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营
(临沂大学 文学院,山东 临沂 276000)
雷平阳说:“我的诗歌创作无非是年少时那些唱本的延续,特别是唱本的叙事性、韵律和直白而又生动的文风,毋需纠正地为我设定了我自认为不错的创作框架。”[1]雷平阳基于云南边野的地域性书写,被认为是有根的诗歌写作,是血融于欧家营、心游荡于昭通的关于大地、亲情、乡愁等日常存在的现场记录,但诗歌评论界对其诗歌构建的地理性疆域的过于强调无疑会遮蔽雷平阳诗歌精神的内在气质。雷平阳的诗歌选集就命名为《出云南记》,在自序中他曾这样解释“出”的题意:没有置身云南之外、获取另外空间的意思,我只是觉得选取的这些诗作,其场域和旨趣不应该囿限于云南,它们可以应对地域性之外的更多的虚无、丧乱和沉默[2]1。雷平阳诗歌对云南江水、山脉、人情的考古式追寻,透出对神秘之域的敬畏和个人精神血脉根基的省视,但雷平阳的诗歌精神带有更高的观察视野和精神向度,他认为应该重建诗歌的尊严,保持诗歌精神的想象力、思想力和尖锐性,恪守对大地的敬意和对人性的宽阔悲悯之心。
雷平阳的诗歌精神,首先体现的是云南场域所形成的自成一格的精神品性。在诗中,他带着悲观和尖锐,录记孤魂野鬼游荡的高原,摄下植物丰沛、虫羽翻飞的野地,更扫描原始林木被清一色橡胶树替代的瞬间,雷平阳说,他的诗歌“只想将这野,带到纸上,借以反对猖狂、霸道的诗歌政治学以及暴力般的工业文明”[3]96。另外就是诗人对中外作家的广泛研读拓展了他的精神疆域。雷平阳阅读外国的托尔斯泰、博尔赫斯、米沃什、卡瓦菲斯、辛波斯卡娅、布罗茨基、佩索阿,也阅读中国的诗经、楚辞、王维、李白、苏轼、陶渊明、杜甫、蒲松龄、纪昀、刘义庆等。这种阅读改变了他看待世界的方式和认知生活的态度。任何人的诗歌精神无法切断和他自己生活的联系,雷平阳特别强调自己的诗歌来自“阅历”。所谓的阅历,既指向自己的阅读周遭,也指向他在云南的不停行走。这种阅历是对日常生活的贴近与省察,也是对其诗歌精神血脉的疏通。诗人杨炼说,诗歌精神应该是用诗的方式不断激活诗人的生命状态,诗歌能呈现出无限的历史丰富性和广阔的预留空间,“我们应该从他的诗作里,读出无数本互相关联在一起的书”[4]。雷平阳的诗歌精神,从其诗歌内容和诗歌的精神向度上来看,是记录云南边野的大地河川、野民鬼魂被拜物教所挤压的存在状态,把自然的无能为力和时代疯狂性的作案现场呈现出来;其次是深深体味日常生活底部存在的疼痛和绝望。“吸毒的母亲来到镇上/卖掉了自己最后一个孩子/次日,有人发现,她暴毙于/破庙,衣不蔽体”(《在安边镇,一愣》)。人性的黑暗之处瞬间成了他的诗歌现场,他往往在故乡的暗影之处安放自己痛苦的灵魂和心灵。雷平阳的诗歌精神带有现代文化精神的濡养,他品味米沃什“钉死信仰”“至今还在伤口里种土豆”的痛苦感,也感受佩索阿一辈子待在道拉多雷斯大街却自始至终对人世万物勇于担当的固执情怀;但对传统文化,特别是古典作品,雷平阳却凝聚着更深厚的精神情结,并使之成为自己诗歌写作的精神来源之地。它们构成了雷平阳诗歌精神的谱系来源,而段成式的《酉阳杂俎》、杜甫的《杜工部全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则成为其诗歌精神谱系最醒目的来源之一。
