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杯之际,先生亦来

2021-03-08 05:02:02□卫
文学自由谈 2021年2期
关键词:小说

□卫 鸦

看了王祥夫先生的近作《花样年华》,想谈谈他的小说。

与祥夫先生相识,不觉已有十五年了。十五年前的那次聚会,大约十几个人吧,济济一堂,觥筹交错中,最终能够结识并一直交往下来的,也就先生一人。时间真的像个漏斗。那时的先生削瘦,英挺,一件蓝白相间的竖条立领衬衫,硬是穿出了民国的味道,在人群中显得特别显眼。从面相上看,先生属于那种生得好看的文人,眉眼之间,有着清清爽爽的正气,推杯换盏之时,在他身上总能流露出魏晋文人的那股子风流神韵。

先生爱喝,我们每次相聚,自然是离不开酒。他来深圳,多是讲座,每次必有一群文学爱好者围在身边。这时的先生,在讲台上正襟危坐,德高望重的样子,对着话筒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侃着。我听过一两次,后来就不再去了。一是我生性爱静,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扎;二是我觉得他在讲台上的发言,不如酒桌上来得精彩。我常常觉得,在我相交的人中,是有两个王祥夫的:一个身为作家和画家,活在珊瑚堂里;另一个则热热闹闹地活在酒桌上,是那样的率性和天真。先生喝酒从不分场合,酒楼里愿意去,路边摊也照样坐,主要是看跟谁喝。如果你与他喝过,就会知道,他喝酒时的样子,真是要多可爱有多可爱,往往是人还未到齐,他就把杯子端起来自己先喝上了。酒至五分,他也怕醉,嘴上说着“不喝了不喝了”,手却诚实地往杯中倒着酒,话音未落,又是一杯。就这么一杯接一杯,痛痛快快地喝着,心无旁骛,口无遮拦。喝到七八分醉了,这才放下酒杯,开始唱起小曲来。

先生对戏剧颇有研究,京剧评剧、昆曲梆子、黄梅戏花鼓戏,似乎是样样都会,但每样都只唱上那么三五句,要想听他唱完全曲是不可能的。不是记不住词,而是唱上几句之后,戏瘾已经过足了。说实话,他的唱腔和音准实在是称不上好,但唱曲时的状态相当迷人。听者在旁边击节,先生摇头晃脑地站在那里,醉态可掬地唱着,小曲中洋溢着一股浓烈的酒意。但也只是酒意,不是醉意。因为此时的先生并未喝醉,醉了反倒十分安静;那时会被几个人架到房间的床上,往往衣服鞋袜也不及脱就睡着了。

话扯远了,回到正题谈小说。小说是什么?这个问题若是摆在桌上探讨,实在是太大了,光是理论方面的书籍,估计就可以堆成一座图书馆。可在我看来,小说并没有那么的宏大和庞杂。往简单里说,小说就是家长里短,讲讲故事,说说世道人情,也可以是个人的内心独白,有时甚至就是一种情绪的表达。小说是多元的,但本质应该是轻松的,不像哲学那般沉重。好的小说应当具备两个条件——向内有一种厚度,向外有独特的气质,这是使小说变得立体的基本维度。说实话,写评论这活,我不擅长,但关于先生的评论,我是愿意写的——一是彼此知根知底,写错了我也不怕什么,二是我喜欢先生的小说,这一点至关重要。评论自然可以简单地写,找一些理论模子,比如说流派、风格、主义等等,将小说往里一安就好了。但如此写评论,对作者、作品都不够尊重。况且文学作品的好,并不仅仅局限于理论。在我看来,理论的作用恰恰在文学之外,它更大的功能是用于满足某些掌握着文学话语权的群体。对读者来说,文学与所有的艺术门类一样,提供给大众的核心价值应该是一种审美。

先生的小说,我读过不少。有很多作品,我是第一读者,于此而言,算是一份小小的虚荣。先生爱好广泛,几乎涵盖了一个文人的全部——喝酒、唱曲、画画、收藏、交游、养小动物,等等,但唯有小说,才贯穿着他生活的全部,就连在酒桌上也不曾放下过。他的很多构思,就是来自于酒桌。有时喝着喝着,话都说不利索了,他突然想到某件有趣的事情,嘟嘟囔囔地说出来,然后告诉我,这事太有意思了,他得写个小说。先生从来都是说到做到,即使酒后之言,也从未失信过。不久,这个小说的初稿就从手机上发过来了。

先生小说的好,先是语言。抛开宏观的层面不说,就文学本身而言,我认为语言是一切文学作品的基调和底色。文字是死的,可形成语言之后,便存着一种组合上的美学逻辑,就像插花,同样的材料,不同的人,插出来的是不一样的效果,这也是汉语的魅力所在。说到先生小说的语言,那真的是好——温温婉婉的腔调,跳跳荡荡的节奏,构成一种独特的韵味,极具辨识度,同时也极具质感,就像滚过荷叶的水珠,一粒粒闪着饱满的光泽,滴落时能听到清脆的回声。先生小说的语言通俗化、口语化,却遵从着中国古典文学的修辞和逻辑,关键之处,往往一两句话就将人物写活了,像他的画和字,简简单单,疏疏朗朗,可就是那么传神,那么准确,准确到让人着迷。

