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 宫 昀
《福楼拜的鹦鹉》(Flaubert’sParrot, 1984)是英国当代作家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的成名之作。小说中两只鹦鹉标本的真实身份之辨常被研究者解读为象征真实与虚构、客观存在与艺术再现的关系等。洞察到《福楼拜的鹦鹉》中鹦鹉意象的虚幻性和模仿性,埃里克·伯拉茨基(Eric Berlatsky)认为,与鹦鹉相关的真实事件“也有可能成为一种模仿,甚至成为对模仿的模仿”(Berlatsky 2009: 189)。伯拉茨基的结论是基于小说中提到的报纸上的新闻事件得出的,不能囊括书中多次出现的鹦鹉意象的全部功能。彼得·柴尔兹(Peter Childs)对鹦鹉意象的讨论认为:一方面,主人公布莱斯韦特(Braithwaite)对鹦鹉标本身份的追寻是对作为作者的福楼拜身份传记式研究的转喻;另一方面,巴恩斯借鹦鹉机械重复人语的行为暗指某些平庸作者文学创造性的匮乏。(Childs 2011: 48)柴尔兹的解读触及了鹦鹉意象题中之义的多个方面,但未进行更深入的探究。国内学者张和龙以《福楼拜的鹦鹉》作为“元小说”批评文本,解读了其中的鹦鹉意象。他认为,一方面,“巴恩斯通过对鹦鹉原型虚幻性的揭示,对艺术再现现实或揭示真理的传统认识论提出了质疑”;另一方面,对鹦鹉意象的探寻“是整部小说对批评行为本身的隐喻性戏仿”(张和龙 2009: 4)。张对小说中鹦鹉意象的后现代叙事功能的把握是恰切的,但受研究主题所限,未涉及鹦鹉重复人语、象征女性不忠等问题。多位学者从不同侧重点对鹦鹉意象的探究和解读,为本文对《福楼拜的鹦鹉》中鹦鹉意象的研究提供了有益借鉴。本文在探究鹦鹉意象过程中,搜集到多个有涉鹦鹉的经典文本,如奥维德(Ovid)的《恋情集》(Amores),乌尔都语民间故事集《鹦鹉故事》,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的《一颗简单的心》(ASimpleHeart),蒙提·派森(Monty Python)的“死鹦鹉”(“Dead Parrot Sketch”)等。本研究未囿于巴恩斯小说本身,这些文本与《福楼拜的鹦鹉》的互文阅读一方面反映出鹦鹉意象在世界文学发展中的共通与流变,另一方面反映出巴恩斯对鹦鹉意象运用所涉主题的丰富性,以及对该小说在经典文学版图中地位的确证。
在题为“蒙提·派森与玛斯纳维:印度语、波斯语和英语幽默中的鹦鹉意象”一文末尾,作者约翰·R·佩里(John R. Perry)指出,在从古到今、从东到西的文学传统中,鹦鹉主题反复出现的原因是“它们处理的是普世命题,如人类语言、性的不可靠和自我的身份”(Perry 2003: 73)。佩里言中鹦鹉意象处理的这三个普世命题在巴恩斯《福楼拜的鹦鹉》中得到恰切印证。这一巧合的必然性在于,从根本上看,这些命题都关注鹦鹉因其能重复人的语言而被赋予的、不同于其他动物的文学功能。在佩里言中鹦鹉意象的三个普世命题框架之下,本文研究注重鹦鹉与写作者的对位关系,鹦鹉与女性性背叛者的对立或依存关系,以及鹦鹉身份与后现代叙事者身份的虚实关系。巴恩斯借鹦鹉探讨作家和语言、小说真实和历史虚构的关系,行文中带领读者玩味这些命题的复杂性与模糊性,借此对文学文化史中与鹦鹉有关的语言命题、伦理关系和身份讨论进行深入反思,并在长远意义上从多个维度将该小说纳入文学传统。
