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元
(南京森林警察学院 基础部,南京 210023)
近年来,国内出现很多不同题材的影视翻拍片,如《深夜食堂》《来电狂响》《“大”人物》《你是凶手》等等,但是,叫好又叫座的翻拍片几乎没有。细究起来,你会发现,很多翻拍片取材于海外优秀资源,却在影片的再创造上后继乏力。有些影片照搬原作的情节和艺术表现形式,甚至连细节都近乎相同,导致在国内市场严重“水土不服”。《误杀》翻拍自印度电影《误杀瞒天记》,影片讲述李维杰的女儿平平在一次夏令营活动中被警察局长儿子素察迷奸,回家后再次遭受威胁时误杀素察,李维杰利用自己在电影中学到的反侦察手段,同滥用职权的警察局长拉韫一伙展开生死较量的故事。《误杀》在上映之初就获得观众和专业影评人的一致好评。这部电影能够从众多翻拍片中脱颖而出,可贵之处在于,它没有对原片进行亦步亦趋的翻拍,而是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编和创新。正是这些改编和创新,让这部影片成为翻拍片中的惊艳之作。
和2019年度其他几部翻拍片不同,《误杀》没有把反映底层人物与权力机器紧张关系的故事发生背景搬到中国,而是移植到了泰国,这是艺术创作者的改编策略之一。《误杀》借助泰国这个地域环境,以底层华人在泰国的故事为切入点,对华人在泰国的日常生活进行了拓展性书写,以此展示了一段艰难的民生状态。这样的故事地点移植,第一,可以增加观影的“陌生化”审美体验。“陌生化”是俄国形式主义文论的核心概念之一,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家什克洛夫斯基认为:“艺术的目的是要人感觉到事物,而不是仅仅知道事物。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1]所以,一个成功的翻拍影视作品必然在审美距离上处理得当。《误杀》把故事发生的背景移植到泰国,并且融入了他者文化基因,比如当地的娱乐活动、景观、习俗等,这种经过陌生化处理的影像文本和旧有的艺术文本之间拉开审美距离,让“喜新厌旧”的观众从中得到更多的新鲜体验,产生新的审美期待。陈思诚的《唐人街探案》系列或者徐峥的《泰囧》也曾把故事发生地点设置在泰国等地,通过将域外景观符号化、奇观化的展示,满足观众对异国的想象。
第二,这种巧妙的背景移植,让艺术创作者减少了很多顾虑,可以放开手脚讲故事,对于社会矛盾的呈现和批判更为尖锐和深刻。在最近几年的中国电影市场,现实主义题材电影爆发出蓬勃的生命力,先后出现了像《我不是药神》《狗十三》《少年的你》等一批优秀作品,这些作品既有对社会痼疾的揭露,又有现实话题的观照,在某种程度上,这些作品不仅仅是一种艺术呈现,也是民众话语权的间接表达。《误杀》文本虽是虚构,但是现实从未缺席。影片聚焦于一桩失踪案,揭示了泰国强权政治、警民矛盾等具有普遍意义的社会现实问题。这种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深切观照社会现实,它满足了观众的心理期待,舒缓了人们生活的焦虑,又实现了现实性和艺术性的平衡。相比而言,改编自韩国《老手》的影片《“大”人物》就受到很多掣肘,在现实主义批判力度上明显薄弱很多。《老手》以现实主义态度准确地戳中了这个国家的病灶——“财阀经济”和与之伴生的政商勾结所带来的社会之恶,以及这种社会生态下普通人生活的卑微艰辛,反映了广大韩国民众的现实心理。《“大”人物》影片虽然也显现了国内拆迁、“富二代”、教育资源不公等问题,但是浮光掠影,电影的深层所指功能明显失效。
《误杀》在保留了原印度电影《误杀瞒天记》的主要戏剧冲突之外,还将之成功转化成了富有中国文化特色的故事。尤其对元素符号与问题矛盾背后所隐含的深层文化精神,进行了本土化的改编,这种改编使得影片具有浓郁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底蕴。