雷平阳在文字中不止一次提到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到了地处小凉山的一个建筑工地,采访完毕,便坐在工棚里读随身携带的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它“带给我的震撼和启示,一点也不关涉迷幻术,它的美学倾向和直白而又难以把握的叙述方式,果断地颠覆了我之前的话语形质”[5]108。雷平阳的表白至少让我们明白,《酉阳杂俎》的阅读修正了他诗歌的言说方式和叙述观念,并从此确定了自己的诗歌方向:既保持和自然融为一体的录记方式,又驰骋于自然和日常镜像之上构建自己的精神性寓所。段成式的《酉阳杂俎》被评论家李敬泽称为“黑夜之书”:“《酉阳杂俎》是一本秘密的书,它有一种魔鬼的性质”;“在这部书的背面全面记录人的黑夜,黑夜的美妙、迷狂、恐怖和神秘,人在黑夜里放纵的怪癖……”[6]。而诗人雷平阳也被认为“是一个夜行者”,是黑暗中的苍凉之音,“这是一个为灵魂寻找一丝光亮在寒夜侧身挤过窄门的漫游症者”,“他个人的生活与家族记忆的闪烁斑点构成了寒冷夜色里的一个冷冷的针尖”[7]。可以说,《酉阳杂俎》的诡奇与博丰开掘了雷平阳的记忆场域和文化符码,让他明白叙事带来的独特诗意和文字所隐含的精神命意,诗歌既要呈现日常生活的白日存在状态,更要呈现被淹没和忽略的黑夜的幽昧之象和惊骇之处。“黑夜感”让他寻觅到一种独特的诗歌存在空间,借此他形成了自己独到的精神场域:被黑夜吞噬的物事到底是什么样子?黑夜中的物事是否该保留存在的痕迹?《酉阳杂俎》给雷平阳提供了怎样的文化场域,又为他确定了怎样的经验秩序?
《酉阳杂俎》是晚唐之际的笔记小说,段成式撰,内容计三十卷,前集二十卷、续集十卷。内容奇杂:人妖仙佛、鬼怪道魔、植物野兽等广有涉猎;酒食珍宝、梦幻预言、丧葬盗墓、凶兆刺青等多方循迹;政事民风、医药技艺、矿产壁画、宫廷秘闻、天文八卦等漫漶道来。可以说,《酉阳杂俎》是一部兼有志怪、传奇、杂录、琐闻、考证诸类的笔记奇语,言事诡怪绝异,考辨缜密细微,文字信笔所言,散杂无拘。它既是中国历史幽谧黑暗深处的诡异奇书,也是唐代日常驳杂生活亦真亦幻的点滴碎影。
首先,《酉阳杂俎》作为唐人笔记,录记风格突出,鲁迅先生言其“或录秘书,或叙异事,仙佛人鬼,至以动植,弥不毕载,以类相聚,犹如类书”[8]。而“记”作为文体样式,唐宋大盛,可以记器物建筑,记山川古迹,自然也可叙事记人,其体又称杂记。段成式称自己的《酉阳杂俎》是“饱食之暇,偶录记忆”,广泛寻访,博闻探异,是录诗书子史正集之余屑。其直录其事之风范对雷平阳的诗歌写作带有很强的经验暗示。雷平阳说,“记什么? 我越来越觉得这个世界仿佛一个作案现场”[5]112。他很多的诗歌题目喜用“记”,如《木头记》《生活记》《养猫记》《牧羊记》《八哥提问记》……在诗中记录高黎贡,也记录哀牢山;记录脸谱杀狗,也记录哀鸿虫鸣;记录基诺山的沉默,也记录尼姑庵前的喟叹;记录云南被物质化欲望逼仄的无可退让的山野河流,也记录生生不息和草的尺寸相等日常底部人的命运。雷平阳的诗歌可以说既录有自己的亲历,也有自己的听闻。雷平阳说:“写了那么多‘记’,意在探索人性,从根干上,从枝叶上,从想象中。”[3]101从这里我们看出,雷平阳对《酉阳杂俎》的吸纳扬弃之处:道法自然,直陈其事,选择日常民间社会的幽昧黑暗之处,在历史细碎的切片深处,记录自然存在的一种无望的消逝和底层存在的无奈、无力感。这是“黑夜”中的存在,不要因为是在黑夜中,而在历史的页码中找不到他们悄无声息的存在。雷平阳的深刻之处在于以赤子心怀,用向下的姿态,从破庙残垣处搜寻人性的细弱光芒和生命的安身之处;从尘埃草芥间,像矿工、尼姑、右派的儿子、囚徒、小职员、杀狗人、牧羊者等各色人中,看到一个个卑微人物的活命细节,并录记人性的冰冷、麻木或者是丧失,让人产生深深的虚无和绝望感。
