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查讯问会话中重复手段的功能解析

张彦

（中国政法大学 北京 102249）

会话中的重复是指说话人在一个话轮或一次谈话中不止一次地表述某些字、词、短语或句子，也可以是听话人重复说话人说过的某些字、词、短语或句子。会话中的重复分为自我重复（重复自己话语）和他人重复（重复他人话语）。重复可以是一次重复也可以是多次重复，可以是连续重复也可以是由其他音节间隔开的重复，可以是部分重复也可以是全部重复。重复“在会话中是自发的、普遍的，经常是相对自动的。”［1］63重复就是在这种自发状态下，常常在各种会话交际中被人们广泛使用。在各种会话中，重复的表现形式非常丰富，所实现的功能也很多。通常来说，说话人对己重复可以为自己完成话语的组织起到调节作用，为接下来的话语产生赢得时间，也有降低信息密度以促进对方理解的功能，可以控制对方的注意力使之参与、提取到正在重复的内容。说话人对他重复，可以表示接收信息以示参与会话，可以表示同意，可以推进话题延续，在交际出现问题的时候重复疑问点可以表示理解验证、证实检验、澄清请求，还可以作为协调、合作、礼貌、重新启动等话语策略，说话人对他重复还具有情绪表达功能，可以渲染情感、增强表现力［1］58［2］5-7［3］84［4］16。

不同类型的会话中，重复手段的使用形式及其功能有所不同，各类重复发生频率也有不同，不同类型的会话中，重复具有共同性也有个别性［5］74-77［6］357［7］63-65［8］9-14［2］5-7。

以往人们对重复手段的研究多集中在一些听说双方比较合作的会话类型上，比如医患会话、采访会话、日常会话、课堂会话，个别学者关注到庭审会话，也只是部分涉及了对抗式会话，如公诉人与被告人之间的会话，并没有深入研究。那么在对抗式会话中，重复的使用形式及功能如何？本文将以侦查讯问会话为对象集中探讨。

侦查讯问是侦查机关为了查明是否犯罪和犯罪情节而对犯罪嫌疑人进行的面对面的审讯发问。讯问的时候一般是由一位侦查人员主问，另一位负责做笔录，嫌疑人为一人。因此讯问的过程主要是一位侦查人员与一位嫌疑人之间的一对一的会话过程。与其他会话的不同主要表现在立场、目的和心理状态上：立场上，一方代表国家行使追究犯罪的职权，另一方则被认为有犯罪嫌疑，立场对立；目的上，一方要追究犯罪，查清案件事实，另一方则通常会努力掩盖罪责，希望不被追究或少追究，目的冲突；心理状态上，双方处于博弈对抗中。这种特殊性决定了讯问中的会话双方不会像医患双方、电视访谈节目中的主持人与嘉宾、课堂教学活动中的师生双方，以及日常会话双方那样自觉地寻求合作。那么，在这样特殊的会话中，重复手段使用及其效果是否也有特殊性呢？这是本文要着力探讨的问题。经过初步观察我们发现，在会话中，重复手段的使用形式是多种多样的：有的是说话人重复，有的是听话人对说话人重复；有的是说话人重复自己的问话，有的是说话人重复自己的陈述；有的说话人重复自己的问话是在同一话轮里连续重复的，有的是在不同话轮里间接重复的……不同形式的重复，往往体现的功能也是不同的。

本研究采用实证的方法调查了7 个案件的共计9 场侦查讯问的会话语料，涉及5 位讯问人员。从审讯录像转写为文字，共计12.5万字。根据研究材料情况我们对重复的分类采取两个层次的标准。其一是：根据重复的对象分为讲话者对自己讲话内容的重复（即对己重复）和讲话者对另一个讲话者讲话内容的重述即对他重复。其二是：根据重复出现的位置将重复进一步分为同话轮连续重复和不同话轮间隔重复。同话轮连续重复是指说话人在同一话轮中至少有两次连续重复某个字、词、短语或句子，不同话轮间隔重复是指说话人在不同话轮中至少有两次重复提到某个字、词、短语或句子。学界对重复的界定有宽有窄，窄的仅指原形复现［9］318-319，宽的则认为也包括原义复现，同义词、近义词、概括词和上下义词的使用都属于原义复现［10］10-14。本文采取宽泛的界定标准，语义近似的复现均在我们考察的范围内。讯问会话中有讯问人员使用的重复，也有嫌疑人使用的重复。本文只集中研究讯问人员话语的重复。

