的场合,语义在不同的场合下有不同的含义,同一个意思在不同的场合也有不同的表达形式[8]。对于字幕翻译的场,Cintas和Remael明确指出,译者要注意译文的场不能改变,在翻译之前要对人物职业、社会关系、年龄、情感、语言特色、用语习惯等方面做深入的调查,避免望文生义[5]189。一部电影往往给我们展现出一个特定的场合,电影中的语言含义和语言表达形式都是和这个场相吻合的。一些字幕翻译者缺乏足够的专业知识,又不求甚解,使得译文和原影片的场不能完全吻合,闹出笑话或造成观众理解的困难。以上海电视台播放的纪录片《飞机坠毁全目击》为例,台词“The plane shifted into the idle mode”被翻译为“飞机转入休闲模式”。译者在翻译idle一词时,没有对该词的语言场给予足够的重视,选择了一个日常的译文。休闲多指人的生活,而很少用在物品上,就是普通观众也会觉得译文和节目格格不入。该影片介绍的是飞机,翻译时应该用航空术语。在航空领域,idel译为“怠速”更加符合场的特征,所以这段字幕应当改译为“飞机转为怠速模式”。
目前,我国的影视字幕翻译研究,主要还是集中在文字、文化、技巧等传统的研究层面,缺少技术规范研究。在中国知网上,以“字幕翻译”作为标题关键词进行检索,截至2020年9月,共有1900多篇文章。对这些文章进行分类,其主要类别有:探讨文化类,如跨文化交际、文化差异等;探讨翻译理论类,如功能对等、翻译生态、关联理论等;翻译策略和技巧类,如归化法和异化法。然而,我们应该注意到,字幕翻译不同于小说等文字翻译,它是服务于电影这个综合艺术形式的,字幕的翻译涉及到画面、声音等多项技术手段,需要一定的技术规范来约束。此外,今天我们大多数人已经不再将电影视为一种单纯的艺术,而是将其视为一种产业。因此,电影字幕的翻译也应当遵循这一产业或行业的技术规范,从而保证字幕片稳定的质量和观赏效果。在欧洲,影视字幕的技术规范早就被Ivarson 和 Carroll,Karamitroglou, Cintas和Remael等纳入到他们的影视字幕制作规范当中,并被欧洲电影翻译协会以及广大欧洲电影翻译工作者认可和采纳。然而在这方面,我国的电影翻译研究人员很少给予足够的重视,至今能看到的相关著作仅李和庆、薄振杰所撰写的《规范与影视字幕翻译》一文,其中提出了电影字幕的“形式规范”(也就是本文所称的技术规范),如字体、字数、行数、布局等规范[9]。然而该文并未指出相关规范的依据,也未能参考和结合国际通行的规范,极大地削弱了其说服力。另外,至今也未见政府影视主管部门出台相关的规章制度。纵观国内的字幕译制片,其中存在着多方面的技术规范缺失。
影视片上的字幕是一种有具体字体、字号、颜色、位置等空间特征的符号,这些特征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观众对字幕内容的理解和接受程度。
在字体方面,国内公映的字幕影视作品统一使用黑体,但是网络字幕片的字体比较混乱,有黑体、宋体、楷书、仿宋等。字体的选择不应该由字幕翻译者的个人喜好所决定,而是要考虑观众的接受程度。欧洲字幕规范中明确指出,字幕一般应当使用最常用的印刷字体,如Arial字体,并且最好不要使用serif字体(衬线字体)[5]84。衬线字体在字母笔画的开始和结束的地方有额外的装饰,各个笔画的粗细不同,适合长篇文字阅读,以避免发生行间的阅读错误,但是在远处观看的时候,细线就不易识别了。在中文字体中,宋体、楷书等就是衬线字体,由于强调横竖笔画的粗细对比,在影院后排观看时,其横线就会被弱化,导致识别性下降,因此不适合用在字幕中。而中文的黑体和西方的Arial字体一样,属于sans serif字体,各个笔画的粗细一致,便于各个方位的观众快速识别,减轻阅读的压力,是一种合适的字幕字体。另外,在欧洲电影字幕规范中,歌词、画外音等信息采用斜体字显示,以与台词作区分[5]124。但在国内的字幕片中,此类信息很少用特殊字体表示,可能导致读者的误解,可以考虑使用中文的引号表示此类信息。
