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继《伪满洲国》《白雪乌鸦》《起舞》《黄鸡白酒》《晚安玫瑰》之后,迟子建的长篇新作《烟火漫卷》再次把目光聚焦在哈尔滨这座城市上,主人公刘建国用四十年的时间去寻找因疏忽弄丢的朋友的儿子。小说中,现实与历史交织,人物命运交错,透视了命运的无常和无法摆脱的焦虑感,同时也展现出伦理道德缺失的时代病症。一以贯之的救赎主题,在老练的语言风格、绵密的情节编织中得到延续,同时,作家对复杂人性的深入探索也实现了对自我创作的超越。
关键词:迟子建 《烟火漫卷》 救赎
迟子建是一位有着稳定美学追求的作家,笔耕近四十年,她从不把自己归类为任何一个文学流派,始终执着地营造着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评者往往赞美她作品的温暖悲悯,其实仔细读来,字里行间更多的是对生命不由自主的忧疑,乃至天地不仁的感喟。”在其最新发表的长篇小说《烟火漫卷》中,这种对命运无常的揭示和对人的复杂性的探究变得更加深入。
一、被命运放逐的流浪儿
《烟火漫卷》发表于《收获》杂志2020年第4期,小说以刘建国找寻从自己手里丢失的朋友的孩子为主线,穿插叙述了其友于大卫夫妇、其兄刘光复、其妹刘骄华,以及黄娥等人物的故事。环环相扣的情节昭示的是命运的无常和人生的无奈,小说所展示的人物命运链如同蝴蝶效应一般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无序的世界里,人们似乎无法主宰命运,无数个偶然与巧合让人无所适从。
我是谁?我从哪来?这是人类始终在面对的哲学命题。“我是谁”代表了自我意识的觉醒。对于“我从哪来”这个问题,中国古代神话有“女娲造人”的传说,而按照科学家的理论,万物都是由元素构成,但人类对此类问题的追寻始终处在形而上的精神领域内。小说的主人公刘建国就在这张看不见的命运的大网里,如同被命运放逐的流浪儿,处在不断寻找的旋涡里。当年的煤矿技术员为了安慰因失子近乎发疯的妹妹,在前往哈尔滨开会时偷走了由刘建国护送的于大卫和谢楚薇的孩子。刘建国由此踏上了寻找孩子之旅。为了便于找人,“刘建国下岗后选择的都是流动性大、广泛接触人的活儿”。最终他选择了从事“爱心救护”的工作,这是一种接送危重患者的救护车,与他的寻人之旅形成了互为表里的双重旅途。一方面,在运送客人的途中,作家揭露出了诸多当今社会的痛点,以及当代人伦理价值缺失的现状。另一方面,这也是刘建国个人的自赎之路,尽管孩子的父母已经宽宥了他,但“这道负罪的枷锁已深入骨髓,把他牢牢捆绑”。最终,刘建国的“寻找”之旅并未因为找到孩子而结束。命运早在他出生之时,就埋下了伏笔。原来刘建国并非中国人,而是日本逃跑战俘的遗孤,他明白,“自己是被命运之鸟,衔到哈尔滨的一粒风中的种子”。他又开始通过查阅文献资料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然而这一切注定只能是徒劳。
不断找人的还有小说中的另一个主要人物黄娥,“找人,已然成为他们生活的重心,成为连接他们的纽带”。但与刘建国不同的是,黄娥的寻夫只是她为儿子寻找养父的一个借口。她的命运因为人性本体的欲望而陷入了无法自赎的境地中。黄娥本与丈夫卢木头在八码头经营一家小客栈,除提供食宿外,也在陆路交通不便时,用自行改装的小汽艇送客回家。黄娥是一个美丽多情的女子,在送客途中会情不自禁地与人偷情,但卢木头最终却因为一个误会而被气死,黄娥因此无法原谅自己,于是带着儿子到哈尔滨谋生,并企图在安顿好儿子后了断自己。尽管她后来遇到了真正爱自己的人,但终因命运殊途而无法在一起。横在他们中间的不仅有儿子的反对,还有因曾对不起丈夫而无法获得平静的灵魂。
迟子建对这两个人物形象的塑造揭示了命运的无常,人类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更难以摆脱欲望的束缚,很多事件看似具有内在联系,实则难以操控。整個人生就如同一场旅途,不断寻找成了人类的共同命运,无解的是谁也无法找到它的终点。
二、呼唤伦理道德的理想主义者
文学创作是作家的一种心灵体验,也是表明其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有效方式。在《烟火漫卷》中,迟子建通过塑造一群坚守传统伦理道德的理想主义的人物,来传达其对当下社会见利忘义等传统道德缺位的反思。
