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敏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刘勰在《神思》篇赞语中云:“物以貌求,心以理应。”[1]495注释家多将这句话与“人秉七情,应物斯感”[1]65、“情以物迁,辞以情发”[1]693等说法联系在一起,旨在探讨创作中“情”与“物”的互动关系。不过,刘勰在此处有意突出“理”对“物”的回应,或有不同于一般“以情应物”说法之处,应作细审。对此,詹锳先生的说法可谓切中肯絮,他说:“刘勰把‘物以貌求’和‘心以理应’结合起来,说明他已经意识到塑造形象不但不排斥理性,而且需要把写物图貌、喻理抒情紧密结合起来”[2]1008,所谓“所求于事物的是它的外部形象,内心就通过理性思维形成感应”[3]。这里提到的“理性”、“理性思维”正是以往在解读刘勰的创作构思论时往往忽视之处。
进一步来说,在谈论创作构思时,刘勰始终在强调一种“理性思维”的演绎和运用。在这种“理性思维”的指导下,创作主体不仅能更深刻地认识物象蕴含的事理,而且能更准确地表达出其情思。按刘勰的理解,这一“理性思维”贯彻于整个文学创作过程中,而在创作发端的“神思”阶段显得尤其重要,体现于作家对思想情感的把控以及对行文方法的纳用等方面。
在刘勰活动的南朝时期,儒释道三家并行,而玄学盛行,反映到创作实践中,则是一大批文人不再重复文学功利化的抒写,转而重视抒发个人情怀。钱穆先生将魏晋南朝三百年学术思想概括为“个人自我之觉醒”正由此来[4]。刘勰深受这种“觉醒”精神的影响,如他在《原道》篇中所说:“(人)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1]1在此刘勰将人与天、与地联系在一起,突出了人的重要地位。虽然其思想还存在着充满神秘精神的玄学因素,但正是这种“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思想,是强调了生命的价值了。这种思想进入到文艺理论中,成为重自我、重个人情性抒发、重自然的文艺观的很好的哲学思想基础”[5]270。正因如此,刘勰论文始终不离对“人”及其思想情感的关怀,并有意识地引导创作主体运用“理性思维”去调动和把握思想情感。
《神思》一篇十分重视作家主动创作中思想情感的因素。篇中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1]493-494其中“情”、“意”都是人的主观情感,“山”、“海”则是客观存在的景物,其间关系在于“情满于山”而不是山使登山者情满,“意溢于海”而不是海使观海者意溢。对比《物色》篇中“物色之动,心亦摇焉”[1]693,突出物对人的感发作用,刘勰在《神思》中论构思强调的则是人对物的主动的、完全的体悟。《神思》篇中还有“思理为妙,神与物游”[1]493一语,黄侃先生解释为:“此言内心与外境相接也。……然则以心求境,境足以役心;取境赴心,心难于照境。必令心境相得,见相交融,斯则成连所以移情,庖丁所以满志也。”[6]可以解读为“心境相得,见相交融”的前提仍然是“外境”要内化于心,换言之,与神游的“物”此时并非限制于客观世界之中,而要成为主观心灵上的一种“映像”,这一过程的完成仍然需要依靠人心去主动摄取。既然关键在于人心对外象的主动认识与再呈现,就免不了需要人有意识地去进行调动。
此外,作家的感情和态度是会随着对外界事物的认识而改变的,所以还要深刻把握情感的动向。借用《物色》篇“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1]693一语,即无论是写景状貌还是铺摛情采,不仅只是“随物以宛转”,体察物之多姿变幻,还要能够“与心而徘徊”。如何斟酌内心情思贴合对外物的认知及感受才是最重要的一步。“物色尽而情有余者”[1]694(《物色》),“物色尽”不是目的,“情有余”才是创作寻求的方向。应该说正因为对创作主体主动地位的有深入的认识与思考,刘勰在论创作时才会重点关注到人、人心之于创作要素的作用,只是当时的刘勰可能并未意识到他所强调的人在整个过程中宏观调度体现的正是一种理性思维的运用。