泰国有着浓厚的宗教氛围,大部分民众包括在泰国的华人华侨都信仰佛教。很多中式寺庙的出现,可以看作是中泰两国思想文化交流和传播的具体表现之一。这种宗教文化已经成为普通百姓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它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着人们的价值观念和行为准则。在中国,佛教自西汉传入,有着广泛的受众。对于佛教的信奉使得两国人在价值观和处事方式等方面有诸多相似之处,这种文化上的亲缘性让中国观众观影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以迅速拉近与他们的心理距离。影片《误杀》中,与佛教相关的寺庙、大佛等元素多次出现。比如阿玉埋素察的时候,拉韫带人掘坟并随之发生警民冲突的时候,李维杰内心忏悔的时候,都有大佛俯瞰芸芸众生的远景或特写。不管是寺庙建筑还是大佛雕塑,在这里都可以看作一种物质文化符号,它们是泰国华人宗教信仰、精神寄托和文化思想在异国他乡物质表象的延续和深化,也是佛教徒李维杰最终选择赎罪的主要心理动因。这些元素的呈现,在细节上消除了泰国文化与社会差异带来的陌生感与异质性,使得故事很容易获得中国观众的认同和共情。
很多翻拍片之所以出现“水土不服”,大都是在文化移植上输掉了。以《深夜食堂》为例,可能受限于版权,先后翻拍出来的影视作品都没有依据国情作妥帖的文化融合。虽然在内容上反映的是中国饮食文化的博大精深,但是主人公的穿着打扮、酒馆的格局摆设仍然是日式的,这种物质层面的生活环境所隐含的人文社会文化氛围,无法让中国观众产生归属感,原本清新治愈系的电影因为粗暴移植的缘故,让观众感觉就像是在吃夹生饭。这恐怕是《深夜食堂》无论改编成电视剧还是电影都遭遇滑铁卢的根本原因。
《误杀》为了迎合本土观众的欣赏趣味,对原来163分钟的剧情大胆删减整合,从人物、场景、悬念设置等多方面进行了本土化改编,尤其是把《误杀瞒天记》中在后院挖掘尸体改为挖掘祖坟这一情节,不仅进一步强化了戏剧性冲突,更是在异域体现出本土独有的文化气质和本土社会观念。
在中国,祖坟和儒家宗法伦理道德、传统的风水观念紧密相连,因此,在普通民众的文化心理和道德观念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平日里,人们对祖坟看护也相当认真,祖坟如若受损会被看作是对后世子孙极为不利的事情。在过去的刑法中,扒人祖坟、鞭尸是极为严重、极具羞辱性的惩罚。导演将电影的高潮改编为挖祖坟的情节,无疑十分贴切。警察毫无根据,非法监禁,滥用私刑,根据小女孩的口供,不顾他人感受挖人祖坟,无视民众意愿、滥用职权,终于引起民愤。这一情节为故事走向极端化的冲突作了合理铺垫,也更容易引起戏里戏外华人的共情共鸣。
《误杀》对于印度电影《误杀瞒天记》的改编是多方面的。《你是凶手》《“大”人物》《来电狂响》《嫌疑犯X的献身》等影片虽然在影片的视觉符号、情节设置等方面作了一定改编,但是在整体影像风格上和原作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误杀》则不然,它在叙事风格、视听语言上都有突出的变化,从影像的审美意义和象征意义中挖掘电影的艺术特质,彰显出较强的原创力和个性化的艺术表达。
交叉蒙太奇是电影中比较常见而重要的剪辑手法,属于叙事蒙太奇的一种。它将同一时间不同地域发生的两条或数条情节线迅速而频繁地交替剪接在一起,以此来引起悬念,造成紧张激烈的气氛。交叉蒙太奇是掌控影片节奏和掌握观众情绪的有力手法。
导演柯汶利在展示素察被误杀的场景时,就非常巧妙地运用了交叉蒙太奇手法。案件现场的暴力反抗和罗统的精彩决斗交替出现,拳赛现场气氛热烈,和素察深夜到小仓库要挟平平的紧张场景相互映衬交融。素察来到小仓库门口,平平把素察带入仓库里,镜头马上转接拳赛台双方触手示意开战的场景。一场不知鹿死谁手的拳赛即将开始,而仓库内,正义和邪恶如何展开较量尚未可知。不同场景的悬念交织在一起,吊足观众胃口。在素察不停击打平平妈妈的时候,每踢一脚,每打一拳,都会跟进一个拳场运动员击打对手的画面,其拳击力度配以音效,迅速而频繁地交替,既有奇观化的泰拳呈现,又渲染了素察的狠毒暴戾,让观众感同身受,极大地激发观众的共情意识。特别是面对素察无耻的索求,平平被迫拿起锄头朝他头部致命一击时,紧接着的一个镜头就是拳击手朝对方头部打出决定胜负的一拳,另一个拳击手轰然倒地,素察也随之倒地,观众对坏人的痛恨之情得以畅快淋漓地宣泄。整个段落叙事紧凑流畅、张力十足,又兼顾了视觉冲击和情感表达。另外,拳场对赛手吞舌细节的解释也为后继误杀事件的反转作了微妙铺垫。
“写意”作为一种艺术创作的术语,起源于绘画领域,“要求在形象之中有所蕴涵和寄寓,让‘象’具有表意功能或成为表意的手段,成为中国艺术审美重心自觉转向主体性的标志”[2]。《误杀》的整体创作属于写实,但是为了增强影片视觉效果,导演也运用了中国传统美学中的“写意”来和观众建立情感联系。比如,全警察局出动带领李维杰全家在其后院挖祖坟找证据的场景,这是影片的高潮部分,也是影片中最华美的篇章。改编时,导演把这个段落的外部环境设计为暴雨天气,这个环境与单纯强调现实性的叙事环境有所不同,它既是写实又是写意。