他试图在黑暗的叙述中寻找物事的真相。不妨感受一下雷平阳诗歌《脸谱》的录记色彩和笔记气息:“博尚镇制作脸谱的大爷/杀象,制作象脸/杀虎,制作虎脸/他一直想杀人,但他已经老朽/白白的在心里藏着一堆刀斧。”这首小诗是日常生活的瞬间场景,录记的是脸谱制作人的平凡存在,但诗人仿佛穿透这种并不紧张的普通瞬间存在,感受到人性黑暗幽昧之处的紧张与凌厉:心堆刀斧。雷平阳简短的诗歌叙事呈现的是人魂魄深处的魔性附身和黑暗心象,现场感和当下性特别强烈。
其次,《酉阳杂俎》叙事的奇诡性。段成式在《诺皋记》上曾语:“有生尽幻,游魂为变。”在书中,段成式把天界冥界人界贯通,草木鱼虫与禽兽人鬼感通变化,体现出相互依存的关系,展示了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如:“郭代公尝山居,中夜有人,面如盘,瞬目,出于灯下。公了无惧色,徐染翰题其颊曰:‘久戍人偏老,长征马不肥。’公之警句也。题毕吟之,其物遂灭。数日,公随樵闲步,见巨木上有白耳,大如数斗,所题句在焉。”[9]此节虽为郭元振不畏鬼神之说,但叙述动感悚目,展示了人、鬼、物之间的自如贯通。这种凭虚造像的方式在雷平阳的诗歌中多有呈现。他的《天上的日子》叙述了在上天中宁静无忧的日子,但最后却话题一转——“每次一旦想起人间/那些人过的鬼日子/哎,我真的不再奢求什么/就让我们继续下去/一万年不动凡心/一千年抱在一起”。实际上,诗人在描摹上界天堂的时候,已经颠覆了天堂幸福的信谕,但天堂的单调无忧比起世间的苦楚来,宁愿不动凡心,透出了对世间大悲苦的体恤和存在虚无性的透彻体察。
自然,《酉阳杂俎》不仅是给雷平阳的诗歌在文化场域中提供了经验秩序和诗意空间,更重要的是让他从小说中读出了诗,在其诗中强化了叙事,在叙事中强化了直击人事的那种现场感与价值性。他的诗歌写作呈现出一种冷静的内敛的摄像术状态。可以说《酉阳杂俎》给他提供了必要的精神谱系:“我要做的,无非是从迷幻或造象的场域中萃取诗歌观念的现代性,继而以仰视或平视的目光去寻找和发现动人心魄的诗歌元素,并最终归结于干净而质朴的语言。”[5]109雷平阳用诗歌的方式构建了属于自己的诗歌旷野和让自己安身的心灵寺庙。
似乎没有人把雷平阳的诗歌看成“诗史”,虽然中国有着悠远的诗史传统。学者张晖认为,“‘诗史’实际上是一个‘见证’及‘存在’美学”[10]。从这个角度言,雷平阳承续了这种“见证”与“存在”,他用摄像术的方式感知生活存在,记录日常生活的缝隙、痕迹与苦难:记《一头羊的孤单》,也记打工者《战栗》的哭泣;记《集体主义的虫叫》的统治力,也记《穷人啃骨头舞》的迷狂。他把隐匿的事物、消失的存在、黑暗的卑贱的活命状态刻录下来,他把这看作是“文化与道德的作案现场”[2]1;他也保持了自己的抒情品格,他感知着生活的锤子敲击世人的重量,也见证着故乡、亲人的悲恸与忧伤。杜甫的诗歌让他明白诗歌抒写的真正价值与意义。雷平阳的诗歌《行为艺术》有这样的句子:“最出格的一次,我模仿中唐诗人张籍/偷来一本《杜工部全集》,在街边/把它烧成灰,拌入饭中/吃的热泪滚滚。”可以说,杜甫的身世之歌贯通了雷平阳诗歌的精神和情感的血脉,让他直逼生活的现场,来呈现出生活的牢狱之痛。这也让他的诗歌气质凸显人性化色彩,诗歌外观上呈现出立足于泥土的原生态。对生活,雷平阳始终保持了一颗悲悯之心。