一、对己重复的功能

讯问过程中，讯问人员的话语多是问话和陈述。之所以说“问话”而不说“疑问句”，是因为“问话”里除了包括有疑而问的疑问句之外还包括无疑而问的反问句、设问句等，“问话”的外延要大于“疑问句”。讯问人员对嫌疑人进行审讯时，在问话和陈述中都会用到重复手段。

（一）重复问话

1.同话轮连续重复。话轮（turn）是Sacks 等提出的理论概念，是会话的基本单位，指会话过程中说话者在任意时间内连续说出的具有和发挥了某种交际功能的一番话，其结尾以说话者和听话者的角色互换或各方的沉默等放弃话轮的信号为标志［11］17。在讯问语境下讯问人员发起的一次话语从开始到结束就是一个话轮。受多种因素影响，话轮长短不一。在一个话轮里，讯问人员连续重复某一语言要素为同话轮连续重复。这一语言要素理论上可以是词、短语、句子，此次调查显示，较常见的是句子。这种重复在讯问中可以表达不同功能。

第一，形成压迫。重复手段最常见的功能是强调，甚至长久以来人们对重复手段功能的认识仅仅停留在“强调”上［12］59。这种强调功能在具体语境下可以表达相应的具体意义。

同话轮连续问话的形式。在讯问过程中，讯问人员会重复自己的问话，即连续重复发问，有时候会在连续重复的问话中间加上“啊？”如“你明不明白？啊？你明不明白？”有时候会在连续重复的问话中间加上对嫌疑人的称谓等插入语，如“你明不明白？小宝，你明不明白？”因为这两种成分大都没有很实在的意义，所以我们仍然将这种被间隔开的重复也归入同话轮连续重复。

同话轮连续重复问话的功能。讯问人员在同话轮里连续重复某一问话，常常是为了强调该问话，在讯问语境下，由于讯问双方身份、地位不对等，审讯人员自带权势与权威的光环，嫌疑人又有畏罪心理，这种强调会给嫌疑人造成压迫。再加之这种同话轮连续重复往往会伴随着音量提高、语气加强的韵律表达特征，甚至会伴随着身体倾斜、目光直视等动作，强调义更强使得压迫气势也更强。如讯问人员提高音量、加强语气并靠近、直视嫌疑人说“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即有压迫效果。

有的问话本身还是不需要回答的反问句，自身便带有强调义，如果同话轮连续重复这样的问话，压迫效果会更加凸显。如“你想回家你就哭么？啊？你想回家你就哭么？”这里连续两次问“你想回家你就哭么？”是同话轮连续重复。在这种重复里，“你想回家你就哭么？”这个问话本身更接近无疑而问，反问的意味较多，答案“你想回家哭也没用”是讯问双方都已明确的，用反问句式可以使语气加强。另外，这一问话中还暗含警示意味——想回家，哭也没用！让对方警醒，在嫌疑人常有的畏罪心理下，该问话无疑是一种强烈的刺激。讯问人员在同一话轮里再对这样的问话进行重复，这种刺激就会被强化。强化的刺激是重复的强调功能的一种变体，在讯问人员与嫌疑人进行心理博弈的情境下，形成高压气势，就会给嫌疑人造成更强烈的压迫。

重复还可以是多次的连续重复，压迫力也随着重复次数而增强。如：

你在给我哭什么？哭的内容是啥啊？小保，你跟我说你哭啥哩？

这个例子里，讯问人员重复问了嫌疑人三次“你在哭什么”，三次问话虽然形式上有些微差异，但是语义上是一致的，也属于重复。“你在哭什么？”这一问话是需要嫌疑人回答的，一次接一次的重复给对方形成了压迫，这种重复发问常常带有渐强的语气。三次连续重复，语气逐渐加强，给嫌疑人的压迫力也随之越来越强。

