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事件词化类型演变的跨语言比较

浙江大学 史文磊

1. 引言

用一个单句编码的复合事件(或称宏事件macro-event)可以根据概念上的主次分为两大部分：起框定轮廓作用的主事件(framing event或main event)和对主事件起支撑关系的副事件(co-event)(Talmy 2000： 221)。主事件的核心概念要素(或称核心图式core schema)可以实现为路径(空间运动事件中)、完成(时间结构事件中)、结果(状态改变事件中)等，副事件对主事件的支撑关系包括方式(Manner)、致因(Cause)等(Talmy 2000： 42-47、152-153、220)。如(1)所示，单句(1a)在概念上可以分出两部分，即(1b)中表结果的主事件“路旁的树木弯”和表致因的副事件“大风吹路旁的树”。

(1)a. 大风吹弯了路旁的树木。

b. 大风吹路旁的树+路旁的树木弯

(引自李临定 2011： 475例26)

根据运动事件中主事件的核心要素由主要动词编码还是由附加语(satellite)编码，Talmy(2000)在其经典研究中提出，人类语言运动事件的词化类型(lexicalization pattern)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类：动词构架型(verb-framed/V型)和附加语构架型(satellite-framed/S型)。V型语言中，路径信息(Path)倾向于由主要动词编码，方式信息需要用其他句法成分编码，如(2a)西班牙语例，路径用主要动词entró编码，方式用动名词形式的corriendo编码。S型语言中，路径倾向于由附加语成分(satellite)编码，主要动词往往腾出来表达方式等信息，如(2b)英语例，路径用附加语into编码，方式用主要动词ran编码。

(2)a.Juan[动体]entró[运动 + 路径]ala casa[背景]corriendo[方式].

Juan进到房子跑动名词

b.Juan[动体]ran[运动 + 方式]into[路径]the house[背景].

Juan跑进了房子。

该类型学理论提出之后，在学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吸引了众多研究领域的广泛关注(史文磊 2014)。研究表明，典型的V型语言包括罗曼语族的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等，典型的S型语言包括德语、荷兰语、英语等。连动型语言如汉语、泰语等，其类型归属存在较大争议。

Talmy(2000： 118-120)曾提到，运动事件词化类型并非一成不变，有的语言在历史上发生了类型转变，有的语言通过各种策略保持了原有的类型；追溯词化类型的历史可以成为历史语言学研究中的一座富矿。

近年来的研究表明，这确实是座富矿。考察发现，多种语言的运动事件词化类型在历史上会发生转变。例如，Nikitina(2013)研究指出，希腊语从荷马(Homer)时代发展至经典希腊语(Ancient Greek)时代，逐渐发展为一种典型的S型语言。Hovav(2019)调查显示，圣经希伯来语(Biblical Hebrew)具有V型语言倾向，而现代希伯来语(Modern Hebrew)则具有S型语言倾向。希伯来语经历了从V型向S型转变的过程。希伯来语首先发展出处所介词和趋向介词之分，允许各类方式动词出现在趋向短语中。之后，非选择性宾语结构开始出现，进一步向典型的S型语言发展。当然，作者也承认，现代希伯来语还不是典型的S型语言。

汉语演变方面的研究近年也取得一定进展。史文磊(2014)、Shi & Wu(2014)、Shietal.(2018)等从句法结构和语用倾向两个角度进行了考察，展示了汉语在历史发展过程中表现出从V型语言向S型语言演变的倾向。

罗曼语族诸语言和英语的运动事件词化类型在历史上也有所变化，而这两种语言在Talmy(2000)的运动事件词化类型分类中，分别是动词构架型语言和附加语构架型语言的典型代表。因此，接下来重点介绍有关这两种语言演变的研究。

2. 罗曼语

罗曼语族诸语言(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加泰罗尼亚语、罗马尼亚语等)从拉丁语发展至今，表现出从S型向V型转变的趋势。这在以往的研究中，得到了较多关注。Kopecka(2006, 2009)、Stolova(2008, 2015)等在功能及认知语言学框架下对此做了很好的分析。近年来，基于形式句法理论框架的分析取得了较大成绩(Acedo-Matelln & Mateu 2013；Acedo-Matelln 2016；Troberg & Burnett 2017；Folli & Harley 2020)。

2.1 非选择性宾语结构

非选择性宾语结构：其中的动词和宾语之间，如果脱离该结构，动词既无法允准亦无法题元选择宾语(theta-select the object)。如下例所示，拉丁语中动词脱离前缀之后无法直接带宾格(accusative)论元：

(3) [Serpentes]putaminaex-tussiunt./*tussiunt.

Snake. NOM. Pl shell. ACC. PL out-cough. 3PL

‘Snakes cough the egg shells out.’

