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事件历时演变连续统

2021-09-06 09:53中国科学院大学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李福印
外文研究 2021年3期
关键词:古汉语历时句法

中国科学院大学 杜 静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李福印

1. 引言

宏事件(Macro-event)本质上是一个基本的、重复出现的复杂事件语义范畴。这个范畴在概念层面倾向于融合为一个单元事件,在形式层面倾向于表征为一个单句(Talmy 1985, 2000: 216; Li 2018)。对比例(1a)和(1b),“风吹,蜡烛熄灭”为两个子事件构成的复杂事件。由于该复杂事件频繁重复发生,因此逐渐融合为宏事件,由单小句“蜡烛吹灭了”表征。

(1) a. The candle went out because wind blew on it.

(蜡烛灭了,因为风吹到了它。)

b. The candle blew out.

(蜡烛吹灭了。)

从语义-句法接口层面来看,复杂事件概念对应于复杂句法形式,事件融合对应于小句合并(clause union)(Givón 2001: 39; Croftetal. 2010)。基于此,李福印(2020)进一步提出宏事件假说(Macro-event Hypothesis),指出人类的认知或是更具分析性地将这种复杂情景认知为两个离散的、较为简单的事件及二者之间的关系或是更具综合性的将同一情景概念化为单一的、融合的复杂事件。诚然,这一假说将宏事件的概念化定位到认知层面,将事件表征研究提升到语言类型学高度。但该假说仍停留在理论探讨层面,对宏事件历时演变的论述明显缺乏实证证据。

本文以宏事件假说为理论支撑,基于历时语料库深入探讨宏事件历时演变连续统。不同于李福印(2020),本研究认为宏事件的历时演变研究不应局限于某种构式(动趋式、动结式或重动式)的形成,因为语言变化是循序渐进的,经历诸多过渡阶段、呈现多种变异形式(Bybee 2010: 1-2)。如例(2a)—(2g),“食物由生变熟”这一事件由古至今经历了形容词的使动用法、并列式、并动式、连动式、使令式以及隔开式等诸多过渡形式,最终由动结式表征。王力(1958/2013: 459)指出汉语句子呈严密化发展趋势,而“句子的严密化,和逻辑思维的发展是有密切关系的”。Croft (2010)进一步指出语言变化(包括句式变化)根植于人们对生活体验表达的变异。由此,本文力图探索宏事件概念化及其句法表征的历时演变过程,以期揭示汉民族的认知思维发展趋势。

(2) a. 钻燧生火,以熟荤臊。

(战国·《管子》)(使动用法)

b.烧而未熟。

(六朝·《全梁文》)(并列式)

c. 白汤熟煮,接去浮沫。

(六朝·《齐民要术》)(并动式)

d. 仍挹钵倾饼著汤中,煮熟。

(六朝·《齐民要术》)(连动式)

e. 或以苦酒煮芜青子令熟。

(六朝·《抱朴子》)(使令式)

f. 釜中烹羊臛熟。

(清·《聊斋志异》)(隔开式)

g. 聚起地上的落叶烧起来,要烹熟这条鲤鱼。

(民国·《上古秘史》)(动结式)

文章第二部分阐述宏事件假说以及本文的研究问题,第三部分介绍研究设计,第四部分探讨宏事件的历时演变,第五部分为结语。

2. 宏事件假说

基于Talmy的宏事件,李福印(2020)提出了宏事件假说。这一假说可归纳为两个语义相关事件的两种概念化方式、3个连续统以及语言的两分法。首先,存在两个具有一定语义关系的事件,当这种语义关系为原因或方式时,这两个事件及其语义关系呈现分析型和综合型两种概念化方式。分析型概念化方式将这一语义情景认知为两个离散的、较为简单的事件及二者之间的关系,如(1a)。综合型概念化方式将这一情景认知为单一的、融合的、更大的事件,如(1b)。就句法表征而言,这一语义情景呈现从用双小句来表征到用单小句来表征的句法梯度连续统;单小句内部存在某些成分的语法化程度从弱到强的连续统。历时角度来看,同一语言可能存在由高度分析型表征形式逐渐演变为高度综合型表征形式的历时演变连续统。据此,语言可以分为宏事件型语言和非宏事件型语言,对应于综合型语言和分析型语言。