对杜甫的诗歌,世人有时不免过于强调杜诗“一人之诗”表现“一代之史”的力量,一味宣示他忠君爱国的节操,而忽视它是杜甫的日常存在之歌。在这个地方,钱穆先生的阅读无疑更为敏锐:“工部诗最伟大处,在他能拿他一生实际生活都写进诗里去”[11]57;“他那忠君爱国的人格,在他诗里,实也没有讲,只是讲家常”[11]58。杜工部在讲家常的叙述里,透出不着一字的妙处,也让人看到他这个人情感的真正力量。而雷平阳诗歌的抒情强化了这种力量: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如有一天我再也不能继续下去/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亲人》)
雷平阳生活在云南少数民族族居区,他游走于滇南的佤山、基诺山、怒江之间,捕捉着石头、河流、寺庙、虫鸣的气息,也录记游走在天堂冥府、乡野水间的故土亲人的适畅、疼痛、卑微和挣扎。这首小诗在删减的过程里,用极端化的情感表达了自己的悲悯之心和乡愁的尖锐偏执。他的诗里总是看到一种无奈和逝去。面对机声隆隆、矿渣如山的现实场景,他无法寻觅虫鸣和星光、河流与祠堂,唯剩故乡消失的绝望:“以后的每一年清明,我只能,在坟地里/扒开草丛,踉踉跄跄地寻找故乡”(《在坟地上寻找故乡》)。
首先,雷平阳的身上有着像杜甫一样的士大夫情结,在和亲人、邻人、黎民的过往中,始终保有一颗蔼然仁者之心。他认为,杜甫成为诗歌之圣,是因为他一直颠沛,被生活的牢狱所困,是“不多几个看见诗歌之血汩汩流光的证人”[3]99。可以说,雷平阳也试图成为这样的证人。《访隐者不遇》中这样叙述:“隐者”去年“喝酒时,他多喝了两碗/哭着问我,要卖出多少粮食/他才能离开家,满世界去寻找/妻子和女儿”。几个月后返回吴高窟时,“隐者”已去,诗人看到的是木条钉死窗户的泥巴屋和铁锁。诗人不由得感慨:“我知道,他已经/身在异乡,回不来了,心里一阵冲动/想放一把火,烧毁这魂飞魄散的/泥巴屋,替他和他的妻女/断绝后路。但我没那么做/让这屋子继续站在山上,至少/可以多出一座,空气和尘土的坟墓。”诗歌中把隐者妻失女散、自己客走异乡的无奈与绝望叙述得平静、纯粹与沉重。有人说,杜甫把自己的宅心仁厚在诗歌里体现得淋漓尽致,“杜诗中无论是对亲人,对友朋,对劳苦大众,甚至是对敌方士卒,对动物植物,都寄托了深深的仁者之爱”[12]。雷平阳也用诗歌表达着“蔼然仁者”的温厚、尖锐与敏感:他聆听《穷人啃骨头舞》骨头与骨头彼此撞击的声音,也摄下《杀狗的过程》那痉挛的瞬间,他吟哦《春风咒》中遗落的悲苦和失落,也有《祭父贴》中无声的幽咽……。雷平阳说,“在神示之前,我的写作是尽人事。如果有什么法则的话,我会始终坚持在寺庙边上写作,寺庙的悲悯之光,将永远照耀着我,让我不会背离人性而展开虚妄的写作”[3]99。
其次,雷平阳的诗歌中有很多黑暗的死亡意象:“白骨”“遗骨”“坟头”“孤魂”“野鬼”……。这些意象透出很强的死亡意识,在诗中,雷平阳对“死亡”的理解有时是基于生命的清醒和透彻,但更多的时候,是面对死亡,呈示人活着的悲苦和沉重:“疯狂的蚂蚁像废墟里陪伴亡灵/的文字,那不是死亡/是死了一次又死一次,上面压着/泥土和枯骨。你用这种文字书写/人变成灰烬,诗则是一个鬼国大放悲声……”(《访白乐天不遇》);“她会将怀中的白骨放入草丛,抽空/在溪水里,洗一洗自己满头的白发”(《春风咒》)。雷平阳认为,杜甫诗歌的传统幽灵就在当下的现场借尸还魂,他只是一个现场记录者。