同话轮连续重复发问所产生的压迫功能是讯问语境下重复所实现的特殊功能。言语互动无疑是心灵的交流［13］87。讯问语境下，嫌疑人通常有畏罪、紧张、狐疑等心理特征，讯问人员可以抓住对方的心理特点灵活使用语言策略。同话轮连续的问话重复能够产生咄咄逼人的效果，如果再配合紧迫的语速、一次高过一次的语调以及适当的身体语言，会形成强大的压力和气势去干扰或冲击嫌疑人的心理防线，这是比较有力的讯问策略，是讯问语境下对重复的特殊运用，这种特殊性是讯问这一特殊的会话语境所赋予的，不同于自然言语中重复的单纯强调功能。

第二，进一步解释。讯问中，当讯问人员意识到刚刚提出的第一个问话可能不易于嫌疑人理解时，常常会紧接着变换表述再次重复发问。如“他们的目的是啥啊你知道么？跟你谈话的目的是啥？”第一次问“他们的目的是啥啊你知道么？”第二次在“目的”前加了限定语“跟你谈话”，使问话更具体更清楚，易于嫌疑人理解，限定其答话范围，也有助于讯问效率的提高。

第三，降低语言信息的密度。同话轮连续重复，更多的是反映了说话人组织后续话语时的迟疑。说话人希望掌控话语权，但又不能及时组织好语言时，就会自动使用同话轮连续重复的手段。说话人在说一口流利的话语之前要借助重复来争取时间思考，这是会话中普遍存在的一种策略。在讯问中，讯问人员是会话的主导者，有强烈的把控会话权力的需要，所以这种重复手段的运用显得格外重要。Johnstone 研究认为重复在高度正式或仪式化的话语中，以及在儿童的演讲中尤其频繁［14］205-214。讯问中问话双方的博弈对抗状态也会让讯问人员在组织语言的过程中用到比日常会话更多的重复。

说话者语言中诸如重复这种冗余成分使得其话语中的新信息密度降低，恰好也给听话人理解话语提供了空间，有助于其听解。在讯问中，这种重复可以让嫌疑人在高度紧张的氛围中心情得到放松，紧绷的注意力得到适度的放松，从而促进其与讯问人员正常交流。如：

问：啊，那么你知道你的身份是什么么，你的身份是什么？

2.不同话轮间隔重复。会话中，当说话人第一次问话没有得到有效回答时，往往会再次更为详细地发问，这就是不同话轮间隔重复发问。讯问中，当讯问人员第一次发问后，如果嫌疑人表现出不解，或者答非所问，讯问人员则常常需要调整语言变换表述再次重复发问，这种重复是意义上的重复，不是形式上的简单重复。功能与同话轮连续重复一样，也是促进嫌疑人理解，如下例。不同的是这种间隔重复是在对方给出反应之后作出的。

问：法律上称呼你现在是什么样的人，你的身份？

答：（3秒后）在这，在这儿住了住了半年吧。

问：全称是啥啊？

答：（3秒后）犯罪，犯罪。

问：人，这个人的称呼是啥？这人怎么称呼？

答：这咋称呼？咋称呼的啊？（求助旁边侦查员）

问：（边上人：“犯罪嫌疑人”）

答：犯罪嫌疑人。（对着讯问人员说）

这种问话重复在讯问中非常常见。一是因为嫌疑人多数不懂法律专业知识，而讯问过程中必然会涉及一些诸如法律程序等相关的法律内容，即便是讯问人员努力变换着用更直白的口语与嫌疑人对话，也仍然会有因文化程度低或年龄小、阅历少等原因造成的嫌疑人理解困难。二是因为嫌疑人各自情况不一，语言听解能力不一。三是嫌疑人也会因紧张、恐惧等心理原因出现理解障碍。这都需要讯问人员不断变换问话重复发问以使嫌疑人准确理解。