以“石头砸玻璃,玻璃碎”这两个因果相连的事件为例,不同的语言采用不同的概念化方式。现代汉语和英语说话者通常采用综合型概念化模式,将这两个事件识解为更大的宏事件。现代汉语将其表征为动结式(3a),英语将其表征为状态变化动词小句(3b)。不同于现代汉语和英语,克莱母语(Kalam)采用分析型概念化模式,将这一情景识解为多个事件,表征为“stone glass come, fall, hit, broken”多个单小句(3c) (Pawley 1987)。由此看来,现代汉语和英语为宏事件型语言,而克莱姆语则为非宏事件型语言。

(3) a. 石头砸碎了玻璃。

b. A stone broke the glass.

Stone glass come fall it-having- it-has-that hit-DS broken

再以“煮饭,饭熟”为例,历时看来,汉语呈现历时演变连续统(胡敕瑞 2005b)。上古汉语将这一情景概念化为两个独立事件,通过“煮饭”和“饭熟”两个简单小句表征(4a)。中古汉语将这一情景概念化为一个更为融合的事件,表征为“煮饭熟”隔开式(4b)。现代汉语则将该情景进一步融合为宏事件,表征为“煮熟饭”动结式(4c)。

(4) a. 李四煮饭,饭熟。煮麦,麦熟。

(《五十二病方·疽病》)

b. 李四煮饭熟。炊一石豆熟。

(《齐民要术·作鼓法》)

c. 李四煮熟饭。

综上所述,宏事件假说的跨语言预测和历时预测都具有较高的可信度。但是如上文所述,这一假说仍停留于理论层面,并没有从实证层面进行跨语言对比和历时演变探讨。本文将对宏事件的历时演变进行深入探讨。既往历时研究(Weinreichetal. 1968; Brinton & Traugott 2005: 6-7)指出语言变异研究需要解决以下3个问题。

1) 限制问题:语言变化需要什么条件?

2) 过渡问题:从一个语言现象到另一个语言现象的转变,其间的中间阶段有哪些?

3) 实现问题:语言变化如何开始,如何实现?

对于限制问题,宏事件假说指出原因或方式关系为事件融合的语义限制。但是对于过渡问题和实现问题,宏事件假说明显论述不足。鉴于此,本文将基于实证研究探讨汉语中宏事件的历时演变过程,旨在回答以下研究问题:1)宏事件的句法表征和事件语义表征分别呈现何种历时演变连续统?2)宏事件的历时演变是如何实现的,呈现什么认知发展规律?

3. 研究设计

本文采用基于语料库的研究方法探索宏事件在不同汉语历史时期的概念化和句法表征。

语料来源:语料来源于CCL语料库的历时语料库部分。

历时阶段:关注上古汉语时期、中古汉语早期、中古汉语晚期、现代汉语早期以及现代汉语时期五个历史时期(如表1)。

表1 汉语的五个历史发展阶段

语料收集:本文借助单音节形容词“熟、净、碎、匀”获得宏事件的历时表征形式,主要动因如下:

首先,宏事件在现代汉语中大多表征为动结式,宏事件的核心图式(1)宏事件的核心图式通常由路径(path)和背景(ground)两个语义元素构成(Talmy 2000: 218)。编码在结果补语中(Talmy 2000: 218; 杜静、李福印2015, 2016)。以此推测,本文认为结果补语在古汉语中也可能是表征宏事件的主要成分。