他写外出谋生的儿子十多年杳无音信,无人赡养的老人只身来到坟地,打开了农药瓶子;写跳楼的女人,死了,衣袋里还装着一叠不会死的账单……。雷平阳说:“我是个悲观主义者,在读《杜工部全集》的时候,我看到的最多的两个关键词就是‘白发’和‘白骨’,它们是轮番挥舞的两把铁锤,不停地砸在我的头顶,将我铁钉一般地砸入地心。”[3]96意象的一致性和相似性,从文学原型的角度言,它不仅仅是意象的复活和重现,而是体现了人类心理需求和情感体验的恒定性、精神遗留物的遗传性。换言之,杜甫和雷平阳诗歌意象“白骨”“白发”的反复,是民族心理和集体无意识中悲剧性情感的激活,是情感、体验、心境的规律性和恒定性的反复再现,它保持了民族精神的根性。
杜甫的诗歌语言带有“其言蔼如”的意味,是温暖敦厚,是“百年歌自苦”;雷平阳的诗歌饱含着大情,呈现的却是观察者的收敛与冷静,诗歌的叙述也是淡定的、沉着的,内里隐含的是锤击和刀刺的力量。
雷平阳这样表述《聊斋志异》在他心中的价值:“枕边书换了一茬又一茬,诗集相对少,尤其一直作为枕边书的只有《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3]107虽然他说自己是把《聊斋志异》当作诗歌来读,显然仅仅从蒲松龄所刻画的鬼魅狐妖的想象性和诗意性来揣度未免过于拘泥。首先应该是诗人生活世界的近缘性,让雷平阳看到了自己诗歌的存在方式;其次是蒲松龄让他看到如何使用那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构建自己的文学理想。
蒲松龄虽是生于诗书之家,却一生落魄困顿,科举屡试不第,多半时光是寄人篱下,以塾师的身份维系生活,但就是在这种蹇促落寞中仍醉于搜神谈鬼。《聊斋志异》自序中说:“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13]他把文学的“青林黑塞”看成自己的心灵寓所、精神的温暖之地。而雷平阳看到了自己生活的世界就是《聊斋志异》古老文字场域的借尸还魂:“我的老家昭通不仅每个村庄都有一本行进中的《聊斋志异》,而且现实生活中也总是房屋与坟墓混在一起,没有边界。人们在讲述某些事件的时候,也老是将死人与活人放在一起,分不清谁死了谁还活着。”[14]也就是从《聊斋志异》中,他领悟到自己诗歌把握世界应该选取的方式,也看到了文学的历史在现实中的返魅。他用现代性的锋芒,来梳理当下的文学现场:“假装只要有滇南这座庇护所/我就能琵琶别抱/或借尸还魂”(《在蒙自》)。并且《聊斋志异》也开阔了他的精神域场,让他有了更多看待生活的视角:
聊斋志异:多出来一个世界,就等于说我有了两个世界。我不关心它的隐喻,也很少沉醉于它的鬼喊傩叫,读它,把它当成枕边书,乃是因为那没有边界的世界,向我展示了隐身术并让我爱上了一个个隐形人。[15]
《聊斋志异》让雷平阳把一个人的位置放得很低很小,甚至缩小等同于尘埃,“激活内在视角或让自己置身于小地方之外,用他者的目光打量让自己迷醉的一切手边的、眼前的、心上的事物”[16]。雷平阳就是用这种“隐身术”的诗歌言说方式,不停打量着着滇南那片鬼魅站立的土地。并且他对这种充满鬼神的写作充满神往痴迷:“我幻想中最好的生活与写作空间,类似于我在叙事诗(《养猫记》)所描述的那样:在云南海波最低的某个洼地,构筑一座只有一个人居住的小寺庙,侣影侍灯,生活在世界的下面……庙不是佛堂,它应该是座本主庙,本主可以是孔丘、屈原、李白、苏轼、但丁、布罗茨基、鲁迅、托尔斯泰等等中的任何一个。