(蛇把蛋壳咳了出来。)

(Plin.Nat. 10, 197)(引自Acedo-Matelln & Mateu 2013： 234, 例10)

例中动词tussio“cough”是不及物动词，脱离前缀ex- “out”则无法直接带宾格论元putamina “shell”。

再如：

(4)Nequeenimomniaemebataute-blandiebatur. /*blandiebatur.

nor in_facteverything. ACC. N. PL buy. IPFV. 3SG or out-flatter. IPFV. 3SG

‘Nor did he acquire his object in all cases by money or flattery.’

(他用尽金钱或巴结等方式也没得到所需之物。)

(Liv. 27, 31, 7)(引自Acedo-Matelln & Mateu 2013： 234, 例12)

例中动词blandior“flatter” 是不及物动词，只能带与格(dative)，脱离与格前缀e-“out”则无法直接带宾格论元omnia “everything”。

再看下例：

(5)Haeclibertusute-bibat/#bibat[...]custodis?

this. ACC. N. PL freedman. NOMthatout-drink. SBJV. 3SG guard. PRS. 2SG

‘Are you guarding these possessions for your freedman to guzzle them all up?’

(你看护这些财物是为了让你的子民享用吗？)

(Hor.Sat. 2, 3, 122)(引自Acedo-Matelln & Mateu 2013： 234例16)

例中动词bibo“drink”是及物动词，但在语义上，它跟其所搭配的宾格成分haec“this”(指代财产)之间没有题元选择关系。

考察其他S型语言的表现，大多都是跟拉丁语一致的。以下分别是英语、德语和俄语的例子(Acedo-Matelln & Mateu 2013： 236)。

(6)The policesirenedthe porsche *(to a stop). ——英语

(7)Erver-gärtnerte/*gärtnerteseingesamtesVermögen. ——德语

he ver-garden.PST.3SG his.ACC.N.SG whole.ACC.N.SG fortune(n)ACC.SG

‘In gardening, he used up all his fortune.’

She out-write. PST.3SG her. ACC pen. ACC

‘She has made her pen to run out of ink through writing.’

但是，V型语言则表现出对立的句法行为，即缺乏这种结构式。作者认为，这是因为V型模式的动词已经融进(conflated)了核心语义路径(Path)，所以再无余地容纳其他根义(root)，常见于非选择性宾语结构的方式融合模式(the pattern of Manner conflation)也不能出现(Acedo-Matelln & Mateu 2013： 237)。

现代罗曼语基本都是V型语言，因此没有非选择性宾语结构。下面是加泰罗尼亚语(Catalan)的例子：

(9)*Adular-hotot(fora).

flatter. INF-it everything out

(10)Aconseguir-hototmitjançantadulació.

attain. INF-it everything through flattery

例(9)说明，前文例(6)拉丁语omnia e-blandiebatur “flatter out everything” 这样的结构式，在加泰罗尼亚语中不合语法。例(10)是加泰罗尼亚语的典型表达，即采用V型模式，主要动词aconseguir “attain”编码结果/路径，方式通过状语mitjançant adulació “through flattery”表达。

2.2 复合趋向运动结构

复合趋向运动结构是指，既包含一个表达运动目标的有界命题(telic predicate)，同时又表达运动方式的结构式。如下拉丁语诸例所示：

(11)Simulatqueenavie-gressusestdedit.

as_soon_as out ship. ABL out-walk. PRF. 3SG give. PFV. 3SG

‘As soon as he walked out of the ship, he handed it over.’

(他一走出船，就把它交了出去。)

(Cic.Verr. 2, 2, 19)(引自Acedo-Matelln & Mateu 2013： 237, 例24)

(12) Navigant diebus XLadprimum emporium Indiae.

sail. 3PL day. ABL. PL 40 at first. ACC. N. SG emporium(N)ACC. SG India. GEN

‘They sail up to the first emporium in India in 40 days.’

(他们用了40天时间航行到了印度第一处商业中心。)

(Plin.Nat. 6, 104, 1)(引自Acedo-Matelln & Mateu 2013： 238, 例27)

上引二例中，运动方式分别由主要动词gressus(走)和navigant(航行)编码，路径则分别由前缀e-(out/出)和介词ad(at/在)编码。两句中有simulatque “as soon as/一……就”和diebus XL “in 40 days/在四十天之内”这类限定性成分，显示句中命题是有界的。

表达目标背景的介词短语或词缀成分，在句法结构上是居于VP之内的。例(12)句子主干Navigant ad emporium. “sail at emporium”的句法结构可做如下分析：

(13)vP [v[v√navig]PathP[PathPlaceP[proPlace’[Place=ad emporium]]]]

处所介词ad先跟emporium合并，然后提至Path提供语音形式。路径Path不融入动词。

到现代的罗曼语中，有界复合趋向运动结构已经消失，因为路径业已先行融入动词，再无空间提供给方式融入。

2.3 处所交替

处所交替是指动词既能出现在处所改变(change of location/COL)结构中，也能出现在状态改变(change of state/COS)结构中。如英语动词spray就具备处所交替的能力：

(14)a. Sue sprayed paint onto the wall.

b. Sue sprayed the wall with paint.