其次,动结式主要涵盖“动+形”和“动+动”两种具体形式(如例<5>),结果补语包括形容词补语和动词补语两种形式,其中形容词补语范围广泛而动词补语则相对有限(朱德熙 1982/2000: 126)。基于此,我们选择聚焦形容词结果补语。

(5) 动+形:长大 变小 染红 拧紧 切碎 晒干 走远 拉长 拌匀 煮熟 洗干净 说清楚

动+动:看见 听懂 学会 踢倒 拿走 写成 杀死 打破 弄丢 说完

最后,我们将朱德熙(1982/2000: 126)所列举的所有单音节形容词进行检索,发现只有“熟、净、碎、匀”4个单音节形容词在古汉语和普通话中普遍使用。

语料处理:对于4个单音节形容词进行穷尽性检索并进行如下处理。

首先,本文仅关注4个形容词的本义用法,因此需清理其抽象延伸义用法,如(6a)—(6b):

(6) a. 亲知道,将好意翻成恶意,始终只是一怪,不如辞了干净。

b. 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

同时,仅关注4个形容词表征动作结果的本义用法,因此清理其描述性用法,如(7a)—(7b):

(7) a. 这菜里头,有不熟的。

b. 便是鱼子儿也似匀净的。

语料编码:依据具体语料编码4个关键词的具体句法形式。结果发现,4个关键词在不同历史时期呈现使动用法、双小句、并列式、连动式、使令式、隔开式、动结式等句法形式(如下页表2)。这几种句法形式的具体句法结构和语义结构在第4部分详细阐述。需要说明的是,“渐进性”是历时研究的一大难点,位于渐进连续统中的一些句法范畴很难区分(Bybee 2010: 2)。本文数据统计中有两个困难:一、并列式中两个谓语动词位置灵活,很难区别于连动式,因此本文并未单独统计两种构式。二、连动式和动结式的区分也相当困难,本文依据时间和结构两个标准进行区分。根据既往研究(吴福祥 1999;赵长才2000),动结式成形于六朝,重要标志为动结式后可以接宾语。

表2 四个关键词的句法形式分布

4. 宏事件的历时演变

认知语言学主张语言是组织、加工和传递信息的工具,语言的形式结构反映了普遍概念组织、范畴化原则、加工机制以及经验和环境的相互影响(Geeraerts 1997: 7)。下文基于语言表征形式探讨宏事件的历史演变阶段、历时演变连续统以及历时演变的实现。

4.1 历时演变阶段

图1是将表2数据标准化(2)(某构式绝对频次/所有构式绝对频次)*100。后形成的折线图,反映了“熟、净、碎、匀”跨越五个历史时期所呈现的8种表征形式。观察图1有3个主要发现:首先,就整体趋势而言,使动用法、双小句、并列/连动式以及使令式由古至今呈递减趋势;相反,组合式述补结构和动结式呈递增趋势;隔开式虽然在中古汉语和普通话时期都曾出现但频次非常低;不及物用法在中古汉语时期频次较高之后也逐渐降低。这种变化趋势一方面表明事件的汉语表征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不断演化,表征单一事件的构式(使动用法)逐步更替为表征复杂事件的构式(并列/连动式),形式松散的表征形式(双小句)逐步为形式紧凑的构式(动结式)所取代。另一方面,复杂表征形式与复杂事件结构的发展相辅相成(Croftetal. 2010),汉语中宏事件的形成与动结式的出现如影随形、不可分离。

图1 宏事件的句法表征形式

其次,从表征形式的兴替规律来看,上古汉语时期,使动用法、双小句以及并列/连动式是表征宏事件的主导形式。发展到中古汉语早期,前两种形式的使用频次降低,为并列/连动式以及使令式所取代。再发展到中古汉语晚期,并列/连动式以及使令式的使用频次迅速下降,而动结式、不及物用法以及使动用法则迅速上升。最后发展到现代汉语早期和现代汉语时期,只有动结式和组合式述补结构保持较高的使用频次,而其他构式如使动用法和不及物用法则频次较低。换言之,现代汉语时期,动结式占据压倒优势,组合式动补结构次之。另外,隔开式仅在中古汉语时期出现,为宏事件表征的插曲形式(蒋绍愚 1999,施春宏 2008)。由此看来,中古汉语早期和中古汉语晚期是宏事件句法表征形式的两个转折时期。据此,宏事件的句法表征可以大致概括为萌芽、发展过渡和成熟三个发展阶段(如图2)。