“像迟子建多数作品的思想内容一样,《群山之巅》最终体现的也是一个古老而朴素的伦理逻辑:因果报应。”这种理念再次体现在了《烟火漫卷》中刘建国父亲刘鼎初对子女的教育上。在计划经济年代,蛋类食品极度短缺,从小生长在松花江边的刘光复、刘建国兄弟俩常在江边发现野鸟蛋。但刘鼎初“始终告诫儿女们,不许碰野鸟蛋,否则它们会复仇”。不信邪的刘光复烧了一窝鸟蛋,后来果然遭到了群鸟的袭击。在父亲的熏陶和教育下,刘光复兄妹几个都成为更加注重精神满足的人。从企业退休后,刘光复倾其所有,自掏腰包想要拍摄一部反映东北工业发展历史的纪录片,因为他认为这是一件有价值的事。为此,他辗转多地,不辞辛苦地促成此事。妹妹刘骄华从监狱系统退休后,则把主要精力放在了为出狱人员找工作、解决矛盾和纠纷上来。刘建国则更不必说,从事“爱心救护”,他从来不会坐地起价;寻找铜锤,他尽心竭力。
具有理想主义情结的人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摆在刘光复、刘建国和刘骄华兄妹三人面前的现实尽管残酷,但他们依旧执着地坚守着自我的价值理念。刘光复满腔热情拍下素材,自认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情,却遭到了电视台的各种拒绝。刘骄华在退休后突然发现,“虽然富有爱心和公德心的人依然广泛存在,但自私自利的冷血者却比过去多了,虽说他们未触及法律的红线,但小恶小坏、小奸小诈、小阴小损、小贪小占、小抢小夺的人,在她随意的接触中,并不少见,这与她少时记忆的哈尔滨,是那么的不一样”。她为刑满释放人员所设的小吃摊取名“德至”,暗示作家对于伦理道德的呼唤。刘建国在寻找孩子的旅途中则看到了更多的现实面,有为了争夺财产不顾父亲死活的亲兄弟,还有为了得到寻人启事承诺的赏金而虚报线索的诈骗行为,等等。
迟子建曾在讲座中自称是山野里长大的孩子,从北极村到哈尔滨,从乡村到城市,在现代与传统之间,她始终信奉着朴素的价值理念。当她把这种体验与思考融入文学创作中时,就产生了她笔下一个个颇具理想主义色彩的人物形象:《采浆果的人》里,遵循春种秋收自然规律的大鲁和二鲁,在猝不及防的霜冻来临时,成了全村唯一一家保全粮食的人;《起舞》中,丢丢用女性绝美的舞姿完成了她对历史文物半月楼的坚守;《额尔古纳河右岸》的萨满在已知救治一个人,自己的孩子就会失去生命的前提下,依然甘之如饴。对这些人物的塑造体现了作家对纯良品性和理想主义的呼唤。
三、在渴望内心安宁中走向自赎
在中国的思想文化发展中,儒家思想占据着绝对主导的位置,而道德自律是儒家思想体系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在儒家思想框架内,对自我道德的约束即自律要比外界因素的规范更为有效。迟子建显然是更倾向于自律的方式,“法律永远永远战胜不了一个人内心道德的约束力,所以我特别喜欢让恶人有一天能良心发现、自我悔改,因为世界上没有彻头彻尾的恶,他身上总会存留一些善良的东西”。2008年,迟子建在领取茅盾文学奖时发表获奖感言:“我非常感谢俄罗斯当代著名作家,被誉为‘当代俄罗斯文学良心的拉斯普京先生说的一句话,在此作为答谢词的结语:这个世界的恶是强大的,但是爱与美更强大!”可以说,这句话既是迟子建本人的价值观,也是其文学世界的创建逻辑。在迟子建看来,“文学不能改变世界,但它能拯救心灵。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好作家就是一个牧师。牧师用经义布道,作家用的是从心灵流淌出来的文字”。这种理念反映在作品中,则表现为有罪之人或通过宗教,或通过自赎来寻求内心的安宁。
在同样以哈尔滨为背景的小说《晚安玫瑰》中,迟子建塑造了吉莲娜这一在文学史中并不多見的犹太后裔的人物形象,她通过宗教完成了对自我的救赎,走出了忏悔的阴影,与此同时还完成了对赵小娥的救赎。迟子建曾言明自己没有明确的宗教信仰,但宗教精神、爱与善良是作家所信奉的。即便是没有宗教的加持,良心的不安同样可以促使一个人走向自赎之路。“作恶的人终归逃不过审判,或是法律上的,或是良心上的。”这是小说中黄娥的观点,也是作家想要表达的理念。