先生小说的另一好,是有趣。我认为有趣和幽默是两回事,前者浑然天成,后者可以通过设计来实现。先生作品中的趣味,没有一丝一毫的设计感,就是一种自然的流露,往往读着读着,冷不丁那么一两句话,或者一个细节,会让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这一点,大概连先生自己也意识不到。仔细想想,先生本就是个有趣的人。有趣是种非常珍贵的天赋,与生俱来,这个不可学。一个有趣的人,无论年岁几何,心里总装着一个童话世界。在先生眼中,世上万物,人间百态,衣食住行,吃喝拉撒,一切皆是有趣的。也只有这样一个始终以孩童视角看世界的人,才能对生活中的素材博闻强记,写作时信手拈来。

《花样年华》延续了先生小说一贯的特色。简简单单的故事,三五个主要人物,叙事仍然是简洁轻快,举重若轻。那座小县城里的生活,被打烂了,揉碎了,在娓娓道来时,有着一种奇异的镜头效应,让人觉得就像在看一部关于小城生活的电影。小说开头描写的是供销社内的场景:一张由铁丝组成的网,负责收钱和找零的会计齐秀珍就像只蜘蛛那样,盘踞在网中央,成为供销社内一道亮丽的风景。这是贯穿整个小说的一条重要线索。顺着这条线索读下去就会发现,实际上,这是一个关于“网”的故事。齐秀珍凭借出色的业务能力,获得了工作中的一张“网”,而在她的生活中,也通过于主任结起了另一张无形的“网”,这张“网”不是由铁丝构成,而是由权力、金钱、欲望等因素构成。当齐秀珍通过于主任的关系,将女儿金米推进这张“网”后,坐在网中央的那个人,无形之中已经由齐秀珍变成了金米。

金米容貌出众,是小说里“美”的象征。然而红颜往往薄命,金米的生命中依次出现了两个男人,琵琶郭代表浪漫和爱情,章厂长代表名利和金钱。金米是向往爱情的,可一旦名利和金钱介入她的生活时,她甚至来不及摇摆,价值的天平便倾向了章厂长。她葬送掉自己花样年华的同时,也让琵琶郭成为爱情的牺牲品。这便是残酷的现实。即便如此,金米仍然是美的,美在她的真实,追名逐利并不是虚荣,而是人性中最真实的部分。先生笔下的人物,即使是坏,也不可憎。章厂长虽然工于心计,但我觉得他并不恶。爱美、追求美,只是人的一种本能,真正的恶来自那个由名利和欲望构成的强大漩涡,在它面前,芸芸众生无一漏网。

小说最重要的一处隐喻,是在黑暗中出现的那张脸。这是人性中一张阴暗的面具,同时也是欲望的象征。在酒店的房间里,章厂长熄灭灯的那一刻,欲望开始涌动,这张面具也及时地浮现出来。后来这张脸总在黑暗中出现,就像一个黑洞,将金米的花样年华吸尽。她在小说结尾时的死亡,是一种必然;此时的金米,实际上已经逃不开那张由权力和金钱交织而成的网了,因此把自己挂在了暖气管上。一个“挂”字,触目惊心,也入木三分。

小说中还有个亮点,就是饲养员刘桂芬。不知为何,尽管先生在她身上着墨不多,每次出现,只是寥寥几笔带过,但我却极其喜爱这个人物。我喜欢她和狮子之间的那种亦亲亦仇的关系,也喜欢她的那句经典之骂:“×你个妈的,人还吃不上呢,你倒好,上顿下顿都是肉。”这个一生喂养狮子的女人,她恨的并不是狮子,而是供养与被供养之间所形成的奇妙关系。她的骂只是一种抗议,在那个时代里,轻微得犹如一声叹息,然而这样的抗议是具有穿透力的。当它从那个时代里穿透过来,响彻在我们面前时,无异于一声怒吼,直指当下的某些弊病。

先生的这个小说,真的是非常“小”——小小的县城,小小的人物,小小的事件。他似乎从来不去阐述什么宏大,只是爱着笔下的这些小人物,让他们能够从小说里走出来,真实地活在我们的身边。我尤其喜欢先生笔下的女性。她们各有各的美,有的美得坚忍,有的美得任性,有的美得风流,有的美得残酷。这个“美”字,似乎就是他小说的共性。

由文及人,我认为先生也是美的。这么形容一个男人也许有些荒诞,但我眼中的先生的确如此。他身上兼具男性的阳刚与女性的温情,前者让人痛快,后者让人着迷。每每独酌之时,喝到几分醉意,我有时便会恍惚起来,总觉得对面不知何时就来了先生,一个存在于我酒后臆想中的先生。我一杯杯地喝着,他便站在那里,摇头晃脑,唱着小曲,显得那么的真实。这个先生,无论性格也好,外表也好,边边角角都被磨平了许多,唯一不变的,是内心的那份纯真,每次出现在我面前,都是目光灼灼的样子,眼神里的那股子清澈一如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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