对鹦鹉和作家来说,人类语言是唯一可供运用的表达载体。鹦鹉能言人语,它的行动或出于无意识的模仿,或出于其主人的有意调教,都不具备自觉性。作家中有出于功利目的的平庸的写作者,有被上帝选中的天赋型写作者,也有福楼拜一类呕心沥血的勤奋型写作者。平庸的写作者,就像从事其他行业的生产者,语言仅是他们的普通劳动工具;对鹦鹉和天赋型写作者来说,语言是无意识的流淌,不必施以额外的关注;只有对福楼拜一类勤奋型写作者来说,语言的缺陷、风格的诉求、自身的技术等方面才会产生张力,造就写作的魅力与困顿共存。鹦鹉异于其他动物的能力在于它能模仿人语,因此鹦鹉意象首先与语言,尤其是作家的语言联系在一起。《福楼拜的鹦鹉》以鹦鹉为中心意象,活的鹦鹉是像作家一样受困于语言,却不得不诉诸语言的有限表达者;鹦鹉标本,如同作家最终成型并交付出版的作品,是固化的语言本身。作为后现代写作者,巴恩斯的困顿在于他认识到,语言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作家必须运用语言表达自己,别无他法。意义一旦以语言建构之后,有着其不可更改性和霸权性。作家必须依赖语言,甚至受制于语言;另一方面,语言无法穷尽作家想要表达的意义,全然的表达总在某个不可抵达之处。
《福楼拜的鹦鹉》的表层叙事与鹦鹉意象的对接,主要由叙事者布莱斯韦特在两处福楼拜纪念馆发现的两个鹦鹉标本来实现。叙事者追索鹦鹉标本的身份、了解福楼拜其人其作的过程,也是巴恩斯思考作家与语言关系的过程。福楼拜写作《一颗简单的心》时,曾从鲁昂自然博物馆借用过一只鹦鹉标本,作为刻画露露(1)鹦鹉名“Loulou”在《福楼拜的鹦鹉》译本中多译作“露露”,《三故事》李健吾译本中译作“琭琭”,此处及下文统一译作“露露”。《一颗简单的心》女主人公名Félicité统一译作“费莉西泰”。的参考。福楼拜笔下的鹦鹉露露,被女主人公费莉西泰(Félicité)视为圣灵的化身,因为在她看来,“天父显示自己,不会挑一个鸽子的,因为这类飞禽没有声音,倒是挑露露的一个祖先可靠” (福楼拜 2017: 95)。基督教教义中,人的语言能力常与圣灵联系在一起。据《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三章中的说法,圣灵的象征物有二:燃烧的火苗和张开翅膀的鸽子。福楼拜有意经费莉西泰之口,将圣灵的象征物由鸽子替换为鹦鹉,因为后者与圣灵(或语言)的实际联系更密切。在《一颗简单的心》中,露露的身份具有二重性:当它活着时,它的鹦鹉学舌虽以人类语言来表达,却是无意义、无意识的机械重复;当它死去时,它被费莉西泰设法制作成标本长久保存,摇身一变成为恒定的能指符号,“它立刻转化为可以保证一切意指活动稳定性的超验能指,亦即圣灵”(Donato 1984: 719)。作家运用语言进行创作同样具有两面性:一方面,他必须不断对语言进行尝试和打磨,以期达到自己想要的风格。此时的作品是不确定的、生成中的,仅属于作家本人的;另一方面,作家不得不将风格以能指的形式固态地保存下来。出版的作品,对读者而言是有意义的能指体系。但对作家来说,它却已经死了。它未能穷尽作家想要表达的风格,却不得不定格在实体的书籍中。难怪福楼拜说,“书籍的目标是写作,而不是出版” (巴尔特 2008: 126)。他写作的本意不是为了最终固态的形式,而是写作的过程。对死去的鹦鹉来说,它被制成标本,从重复无意义言语的有机体变成了稳定的超验能指本身,获得某种恒久意义。对出版书籍的作家来说,他运用语言表达自己,最后不得不陷入言不尽意又无法更改的无奈当中。
