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时代的文学庸见

2021-03-08 05:02:02曾维浩
文学自由谈 2021年2期
关键词:顾彬柴尔德写作者

□曾维浩

林语堂先生说:中国人的信仰是诗。

辜鸿铭先生说:中国人信仰的是“良民宗教”。

我还是愿意信林语堂先生多一些,要不,为什么两千五百年前就有《诗经》,而不是《钱经》《刀经》《菜经》,也不是《良民经》?林语堂先生认为,中国人把文学分为两种:教化的和娱乐的。中国人讲究“文以载道”“教而化之”。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

现在,文学的教化功能多被替代。在网络出现以前,文学作品主要以纸质图书和报刊出版、传播,其长处是经过训练有素的编辑认真挑选,编辑甚至要付出很大的精力去修改作者的作品;短处是低效率、慢传播。1984年,我投稿《羊城晚报》。“花地”副刊编辑张维先生将我一千二百字的小说改得通红,怕排字工人看不清,又寄回让我再抄写一遍。现在的编辑,已不可能有这个“闲工夫”了。

公元2000年后,中国的文学已经完全变样。尽管这一年有已入籍法国的华人写作者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文学却退后,再退后。文学从业者一腔悲怆,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关于人生、关于处世之道的“成功学”“心灵鸡汤”的书籍,都比真正的文学作品卖得好。人们更加关注财富的故事、资本冒险的故事。金融史学者宋鸿兵写了《货币战争》,以故事逻辑论证这个世界一直由金融世家罗斯柴尔德家族控制。这是一个以“阴谋论”为基调的故事。最早的情节发生在滑铁卢战役期间,犹太人罗斯柴尔德派出的信使先于媒体获知惠灵顿将击败拿破仑,便先以假消息抛售英国国债,将价格打低,然后在低位反手将它买回来。滑铁卢战役结束,人们得到真正的消息时,英国国债暴涨。罗斯柴尔德家族从此成了英国的大债主。书里称,这个隐形家族的财富达五十万亿美元之巨,它操控美联储、总统选举以及两次世界大战……没有任何一个小说家能写出这样的作品来。无论这个故事多么荒诞,无论多少人用事实证伪,并提供罗斯柴尔德家族滑落的报道,这本关于资本传奇和世界级阴谋的书就是好看,罗斯柴尔德家族是否辉煌已不重要。

这当然也可以算文学。中国人向来喜欢看“演义”。

德国汉学家顾彬先生不无悲凉地发现,中国文学越来越差,包括莫言写得也不好。作家们离唐诗宋词十万八千里,他们不知道人是什么,而真正的文学在于“找人”。除了文学圈,没有多少中国读者在乎顾彬说什么。如果信顾彬,人们会更加茫然。莫言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代表汉语写作抵达文学金字塔尖顶。关于文学,如果不相信瑞典文学院,还能相信谁会给我们指引?瑞典文学院不只是评奖,似乎还担当着建立和维持文学信仰的重任。全世界给莫言那么多文学奖,他们难道都“不知道人是什么”?有意思的是,余华2018年7月新出的杂文集,书名直接叫《我只知道人是什么》。这个书名虽说取自书中某篇作品,“原句”本源于耶路撒冷纪念馆的国际义人区纪念柱,但在我看来,它仍然有回应顾彬的意思。当然,顾彬先生说,德国人也只看美国和中国作家写的长篇小说,因为他们在编故事;而德国真正的严肃作家在探索,所以很难获得更多读者。可是,一个写作者获得更多读者不是好事吗?

自由主义思想家哈耶克认为:“物质进步迅速的时代很少是艺术臻于鼎盛的时代,艺术和智力创造的精品以及人们对其怀有的极大的欣赏兴趣往往出现在物质进步缓慢之际。不论是19世纪的西欧,还是20世纪的美国,都不是以其艺术成就著称于世的……当经济活动不再能提供快速进步的魅力时,那些最富有天份的人便会自然而然地追求其他价值。”(《自由宪章》,第76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这是个很有趣的表述。如果任正非写长篇小说,马云拉小提琴,马化腾画油画,王健林作曲,李彦宏弹钢琴,中国的文学艺术状况肯定大不相同(假设他们从未将精力和智慧放在工商业)。我几乎承认自己和写作界同行在天份和勤勉、情商、创造力、耐力上落后于工商界人士。作家比不上企业家,不只是钱挣得少的问题。论意志和坚忍,史铁生大抵可与褚时健相比。2010年3月,在斯德哥尔摩,李书福以18亿美元的价格收购瑞典老牌汽车企业沃尔沃轿车100%的股权;两年半后,莫言到斯德哥尔摩领回诺贝尔文学奖。这样的“攀比”屈指可数。