这种重复现象在其它类对话中也比较常见，如医患对话中：

患：医生，我感冒了。

医：有哪些表现？

患：嗯？

医：主要有哪些不舒服的？讲给我听。

Schegloff 认为，用“What？”“Who？”等疑问句中的疑问词指明问题之所在，或用疑问语气重复对方已说过的话语片段，或用“You mean……？”加上自己对对方话语的理解表明自己的不确定的，都是会话修正的一种类型，是他人启动修正［15］261-286。讯问中这种由嫌疑人直接或间接地表示不理解讯问人员问话意思的情况都属于他人启动修正，在这种情况下，讯问人员需要再次重复发问。

同话轮里有连续重复意义相同的问话来促进嫌疑人理解的情况，不同话轮里也有间隔重复意义相同的问话来促进嫌疑人理解的情况，这两种方法往往结合起来运用。

同话轮连续重复发问也好，不同话轮间隔重复发问也好，目的都是增进嫌疑人理解。在讯问语境下，讯问人员希望在限定的时间内通过提问让形形色色的嫌疑人提供有效供述，此时用到的重复都是修正性重复，与自然言语里的重复相比较，其目的性更强，让对方准确理解的意愿更为迫切，运用更加典型。

不同话轮间隔重复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讯问人员常常会间隔问嫌疑人一些诸如这样的问题：

“你现在的身份是什么你知道吗？”

“能不能好好说话？”

“办案人员为什么反复找你谈话，谈话目的是什么？”

这种问话在问过一次之后再次提问，答案是明了的，即分别是“你要明白你是犯罪嫌疑人，已有证据指向你有罪了。”“你要好好说话。”“办案人员反复找你谈话目的就是想给你主动供述的机会。”讯问人员在整个讯问过程中时不时重复提出这样的问题，只是起到了反复刺激对方的作用。与多次重复陈述某说服性话语的作用是一样的。具体作用的分析见下文不同话轮间隔重复。

（二）重复陈述

1.同话轮连续重复。讯问人员有时候会在同一话轮里连续重复某一陈述句，大多重复一次，也有重复两次或三次的，语气一般都比较和缓。例如下面每个句子里划线的两个部分都是这种重复：

【例1】这里面关的有判短刑的，除了他们短刑的，只要是没判的，都是犯罪嫌疑人，啊，都是犯罪嫌疑人。

【例2】有证据证明犯罪的人，啊，有证据证明是犯罪的人。这就叫做犯罪嫌疑人。

【例3】你说了大量的假话，你说了大量的假话。但是我不纠正你，我不管你这个事儿。

这种重复可以实现四个功能。

第一个功能是强调。这是重复最常见的功能。讯问中，讯问人员所重复的内容多是关键信息，是希望嫌疑人注意的信息。这些信息多次重复，有提醒对方注意的意思，尤其是配合使用了有提醒意义的“啊”，强调义更明显。

第二个功能是放慢节奏以促进理解。重复可以放慢话语节奏，让听话人利用重复所产生的信息冗余更充分地加工处理话语，更好地消化理解［16］574-605。讯问的过程中，重复实现这一功能的同时讯问人员可以为自己争取时间组织接下来的话语。

第三个功能是有助于表达某种情感。有人说重复可以表达惊讶、绝望、紧张、讽刺等情感，这并不确切，这些情感并不是重复这一个手段独立产生的，而是同句子本身意义以及说话人的语气、肢体动作等共同表达的。重复起到的作用常常只是将这种情感凸显出来，让这种情感在形式上有所依托，并随着一次次重复而逐渐饱满起来。袁晖、李熙宗认为，口语交谈中，有时候听话者会不由自主地重复对方说的某些部分，也是表达了某种感情，有诸如惊喜、赞赏等正面感情，也有诸如惊讶、气愤等反面感情，并且认为，重复表达的感情类型是因语境不同而多种多样的，重复可以表达各种情绪［3］83-85。而讯问语言里同一话轮里的连续重复所表达的则只是增强感情的作用，并不具体表达某种感情。