巴恩斯在小说中提到,福楼拜曾和他的情人露易丝·科莱(Louise Colet)书信讨论过他在写作《包法利夫人》(MadameBovary)时对风格的追求,“多少次,正当我以为我对风格成竹在胸之时,我却一败涂地。但我仍然觉得我还不能死去,除非我听到脑海中的风格轰鸣作响,淹没鹦鹉与知了的叫声” (Barnes 1995: 61)。此处福楼拜将鹦鹉与知了并置,暗指重复的、平庸的语言或语言风格。此时鹦鹉是他的对手,是他要以自己的风格去对抗的庸常之物。福楼拜在与语言的长期共处中认识到,语言本身存在无法更改的不足。作家要表达自己,只能运用语言,而语言无法穷尽作家想要表达的风格,“鹦鹉/作家无力地将语言看作公认的、具模仿性的、无效的东西” (Barnes 1995: 11)。此时鹦鹉的身份发生转换,成为与作家同病相怜的队友。
借由小说中布莱斯韦特寻访两只鹦鹉标本身份的真实性而不得的经历,巴恩斯与福楼拜达成共识:对布莱斯韦特而言的真实,或对福楼拜而言的风格,是可以无限接近但却无法完全抵达的彼岸之地。在这部被他称作为福楼拜立传的小说中,他努力揣摩并试图传递的,正是福楼拜看透写作的虚无、风格的不可抵达,仍旧知难而上的勇气。批评者尤金尼奥·多纳托认为,“如果说费莉西泰是她的工作的献祭者,则福楼拜也是他的工作的献祭者”(Donato 1984: 720)。对费莉西泰来说,主妇的女儿维尔吉尼是她宗教信仰的最初引领人;她苦命的外甥维克道尔是她通往外部世界想象的媒介。鹦鹉露露一方面是圣灵的化身,是她宗教信仰的象征;另一方面,这只来自亚美利加洲的爱鸟凝聚着她对外部世界的遥远想象。因此露露是她关于宗教、关于外部世界所有想象的标的物,是她全部精神生活的起点和终点,也是她甘愿为之奉献一切的对象。鹦鹉之于福楼拜,既是他的对手,又是他的队友;既是他一直在用却自感永远无法得心应手的语言,又是他呕心沥血从未放弃追求的风格。尽管明知无法最终抵达,福楼拜仍始终坚持为风格而战。除去为福楼拜立传,这部小说也是巴恩斯作为一名写作者,情愿追随前辈作家的自我宣言。福楼拜的命运,是每个后来的巴恩斯都无法逃脱的命运,但写作是他们甘愿承担的责任。
性的可靠与否,因其极强的隐秘性,若非当事人有意透露,它的真实性是非常难以确知的。而这类场景若有鹦鹉参与,因其能言人语的本领,则大大增加了私情泄露的机会。在《福楼拜的鹦鹉》中,鹦鹉并未直接参与婚外私情的场景,但在巴恩斯笔下,鹦鹉标本身份的真实性的不可知对应布莱斯韦特妻子埃伦出轨与否的不可知。不可知既满足文中叙事者与自身和解的需要,又是后现代语境下不确定性的特有表达。鹦鹉意象与“性的不可靠”的关联,常发生在男女私情泄露的场景中。鹦鹉因其能言人语的能力不小心泄露了某些不能见光的情感关系,有意无意地充当了此类事件的旁观者,甚至监督者,左右了故事的进程。这类鹦鹉角色,类似巴赫金(M. M. Bakhtin)的分析中阿普列乌斯(Apuleius)的《金驴记》(TheGoldenAss)中鲁巧变身为驴的角色(巴赫金 2009: 308-311),或者《呼啸山庄》(WutheringHeights)中耐莉的角色,他们以介于局内人与局外人之间的身份,实现叙事视角的转换或补充,在故事搭建中起着贯通情节的重要作用。