不明真相的普通民众从四面八方涌来,不停有人抗议警察局滥用强权的举动。警察和百姓,李维杰一家和拉韫夫妇,每个人各怀心事。平平和妈妈担心真相大白天下而身陷囵圄,桑坤急于找到尸体向上司邀功,拉韫作为警察局长和母亲既想看到真相又不敢看到真相,李维杰对误杀素察有所悔意……这场大雨其实就是人物微妙复杂情感的具象化。影片在常速镜头与慢镜头间肆意转换、搭配,进一步升格为一种唯美的氛围,慢镜头中的雨滴极富质感。当警察们把羊的尸首从袋子里扯出来时,拉韫一下崩溃了。一方面破案失败可能导致公众舆情升级,一方面儿子再次下落不明。导演用具象的光影表达了拉韫的内心世界。一滴雨打在拉韫的帽檐上,声音清脆,形成一朵小花跌落,这种主观化的音效使画面更具有层次性,与叙事环境配合从而达到虚实相生的理想效果。为了更好地把握这段高潮的节奏,矛盾爆发之前有两次静音处理,每个角色都是静默的,但每个角色都各有心绪,暴雨环境进一步渲染了人物的内心状态和情绪,和后期的警民冲突形成鲜明对照,一动一静,加大了叙事的张力,为观众带来丰富的感官及心理冲击。
美国电影理论家罗伯特·麦基认为:“最优秀的作品不但揭示人物性格真相,而且还在其讲述过程中展现人物内在本性中的弧光或变化,无论变好还是变坏。”[3]《误杀》和原作相比,在人物设置上更为立体和丰满。比如父亲李维杰这个人物,两部影片都强调了身为男人、身为父亲的勇敢担当,强调了角色身上的正义力量。不同的是,《误杀瞒天记》更多借鉴好莱坞电影塑造人物的方法,在李维杰身上显现出超群的智商、极强的家庭观念、强烈的对抗性,整体呈现出个人英雄主义的特质。故事结尾处,李维杰走出警局的镜头和他埋葬警长儿子的镜头交替出现,表现了他对印度现实社会黑暗面的强烈反抗意识,具有较强的社会现实意义。
《误杀》在人物设置上赋予角色更多复杂性。女儿平平杀人之前,影片呈现给观众的李维杰是热爱家人、和邻里相处友好,努力工作养家糊口,没有太大本事,还有点窝囊的男人形象,像极了我们身边无数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但是当自己女儿平平为了反抗警察局长之子素察的威胁而误杀了他时,一家人平静祥和的生活被打破,李维杰立刻表现出一家之主敢于担当的一面,他凭借自己看过的上千部电影,利用自己较强的反侦察能力,开始和警察局斡旋。但是随着剧情深入,李维杰的心理慢慢发生了变化。片中表现李维杰心理转折的情节有四次。李维杰经常前去佛教圣地布施,犯罪之后他为了寻求心灵的安宁又去布施,但是僧人用“无相布施,才能无限功德”这句话拒绝了他。这让李维杰深感罪孽深重,为李维杰后期自首提供了第一个心理依据。第二次是掘墓当天,棺材盖上遗留着素察临死之前疯狂抓挠的痕迹,再次触动李维杰,这不是一次误杀,而是两次误杀。如果说素察被锄头打头窒息是表象的被“误杀”,因窒息导致被活埋则是实质性的被“误杀”。情与法的交织,加剧了李维杰内心的矛盾冲突。第三次是电视里出现街头暴动不断升级的报道。李维杰的父母是在暴动中死去的,他也因此成为孤儿。所以,当他看到街头因该事件引发的暴动一再升级、场面越来越不可控时,李维杰的内心动摇了,他不愿意更多孩子像他那样从小失去双亲在孤儿院长大。李维杰认为自己是这次街头暴动的罪魁祸首,难逃其咎。最后一次是孩子考试说谎。小女儿为了得到爸爸许诺的口琴,偷偷把试卷上的七十分改为一百分。女儿的这一行为让李维杰意识到,身为父亲,错误的言传身教已经深深影响到女儿的成长,这是任何一个有责任心的父亲所不愿看到的。这也是最后一根压垮李维杰心理防线的稻草,他的心理防线崩溃了。李维杰逃过了法律制裁,却没能逃过良心的谴责和信仰的感召。大佛脚下,李维杰对拉韫夫妇说了实话,他选择了自首进行自我救赎。四次心理动因的变化,使得李维杰的行为有了内在的合理性和逻辑性,李维杰这个人物形象也更具立体感和层次性。这种人物行为逻辑的本土化改编,契合了中国观众的传统伦理价值观念,也符合观众的心理审美期待。
综上所述,《误杀》的翻拍是成功的。在故事内核不变的基础上,它独具匠心的改变策略使得影片彰显出了别样的风格和意蕴,尤其在建构本民族文化和精神价值上,显示了较强的艺术原创力。同时也为翻拍片美学的嬗变和创新,提供了新的思考和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