刘勰对理性思维的强调,还体现在他要求对思想情感进行“修饰”方面。“情者,文之经”[1]538(《情采》),作家的思想情感是文章的内核与灵魂,所以刘勰认为要“因情立体”[1]529(《定势》)、“为情而造文”[1]538(《情采》)。具体而言,铺设文采要一切以情理为根本,尤其在创作正式开始之前——“为了避免‘意或偏长’的毛病,为了使文章内容条科分明,首尾圆合,在构思阶段就要把所要表达的思想内容的内在逻辑搞清楚,把什么是中心思想,什么是中心思想下的分枝都考虑到,并给他们一一地确立明确的位置。”[7]然而,中心思想及情感基调的确立并非一帆风顺,这点《神思》篇中已经提到,即“情数诡杂”[1]495。“情数诡杂”则容易导致“情交而雅俗异势”[1]530(《定势》)。百感交集于创作有利,但是却容易形成雅俗各异的行文风格。如何涤去“诡杂”的成分,刘勰站在“宗经”的角度给出了建议。他提到“文能宗经,则体有六义”中的前两“义”便是“情深而不诡”和“风清而不杂”[1]23(《宗经》)。文章若能宗法经典,其间的好处之二便是能做到感情真挚而不诡谲,以及文风纯真而不驳杂。
这很容易联想到刘勰“摛文必在纬军国”[1]720一说(《程器》),其与曹丕“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异曲同工[8],反映的是文学的政治功用在魏晋时期时刻与文人任情恣肆的风格情趣碰撞在一起,批评家们在重视文学的艺术标准时又不能忽视文学的政治标准。刘勰强调对情感的“修饰”很显然与他所处时代的衡量标准相关,而这种因时而生的“修饰”工夫要应用到文学创作中来同样离不开理性思维的参与。
在《神思》篇中,“刘勰把神思论从感性体认的阶段推进到科学阐释的层次上来”[5]323,使得思维活动有了具象化的呈现。不过,刘勰并不认为思维活动是完全可控的。他指出“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1]694(《物色》),“诗有恒裁,思无定位”[1]67-68(《明诗》),以及“思无定契,理有恒存”[1]657(《总术》)。较之于具有固定情貌的外境和物体,以及依体例而作的诗文篇章,作家思想认识的产生则带有相当的偶然性。基于此,在创作构思阶段,刘勰注重运用规律,即“文法之术”来引导思维活动。
《总术》篇谓:“若夫善弈之文,则术有恒数,按部整伍,以待情会,因时顺机,动不失正。数逢其极,机入其巧,则义味腾跃而生,辞气丛杂而至”[1]656,便是“极言造文必先明术之故”[1]659。按范文澜先生的解释,刘勰所谓的“术”,“乃用心造文之正轨,必循此始为有规则之自然;否则狂奔骇突而已”[1]659。所以在创作之始的构思阶段,就要“练术”。只有“执术驭篇”,才能“似善弈之穷数”;若是“弃术任心”,则往往“如博塞之邀遇”[1]656(《总术》)。以此来看,刘勰所谓的“术”,同样离不开创作主体的逻辑和理性思维能力。下面具体来看刘勰是如何运用“理性思维”来引导作文之术的。
《神思》篇云:“是以临篇缀虑,必有二患:理郁者苦贫,辞溺者伤乱”[1]493-494,将文思郁结和辞藻泛滥列为了构思阶段的“二患”。针对“理郁”,刘勰指出要“博见”,而对于“辞溺”,刘勰则提出了“贯一”之术。他认为当时文人普遍“委心逐辞”在于“术不素定”[1]543(《镕裁》),即“文术多门,各适所好,明者弗授,学者弗师”,文人因此“习华随侈,流遁忘反”[1]514(《风骨》)。刘勰对辞采的重视,应该说是其所处时代文学批评的应有观照,而以“贯一”对“多门”正是他在理性分析“辞溺”的产生原因后,提出的解决方法。这是刘勰站在创作主体的角度为纠正当时文弊而构想的措施之一。
通观《文心雕龙》会发现,刘勰对当时“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1]67(《明诗》)的情况其实并非完全反对,这点从其列专篇论述文辞声韵即可看出。重点在于刘勰所论方法的不同,他特意指出“体物为妙,功在密附”[1]694(《物色》)。骆鸿凯先生认为此语“凡写景者所当奉为准则也”,所谓“盖物态万殊,时序屡变,摛辞之士所贵凭其精密之心,以写当前之境,庶阅者于字句间悠然心领,若深入其境焉”[2]1749。这里“精密之心”一说是依从刘勰所论之文法的。文的产生,既非随意的形容和反映,更不是单调的象征和摹仿,否则不仅平淡无趣,还容易走样或导致千篇一律,能为读者带来独特阅读体验的作品一定是创作者匠心经营、理性思考的成果。所以“功在密附”即是刘勰为解决“辞溺”问题所提出的又一术。