《福楼拜的鹦鹉》的主要叙事者布莱斯韦特刨根问底想要获知鹦鹉标本的真实身份,想要获取关于鹦鹉、关于福楼拜的确定性认知,一路遭遇重重障碍。布氏开始这段寻访福楼拜生平的初衷,一是收集资料为自己喜爱的作家立传,二是抚慰自己因妻子去世而难以缓解的悲伤情绪。可是在寻访之初,他就不幸陷入关于鹦鹉身份真实性的谜团中。关于他的妻子埃伦,从他吞吞吐吐、语焉不详的叙述中大致可拼凑出的故事如下:埃伦一直持续着婚外情,常为此对丈夫撒谎,但二人并没有就此事坦诚交谈。除此之外,她是个尽心尽责的好妻子。有关埃伦撒谎,小说中不无幽默地提到,“她匆忙跑去看电影,而我俩都清楚电影院马上要关门;她七月里去赶冬季特卖会;她想去堂姐家小住几天,而人家从希腊度假地寄来的贺卡第二天一早就到了”(Barnes 1995: 196)。她的这些小花招明目张胆,但丈夫从来没有拆穿。小说中,埃伦是否不忠与鹦鹉标本是否真实,存在隐性对应关系。
关于鹦鹉与“性的不可靠”的叙述,可追溯至奥维德的《恋情集》,其中第二卷第五首至第八首,诗人将情人的背叛与情人的鹦鹉的死亡相邻并置,吸引读者从男女感情伦理方面加以考量(Ovid 2014: 58-64)。自奥维德之后,多有将鹦鹉形象与女性不忠相联系的文学叙事。这类以“女人的伎俩”(The Wiles of Women)为主题的叙事传统中,典型例子是印度民间故事集《鹦鹉故事》。与布莱斯韦特的妻子埃伦相比,其中的女性有不同的遭遇:富商米耶蒙远行,留娇妻胡吉斯塔在家。胡吉斯塔一日在阁楼上眺望,与骑马经过的王子相见并相恋。自此后她每日傍晚都梳洗打扮,意欲出门约会情郎。不料丈夫的鹦鹉每日都在她临出门时讲故事阻止她出行。故事一讲讲一晚,胡吉斯塔终未能得见情郎。但当丈夫返家时,鹦鹉仍将她越界的情感告诉了主人,主人盛怒之下将娇妻一剑刺死。这个故事中鹦鹉充当着监督者、立法者的角色,胡吉斯塔的命运为鹦鹉所操控,鹦鹉是全知者。而在布莱斯韦特与妻子埃伦的故事中,实体的鹦鹉并未直接现身,但他们故事的发展——至少在布莱斯韦特的经历中——却离不开鹦鹉。布莱斯韦特一直纠结于福楼拜的鹦鹉身份的真实性问题,因为这关乎他如何理解埃伦出轨与否的问题。
《鹦鹉故事》中的胡吉斯塔并未做出身体上的越轨行为,但在连环穿插的故事演进中,她精神上的越轨一步步加深,最后受到丈夫的惩罚。而埃伦的行为则较模糊:首先布莱斯韦特承认,他们夫妻二人并未就埃伦的不忠进行开诚布公的交谈,关于此事的一切都出自丈夫对妻子行为的观察和想象;其次埃伦从未在情感上表现出任何异常:既没有对情郎的依恋渴望,也没有对丈夫的厌倦冷落。相反,除了秘而不宣的、或许存在的身体出轨,她是个尽职尽责、情绪稳定的好妻子。《鹦鹉故事》的结尾,丈夫杀妻后出门做了隐士,他了解到实情并做出了保全自己尊严的决断。《福楼拜的鹦鹉》中,丈夫纠缠在杀死妻子(为妻子实施安乐死)的愧疚中难以自拔。关于为埃伦实施安乐死一事,在布莱斯韦特的思维中有两次重要的转化,发生在他对鹦鹉身份真实性的求索过程中。他参观主宫医院时见到第一只鹦鹉标本,认定那就是福楼拜创作《一颗简单的心》时曾经凝视过的那只鹦鹉,他的感受非常美好,“这只并不出众的绿色鹦鹉以一种既普通又神秘的方式保留了某种东西,使我觉得我几乎早已了解了这位作家。