图2 宏事件句法表征的三个发展阶段

最后,综观5个历史时期,宏事件的表征形式越来越多元化、可选性更多。即便如此,动结式在现代汉语时期仍占据绝对优势。较之其他表征形式,动结式作为一种句式更为严密,述语动词和结果补语联合一体,表征由两个事件融合而成的宏事件。进一步而言,由古至今,不同表征形式的更替表明汉民族的逻辑呈严密化发展趋势(王力 1989/2018)。

4.2 历时演变连续统

“熟、净、碎、匀”的表征形式演变显示宏事件的句法表征并非简单地由双小句发展为单小句(李福印 2020),而是经历了诸多变异形式。这进一步证明语言发展是循序渐进的,需经历不同的过渡阶段(Brinton & Traugott 2005)。借鉴Givón (2001)从句法视角提出的事件融合和小句合并级差以及Croftetal. (2010)从跨语言视角提出的事件表征连续统,本文基于实证数据尝试性地提出如下宏事件历时演变连续统,包括句法形式连续统和事件语义融合连续统。两个连续统相互对应,共同构成宏事件历时演变连续统。

句法形式连续统:

使动用法<双小句<并列式<连动式<组合式述补结构+动结式

事件融合连续统:

单一事件(原因或方式隐含)<两个松散事件<两个均等事件<主次事件<宏事件

需要说明的是,不及物用法、隔开式和使令式没有囊括在宏事件历时连续统中,主要基于这几点考虑。首先,不及物用法是不同构式对应的始动交替形式(inchoative alternative),仅表征结果状态,如(8a)。其次,隔开式(又称为新兼语式)中动词和补语由宾语隔开(梅祖麟 1991)。虽然少数语言学家认为动结式由隔开式发展而来(石毓智 2003),但是鉴于隔开式的低频性(共22例),本文支持隔开式只是汉语发展历程中的一种“插曲”形式(蒋绍愚 1999;施春宏 2008;宋亚云 2014: 362-363)。最后,使令式(使役式)是以“使”“令”“交”和“教”为标记的一类复杂结构形式。虽然使令式将因果相连的事件连为一体,但是使令式主要用于未然语境,如(8c)(刘子瑜 2008: 80)。

(8) a. 璧已碎了。

b. 釜中烹羊臛熟。

c. 欲令牛马履践令净。

下文详细阐述宏事件的历时连续统。

4.2.1 使动用法

使动(又称致动)用法的普遍性和高频性是上古汉语的一大典型特征,如图1,“熟、净、碎、匀”的使动用法在上古时期占绝对优势。表面看来,使动用法仅表征结果事件,这主要是因为导致结果的原因或方式通常是隐含的(胡敕瑞 2005a)。正如王力(1958/2013: 391)所述“致动只能表示某事物得到某种结果,而不能表示用哪一种行为已达到此一结果”。由于汉语是象形文字,表工具或方式的概念通常融合在单音节形容词的字形中(胡敕瑞 2005a)。如例(9a),“熟”表示“使荤臊熟”,而导致这一结果事件发生的原因事件(“烤”或“炙”)既可以通过“钻燧生火”推测得知,也可以通过“熟”底部的四点水部首推测。“净”表示“使巾幂净”,促使这一结果事件发生的原因事件既可以通过客观常识推测,也可通过“净”的两点水部首推测(9b)。也正因为如此,一些语言学家认为动结式是在使动用法的形容词(或动词)之前加上一个动词形成的(龚千炎 1984: 95; Hsueh 1989:103)。由此看来,上古汉语时期常用的单音节形容词的使动用法需置于句法形式连续统的最左端,对应的单一事件(原因或方式隐含)需置于事件表征的最左端。