字号也直接影响字幕的显示效果和观众的接受程度。字幕应该保证各个位置的观众都能看清楚,但这不是意味着字幕越大越好。为了不影响画面,字幕的安全位置一般只能容纳两行文字,在字号为37号时,每行可容纳35个英文字符,在显示效果和信息密度上取得一个最佳的平衡[5]85。国内部分网络译制片没有遵循这一规范,使用37号以上的字号,其结果是字幕侵占画面或者可显示的字符总数减少。
在颜色方面,国内公映的字幕影视作品一般使用黑框白色字,而网络字幕影片的字幕颜色比较杂,常见的有黑色、白色、黑框白色,甚至有粉色、红色。在欧洲,字幕片的字幕标准颜色为黑框白色,黑框使得字幕即使在亮色的影片背景上也能轻易辨认,并且也不会过于鲜艳,影响观众观影[5]84。我国部分网络字幕影片使用黑色或白色字幕,它们在亮色和暗色的画面中会变得难以辨识,而那些使用艳色的字幕恐怕会显得过于刺眼,喧宾夺主。
按照欧洲的字幕制作规范,字幕的位置通常在银幕的下方居中位置。但是在国内,有的字幕制作者将其放在银幕的下方居左,还有一些网络字幕片的译者(如日本动画片的字幕制作者)甚至将起到解释说明作用的字幕添加在画面的上方。在观影时,字幕的位置对观众有很大的影响:首先,由于现在影院银幕和家用电视屏幕尺寸变得很大,偏左的字幕会让坐在前排右侧的观众看不清楚;其次,影片的主要情节发生在画面中部,偏左的字幕会让观众的目光集中在画面左侧,不利于观赏画面[5]87;最后,将部分字幕放在画面上方的做法,看似非常体贴,实则是一种忽视观众接受的做法,因为在有限的时间内,观众要阅读上下两条字幕,必然会耗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影响观影效果,使得观众不知所措。
国内影视字幕中的时间规范缺失问题也很严重。对于观众来说,字幕译制片的字幕应当能够使观众用适当的阅读时间来理解字幕,并有充分的时间来观赏画面[5]89。要保证这个适当的字幕阅读时间,就涉及到两个参数——密度与速度,也就是字幕中可以容纳多少字符和用多少时间来显示这些字符。Brondeel指出,在西方影视业内部普遍采用6秒法则,即指普通人以比较轻松的状态读完两行完整的字幕,需要6秒钟[10]。按照每行字幕最多容纳18个汉字字符来算,每个字幕最多容纳35个汉字字符,对应阅读时间为6秒。依照这一对应关系,我们就能根据台词的时间长度计算出对应的字幕译文字符数。在做字幕翻译时,译者应当计算台词的时间长度,按照字幕时间和字数的对应关系换算出相应的字符数值,保证翻译后的字幕字符数不超过该数值。在文艺片中,如《林肯》《乌云背后的幸福线》《安娜·卡列尼娜》等,台词的密度较大,演员的语速较快,因此要保证翻译后的字幕字符数不超标,往往需要采取缩译等手段。通过对多部国内字幕译制片的分析,我们发现很多译者并没有严格遵循时间规范。以电影《乌云背后的幸福线》为例,台词“I'm moved by your act of love to read books I taught”被译为“我很感动,你热爱阅读那些在中学的时候我所教过的书本的举动”。该台词画面持续时间为2.9秒,对应字幕字符数上限是34,也就是17个汉字。然而翻译字幕字数竟然达到28个,显得十分冗长,普通读者需要4.8秒才能读完。因此,我们可以采取缩译法,改译为“你爱读我教过的书,我很感动”。