我既感动又兴奋”(Barnes 1995: 8)。他的感动和兴奋来自他认为这只鹦鹉曾和他热爱的作家发生过联系,而这联系现在又发生在他和这只鹦鹉之间。最令叙事者欣慰的是,此时有一个实体(即主宫医院的鹦鹉标本)与他心灵中的鹦鹉相呼应,他获得一种确定性,觉得“感动又兴奋”。此时鹦鹉的身份与埃伦的问题并未发生关联。在布莱斯韦特看来,二者是确切的、各自独立的:这只鹦鹉标本就是福楼拜借用过的;埃伦出轨是既成事实的。直到他在克鲁瓦塞的福楼拜故居看到第二只鹦鹉标本,他持有的确定性被破坏。他认定必有一个为真、一个为假,并不惜为此多方求证。他求证鹦鹉身份的真实性,是因为潜意识里他想求证埃伦对他不忠的真实性。此时鹦鹉身份真实与否和埃伦忠贞与否产生第一次转化。布莱斯韦特自己承认,“埃伦的故事是真实故事;也许甚至这就是我给你们讲述福楼拜的故事的原因”(Barnes 1995: 95)。福楼拜的故事、鹦鹉的问题,关乎他如何理解埃伦的故事。对他来说:确认鹦鹉身份的真假等同于确认埃伦出轨与否。他继续求索,拜访了福楼拜协会的秘书安德鲁先生。安德鲁先生点拨了两件事:第一,并不一定符合《一颗简单的心》中描写的鹦鹉就是真实的,因为福楼拜完全可以在创作中变动眼前的现实;第二,福楼拜很可能写完那个故事后就把租借的标本还给了自然博物馆,现在两处展示的鹦鹉很可能是筹建时工作人员照着《一颗简单的心》中的描写去自然博物馆借来的。安德鲁的一番话几乎扑灭了布莱斯韦特获取唯一真实的可能性,他以为的真实物很可能是以虚构物为参考构建的。正如学者布兰·尼克尔(Bran Nicol)所言,“这正是对物的指称先于指称物本身而存在。或借用鲍德里亚对后现代性中此类问题的概括,‘地图先于疆土而存在’”(Nicol 2009: 117)。布莱斯韦特最后还是怀着一线希望去往自然博物馆,期待凭直觉做最后的辨认。然而,在灯光昏暗、气味复杂的顶楼陈列架上,他看到了三只年久褪色的亚马逊鹦鹉,它们“像三位充满疑惑、目光尖刻的老人,满是头屑、寡廉鲜耻”(Barnes 1995: 228)。一切都更加模糊、复杂、无从辨认。他只好承认,“这既是答案又不是答案;既是结束又不是结束”(Barnes 1995: 227)。此时完成了第二次转化:鹦鹉身份真假的不可知等同于埃伦出轨与否的不可知。这一步转化帮助他完成了最后的解脱。他一直为自己对埃伦实施安乐死良心不安,虽然事实上他面临的是两难选择:他不杀她,她在白白承受无意义的痛苦;他杀她,他是残忍的复仇者。就像《鹦鹉故事》中的丈夫,因为妻子的越轨行为将她一剑刺死。而两个“不可知”让他领悟到,事物的真相很多时候无法确知。他最终与自己心中的创伤达成和解,放弃思考埃伦出轨与否的问题,如此他才得以从“杀人犯”的身份中解脱出来,成为一个为患不治之症的妻子减少病痛而实施安乐死的丈夫。
在这类有鹦鹉参与、关于女性性背叛、被学者佩里以“女人的伎俩”归类的故事中,鹦鹉及女性的结局常不尽相同。据《乌尔都语民间故事集:鹦鹉故事、僵尸鬼故事》的译者孔菊兰介绍,现存乌尔都语版的《鹦鹉故事》是于19世纪初由梵文版编译而来,主要流传于南亚次大陆穆斯林社会中。据介绍,梵文版与乌尔都语版故事结构类似,但结局却截然不同。梵文版中,丈夫最终原谅了总想与情人幽会的妻子,二人结局幸福;但乌尔都语版结尾,如前所述,妻子因精神上的越轨被丈夫一剑刺死。孔菊兰认为,“前者反映了印度教的宽容,后者表现出伊斯兰教的原则性和嫉恶如仇的世界观” (波赫西-海德利、阿里乌拉 2016: 4)。