(9) a. 钻燧生火,以熟荤臊。

(战国·《管子》)

b. 陈其鼎俎,净其巾幂。

(春秋·《国语》)

4.2.2 双小句

双小句是4个单音节形容词在上古时期的另一主要表征形式。这一句式由两个谓语动词小句组合而成,主要形式包括:V1+O(之),V2;V1+而+V2(+之)(施春宏 2008: 309;石村广 2016)。前后两个小句分别表征一个事件,小句之间通过断句或连接词相连,是并列式和连动式的前身形式(杨伯峻、何乐士 2001: 572-587)。如例(10a)中的“三煮之”表征原因事件,“熟”表征结果事件,两个事件分别表征为两个小句。再如(10b),“烧”和“熟”分别表征原因事件和结果事件,表征两个事件的两个小句由连接词“而”连接。由此看来,上古时期汉语说话者尚未形成宏事件概念,但已经能够识解因果相连的两个事件。两个事件虽呈现因果关系但仍然保持相互的独立性,为两个松散事件。在句法形式连续统中,双小句紧随使动用法之后。相应地,在事件融合连续统中,两个松散事件紧随单一事件之后。

(10) a. 三煮之,孰(熟)。

(西汉·《五十二病方》)

b. 烧而未熟。

(六朝·《全梁文》)

4.2.3 并列式

并列式是指古汉语一个句子中几个表示不同动作的动词并列在一起做谓语的结构(石村广 2016)。其典型特征是并列动词是彼此同等、可逆转的并列关系(王力 1958/2013: 391; 杨伯竣、何乐士 2001: 582),对比(11a)和(11b)中的“净洗治”和“净治洗”。并动式由双小句演化而来,随着连词的脱落,两个谓语动词逐渐融合形成并列式,即V1+V2(+O)。“熟、净、碎、匀”的数据显示,该句式在上古汉语和中古汉语早期都保持高频性,尤其在中古汉语早期大量存在,例如“熟蒸”“蒸熟”“熟煮”“煮熟”“熟研”“净淘”“净洗”“净扫”等。并列式表征两个地位均等的事件,两个事件地位均等,没有主次先后之分。鉴于并列式在早期中古汉语中的高频性和普遍性,我们认为早期中古汉语已经开始向宏事件型语言演变。在句法形式连续统中,并列式紧随双小句之后,所表征的两个均等事件也紧随两个松散事件之后。

(11) a. 取羊盘肠,净洗治。

(六朝·《齐民要术》)

b. 肥鸭,净治洗。

(六朝·《齐民要术》)

4.2.4 连动式

连动式由具有时间关系和因果关系的两个(或多个)谓语动词组合而成(杨伯峻、何乐士 2001: 572)。两个谓语动词呈现多种语义关系,包括时间先后关系、因果关系、目的结果关系以及动作方式关系等等。连动式的前身为由连接词连接的两个并列动词,如(12a)和(12b)。中古时期连接词逐渐消逝,连动式依据自然顺序表示先后,如(12c)和(12d)。“熟、净、碎、匀”的连动式用法在中古汉语时期最为凸显。两个谓语动词所表征的两个子事件的语义地位有主次之分且不可逆转。如(12c)和(12d)中,“研碎”和“摧碎”中两个动词同时具有时间关系和因果关系。同时,两个谓语动词地位均等,但是所表征的两个事件有主次之分,因此连接得更为紧凑,呈现宏事件雏形。