例(14)中，a句是处所改变结构，spray后跟的论元paint发生了处所改变，即从原来的处所到了墙上；b句是状态改变结构，spray后跟的论元wall发生了状态改变，即从原来未被喷洒的状态变为被喷洒的状态。

根据Mateu(2002)的调查，处所交替现象的能产性跟S型与V型语言的区分表现出较强的关联性，即是说，S型语言如德语、英语中，处所交替现象的能产性明显高于V型语言如加泰罗尼亚语、西班牙语。

例(14a)Sue sprayed paint onto the wall的句法结构可做如下分析：

(15) [vP[SpecSuev’[v[v√spray]]PathP[Path=toPlaceP[paintPlace’[Place=on the wall]]]]]

例(14b)Sue sprayed the wall (with paint)的句法结构可做如下分析：

(16)[vP[SpecSuev’[vPathP[PathPlaceP[the wallPlace’[Place √spray]]]]]]

(17)Farcio‘stuff’

a. In os farciri pannos imperavit.

in mouth. ACC stuff. INF. PASS rag. ACC. PL order. PRF. 3SG

‘He ordered to stuff the rags into his mouth.’

(他命人塞抹布到他的口中。)

(Sen.Dial. 3-4-5, 3, 19, 4；Acedo-Matelln & Mateu 2013： 243, 例44a)

b.Mediosparietesfarcirefractiscaementis.

central. ACC. M. PL wall(M)ACC.PL stuff. INF broken. ABL. N. PL quarry-stone(N)ABL. PL

‘To stuff the central part of a wall with fragments of quarry-stones.’

(用碎石把墙的中心填满。)

(Plin.Nat. 36, 172, 5；Acedo-Matelln & Mateu 2013： 243, 例44b)

(17a)中farcio “stuff/填塞”用于处所改变结构，(17b)中farcio “stuff/填塞”用于状态改变结构。

到现代V型模式的罗曼语中，处所交替现象的能产性大大降低。如加泰罗尼亚语：

(18)a. *Ruixarpinturasobrelaparet.

pray.INF paint on the wall

b.Ruixarlaparetamb/depintura.

spray. INF the wall with/of paint

(18)中动词ruixar “spray/喷洒”只能用于状态改变结构(b)，不能用于处所改变结构(a)。

2.4 体附加语

体附加语即表达体信息的附加语成分。根据Talmy(2000)，S型语言和V型语言的区别还表现在体的表达上。S型语言可以通过附加语表达体，而V型语言一般只能通过动词表达。这可以通过英语和加泰罗尼亚语的对比得到体现：

(19)She played on.

(20)Ellacontinuatocant.

she kept playing

英语通过附加语on表达持续体(continuous aspect)，加泰罗尼亚语则通过动词continuà表达。(19)She played on.句法结构可以分析为：

(21) [vP[v[v√play]PathP[PathPlaceP[ShePlace’[Place √on]]]]]

调查发现，拉丁语普遍使用助词或词缀等附加语成分表达体信息，如porro “forth”、ad- “at”、de- “down”、per- “through”等。到现代罗曼语中，这类用法已经趋于消失。

3. 英语

研究表明，英语在历史上表现出S型不断增强的趋势(Fanego 2012； Huber 2017)。其中Fanego(2012)和Huber(2017)的调查最为详尽。

Slobin(2006)曾对《牛津英语词典》(OED)做过一个较为简单的抽样调查，发现英语史上的人类自主位移方式动词，伴随历史的发展，新增的数目不断增加，如表1所示。

表1 英语各历史时期新增自主位移方式动词数目表(Slobin 2006： 72)

Fanego(2012)对OED和其他历时性英语词典做了非常详细的调查。首先，作者把运动方式分为四类：

样态(Mode)：运动体在位移运动中具体的样态。

速度(Velocity)：蕴含的各量级的速度。

进程(Course)：动词关联的指向终点或沿途的路程。

交通工具(Vehicle/Conveyance)：使用交通工具的位移运动。

进而，作者调查了英语历史上四个不同时期(古代、中古、早期现代、后期现代)自主方式运动动词(self-agentive manner verbs of translational motion)的使用情况，如下表(2)所示：

