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通过分析洛特曼对果戈理和布尔加科夫作品中空间的研究,认为其研究中“二元对立”的特征非常明显,洛特曼总是将空间划分成相互对立的两部分,并且极力地在这两个相互对立的空间之间寻找彼此的对照、差异与融合之处。本文以洛特曼对果戈理散文中艺术空间的研究,以及对布尔加科夫代表作《大师和玛格丽特》中住宅空间的研究为例,试图说明“二元对立”原则是洛特曼进行文学作品艺术空间分析的一种重要方法,且“二元对立”原则深刻影响着洛特曼的文学研究。
关键词:洛特曼 二元对立 果戈理 布尔加科夫 文本空间
“二元对立”是一种科学的思维手段和文本分析方法,它直至被语言学家索绪尔提出才广受关注。“二元对立”原则早期被结构主义语言学家应用于研究语言的深层结构,主要对语言进行分析,之后俄罗斯结构主义语言学代表雅各布森将“二元对立”原则运用到诗歌分析领域。洛特曼承袭结构主义语言学的“二元对立”原则,探讨同一结构中两个相互联系、相互区别的方面,到了后期的研究中,洛特曼已不再局限于语言学的框架,将“二元对立”的方法几乎运用到了研究的一切对象中。
笔者在研读洛特曼对果戈理和布尔加科夫作品中艺术空间的研究时发现,其“二元对立”的特征非常明显。洛特曼在对文本艺术空间进行研究分析时,总是将空间划分成相互对立的两个部分,并且极力地在这两个相互对立的空间之间寻找彼此的对照、差异与融合之处。本文通过分析洛特曼对果戈理散文中艺术空间的研究,以及对布尔加科夫代表作《大师和玛格丽特》中住宅空间的研究,试图说明“二元对立”原则是洛特曼进行文学作品艺术空间分析的一种重要方法,“二元对立”原则深入影响着洛特曼的文学研究。探讨洛特曼文本艺术空间研究中的“二元对立”原则,不仅能让我们认识到该原则在洛特曼的研究中应用广泛,而且对于我们掌握洛特曼独特的思维方法,理解和学习洛特曼的文艺符号学和文化符号学也有着现实意义。
一
“无论是在早期的文艺符号学,还是在后来的文化符号学中,洛特曼始终将二元对立作为分析事物的基本方法,即通过探讨一个结构中两个既相互联系又相互区别的方面来揭示事物的本质。”a在分析果戈理作品中的艺术空间时,洛特曼将果戈理作品中的艺术空间都划分成了两个相互对立的空间形象,并逐一对它们相互区别又有所联系的特性进行了阐释,以揭示出艺术空间的本质特征。
《狄康卡近乡夜话》中的空间可以分成魔幻空间与现实空间。魔幻空间与现实空间表面上是相似的,但实则有着本质的差异。现实空间具有显著的物质性,而魔幻空间则具有非物质性。例如,现实空间内常常描写食物,魔幻空间中则常常描述星际现象、空气、地貌等。在现实空间里,物体本身或者人物的动作都具有固定性;而魔幻空间是辽阔空旷的,极具运动变化性。在魔幻空间里,哪怕是固定的状态也被描述成了运动状态:“高耸云霄的橡树,像漫无目标的旅人一样,闲散而恬静地挺立着。”b但是,洛特曼并不认为日常空间与魔幻空间是不相融合的两极,而是认为日常空间与魔幻空间也有重叠之处。魔幻世界戴着面具,假装日常生活的世界,当主人公穿过“魔地”之门进入魔幻世界后,甚至感觉不到差异。
在分析《旧式地主》时,洛特曼将空间分成了两个明显的部分:一个部分是旧式地主的住宅,即“内部空间”;另一个部分是外面的世界,即“外部空间”。内部空间的显著特征在于它的隔绝性:被树林、栅栏、回廊还有院落等层层包围着,形成一个环形的结构。内部空间是日常的、近距离的、安全的,表征着稳固的、一成不变的生活,居住在其中的人们养成了十分善良、不具攻击性的性格。与之相对的外部空间特性则完全不同,它神秘而遥远,充满着危险与争斗。值得注意的是,洛特曼認为:主体不同,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的定义也不同。对于故事的叙事者来说,是广阔的、寒冷的世界“这里”(彼得堡)和遥远、温暖的旧式地主世界的对立;对于旧式地主来说,是神秘的外部世界与田园的内部世界的对立。而且叙述者和地主们对诗意的、神秘的空间和平凡的空间定义也是不一样的。对于叙述者来说,旧式地主的世界是诗意的,外部世界“这里”是平凡枯燥的;而对于地主来说,内部世界是日常的、平凡的,外部世界才是充满神秘感的。可见,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并不是不可调和的两端,根据定义主体和客观条件的不同,二者甚至可以相互转换。
在《伊万·伊万诺维奇同伊万·尼基福罗维奇怎么争吵的》中,洛特曼认为,整个密尔格拉得空间内部被栅栏和篱笆分隔成了若干个部分,形成了“自我空间”与“他人空间”。院子被赋予物主属性,空间内的物品都变成了私有物,或者属于“我自己”,或者属于“他人”。在这里,自我和他人的空间是相互对立且平等的,利用这样的空间结构布局,可以揭示出两个院子的主人发生争吵的主要矛盾,并且反映出两人争吵后互不谅解、水火不容的局面。