(12) a. 若鸷鸟之击也,搏攫则殪,中木则碎。

(战国·《吕氏春秋》)

b. 质之石上而击之,则碎为百。

(西汉·《战国策》)

c. 白桃人二七枚,去黄皮,研碎。

(六朝·《齐民要术》)

d. 折石为之摧碎。

(六朝·《全刘宋文》)

4.2.5 动结式

4个单音节形容词的数据显示,动结式已经发展为现代汉语的典型构式之一,是表征由两个子事件融合而成的宏事件的原型构式。表征形式为VR(+O),如例(13a)—(13b)中的“拌匀”和“打碎”。从功能来看,VR发挥一个谓语动词的作用,相当于及物性极强的状态变化动词(change-of-state verb)(石村广 2016)。从形式来看,动结式与连动式、并列式为同形异构,动结式由双核心的连动式(serial verb construction)和并列式(coordinate verb construction)通过后核心的弱化演化而成(沈家煊 2003)。从事件表征来看,连动式表征的是时间序列中两个分离事件之间的“因”与“果”,而动结式表征的是单一事件的内在因果(赵长才 2000: 1)。进一步而言,并列式表征两个均等事件,连动式表征具有主次关系的两个事件,而动结式表征的是由两个主次分明的子事件融合而成的宏事件。

另外,组合式述补结构,与黏合式述补结构相对应(动结式),述语动词带“得”或“个”等表示状态的后缀(朱德熙1982/2000: 125)。(13c)—(13d)与动结式相同,组合式述补结构表征两个主次子事件融合而成的宏事件。对于两种构式的细微区别,我们将另撰文探讨。

(13) a.拌匀麻子而撒种之。

(明·《天工开物》)

b. 那七阿哥一不小心,打碎了陈设在宫中的一只碧玉盘。

(民国·《清代宫廷艳史》)

c. 衣服烧得干净,浑身皆炭。

(明·《包公案》)

d. 衣服也扯了个粉碎。

(清·《绿野仙踪》)

4.2.6 小结

总体而言,由古至今,宏事件的句子表征呈严密化发展趋势,表明汉民族的逻辑思维也呈严密化发展趋势(王力1989/2018: 2-3、 462)。在复杂事件的概念化中,说话者把要描述的事件尽可能地概念化为一个完整结构,将因果以及时间关系紧密的事件融合为宏事件。在句法形式的选择上,古汉语用两句话能表达的意思,现代汉语用一句话表达。同时,若将汉语看作自我调适系统,那么“以经济化的手段达到明晰化的目的”是汉语的自组织原则(胡敕瑞 2005a;Bybee 2010)。对比“熟、净、碎、匀”的8种句法形式,并列式、连动式以及动结式,较之单音节使动用法,更为明晰化地表征原因(或方式)事件和结果事件。动结式较之双小句、并列式和连动式,以更为经济化的形式表征宏事件。

4.3 历时演变的实现

关于语言变化的实现,既往研究提出了隐喻、转喻、重新分析、类推以及主观化等机制(Traugott & Dasher 2002; Bybee 2010)。对于宏事件历时连续统,本文主张这一历时演变的实现受到重新组合(reorganization)机制的驱动。在句法层面,重新组合驱动句法成分及其句法关系的调整(Givón 2001: 79)。在概念层面,重新组合驱动概念成分、概念关系以及概念结构的调整和组合(Geeraerts 1997: 132)。

首先,汉字的重新组合驱动宏事件连续统的实现。使动用法向并列式以及连动式的演变实质是汉字的重新组合,即汉字的隶变。从上古汉语到中古汉语,由于汉字象形表意功能的减弱,隐含于字形中的概念被迫形诸字外(胡敕瑞 2005a,2008)。汉语放弃“立体图像临摹概念”的方法而选择了“线性符号描写概念”的方法。经过重新组合,汉字原本的部首成分演变为单独的汉字。相应地,使动用法所隐含的原因或方式获得显性表征,编码为独立汉字,例如“熟”演化为“煮熟”,“碎”发展为“击碎”。