在字幕影视作品中,字幕和画面两者之间的关系应当是相辅相成的,字幕应该和画面保持信息一致。也就是说,文字所传递给观众的意思应当和观众看画面所获取的信息相吻合。因此字幕的翻译不能局限于台词原文,而是要结合画面来决定如何翻译。以电影《凶杀报警》为例,对话台词“—We shouldn’t rule out murder.—No.”被译为“——我们不能排除是凶杀。——是的”。译者根据中、英文语法的差异,将回答中的“No”译为“是的”,从语法角度看是完全正确的。但是此时的画面中,说话人是边摇头边回答的,因此画面中的摇头动作和字幕中的“是的”必然要起冲突,观众肯定会感到迷惑。这种情况在国内的网络字幕影视作品中很常见,因为许多网络字幕译者工作时只看台词原文,而不看视频,所以很容易造成字幕和画面信息不一致。在欧洲字幕制作过程中,译者一般都会采用一些字幕制作软件,如wincap, 在制作时需要在软件中导入视频,对照着画面进行字幕翻译,从而可以保证字幕和画面信息一致。
通常来说,对于标点符号的研究应当归于语言研究的范畴,但是在电影字幕中,标点符号所扮演的角色不仅仅限于表达语言含义和服务于语法,它们更是电影画面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对联系文字、画面和声音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另外,鉴于国内公映译制片、网络字幕片、港台地区公映字幕片以及西方字幕片在标点的使用方面有着巨大的差异,本文将标点符号的规范作为单独的一节来讨论。
逗号可以将句子划分为更小的结构,便于阅读。这个最常见的符号在国内公映译制片中和港台地区公映字幕片中几乎都是用空格来替代的。但是将逗号替换为空格,并不能缩短字幕长度,减少阅读负担,只能看作是一种行业的习惯性做法。逗号在西方字幕片以及国内不少网络字幕片中得以保留,是出场最频繁的符号。Cintas和Remael指出,在使用逗号时,最主要的问题是减少逗号的用量[5]106。以电影《悲惨世界》为例,台词“Now,come on, ladies, settle down”被译为“现在,来吧,女士们,冷静下来吧”。原英语台词中的逗号使用了三次,译文照搬原文的格式,导致翻译后的字幕很长,这必然会耗费观众更多的精力。译者应根据汉语习惯,将其改译为“女士们,现在冷静点”,以减少字符。
在国内公映的字幕译制片和港台地区公映字幕片中,句号通常用空格来替代,而西方字幕片以及国内不少网络字幕片在翻译中使用句号。Chen认为,一方面中文是意合语言,用空格代替句号也能看懂,可节省字幕,另一方面汉字是方块字,使用句号会影响字幕的美学特征[11]。美学原因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暂不讨论,但节省字幕的理由不能站得住脚。只有当句号出现在一行字幕结尾处时,用空格替代句号才能起到节省的作用。如果句号出现在一行字幕中间,用空格替代句号,阅读者由于有一个阅读惯性,目光到达空格处,依然会按照固定的速度停留一段时间,所以用空格来替代句号不能起到明显的节省作用。另外,欧洲学者Cerón指出,句号是用来表示句义完结的符号,取消字幕中的句号会产生歧义,让人不知道句义是结束了还是继续下去[12]。总的来说,保留句号既可以保证翻译的准确性,也不会增加过多的阅读负担。当前华语地区公映影片采用空格代替句号的方法依然是主流,是字幕翻译要遵循的行业惯例,但是它与西方字幕译制片使用句号的做法相比弊大于利,未来是否继续使用还需要相关专家和从业者进一步探讨。
面对国内蓬勃发展的字幕译制片市场,我国的影视字幕翻译缺少规范,导致了一系列的乱象,这既不利于广大观众欣赏外国影片,也不利于电影行业的健康有序发展。影视字幕翻译的规范需要深入地研究本国观众的需求,借鉴国外影视字幕翻译的规范。同时,影视行政主管部门也应当尽快确立字幕译制的标准,出台行业规范,使整个译制行业有规可依,从而使字幕翻译更好地为影视作品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