此外,刘勰还提出:“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1]514(《风骨》)坚持雅正的体式,同样能矫文风之偏靡,复文风之清峻。既秉持“师乎圣,体乎经”[1]727(《序志》)宗旨,那么他倡导通过遵循“经典”范式是来克服“辞溺”亦是情理之中的事。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无不可作为上述“贯一”之术的一种独特体现。
为纠“辞溺”之弊而立“术”是对作品的考究,而对作家,在创作构思中,刘勰认为也有需要钻研之“术”。“陶钧文思,贵在虚静”[1]493(《神思》)便是一例。“虚”指的是“不以自己心中原来积存的固定看法去损害将要准备接受的东西”,“静”则有“役心而不为心役,使思想集中起来”的意思,“虚静”就是清除杂念而明察万物。刘勰“把虚静作为一种陶钧文思的积极手段,认为这是构思之前的必要准备,以便借此使思想感情更为充沛起来”[9]114-115。在刘勰看来,作家的精神活动尤为重要,他在《神思》篇中谓:“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1]494,强调掌握行文方法而避免使情性烦劳,是同样的道理。将关注的重心放在创作主体精神上的还有《养气》一篇,其中“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1]647一语,可视为对如何“秉心养术”的补充。归纳而言,“序静”、“养气”皆是刘勰希望创作主体掌握之术。
重视创作主体的精神修养外,对于作家本身的基础工夫,刘勰也未忽视。他明确提出作文要“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神思》)[1]493,就知识储备、经验积累、技巧钻研等方面对创作主体做出了警醒。而对于“人之秉才,迟速异分”,人生来有机敏与迟钝差异的现实情况,刘勰并不认为这先天的差距不能缩减,他说:“若夫骏发之士,心总要术,敏在虑前,应机立断”(《神思》)[1]494,心中有文法之术者亦能做到文思敏捷。对此,罗宗强先生还做过解释,他说:“天赋,在这里便悄悄地通向了人为,一切都是可以操作的,有程序可寻,消失掉一切神秘感。这正是刘勰理论之一特色。”[5]327-328这更加说明了在文学创作中,相较于天赋异禀,刘勰更重视有“术”可循。
“神思”即“创作构思”,可以解释为“人们进行创作时的思维活动,包括回忆、联想、分析、组合等等”[10]。如果说回忆和联想一类思维活动属于人的感性和形象思维,具有不可控性,那么诸如分析和组合这类的思维活动则与人的逻辑和理性思维有关,是可以把握的。因此,要将艺术构思中的思维活动分开来看。形象思维是一种“艺术想象”,来源于感知、理解、想象等心理因素,是“区别于‘理论地掌握世界’与‘艺术地掌握’世界的方式”[11]30;而理性思维是一种逻辑思维能力,能够通过观察、分析、综合、抽象和概括等方式来把握事物本质和规律。文学创作是一种艺术创作,固然离不开艺术想象的发挥,但是逻辑思维能力的运用同样不可忽视。一千多年前的刘勰论“神思”,便是在抓住艺术想象的同时,亦不自觉地接触到了理性思维。
刘勰的创作构思论首先是在艺术想象中展开的。“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神思》)[1]493,如此超越时间和空间地驰骋运思,就是想象。不过,刘勰论构思并不止于形象的联想,他还强调思想感情。所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1]493-494,面对外界万象,关键是用心中之情去切实感悟。如李泽厚先生所说:“艺术的创造性想象(形象思维)是离不开个性化的形象的,但它又不是日常形象无意义的堆积延伸,而确乎包含有‘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去粗取精,去伪存真’这样一个过程,以达到对事物、对象、生活的本质把握、描绘、抒写,但这样一个认识过程,却是处在多种心理功能、因素的协同组合和综合作用中才取得的,其中,情感是重要的推动力量和中介环节。”[11]32-33艺术创作中不仅包含着想象的空间,还有情感的维度,对于后者,刘勰在当时已经有所关注。