依照佩里的归类,此类故事中的鹦鹉有监督者形象,也有受害者形象。受害者形象一般是鹦鹉不小心透露了主人越轨的信息,被施以惩罚,甚至处死。再观《恋情集》第二卷第五首至第八首可见,第六首“悼念情人的鹦鹉”所处位置颇为微妙,其前一首是科琳娜的背叛,其后两首是诗中诗人的背叛。这不免引起读者猜测,或许该鹦鹉因其能言人语的缘故走漏了风声被处死。至于是被科琳娜还是诗中的诗人处死就不得而知了。《福楼拜的鹦鹉》中作为监督者和立法者的两只鹦鹉标本,在埃伦的故事中是以对它们身份真实性的认知为基础来建立思考的。故事中可能的性背叛者埃伦接受丈夫施予安乐死而死,丈夫因此愧疚难耐,终因探索鹦鹉身份的真实性问题而获解脱。然而值得一提的是,布莱斯韦特是不可靠叙事者,或他自己在书中承认的“犹豫不决的叙事者”(Barnes 1995: 100),他也曾吞吞吐吐地宣称,“我没有杀死我的妻子” (Barnes 1995: 109)。这让埃伦或许存在的性背叛以及她的死变得难以确知,呈现出巴恩斯式模糊的真实性。
后现代叙事者,不同于传统叙事者,他们的自我身份表现为流动性和不确定性。在《福楼拜的鹦鹉》中,布莱斯韦特兼具叙事者身份和小说主人公身份。在对鹦鹉标本身份真伪性的追索中,细节的展开指向求证过程和开放心态的重要性。而确定性结论既是无法确知的,也是不必苛求的。模糊的接纳,反映出确定性瓦解之后,一种更为贴近现实的心理模式。在一次主要关于巴恩斯另一作品《英格兰,英格兰》的访谈中,巴恩斯曾提及蒙提·派森,或称巨蟒喜剧团,并承认他的这部小说是一部蒙提·派森特色浓厚的作品 (Guignery & Roberts 2009: 28)。原载于1998年8月30日《观察者报》(Observer)的该访谈取名为“他转向派森(但不是福楼拜的死鹦鹉)[He turns towards Python (but not the dead Flaubert’s parrot sketch...)]”。该标题反映出蒙提·派森情景短剧“死鹦鹉”与巴恩斯《福楼拜的鹦鹉》之间的某种内在(或外在)通约性。“死鹦鹉”为该剧团创制的飞行马戏团系列(Flying Circus)电视情景剧中最广为人知的一集。虽然在该系列电视情景剧之后,蒙提·派森又创作完成多部电影,但该剧团的主要喜剧风格一直延续自飞行马戏团时期。在内容上,他们颠覆或攻击的对象大到英国的等级制度、宗教机制和学术领域,小到日常生活中面试、看病、购物、用餐等场景。当代人生活中面临的种种禁忌、困境、陈腐做派和不合理现状都被他们拿来攻击调笑,并且无所不用其极。
《福楼拜的鹦鹉》中的鹦鹉以动物标本的身份出场,其中的矛盾在于两只标本中究竟哪只是福楼拜写作《一颗简单的心》时借用过的。而“死鹦鹉”中顾客向宠物店店员投诉他刚刚买到手的鹦鹉是死的,却被店员以各种理由推搪。此处的戏剧矛盾是:这只鹦鹉究竟是死是活。在《福楼拜的鹦鹉》末尾,布莱斯韦特四处寻访无门,后经过拜访福楼拜协会的秘书安德鲁先生以及参观福楼拜当初租借鹦鹉标本的鲁昂自然博物馆,他渐渐意识到,这是一个无法得到确证的谜团。在“死鹦鹉”的最后,顾客无法忍受店员故意的颠三倒四、答非所问和歪曲事实,声明自己决定放弃关于鹦鹉的投诉。虽然两个作品探讨的中心问题不同,但不了了之的相似结尾指向后现代语境中混乱战胜秩序、模糊战胜清晰的必然结局。