这种重复往往还有一种功能，就是填补话语空白的功能。说话人在组织话语的过程中，由于一时词汇提取出现困难，为了争取时间，会用重复的方式来替代停顿以表面上维持话语的连贯，这种重复是话语非流利的表现［17］123-167［18］189-194。讯问时，讯问人员需要随机应变，难免有语言组织受阻的情况，重复是赢取时间又不易被嫌疑人发觉的理想手段。当然，这种重复只能适度使用，如果过于频繁，会导致讯问话语不连贯，影响讯问效果。调查中我们发现，这种重复存在着明显的个人使用差异，有的讯问人员用得比较多，甚至像口头禅一样成为不自觉的习惯了。有的讯问人员就没有使用很多，只是在少数有表达需要的情况下使用。

2.不同话轮间隔重复。讯问人员有时候会在不同话轮中间隔重复某陈述句，多出现在教育说服的话语中。人们为了将短时记忆变为长时记忆，常常会用复述的方法对刺激信息进行重复默诵［19］143。有人称之为记忆加强功能［4］17。与这种复述相关，在会话中，一方多次重复某陈述句，也是多次向对方进行信息刺激的过程，也会随着重复的次数的增多而强化对方对这一信息的认识。

例如讯问人员一直强调嫌疑人要好好说话，用心说话，表达这一语义的陈述句在此次调查的2万字讯问对话中前前后后重复了54 次，除了在同话轮连续重复之外，在不同话轮里也多次重复出现。如：“这个办法在什么，办法就是好好说话，好好给办案人说话，你可以不认罪啊，你可以不承认你干过什么事情，听明白了没有？但是要用心说话。给办案人用心说话。”其中“好好说话”与“好好给办案人说话”以及“用心说话”“给办案人用心说话”在整个讯问过程中，在不同话轮里不断被重复提及，以此不断提醒嫌疑人——要用心说话，说实话，强化其深入认识与重视。让嫌疑人用心说话可以说是讯问人员讯问所追求的重要目标，因此讯问人员希望嫌疑人给予充分重视，这种不同话轮间隔重复是其达到目标的重要手段。这一功能是讯问中重复所具有的特殊功能，不同于一般的日常会话。

另外还有一种对己重复，比较特殊，不同于问话重复也不同于陈述重复，而是句子中某个成分的连续重复，反映出了话语的组织过程。此次调查的讯问语言中只有充当主语的人称代词“你”和“我”出现了这种重复。如“你你你你感觉大概有多少人，这一个看守所？”其中的“你”连续出现了四次，就反映出了“你”后信息提取时的阻滞过程。再如“我我说的你听清楚了没有？”Schegloff将同话轮修正分为四类，其中有一类就是重复（recycling），指说话人在搜寻合适的字眼之前重复已经说过的话语片段，便是指的这种情况［15］261-286。还有一种更能反映出话语修正过程的现象，如“我-你你-让我知道你一句实话可不容易啊小保。”“你”是对原主语“我”的修正，并且修正的过程中也仍然出现了后面信息提取时的迟疑，所以重复说了两次“你”。Fox 等从跨语言对比角度对自我重复修正进行了探讨，发现英语本族语者大量使用功能词特别是人称代词作为重复起始词［20］2487–2505。杨石乔对电视谈话节目作了研究，认为人称代词作为重复起始词的高频率在汉语本族语者中也是存在的［21］12。我们对讯问语言研究的结果也支持了上述结论，并且这种重复也存在着明显的个人差异，有的人习惯使用，甚至成为习惯，成为口头禅，比如说“这个这个这个”等。

二、对他重复的功能

在自然言语中，会话双方中的一方重复另一方所说的话语是一种常见现象，往往是一种积极重复，而不是使人感到内容空虚的语言累赘。重复不仅将部分语篇与其他部分联系起来，而且还将参与者与语篇和彼此联系起来，将对话中的说话人联系在一起［1］58-63。这种重复便具有这种连接作用，同时还可以实现多种修辞功能。在不同类型的会话中，这种重复所实现的功能有不同侧重。重复功能的具体分析往往需要与一定的语境相结合。讯问语言是典型的问答式机构性话语，在讯问双方的一问一答中，讯问人员会比日常会话更多地重复对对方的答话，来实现多种具体功能。并且这种重复的使用是没有个体差异的，为讯问人员所普遍使用。