表2 英语史各个时期新增方式动词和路径动词表(根据Fanego <2012>改制)

从上表数据可知，英语在历史上，方式动词的数量明显增多。其来源主要有二，一是通过名词、形容词转类而来的新增方式动词，二是直接从其他语言中借入了大量方式动词，如来自古挪威语(Norse)、荷兰语、德语、法语等。

中古时期，英语也借入了不少路径动词，主要来自法语。例如：amount “to ascend；to mount(a horse)”, arrive, ascend, avale “to descend”, depart, descend, enter, escape, issue, mount, recede, return, sue “to proceed，move forward”, traverse。

值得特别讨论的是，这些新借入的路径动词在整合到英语的S型结构模式中时，产生了一批路径动词与路径附加语共现的表达形式。例如，departeaweyfro me,avaleddownto the valeyes,descended adouneto pe derk helle,In Entren,ascendesvpwardoute of oure cuntreez(Fanego 2012： 48-49, 例21～25)。其中的路径附加语显得有些冗余(pleonastic satellites)。这类结构对于路径动词重新识解为方式动词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可能同时伴随动词路径义的某种弱化。此类结构跟汉语的“登上”“落下”颇有相通之处。

我们也注意到，尽管英语历史上借入了不少路径动词，但路径附加语(助词或小品词)借用的情况颇为少见。

Huber(2017)在Fanego(2012)等研究的基础上，做了更加详尽的调查。结果显示，英语自古便是典型的S型语言，同时也是方式显著(manner-salient)语言。指向动词衍生出的中立动词用法，如古代英语的cuman和faran/fērani，中古英语的comen和gon使用比例最高。

4. 结论及余论

上文第2节重点介绍了从拉丁语到罗曼语的转变过程中，与V型和S型相关的形态句法变化。Acedo-Matelln(2016)、Troberg & Burnett(2017)、Folli & Harley(2020)近年来做了进一步讨论，挖掘了更多的演变现象，但基本结论大同小异。举例来说，Folli & Harley(2020)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将有界路径进一步概括为结果(Result)。作者对比了意大利语和英语，意大利语要求结果核心移到轻动词位置(Res-to-v)，要求状态改变的结果在动词中表达，而英语则允许结果核心(Res)留在原位，与核心动词隔开，以附加语的策略编码结果义。

需要特别提及的是，罗曼语族普遍存在一类附前缀的动词(prefixed verb)，前缀指明动词词根所涉事件或语义所处的最终状态或处所信息。如下加泰罗尼亚语例所示：

(22)Aquestxampúm’haa-llisatelscabells.

this shampoo me. DAT=has at-smooth. PTCP. PST the. PL hair. PL

‘This shampoo has smoothed my hair.’

(这款洗发水把我的头发洗得很顺滑。)

前缀a-指明物体els cabells “the hair/头发”进入词根√llis “√SMOOTH/顺滑”所指的状态。Kopecka(2006)认为这类形式是S型结构。Acedo-Matelln & Mateu(2013)持不同意见，认为它们不是S型，而是V型结构。因为它们无法像典型的S型结构那样，在动词中融入方式信息；动词中具明的是处所即背景信息。上例Aquest xampú m’ha allisat els cabells的基本句法构造可以分析为：

(23)[vP[aquest xampú [v’[vPathP[Path [PlaceP[els cabellsPlace’[Place=a- √llis]]]]]]]]

词根√llis “√SMOOTH/顺滑”先融入处所成分a-，进而依次提至Path和v。如此，动词中就融合了路径信息，成为V型结构模式。

此类附前缀动词结构在经典拉丁语中就已经在使用，在从拉丁语向罗曼语演进的过程中，其数量不断增多。Acedo-Matelln & Mateu(2013)认为，此类结构具备了新系统即V型语言的特征，在从S型向V型转移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过渡角色。因为，这类前缀丧失了作为附加语这一附置成分的属性(adpositional nature)，重新启用作状态改变标记。

上文第3节重点介绍了英语运动表达的历时演变。英语自古至今一直是比较典型的S型语言，其历时变化表现在语用倾向上。即是说，英语从古代发展至今，运动方式动词的种数和类型都表现出明显增多的趋势。同时，英语历史上也借入了一些路径动词，路径动词和原就存在的路径附加语搭配，形成了一种像汉语“登上”“掉下”之类的结构，很值得深入考察。

另外，一个颇为重要的相关问题是，词库差异如何影响一种语言类型倾向的差异呢？对此，Hovav(2019： 154)提出，如果一种语言缺乏趋向附加语(directional satellites)，那么当动词只编码方式而没编码趋向(路径)时，该语言将缺乏策略表达复合运动事件。该思路很有启发性，值得未来的研究做更加深入的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