我会倾向于刘义庆或蒲松龄。”[17]这种生活的诗意现场对蒲松龄来说更多的是无奈与悲凉;雷平阳则把蒲松龄请进神庙,自愿与之作伴,用卑微的方式生存在这个大世界的下面,和想象、虚无作伴,活在树木的忧伤和泥土的疼痛旁边。雷平阳在自己的阅历上更倾向于刘义庆或蒲松龄作为世界之下的精神伴侣,这更多的是和雷平阳所期待的“诗歌的旷野”有关,希望文字更有野性,能够用淡定冷静之笔语人间的怪力乱神。雷平阳提到刘义庆,他触摸的应该并非文人引以为傲的《世说新语》,而是那本言神记怪的《幽明录》。在《幽明录》里,鬼怪也都是在最合日常的生活里说人话、做人事,并且最有人情味;而《聊斋志异》则是延续了这种品格风范。
虽然一生蹇顿不堪,但蒲松龄用两句诗表达了他对自己构建文学世界的用心:新闻总入鬼狐史,斗酒难消磊块愁。说的是鬼狐实乃现实人生和自己的不平之意,是构建一个鬼魅的世界为自己的文学情怀“招魂”;雷平阳似乎很甘于自己的“小”,欧家营、小寺庙、小眼光、小角度……小到针尖上,但在其内心却有文学的大抱负,认为礼失而求诸野,要构建的是诗歌的“纸上旷野”,清理诗歌中高高在上的东西和陈腐的气息,要建“肉身”的小宇宙!他这样理解米沃什:“仅仅基于他一生都把自己/放在这个国家的外面/写出的诗稿,却是这个国家的碎片/这个国家,至今还在伤口里种土豆”(《致米沃什》)。他认可米沃什写作的这种“碎片”感,感知到了诗歌表达的是整个国家疼痛的阔达。云南的地方与现场对他来说,也如是,虽然记录的是一地的片叶碎屑,承载的却是世间万物。他也是招魂,用直刺心灵和骨头的方式叙述万物、呈现事件,用“云南”这个词根浇筑心中绵延的块垒。雷平阳认为父辈的生活里就是住房和坟墓为邻,日常生活里也是游走于人鬼之间,而他的笔无需虚构,只要记下这日常,就是最富有诗意的诗歌。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不仅让雷平阳有了安身立命的现场回家之感,也让他对固守文学理想的边缘状态抱有了更大的信心。这种文学的理想似乎是立足于旷野、立足于民间,感受到世间的苦和疼之后所构建的是“鬼”“魂”一样存在的野性与美好,如同沈从文所构造的希腊小庙,供奉的是人性。
每个诗人都有合乎自己气质的诗歌信念,他自己的诗歌宣谕了这种气质。雷平阳的诗歌,有学者认为是“行走大地,歌哭人生”,也强调了他的诗歌是来自“阅历”和“旷野”[18],这是既看到了血脉之地——地域性对他的塑造,也关注到“阅历”对其气质的引领性;也有学者关注到他诗歌的魔幻叙事,“更多地掺杂着中国民间文化中的鬼神观念以及云南边地少数民族原始宗教中的万物有灵论”[19]。他诗歌的“魔性”,既是生活现场的记录,更深刻的是独特文本对他的精神濡养。博尔赫斯说,影响自己诗歌信念的书籍是《一千零一夜》《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堂·吉诃德》[20]。可以看出,这些典著都有游历性,并带有“冒险”的品质。而《酉阳杂俎》《杜工部全集》《聊斋志异》,应该是比较明显地引领了雷平阳的诗歌信念,并塑造了他的精神气质。可以说,《酉阳杂俎》对雷平阳的诗歌创作有当头棒喝之意,使他有了柳暗花明的心态;阅读杜工部全集,让他感到精神之于生活不再是虚妄之词;而《聊斋志异》则让他的文学精神有了立足于荒郊野岭的踏实之感。我们说这三部书是他诗歌精神最明显的谱系来源,应该不是虚妄之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