洛特曼还将《彼得堡故事》的空间划分成了日常生活空间与官僚社会空间的对立。官僚空间以现实为基础,具有空间的具体性、物质实在性,但同时这个空间也是虚构的。比如柯瓦辽夫的鼻子是一个现实的器官,它本应该长在人的面部,但是它却有自己的脸,可以用自己的躯体行走,可以跑上楼梯,穿着礼服,还可以在喀山教堂祷告、对着马车夫叫喊。在现实空间中,有许多不明确、不连贯的盲区,而虚拟空间却具有连续不间断性。对于小说中的人物来说,并不存在的事件的中断,还有一些极其荒谬的事件在他们看来也并不荒谬,比如,警官像是在说最平凡的日常事件一样,告诉柯瓦辽夫他看到了一个四处行走的鼻子。
显然,“二元对立”的分析方法广泛存在于洛特曼对文学作品艺术空间的研究中,并成为洛特曼进行艺术空间研究的有力帮手。洛特曼将文本中的空间划分为两部分,但每一部分并非单独存在,它的全部特性都显现在与其他部分以及与整个文本的相互联系(比较和对立)中。可以说,在文学艺术创作或研究中,正因为确定了外部空间,我们才能体会到内部空间的封闭和稳定;明确了自我空间,才理解了他人空间和他人物品不可侵犯的独立性;确定了日常空间,我们更能感受到魔幻空间的神秘恐怖和虚拟官僚空间的怪诞荒谬。
二
洛特曼在《〈大师和玛格丽特〉的住宅》一文中,开篇即提出了“住宅”与“伪住宅”的二元对立。“住宅”指的是自己的、安全的、受神庇佑的空间,而“伪住宅”则指的是他人的、受恶魔滋扰的空间。洛特曼认为“住宅”与“伪住宅”的对立在民间文学作品中占有重要地位,并且到了布尔加科夫这里更是成为其作品情节发展的要素之一。洛特曼从“住宅”与“伪住宅”二元对立的角度,将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中的住宅空间划分为两类。
首先,小说中很多空间都属于“伪住宅”,公共住宅空间就属于其中之一。例如别尔利奥兹和利霍杰耶夫合租的住房——第五十号宅,是久负怪名的凶宅,住在这里的房客或是逃跑,或是离开,最终都杳无音信地消失了。沃兰德一行人入住后,五十号宅便成了名副其实的魔鬼之地。再比如公共厨房,小说中的福卡认为:“在家也能吃晚饭。”而对方却答道:“在下能够想象,你妻子怎么在公用厨房里拿着小锅子现烧鲈鱼,还要原汁原味!”c显然,公共厨房和真正的住宅(家)是无法联系在一起的。还有莫斯科作家协会的所在楼房——格里鲍耶陀夫之家,这里已经沦为人们用餐和谈论美食的地方,虚伪的人们在这里谋取各种福利。
洛特曼指出,《大师和玛格丽特》中的住所并不是生活的地方,而正相反,住所与死亡有着密切联系。妮扎正是在自己的住房中和阿夫拉尼谋划着杀害犹大。别尔利奥兹询问魔王沃兰德所下榻的住所时,沃兰德回答道:“(我将住在)您府上。”这句话预言了别尔利奥兹被电车轧死,他的住宅将被沃兰德所用。别尔利奥兹的死讯传到了住在基辅的姑父那里,他的姑父马克西米利安·安德烈耶维奇·波普拉夫斯基是一位善于钻营的计划经济学家,在接到参加别尔利奥兹葬礼的电报后,便急匆匆地赶到莫斯科来。他如此迫不及待地赶路只为了一件事:继承别尔利奥兹的住房。波普拉夫斯基唯一的向往就是搬到莫斯科住,因此“噩耗电报令马克西米利安·安德烈耶维奇激动万分。错过这样的机会简直就是罪过”d。显然,别尔利奥兹的死亡可以解决姑父的住房需求。更过分的是,当别尔利奥兹的死讯传开后,住房协会主任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两个小时内就接到了三十二份报告,都是觊觎死者的住房。这些丑恶、自私和贪婪的行为都与“伪住宅”紧密相连。伪住宅清楚地揭露了因为住房问题而产生的各种世间丑态。
其次,在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中,一些看似无人居住的荒废房子也属于伪宅之列。诗人伊万追踪沃兰德途中,冲到奥斯托任卡街十三号楼的第四十七号宅,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给伊万开了门,并且对来人问也不问就走开了。“这一家的前室很大,看样子早已无人照管,高大的乌黑的天棚下,一灯如豆,从角落里散发出昏暗的光。墙上挂着一辆没有轮胎的自行车,地上放着一口包着铁皮的大木箱,衣钩上方的搁架上摆着一顶冬天的皮帽子,两只耳朵长长地耷拉下来……”从对房子的描述我们可以看出,四十七号宅无人打理,几乎荒废,其中的物品也已年久失修;而来开门的小女孩不问来者,只管开门,也正印证了四十七号宅无人看管的状态。另外,伪宅与住宅的区别,不仅在于房子荒废,无人照管,还在于住宅中的人物对该住宅的抗拒。玛格丽特十分抗拒自己与丈夫所住的那栋独家小楼,她从未体验过与别人合住一宅的要命的烦恼,但是她在这栋小楼里却也未曾得到片刻幸福,她只觉得在这栋压制着她的生机、消耗着她的热情的楼里再也住不下去了。总督彼拉多也憎恨大希律王宫,宫殿里黑黢黢、静悄悄的,总督十分抗拒。他认为自己在宫殿里就无法入睡,因此上午审讯、中午用餐、晚上就寝都安排在阳台上,甚至飓风来临也不愿意到宫殿里去。可见,伪宅压抑着人们的生活热情,使人们时时刻刻感到精神空虚、内心无所依靠。