刘建国自从把铜锤弄丢后,始终活在愧疚的深渊里。他也曾产生过恨意,恨小男孩,恨那年的高考,恨孩子父亲对自己的信任,然而这种恨意只会加重内心的焦虑,于是他只有通过不断寻找来为自己赎罪。当他近乎绝望,想要就此了断生命时,另一重罪恶感涌上心头。原来在从事“爱心救护”前,由于在哈尔滨遍寻无果,刘建国便把寻找的重点放在了省内其他县市。一次,在兴凯湖畔的小渔村再次受挫后,他喝多了酒,错把一个名叫武鸣的小男孩当成了初恋情人而实施了猥亵,给武鸣带来了终生的心理阴影。从此,武鸣只要见到成年男性就会恐惧,甚至不敢见男老师。成年后的武鸣独居湖边,过着孤独而清苦的生活。这样的罪恶感让刘建国无法逃避,因为“他明白对一个本质善良的人来说,罪恶是不会被岁月水流淘洗掉的,它是一颗永在萌芽状态的种子,时时刻刻要破土而出”。最终,刘建国选择用余生守候武鸣,来获得自我的救赎。相反,在作家看来,通过报复和逃避无法让人获得心灵的慰藉。刘骄华发现丈夫出轨后,决定用自己的身体出轨来实施报复,但她到头来才发现:“却原来报复别人,伤的永远是自己!”
如果不能完成对自我的超越,作家创作的脚步将停滞不前。迟子建在展现良善力量的同时,与以往相比,在人性多面和深度的挖掘上更加深入。在《烟火漫卷》中,被刘建国弄丢的孩子的祖母谢普莲娜与《晚安玫瑰》中的吉莲娜一样,也是犹太后裔。谢普莲娜受过良好的教育,爱好艺术,对于孙子失踪这件事,她抱持理解和宽容的态度。她的儿子于大卫也继承了这种宽厚仁慈的特点,“所以他生意场上一些朋友泡妞的嗜好,在于大卫这里是没有的。他的洁身自好,被人理解为受母亲的影响,是犹太教的教义所约束”。但即便如此,他也有疑心重的一面。孩子丢失后,在朋友的挑唆下,他甚至开始怀疑铜锤可能是妻子与其前任情人所生。当最后确认找到的儿子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后,他也陷入了对妻子的愧疚之中。迟子建对人性的挖掘绝不止于二元对立,而是充分尊重个体,一方面表现为对罪恶之人的悲悯和宽宥,如即便是对偷孩子的煤老板,作家也让他走上了自我拯救之路,以获得刘建国的原谅;另一方面则体现在对良善之人道德越界的宽容,如黄娥尽管在做人和做生意上都踏实本分,但在感情上则品性风流,作家没有对此进行批判,而是保持了理解的立场。
时至今日,迟子建早已不再是描画北极村童话的小女孩。“一个人的内心得多强大,才能抵抗这世上自然的黑暗和我不断见证的人性黑暗啊。”迟子建的作品从未规避过人性之恶,但她无意进行单纯的展示,而是希望用人性的良善进行宽恕和救赎,体现了作家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情怀。这一次,她用《烟火漫卷》展现出对现实生活的深层介入,对人性善恶的深刻反思。小说以《谁来署名的早晨》和《谁来落幕的夜晚》为名,分为上下两部,描绘了哈尔滨这座城市的世态民情。处在四季流转和清晨日暮中的万千百姓,在命运无常里,坚韧地生活着,他们就像漫卷的人间烟火,氤氲在尘世中。迟子建亦用这部作品加深和扩展了自己对哈尔滨这座城市书写的内涵和外延,同时也实现了对自己创作的超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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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王德威.我们与鹤的距离[J].当代文坛,2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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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迟子建,阿成,张英.温情的力量——迟子建访谈录[J].作家,1999(3).
[5] 何晶,迟子建.不是所有爱情都能开花[N].羊城晚报,2013-04-09.
[6] 迟子建.悲伤和苦难之上,从不缺乏人性的阳光——写在长篇小说《烟火漫卷》之后[EB/OL].文汇网,2020-08-19,http://whb.cn/zhuzhan/xinwen/20200819/366787. html.
作 者: 任诗桐,文学硕士,现就职于黑龙江文学院,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