（一）表示接收信息

讯问人员对嫌疑人的答话进行重复，多数情况是为了表示接收到对方的答话信息，意思是“我听到了”。如：

问：还有谁？

答：（3秒后）还有……还有我媳妇。

问：媳妇。

这是讯问人员直接对嫌疑人答话里的关键信息“媳妇”进行重复以表示接收到该答话信息。有时候先用明确表达肯定语气的“哦”或其他话语来表示听清了对方的答话之后，再重复对方的答话或其中的关键信息。如：“我想回家。”——“哦，你想回家。”“……，别冤枉我就行了。”——“行，行，我听明白了。别冤枉你。”讯问中在重复回应对方以表示接收到答话信息之后常常还要进一步生发出问题继续追问，以深挖细节。如：

问：你说具体什么事儿？

答：银行银行▲（被打断）

问：▼银行什么事儿？

答：银行贷的款，好像（打断）好像（打断）好像到期了吧。

问：银行多少贷款，哪个银行，你要说你……你让我帮你解决了，你得说具体了。（对旁边人：“给他记下啊。”）

该例里，对第一次问话，嫌疑人回答“银行银行”，然后讯问人员对“银行”进行了重复并接着问“银行什么事儿？”嫌疑人回答“银行贷的款，好像……好像……好像到期了吧。”讯问人员又重复了“银行”和“贷款”，并接着问“银行多少贷款”，“哪个银行”。讯问人员不断地对嫌疑人答话里重要信息进行重复表示接收到该信息，然后在该信息的基础上接着发问。

（二）表示强调

讯问人员捕捉到嫌疑人的答话里的某个关键信息进行重复，有时候为的是提醒对方注意，强调该信息，因情况不同有不同的具体作用，比如可以达到再次刺激对方的目的。如：

问：啊，那么你知道你的身份是什么么，你的身份是什么？

答：那啥，犯罪……嫌疑人。

问：犯罪嫌疑人，啊。

该例里，嫌疑人回答自己的身份是“犯罪嫌疑人”，讯问人员抓住这一答话信息进行了重复，目的是强调对方注意自己是“犯罪嫌疑人”，是涉嫌犯罪的人，用“犯罪”来刺激对方。因为在讯问语境里，嫌疑人通常都有畏罪心理，最怕自己被定罪或定重罪，所以对一些与“罪”“刑”等字眼比较敏感，讯问人员重复“犯罪”对其心理是一种冲击，有助于突破其心理防线。重复的这种表强调的作用在自然言语中，在各种类型的会话中也都比较常见，但是在不同语境下所提醒注意的对象会有不同。讯问语境下要提醒注意的是嫌疑人，采访活动中主持人重复嘉宾的答话要提醒注意的往往是台下观众，庭审活动中辩护人或公诉人重复被告答话要提醒注意的往往是法官和旁听席上的人［22］90。这是讯问语境里重复的独特功能，主要是受讯问中讯问双方地位不平等影响，讯问人员常会通过语言来形成气势。通常说重复具有强调功能是指在同一话轮里的连续重复。这种重复对方话语以达到强调目的的在一般会话中不太常见。

（三）表示验证

证实验证。自然言语中，当听话人对前一话轮的话语质疑时，可以用重复的手段来请求前一话轮发话人给以证实或解释，这是重复的证实验证功能。讯问中，有时候讯问人员对嫌疑人的答话是真是假持怀疑态度，遂重复其答话并加上反问语气，就是用的证实验证功能。如：

答：（3秒后）这我不知道。

问：不知道啊？你跟我说你心里有没有想他们来就是让你承认犯罪的、让你承认事情的，你有没有这样的想法，是你是这样想的不是？

该例里讯问人员不确定嫌疑人回答的“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遂重复这一答话并加上反问语气向对方求证。这种重复的使用往往跟嫌疑人的态度有关，嫌疑人不积极配合，常说不合常理的话即有说谎嫌疑时，讯问人员就会更多地使用这种重复。