与伪宅相对立的住宅是胡同花园的小楼,大师住在小楼的两间地下住房,房间的窗户可以看到丁香、椴树和槭树,房间里火炉总是烧得旺旺的,大师就在这里着手写作关于本丢·彼拉多的长篇小说。虽然身体疲劳,头脑却变得越发轻灵。大师还与玛格丽特在小楼里度过了静谧而温暖的时光,哪怕是在五月的雷雨季节,雨水几乎要淹没地下室的时候,这里的欢声笑语也从未中断。玛格丽特被大师的小说吸引住了,无休止地、一遍又一遍地阅读他写好的章节,甚至认为这部小说就是她的生命。大师不由感叹:“那真是黄金时代!”大师的艺术创作使小楼变成了充满诗意的住宅,它与虚伪的“格里鲍耶陀夫小楼”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小说结尾,大师和玛格丽特获得了永恒的家园,这是与伪宅相对立的真正的住宅:“前面就是你永恒的家,那是对你的奖赏。我看到了威尼斯式的窗户,还有缠绕的葡萄藤,藤蔓爬上了屋顶。这是你的屋,是你永久的家屋。我知道晚上会有人来看望你,那是你喜爱和感兴趣的人,他们不会打扰你。他们将为你弹琴和歌唱。你會看见,点上蜡烛时,房间里的光线多么好。你将戴上那顶永恒的油污小帽去睡觉,嘴边挂着微笑进入梦乡。”
可见,洛特曼通过分析“住宅”与“伪住宅”的二元对立,发掘出《大师和玛格丽特》中空间语言所表达的人类精神价值观和道德观:虚伪、钻营的人们终将受到惩罚,伪住宅也终将毁灭,“只有像大师和玛格丽特这样锲而不舍地追寻精神家园的人,才能真实地走在通向栖居的道路上”e。
三
洛特曼以“二元对立”思想研究文本的传统由来已久,他认为在很多文学作品中都存在文本空间的“二元对立”。例如,在普希金的诗歌文本中,同样也存在“住宅”与“伪住宅”的对立。住宅空间(家)成为诗人的思想焦点,它凝聚了诗人关于文化传统、历史、人文以及独立自主的所有思想。这一对立的传统在果戈理的创作中得到发展,一方面是住宅空间与邪恶的伪住宅空间相对立,另一方面还发展成了无家可归、云游四方的道路空间与利己主义赖以生存的封闭的住宅空间相对立。陀思妥耶夫斯基继承并且深化了果戈理作品中空间的对立形象,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主人公几乎都住在象征死亡的地下室或是棺材一般的死屋里,主人公向死而生,为了获得复活和新生就必须经过死屋的考验。
总而言之,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感受到“二元对立”原则是洛特曼进行空间研究的一个重要方法。他不断寻找事物的对立面,将作品中的空间都划分成了相互区别又相互联系、支撑的两个部分。并且,洛特曼的“二元对立”方法并非是非此即彼、各执一端的极端思维,他的二元是相互对立又相互联系的,甚至是可以相互转换的。通过探讨洛特曼文本空间研究中的“二元对立”方法,有助于我们把握洛特曼的研究思路,更深刻地理解洛特曼的研究。
a 康澄:《文化及其生存发展的空间》,河海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56页。
b 〔俄罗斯〕果戈理:《狄康卡近乡夜话》,满涛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9页。
cd 〔俄罗斯〕布尔加科夫:《大师和玛格丽特》,高惠群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58页,第201页。
e 赵晓彬:《“家”与“伪家”:〈大师与玛格丽特〉中两种对立的精神世界》,《外国文学研究》2007年第4期,第60—67页。
参考文献:
[1] 康澄.文化及其生存发展的空间[M].南京:河海大学出版社,2006.
[2] 果戈理.狄康卡近乡夜话[M].满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3] 布尔加科夫.大师和玛格丽特[M].高惠群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4] 赵晓彬.“家”与“伪家”:《大师与玛格丽特》中两种对立的精神世界[J].外国文学研究,2007(4).
作 者: 伍廖圆,华南师范大学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俄苏文学。
编 辑: 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