“死鹦鹉”和《福楼拜的鹦鹉》中都存在“不可靠叙事者”,他们是重要的后现代叙事者类型,常通过对问题的延宕实现“不可靠叙事”。“死鹦鹉”的核心问题是鹦鹉的生死性问题;《福楼拜的鹦鹉》的核心问题是鹦鹉的真伪性问题。在前一文本中,顾客对买到疑似死鹦鹉的申诉遭到了各种延宕:当顾客声明鹦鹉死了时,店员说它只是在休息。顾客说那我叫醒它却无论如何也叫不醒时,店员说它被对方惊吓到了。类似对真相的拖延全篇皆是:一方面顾客想证明鹦鹉是死的,另一方面作为 “不可靠叙事者” 的店员通过这些延宕来证明鹦鹉是活的。他们的对话虽充满答非所问,却实现了有效交流,并且产生反转。如观众所见,那只鹦鹉的确是死的,但坚持鹦鹉是活的的店员最后却占了上风。至短片末尾,顾客坦言,“我不打算继续我的投诉了,这一切简直太愚蠢” (Chapmanetal.1989: 106)。《福楼拜的鹦鹉》中的核心问题是鹦鹉的真伪性问题。但自始至终,这个问题别人并不关心,除了主要叙事者布莱斯韦特自己。在小说第一章提出问题后,巴恩斯在将问题延宕、悬置中加入了各种各样其他体裁的材料,吊足读者胃口之后才在最后一章回到起先问题的答案,且是并无定论的答案。其中对问题的延宕不是通过类似“死鹦鹉”中语言层面的搁置来实现,而是通过超语言层面的文学程式的变化实现的。这是巴恩斯尤为擅长的小说处理方式,以形式本身作为内容,“将超语言的文学程式本身作为一种能指,来传达相应的意识形态所指” (步朝霞 2006: 76)。一系列的年表、动物寓言故事集和公认概念词典,甚至试题,本身就在传递某种复杂性。看似是事实的东西并不能传递真实,真实不可捉摸。直至小说结束,鹦鹉身份真实性的问题变得越来越无从把握。换句话说,这个无从把握才是唯一的真实。如果说《福楼拜的鹦鹉》中鹦鹉真伪性问题延宕的结果是模糊和不确定的话,“死鹦鹉” 中鹦鹉生死性问题延宕的结果则黑白完全颠倒,这无疑向巴恩斯关心的 “什么是真实” 的问题提出了有力挑战。
在“死鹦鹉”和《福楼拜的鹦鹉》中,“不可靠叙事者”的另一叙事策略是“元”(meta)或“后设”特色的运用。前一作品主要体现在其元戏剧(meta-drama),尤其是戏中戏(play-within-the-play)的表现手法上;后一作品主要体现在元批评的运用方面。“死鹦鹉”中间部分,顾客返回火车站投诉,那个工作人员说了一通不相干的话,于是顾客说:“抱歉,这完全不相干啊,不是吗?”(Chapmanetal. 1989: 106) 工作人员回答:“没错,可是要凑够一个30分钟的片子不容易啊。” 似乎他胡说一通的目的是在为片子凑长度。另外,短片结尾冒出来一位军官模样的人,以滑稽的动作闪过,嘴里喊着,“同感,同感,太蠢了,简直太蠢了” (Chapmanetal. 1989: 106)。似乎是对刚才发生的一切给出评价。短片最后一幕是一个播音员,他正在舔食酸奶,镜头切换给他时,他匆忙放下酸奶,拿起桌上的稿纸。这一幕制造出了“戏中戏”的效果,似乎刚才看到的那个短片嵌套在一个更大的节目中。这几处安排将一些幕后的东西搬至前台,将构思过程以滑稽的方式外化。