其次,线性句法结构的重新组合也驱动宏事件连续统的实现。双小句向并列式以及连动式的演变涉及线性层面句法结构的重新组合。两个因果相连的小句中,若施事对受事连续施加两个动作,那么这两个动作合并为并列或连动式(如<12a>), 击中)。若施事对受事施加动作且导致受事发生变化,那么动作和变化合并为并列或连动式(胡敕瑞 2005b)(如<12b>,击碎)。相应地,双小句所表征的两个松散事件重新组合为两个均等事件或主次事件。

另外,并列式中两个谓语动词位置的重新组合驱动宏事件连续统的实现。并列式中的两个谓语动词地位均等、具有可逆性,而连动式中两个谓语动词虽句法地位均等但位置不可逆。历时演变过程中,并列式中两个谓语动词的位置重新调整,先发生的事件在前,后发生的事件在后。例如,“熟捣”“熟煮”等形式逐渐为“捣熟”“煮熟”所取代。

最后,同形异构的隐形重新组合(即重新分析)是宏事件连续统实现的最后一步。并列式和连动式与动结式为同形异构,演化过程虽未呈现显性句法组合调整,但是涉及第二个谓语成分句法地位的重新调整(沈家煊 2003)。同形异构所表征的事件也由两个均等事件或主次事件融合为一个更大事件中的主事件和次事件。在这一演变过程中,说话者对事件的感知也伴随表征形式的变化而重新组合(Tverskyetal. 2011)。上古汉语说话者所感知的两个事件,现代汉语说话者则组合为一个事件。

综上所述,宏事件连续统的历时演变在重新组合机制的驱动下由单个汉字演化为两个汉字,由双小句演化为动结式,由两个事件演化为一个宏事件。这一历时演变过程涵盖了汉语的隶变、双音化、补语的产生以及词法和句法的变化。

5. 结语

以宏事件假说为理论支撑,本文以“熟、净、碎、匀”为关键词基于历时语料库深入探讨了宏事件历时演变连续统。本文指出宏事件的历时演变并非简单地由双小句演化为单小句,而是涉及诸多变异形式,经历了多个过渡阶段。主要发现如下:

1) 宏事件历时演变过程经历了萌芽、发展过渡以及成熟3个阶段,呈现单音节形容词(动词)使动用法、双小句、并列式、连动式、隔开式、使令式以及动结式等多种表征形式。

2) 宏事件历时演变连续统可细分为如下句法表征连续统和事件融合连续统:

使动用法<双小句<并列式<连动式<组合式述补结构+动结式

单一事件(原因或方式隐含)<两个松散事件<两个均等事件<主次事件<宏事件

3) 宏事件历时演变的实现受到原因或方式关系的限制,即两个融合的事件需具有原因或方式关系。同时,宏事件历时演变的实现受到重新组合机制的驱动。句法形式的重新组合涉及汉字形式的隶变、句法成分的合并组合以及句法地位的调整。事件表征的重新组合机制涉及事件地位的调整以及事件融合程度的强化。

总而言之,宏事件历时演变连续统一方面证实汉语遵循经济化和明晰化原则实现自组织调整,另一方面也表明汉民族的逻辑思维呈严密化发展趋势。本文总体上支持宏事件假说,不足之处在于仅涉及4个关键词。未来研究将扩大研究范围,更为系统地阐释宏事件的历时演变。

猜你喜欢
古汉语历时句法
古汉语疑问句末“为”字补证
“正反同辞”理论在古汉语教学中创新研究——以“罢极”训释为例
述谓结构与英语句法配置
量词“只”的形成及其历时演变
常用词“怠”“惰”“懒”的历时演变
上古汉语*kl-、*kr-类声母的舌齿音演变
对《红楼梦》中“不好死了”与“……好的”的历时考察
古今字“兑”“说”“悦”“敚”历时考察
句法二题
上古汉语“施”字音义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