理解验证。自然言语中，当听话人对前一话轮的话语理解发生障碍时，听话人用重复的手段附加自己理解的部分进行反问以检验自己的理解是否正确，这体现的是重复的理解验证功能。讯问中，有时候嫌疑人的某一答话信息不够准确或不够明确，讯问人员在理解上出现障碍，遂用重复的方法并附加自己理解的信息以求证。如：

问：贷了多少钱？

答：贷贷贷贷好像是两千吧。

问：两千块？

答：两千万。

该例里，嫌疑人回答贷了好像是“两千”的款，但没有说是两千“块”还是两千“万”还是什么，讯问人员不能准确理解其义，遂重复了“两千”并附上了自己的理解“块”来向嫌疑人求证，得到了其准确回答“两千万”。

证实验证与理解验证都是重复的常见功能，在自然言语中都很常见。讯问中需要弄清楚嫌疑人的答话以查清案件事实，所以讯问人员对其答话必须做到准确理解。另一方面，讯问中，嫌疑人因有畏罪心理常会闪烁其词、含糊作答，这需要讯问人员不断去验证自己所获取的信息的准确性，这就需要通过重复手段去验证自己的理解。

（四）表示衔接

会话中的重复是连接会话参与人之间的纽带，重复其他参与人的话，可以显示出一个人对他人话语的反应，表示接受他人的话语和对该话语的参与［1］61。这是一种会话合作的表现。讯问中，讯问人员常常重复嫌疑人答话里的某个信息以继续发问，从而推进讯问的深入。如：

答：我……我妈没了。

问：你妈没了。

答：嗯。（又开始哭）

问：（10秒后）行，平静一下情绪啊。你妈啥时间没的？啊？

答：几年了。（哭）

问：几年了现在说起来还这么伤心？

这段对话里，嫌疑人说“我妈没了。”这是一个新信息，讯问人员重复这一信息表示接收，并在重复了“你妈没了”这一信息的基础上，继续发问“啥时间”没的，嫌疑人回答说“几年了。”讯问人员继续在重复“几年了”的基础上继续问“现在说起来还这么伤心？”这种重复新信息并继续追究发问的模式在讯问里非常常见，这与讯问的问话性质有关，讯问就是讯问人员通过发问让嫌疑人如实供述的过程，需要步步为营，追击式发问，所以，在获取一个有价值的新信息之后，往往需要抓住该信息继续深挖。这一点是讯问不同于日常会话及其他机构性会话的地方，其对重复的运用有独特性。

三、结语

重复在会话中是自发的、普遍的，经常是相对自动的。重复在讯问语言中也是自发的、常见的，讯问人员有意无意间常常会用到。该领域里用到的重复，有纯形式的重复，但更多的是意义上的重复。我们重点考察的是讯问人员语言的重复现象，其主要有：对自己话语的重复和对嫌疑人答话的重复；发问时问话的重复和说服教育时陈述话语的重复；在同话轮里对自己话语的连续重复和在不同话轮里对自己话语的间隔重复。不同类的重复都有具体的表达功能，这些功能在自然言语里都有体现，只是在讯问语境下有选择地实现了具体的功能。

同话轮连续重复问话主要是为了给嫌疑人造成压迫和进一步解释，以及降低语言信息的密度以有利于语言产出和对方听解。不同话轮间隔重复问话则是根据嫌疑人的反应调整问话以促进嫌疑人理解。同一话轮连续重复陈述某一要点，一是表示强调，二是放慢速度以促进理解，三是有助于表达某种情感，还有的只是在拖延时间以寻找合适的语言继续讯问下去，从而达到控制话轮掌握讯问主导权的目的。不同话轮间隔重复是为了不断强调该句信息，从而强化对嫌疑人的刺激或加深其印象，有助于说服教育。讯问人员对嫌疑人答话的重复主要是表示接收、强调和验证以及衔接。有些功能在讯问中有特殊表现，比如对嫌疑人答话的重复多实现为“接收”信息的功能，表示的仅仅是我听到了你的回答，而不是自然言语中常见的“接受”信息的功能。