在《福楼拜的鹦鹉》中题为“爱玛·包法利的眼睛”的第六章中,巴恩斯指出牛津大学伊妮德·斯塔基博士对福楼拜所写的爱玛·包法利眼睛的研究存在错误,并指出研究者这样轻率的判断与福楼拜本人颇费心思的描写比起来是一种傲慢的疏忽。在被罗兰·巴尔特 (Roland Barthes)称为 “制作语句” 的福楼拜的写作过程中,充满“西西弗斯式的循环劳作” (巴尔特 2008: 131、125),巴尔特 (2008: 131)认为这样的“语句历险也就是福楼拜小说中之小说”。但这个历险过程在福楼拜的作品中隐而不现,他最终呈现给读者的是一个完成性作品。然而无论“死鹦鹉”中的“戏中戏”手法,抑或《福楼拜的鹦鹉》中的元批评,都将这个历险过程外化,将创作者的思考和修改过程呈现给读者,让读者体会及分担创作过程的诸多可能性。戴维·洛奇(David Lodge)把小说或戏剧中的这种 “后设” 行为比喻为行文和世界之间、艺术与现实之间的 “短路”(short-circuit),“造成这种短路的方法颇多,如明显的事实和露骨的虚构相结合、将作者和创作源泉问题引入作品、在运用传统的过程中揭露传统等等”(Lodge 1981: 15)。这些方法将本应发生在后台的东西前置,迫使观众/读者思考除作品情节之外的创作过程。在小说第七章中,巴恩斯借布莱斯韦特之口对后现代小说中常见的不可靠叙事和开放式结局提出质疑,认为那不过是“一种技术手段”(Barnes 1995: 99),而非表现真实。但随后布莱斯韦特又不无反讽地吞吞吐吐地承认他自己正是一位犹豫不决的不可靠叙事者。这可谓是对元批评的再批评。如尼克尔所言,“这是后现代叙事者谴责后现代写作手法”(Nicol 2009: 119)。这样的“双重诡计”是巴恩斯试图展现的真实的一部分。也有学者认为,“与自我指涉的怀疑主义比起来,关于不确定的智慧似乎是描述巴恩斯作品思辨性、质询性和颠覆性的更确切表达”(Groes & Childs 2011: 8)。
巴恩斯在小说叙事中对不确定的认知和运用,反映出他作为后现代写作者开放的心态和身份:他可以是故事的创造者,也可以是旁观者,有时又是故事的评论者,甚至是毁灭者。在此种开放状态下,传统的单一身份的读者能够以多重身份参与到小说的阅读乃至创作中。然而巴恩斯这份彻底的、无限镜像的不确定以及对不确定的不确定,除了具有“思辨性、质询性和颠覆性”之外,难免会让读者陷入虚无主义和相对主义中,这也反映出他本人作为一个不可知论者自身的焦虑和迷茫。
鹦鹉因其重复人的语言的能力,在多个经典文本中承担特殊的文学功能。文学叙事中有关鹦鹉的三个普世命题—— “人类语言、性的不可靠和自我的身份” ——也都与它的这一本领密切相关。《福楼拜的鹦鹉》中,巴恩斯对鹦鹉形象的塑造是对文学传统中这一意象的继承。除此之外,鹦鹉能言人语却不表达意义的特性,使之与自然语言相连接,成为语言与意义断裂的隐喻,内含了兴起于20世纪30年代之后的西方语言哲学的本质,也标示了后现代文学的理论基础。形而上学的崩溃,将语言和现实看作逻辑同构的命题随之崩溃。语言和现实的关系是在语言中制造的。合乎语法的语言可能具备自洽性,但可能对现实毫不尊重。表现在后现代文本《福楼拜的鹦鹉》中,鹦鹉语言与意义间的断裂,不可靠叙事者对意义的混淆,是以具体的语言事实对当代哲学问题确定性的消解。在这个意义上,鹦鹉意象与语言哲学、后现代文本是同构的。语言是鹦鹉的宿命,正如写作是作家的宿命一样。巴恩斯在《福楼拜的鹦鹉》中书写出作家的无奈和困顿,但又绝不悲观。作为后现代写作者,他的同理心不在于感同身受或给出答案,而在于事无巨细地一一呈现。这或许就是巴恩斯言中 “小说的真实”的全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