我的庸见会被文艺界人士质疑、反对和嘲笑:你自己比不上人家,还想拉我们下水?可是……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写作者难以再寻找到思想资源和情感资源。一个出版物越来越多而作品影响力越来越小的时代开始了。有人干脆称之为“小时代”。1990年代,还有“新写实主义”,后来写作者们发现,“主义已死,有事烧纸”。顾彬先生说,中国有四百万作家。我不知道这一数据是怎么统计出来的。珠海有二百万人,以我的观察,被称为(或自称)作家的有二百人。按这个比例,是万分之一,那么,中国至少也有十四万作家。当权力、金钱成为衡量标准时,作家财富排行榜出现了。哪怕是畅销书作家的收入,与任何真正的富人比较起来,都显得那么可怜。作品似乎很难分出好坏,跟食品一样,看什么不看什么,取决于人们的偏见,可是作家的收入却可以统计出高低。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古人早知道,文学并不能用来赚钱,但学一点还是很不错的。

中国的写作者却多了起来,比1980年代多,比1949年之前更多。这得益于教育的发展。在1960年前,能把二十万字写通顺的,一定能成为大作家。而中国现在的状况是,一个会计师想先歇一段再转个事务所工作,过几天她想换换脑筋写个小说,她就写了,一点也不比号称作家的人写得差。我的书架上就摆着这样的作品。写作者比任何时代都多,文学作品比任何时代都多。一个经营软件和大数据的企业家,在领导项目和计算利润的空闲里作诗,然后发到我的微信上商榷。关于“平仄”和“对仗”,他远比我在行。

在香港上市的阅文集团公布2018年业绩,总营收50.4亿元人民币,全年经营利润11.15亿人民币,在线营收38.3亿元。数据显示,仅这一网络文学平台的月度活跃用户数就突破2.14亿户!平台拥有770万位作家和1120万部作品,产生的原创作品达1070万部。在这个群体中,90后作家占比73%。作家可以根据“弹幕”提供的阅读需求来改造作品。这是一个恐怖的大数据:每个写作者平均写了1.39部作品,每月人均获得27.8个读者。阅文集团无疑获得了可观的收益,但如果每个写作者要通过这个平台获得每月2780元收入,每个活跃用户得贡献100元。这样的数据是平台的成功,却是写作者的悲哀——每部作品每月平均只获得二十几个读者,远不如微信朋友圈。据说,阅文集团还要把版权“签死”。

生活在北京的阎连科发现:“写作无意义”。我有时觉得这可能是本世纪关于文学最重大的发现。它消解了杜甫的“文章千古事”,放弃了“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启蒙理想。写作者尽可以仰望星空,但所处的位置已经不足以俯视众生。

好多人读文学作品,主要看作家的名气,就像衣着要“阿玛尼”或“巴宝莉”,包包要“香奈儿”或“LV”。说起文学,至少要读读莫言吧?比如《丰乳肥臀》《蛙》《檀香刑》什么的。如果你说读过中国文学作品,却没读过莫言,这难道不是一个笑话吗?也可以读余华,因为美国《出版商周刊》评价余华是“蜚声国际的小说家”。

网络是低碳的、进步的。数年前我就假设,未来的中产者能在自己阳台上翻看纸质书,而无产阶级则在网络上浏览。少用纸,则可少砍伐森林,也不需要挤占物流通路。文学由网络传播,也许是“通往自由之路”。七十五年前,林语堂先生用了六十五页的篇幅讨论文学,结论却是:“文学这东西,依我看,仍旧是文人学士茶余饭后的消遣,旧派也罢,新派也罢。”(《中国人》,第280页,学林出版社,1994)不过,钱穆说,不通文学,那总是一种缺憾。谢有顺说,如果你不懂点文学,不学点文学,这个世界就跟你没什么关系。

离我的住所十分钟车程的北京师范大学珠海校区,挂牌一个“国际写作中心”,举办北师大聘请莫言为杰出教授,余华为教授,艾伟、东西、李洱、毕飞宇为驻校作家的仪式,且每年开展对话对谈活动。写作已经成功并站在写作高地的人们,不断研讨、讲座、对话,试图以各种方式(或仪式)促进文学前行。但无法回避的现实是,文学正在被网络、微信消解并重建。在未来,文学不文学,可能不由研讨会说了算!

小子何不玩乎微信?微信“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批判,和解,倾诉,幽默,调侃,纾缓……一切尽在微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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