外物纷繁,时序屡变,作家精力有限,任何作品的产生都离不开思想与情感作用下的筛选与反复斟酌。处在“个人自我之觉醒”时代的刘勰首先意识到了人及人之思想情感的重要性,所以他强调作家的主体地位,更重视个人情性的抒发,其精明之处还在于他发现了人的情感具有“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作用,于是他拿出了一套“经典”标准试图让作家的思想感情脱去“诡杂”的成分,尽量往雅正的方向靠齐。这种有意识地对思想情感进行规整并利用的做法,正是理性思维发挥作用的地方。情感与理性思维虽然交织在一起,但是情感始终受理性思维的约束,如此一来,情感虽是引起想象和联想的驱动力,但是创作构思中塑造起来的形象或者说意象始终内含作家的价值判断。唯一值得商榷之处在于,在刘勰的创作论中,作家对外界事物和规律的认识始终被希冀在一定范围内进行。
相较于理性思维对于思想情感的隐秘式调度,“作文之术”则是刘勰创作构思论中理性思维的显性呈现方式。“《文心雕龙》全书的中心是论述写作文章的方法”[12],关于写作原则和写作方法的阐释见诸各篇。在写作起步的构思阶段,刘勰尤其看重方法。刘勰有“三准”一说,是“从作者内心形成作品的全部过程中所必然有的三个步骤”[2]1184,分别是:“设情以体位”、“酌事以取类”、“撮辞以举要”(《镕裁》)[1]543。受当时文坛的影响,刘勰在辞采上面投以了极大关注。只是他的“为情而造文”尚未离开“诗三百”时代“吟咏情性,以讽其上”[1]538(《情采》)的正统色彩,所以他一方面注意到了理性铺摛辞采的重要性,一方面又将理性认识与宗经意识紧密结合。他认为“建言修辞,鲜克宗经”产生了“楚艳汉侈”的流弊(《宗经》)[1]23,而“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征圣》)[1]16,以“五经”作为作文修辞的典范便可以“正末归本”(《宗经》)[1]23。简言之,刘勰希望以“征圣”和“宗经”为先导,结合理性思维去完成形式与内容相统一、华与实相结合的作品。以儒家文化观为旗帜,这使得他所提倡的“理性思维”多了一份独特性在其中。
刘勰将当时文坛的现象总结为“多欲练辞,莫肯研术”(《总术》)[1]655,所以他一直在不厌其烦地讲解研术之道。这些“术”不仅关系到创作构思的严谨与否,也关系到作家才学情性的高低。围绕作家身心,刘勰倡导种种术法,这同样是他在不自觉中引入理性思维来指导创作的一种体现。考虑到创作构思前的准备,刘勰既强调要坚持“积学”、“酌理”、“研阅”等工夫,注重积累材料和打磨观点,同时还叮嘱作家要懂得“陶钧文思”、“秉心养术”,时刻保持文思畅通。这反映出刘勰不仅关注写出来的创作作品,他还希望作为创作主体的作家能够对作品以及自身都能够有正确的认识和判断,这种认识和判断近似一种策略,对作家理性思维的培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这从另一个侧面来体现出刘勰创作构思论中“理性思维”演绎的贯通性和长久性。
“文学的创作过程是作家的艺术思维活动,它是内在的,不像物质生产工程那样清晰、明白”[9]186,而刘勰所做的正是从看不见的、作家内心进行着的创作过程来推演将要被抒写出来的创作成果。刘勰其本人已然具有高度的逻辑思维能力,毕竟他能够“弥纶群言”、“擘肌分理”(《序志》)[1]727,呈现体大思精的《文心雕龙》五十篇,与此同时,他希望后继创作主体们能保持强大的理性思维能力,这是他在《文心雕龙》创作构思论中传达的。其中需要留意的是,文学思想的发生有特定的土壤,理解刘勰及其指导的理性思维仍然需要回归到当时的时代场景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